“去城郊的庄子住两日?”
六娘子到清懿阁的时候,康氏正带着景哥儿在清懿阁陪沈老夫人聊天。听了六娘子的话,老太太不免蹙眉道:“怎么好端端的,要跑去庄子上过夜?”
而康氏也是个会看颜色的,在听出了沈老夫人口气中微微的不悦后,她便借口景哥儿有课业还未做完,就先带着景哥儿起了身。
越过六娘子的时候,康氏还停了步子,特意让景哥儿喊了六娘子一声“母亲”,六娘子受之无愧,微微地点头笑了笑,然后目送着他们母子出了清懿阁的东稍间。
待康氏走了以后,六娘子方才转头对沈老夫人道:“本过年前,我派去打理庄子的人就交了账册上来,说账目有些问题,我当时就想去的,苦于抽不开身。眼下刚好立春,还没开始耕种,我便想趁着农闲的时候去转转。不瞒母亲,城郊的那处庄子算是我陪嫁里最近也是收成比较好的一处,有些实在远的,我也鞭长莫及。只这一处,我却想好好地打理打理,总觉得还是要去看一看才放心。”
见沈老夫人静静地听着她的絮叨,六娘子继续道:“再者,我想把惜燕带去庄子上看看,若是她觉得好,我就想把她留在庄子上。”
“惜燕?”沈老夫人本是有些半眯的眼睛忽然瞪得有些大,“她不是老四屋里的人吗?”
“若是侯爷想纳妾,那正正经经能抬进门的姨娘多的是,按着侯爷如今的体面,屋里留了通房,与其日日夜夜灌着避子汤不得抬正,不如……让她出了府,早日有个归宿也好。”六娘子这话说得很是模棱两可,既没有说这是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说这是沈聿白的主意,让沈老夫人听了好一阵乱猜。
但其实让惜燕出府的事儿,沈聿白是知道的,但他没有反驳六娘子的意见。六娘子觉得,作为一个女子,与其在侯府虚度下半生的韶光年华,还不如趁着年轻,替自己打算打算的好。
通房虽难嫁,但只要心态平肯干活够勤快,往后的日子起码也是能衣食无忧万事足的。
显然,沈老夫人对六娘子的这个决定是有些微微的不满的。但她一个长辈,如今既不主持家事,又不是住在自己的宅子上,所以很明显的,老太太是有微火无处撒,最后只能无力地干笑道:“既你同老四都已经决定了,那就按着你的意思办吧,不过是个通房罢了,能出府住在你娘家的庄子上,有主家庇护着,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母亲宅心仁厚,我就知道母亲一定会赞同的。”六娘子见好就收,马上给沈老夫人戴了高帽子,然后便笑着福身告了退。
不过待她走了之后,沈老夫人脸上的笑意就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一旁的邱妈妈眼尖,见了老太太神色不悦后,忙屏退了边上的丫鬟,然后轻轻地对沈老夫人道:“夫人不过是想处置个通房罢了,这点事儿您有什么好恼的?”
“之前你说老四几乎是日日都睡在暖香坞的?”沈老夫人略有所思地问道。
邱妈妈愣了愣,忽而笑道:“哟,您老也是知道的,新婚小夫妻,那都是蜜里调了油一般的,更何况夫人又是这般水葱娇羞的灵气模样,侯爷见了怎能不喜欢。”
“可惜燕……也伺候老四好些年了。”沈老夫人语气中难掩惋惜,“我原本以为回了宣城,老四一定会提出将她抬成姨娘的。”
这旁的人家只怕小辈不争气,娶了媳妇不喜欢,就会天天地在外头胡闹,对着府上的小妾好似正经的太太夫人,对着新媳妇却反而笑不出来了,大有宠妾灭妻的苗头。可沈聿白却刚好例外,不管是惜燕还是康氏她们几个姨娘,沈聿白似都没有在她们的屋里留过夜。这就让沈老夫人很是纳闷,不知六娘子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能把沈聿白这样对儿女情长满不在乎的人给魅得五迷三道的。
但不管她怎么好奇,眼下似乎都不太有资格过问暖香坞的事儿。是以当下,老太太心里边堵了一口气,连带着整个下午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了,倒是苦了屋里近身伺候她的那些个丫鬟们。
话说出了清懿阁的六娘子并未耽搁,转了身就去了不远处的景华苑。
听了她的来意,萧氏同样惊讶得很,便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是什么身份,老夫人都没有去你的庄子,我哪儿有资格同你一起去巡庄子?”
六娘子这两日和萧氏打的交道不少,便知道了她最看重的就是目前在沈家的身份。六娘子觉得,若说以前萧姨娘在宅子里这般战战兢兢地度日,那是为了一双女儿和一个儿子,可如今她这般事事小心谨慎的姿态,却多少是因为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对人对事的态度。
不过之前在清懿阁,六娘子没有明着说,是因为要顾着沈聿白的体面,所以她多少也有把惜燕的事儿揽在自己肩头的意思。可到了萧氏跟前,六娘子便掏心直言道:“不瞒姨娘,此番去庄子也不止一件事儿,不过让您去,却是侯爷说的。”
“他……”萧氏闻言,微微地抬了抬头。
六娘子柔柔笑道:“还有就是惜燕,我想带她去庄子转转,若是她愿意,就让她在庄子上常住。”
“可是……她哪儿惹得你不开心了?”萧氏有些诧异,但又觉得似理所当然。
六娘子摇头道:“姨娘说我不够大度也好,说我不够圆滑也罢,可侯爷跟前,我却不愿意再放通房了。”六娘子说着,轻轻地拉住了萧氏的手道,“且不说侯爷自己也没这样的念头,便是对惜燕这样的姑娘来说,也多少是不公的。她为何要放着大好的年华不挥霍,却要生生地锁在侯府这方寸的天地中寂寞度日?”
见萧氏有些微微地晃神,六娘子也收了声,婆媳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在炕沿对坐着,半晌,六娘子才听到一声浅长的叹息。
“在屋子里闷久了,出去转转也好,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行了。”
六娘子闻言,笑逐颜开道:“怎么会,姨娘只管放心地去,庄子上我都让人安排好了,虽比不上家里讲究,但肯定也是舒舒服服的。”
萧氏闻言,点点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六娘子便起身告了辞。
三日后,几人辰时末启程,是沈聿白亲自骑马开道相送的。
当两辆平头马车出了城门口后,沈聿白才跃身下马,嘱咐下车和他告别的六娘子道:“到了庄子就让观言给我来封信,这两日祁王回宣述职,我只怕抽不开身,你遇着事儿切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何况偌大的一个庄子,哪儿是你三天两头能收拾好的。”沈聿白知道六娘子此番去濮家庄,首要的目的就是去查账的,是以才这般赘言叮咛。
六娘子虽心里笑他啰唆,不过面儿上却似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且记在了脑子里。但听完后她却好奇地问道:“祁王好像是第一次回宣述职啊?”
沈聿白点头回忆道:“说起来,祁王去番禺属地前后也三年多了,那时候先帝爷还在,后来皇上登基了,祁王连奔丧都是最后一个回来的。番禺甚远,皇上也没说要把他调回来,他心里有气,也能理解。”
“那这次是皇上主动的还是祁王自己要回来的?”六娘子眼神烁烁,仰着头等着沈聿白的回答。
谁知沈聿白却瞪了她一眼道:“你小小的心思,哪里装得下这么多的事儿,且把你庄子上的账册理清楚了再说吧。”
六娘子撇了撇嘴,这才不太情愿地和沈聿白告了别,然后转身回了马车。
其实,濮家庄虽说是在城郊,但实际也并非那么近,光是路上就要费掉整整一天的时间。好在走的都是官道,沈聿白不仅留下了观言,还一并留下了八个身强力壮的护卫,且六娘子她们又不赶时间,是以一路行去虽觉得有些远,却是悠闲有余乐在其中的。中途,一行人还在路边的凉茶铺子里吃了顿素面充饥,不过这一耽搁,等马车驶到濮家庄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夫人!”
远远的,六娘子就看到庄子路口有三三两两的人正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待她下车走近了几步后,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郑重其事地喊了她一声。
是高进!
六娘子闻声笑着迎了上去,却因天黑不熟路而差点摔了一跤,所幸一旁有眼尖的寻音急忙扶了她一把,这才稳住了她的重心。
“夫人慢些!”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急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六娘子抬头看去,却见小腹微隆的流萤正背着火光稳步走来。她脸上的神情露着激动,也透着谨慎,更多的还是怕她崴了脚的紧张和担忧。
六娘子心头一暖,拉着寻音的手就迎了上去……
几句寒暄以后,一行人就入了庄。
舟车劳顿,六娘子怕萧氏累了没有胃口,便吩咐流萤晚上熬些粥,再拌几个可口的小菜蒸些馒头即可。流萤应声吩咐了下去,半个时辰以后,一桌子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乡味十足的晚膳。然后,六娘子亲自服侍萧氏歇下,方才回到了流萤早就替她安排好的内厢房中。
“夫人喝口热茶。”流萤还在屋子里等她,见了六娘子进来,便端着茶迎了上去,“这茶不比侯府的金贵,不过却是农家自己种的山楂,去年晒成的干,用来泡茶,消食解渴,新鲜着呢。”
“你别忙你别忙!”六娘子见她挺着肚子还忙进忙出的,吓得一阵薄汗浮上了背,连忙让寻音去给流萤搬了椅子过来,自己则接过了流萤手上的热茶,然后将她带到了一边。
入了座后,六娘子笑盈盈地拉着流萤道:“其实我早想来庄子上看看了,不过一阵一阵的事儿就没停过。”见流萤慌忙地摆着手,六娘子又道,“本这次是想让鱼安跟着我来的,你们姐妹两个这么久没见了,她也很想你。但是留在屋子里的都是刚进府没多久的丫鬟,我怕她们没个管束不知深浅,不放心,就还是把鱼安留在了家。”
“从前在陆府的时候,我就瞧出鱼安妹妹是个心细稳重的,便想着,若是夫人身旁缺了人手,肯定会用得上她的,如今看来她能得夫人重用,也是她的福气。”流萤微笑着低下了头。
“你们都是有福气的。”六娘子见状,侧了身,细细地问起了流萤婚后的生活,流萤都一一回答,眉宇间洋溢着小小的甜蜜和幸福,让六娘子看了也不由得替她高兴。
第二天,没了姨娘们的晨昏定省,没了管事妈妈的例行回事,六娘子十足地睡了个懒觉,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乡下房子都没有太大的格局讲究,就拿六娘子下榻的内厢房来说,不过是个南北宽敞的通间。靠南的墙边摆的是她睡觉用的架子床,十步之外是一个大大的绢纱屏风做的隔断,再外头,摆放了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东南角落了个多宝阁的架子,不过上头空空如也的,什么都没有,但却被人擦得干干净净的,不见一丝粉尘。
这样的一间屋子,六娘子有些什么动静,外头的人闻声即知。是以,六娘子起身没多久,寻音就笑眯眯地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夫人睡得可好?”寻音的笑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像喝饱了牛奶的猫咪,一副餍足的样子,六娘子每次看到,就觉得生活本该如寻音的笑一样这么美好和幸福的。
“你就可劲儿笑吧。”出了侯府入了田庄,六娘子就没想过要再端着主子的架子,便同寻音打趣道,“我既想好了偷两天的懒,就不怕你笑话。”
寻音闻言,抿嘴道:“夫人都破罐破摔了,回头我也不能拿夫人赖床的事儿做把柄了。”
六娘子睨了她一眼,主仆二人便这样轻快地收拾好了妆容,然后一并出了厢房。
外头,流萤正陪着萧氏聊天,六娘子见了,不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迎上去道:“没想到姨娘昨儿累了一天,今儿还起得这么早。”
一屋子在旁伺候的丫鬟闻言都转过了头,笑了起来,萧氏热络地拉过了六娘子,让她坐了下来道:“你啊,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贪睡也是难免的,若是睡不好,回头个子也长不高。想我那会儿和你这般大的时候,成天都是被母亲从床上拎起来的呢。”
六娘子深有同感道:“姨娘且让我这几日偷偷懒,回去的时候若是侯爷问起,姨娘可不能告诉侯爷我到了庄子就天天赖床的。”
众人闻言,皆不给面子地哄堂大笑了起来,连带着用早膳的时候气氛都是愉快的。
吃完了早饭,萧氏主动提出想让惜燕作陪,在庄子里头随便转转,散散步。六娘子刚送了两人出门,高进就带着两本厚厚的账册走了进来。
六娘子见状,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了寻音在一旁打下手。
高进见了六娘子,先是恭敬地福了身,然后递上账册道:“这几个月,小的按着夫人之前给的账册重新做了账目。刚开始的时候,小的觉得还是很别扭的,可后来做多了,却觉得夫人这法子简单,清楚好记,而且便于翻阅查找,着实是个好法子。”
六娘子笑着接过账册,翻了翻,然后道:“每个人的法子不一样,我这记账的方法虽不能说是最好的,可总是要比你们之前那样简单些,你上了手,就能知道它的便捷了。”
“正是。”高进点了点头。
六娘子继续道:“这两个月,老庄头还是不让你接触庄子上的事务吗?”
“我虽是夫人派来的,可毕竟是外姓……”高进说得有些委婉,却也正面地回答了六娘子的问题。
六娘子细细琢磨了一番道:“若是我把庄子交给你打理,你可有信心把庄子的田务给做好了?”
高进瞪大了眼睛抬起了头,有些吃惊地看着六娘子,久久回不上一句话来。
六娘子不禁笑道:“你若没把握,我就是再给你台阶上也没用,你若是有把握,即便老庄头再反对,我也能让他点了这个头。”
“夫人……小的何德何能……”高进有些诚惶诚恐。
六娘子便坦言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知这庄子是母家给我的陪嫁庄子,如今既过到了我的名下,我便要好好打理打理。如果濮家庄之前账目上没有问题,又或者没有被你看出来,那对于我这个一窍不通的人来说,可能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了,可眼下既然出了问题,我又岂能当不知道?”
“夫人想好计策了?”高进蹙眉问道。
六娘子如实道:“没有。”
高进“啊”了一声,随即两人便异口同声地笑了出来。
止了笑声后,六娘子继续道:“濮家庄是陆府太祖奶奶的陪嫁庄子。我还有两个陪嫁的庄子,一个在盂县一个在孟州。不过那两处都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庄子,用的也都是自家的庄仆,是以总没有这儿这么见外,我也放心很多。但濮家庄连年的收成都算不错,离得我又近,所以我想着,还是要用心打理打理的。”
“是,是……”高进连连点头,却见六娘子陷入了沉思。
其实方才那番话是明面上的话,还有深一层的意思,六娘子不好当着高进的面说。那就是,在出嫁以前,林氏就给过六娘子一份濮家庄的账目,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每个月的盈利收入。六娘子当时有算过,庄子的盈利每个月均分下来少说也有六百两,那一年就是七千二百两。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而且这只是盈利,若是加上一庄人一年的口粮,那濮家庄一年的收入也肯定是过万两的。
当时六娘子就有些纳闷,收成这么好的一个庄子,林氏竟舍得就这样白白地放给自己?而且就她所知,当时陆老爷是没有参与自己嫁妆的事儿的,只叮嘱了一句要把她母亲赵氏从前的陪嫁全部归到六娘子的嫁妆之列,所以六娘子当时就觉得,这个濮家庄肯定是有问题的。
想到这里,六娘子看着高进道:“我来的时候就在想,既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让他们把以前贪敛的银子都吐出来,又或者是让他们对等赔了,那干脆以前的账就一笔勾销了。”既然林氏都没有办法把这烫手山芋解决了,反而要丢到自己手上,那六娘子觉得,她也不用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与其折腾半天还是治标不治本,干脆就连本带利地都不要了。
“这……”高进听了有些心动,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提议,可在主子面前,他却不能立刻点头,不免犹豫道,“这样一来夫人损失未免大了些。”
“账都已经被做平了,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经手人说不定有些都出了庄子,有些都换了地方,更何况,你说把庄稼以次充好也只是你自己的猜测,没凭没据的,现在再来查,又能查出些什么?”
“夫人说的是。”见六娘子如此坚持,高进不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六娘子见状,继续和他商量道:“明天下午,你帮我请了老庄头过来一趟,我要把你正式引见给他,贸贸然地让你代替了他的位置也不可取。他当这个庄头少说也有二十几年了,且不说他是姓濮的,就说这些年在庄子上笼络的人脉关系,光你去梳理就够你费神的了。你也别着急揽权,他给不给你事儿做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和他说,从下个月开始,庄子上的所有账册都要由你亲手来做。”
高进一愣,却瞬间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然后郑重地冲六娘子作了个揖道:“夫人请放心,小的定不辱夫人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