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处理媛姐儿的事之前,六娘子还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过年上。
今年过年不同往年,首先今年是她主持家事过的第一个年,再则,这也是沈家复势后阖家齐聚宣城过的第一个年。六娘子的主张是隆重不奢,温情不冷。
因为忙碌,所以六娘子觉得年前的这些日子过得特别的快,一转眼,便已是腊月二十九了。
按照惯例,腊月二十九这天是祭祖日。其实当时六娘子刚过门在归整空宅的时候,就把后院北面的那个祠堂小楼给打扫干净了。后来沈家人全回来了,一同带回来的还有沈家列祖列宗的那些牌位和画像。
当时请牌位的事儿是沈老夫人亲自吩咐人操办的,六娘子不过是在一旁打了个下手。不过对于这件事儿,她并无异议,因为不论身份地位,请祖宗这件事儿六娘子都觉得自己还不够格。而沈老夫人显然非常重视这件事儿,左右也未曾让人插过手,前后一共请了三天的祖宗牌位,之后沈聿白还特意去慈安寺请了住持方丈来新祠堂做了一整天的法事定魂安灵。便是这样的一番准备,才让沈家人在腊月二十九的这天能在新祠堂好好地恭拜祖宗。
而过了二十九,三十就是团年了。按理各屋姨娘们是没有资格祭祖的,但是可以出门坐宴来吃团圆饭,所以年三十这天沈家格外热闹,六娘子也把戏班上台唱戏的日子定在了大年三十。
这天来的是金麟班的台柱子花姑子和小梨园的当家花旦姚瑶仙,戏班一大早就入了园,巳时整是花姑子先亮嗓开的腔,鼓点一打起来,坐在正中的沈老夫人竟突然默默地开始垂起了泪。
老太太这一哭,自然吓坏了左右围着她坐的女眷们。周氏是第一个站起来的,可还未等她开口,一旁的长房老夫人金氏就猛地拉住了她。
周氏有些莫名其妙。
却见金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齐哥儿他媳妇,你母亲那是高兴,你且让她高兴高兴,这些年你母亲还不辛苦吗,这下连听个戏都要由得你们几个小辈去吵。”
周氏闻言,脸一红,唯唯诺诺地坐下了身,嘟囔道:“我也不知母亲是高兴……”
金氏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双略浑浊的眼睛中也隐隐地闪着碎碎的泪光。
“还是老姐姐懂我啊。”忽然,沈老夫人有些沙哑又有些轻快的声音传了过来。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沈老夫人的目光锁在台上那一身华服锦衣的花姑子身上,慢悠悠地道:“那时候金麟班的台柱子是张默生,一开嗓,能把人的魂儿都给唱进去。可当时总觉得戏班子什么时候都能请,戏文也什么时候都能听,不觉稀奇,也生不出留恋。可后来在凉都,逢年过节的时候就会想得厉害,越想就越觉得金贵。这一晃十几年了,没想到回来了以后还能再听到金麟班唱戏……”
“母亲,花姑子就是张先生的徒弟。”沈老夫人正说着,就见六娘子拿着一叠红纸册姗姗走来,“今儿开场,母亲先点戏。”
“台上的是张默生的徒弟吗?”沈老夫人有些意外,眯着眼就着和煦的冬日暖阳定定地往台上看了看。
六娘子点头道:“如今金麟班都是张先生在打理,能上得了台的几个角儿都是张先生的弟子。”
“好,好!”沈老夫人开心地点了点头道,“那就点一出《锁麟囊》,当时张默生就是凭这一出唱红整个宣城的。”
六娘子点了点头,笑着吩咐了下去。
好戏开锣!只听叮叮咚咚有节奏的鼓点一亮,悦耳高扬的声音就如珠落玉盘一般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想当年我出嫁之日,受尽世态炎凉,在春秋亭上得遇薛娘子,蒙她慷慨赠我锁麟囊,我虽璧还珠宝,但深感义重情长,知己之谊,时刻难忘……”
抑扬顿挫的曲调很快吸引了所有女眷的注意力,在座的有些还是第一次听金麟班的戏,高潮一起,角儿们花枪一打开,几乎所有人都跟着曲调入了戏,一颗心跟着戏文里的唱词起起伏伏的,揪得紧,恨不得连眼皮子都不要眨一下。
六娘子见状,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便借口要去净房而先退了出来。
门口,鱼安正候着她,见着六娘子匆匆而来,她连忙撑着伞迎了上去道:“夫人且慢些,雪天路滑。”
宣城已经连着下了十来日的薄雪了,从腊月二十七的时候六娘子就吩咐家仆们一定要各自扫干净门前的积雪。可无奈天寒地冷的,即便是把雪扫得再干净,过了夜,也总会重新积起来。六娘子怕家里老的小的来回走动跌了摔了的,便命人在主要的一些小径上铺上了干草块,多少让滑石小路变得好走了些。
话说听了鱼安的关心,六娘子冲她笑了笑,然后问道:“崔妈妈那里都安排好了吗?”
鱼安点头道:“安排好了,晚上咱们会在南罩屋摆一桌,菜单已经给项妈妈了。”
“别都吃了酒,留两个晚上守夜。”
“留了香巧和泽兰,夫人屋里今儿竹韵会看着的。”鱼安细细地回道。
六娘子闻言,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鱼安,却见她眉眼如水神色从容,这些年的历练,让她多少有了一些担当和见识,再加上她本就性子沉稳少言谨慎,这半年来,六娘子很放心她替自己办事儿。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道:“本也没想着会留了崔妈妈和珍珠她们在侯府过年的,不过年底事儿多,她们也少在我跟前走动,多半都是在司房那儿替我打点的,要不是你提醒,只怕这年都要怠慢她们了。”
“夫人事儿多,这些小事都是奴婢分内之责。”鱼安微微地笑了笑,不卑不亢的。
六娘子浅眉微柔道:“你去和项妈妈说,晚上你们团年小聚,再加一个佛跳墙和一个葱爆牛柳,这两个是项妈妈的拿手菜,让她烧了你们也尝尝,银子从府里出。”
鱼安闻言,忙笑着欠了欠身道:“谢夫人体恤。”
六娘子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假模假样的。今晚你好好陪陪崔妈妈她们,大年初一不出门,初二我和侯爷回娘家的时候,刚好让她们和我一起回去。走的时候你别忘了提醒我给崔妈妈她们准备好吉利红包。”其实说是新年的吉利红包,说穿了不过是犒赏崔妈妈和珍珠她们这几个月来的辛苦帮衬而已。
“那样妈妈和姐姐们就会更体面了。”鱼安说着,侧身跟着六娘子进了回廊,然后收了伞和她一道往暖香坞的方向而去。
虽说今儿已是大年三十了,可团年饭还没有开桌,六娘子是半点也不敢马虎的。今儿晚上的团年饭是正经地摆在花厅的,男女不分厅,不过中间六娘子让人放了两扇碧纱屏风,将男女桌巧妙地隔开来。
而眼下,她匆匆忙忙地回暖香坞,正是要同项妈妈和管库房的石妈妈商量团年饭的事儿的。
所以一路六娘子走得不慢,当她回到暖香坞的时候,两位妈妈刚巧也才到了不久。
“让两位妈妈久等了。”六娘子的客气一直是挂在嘴边的。
“没有没有,咱们也才刚到。”面对六娘子的客气,久和她打交道的两位妈妈也已经有些习惯了,但却也因此更尊敬六娘子了。
六娘子点点头,落座后不多赘言,直接进了正题道:“早上的时候菜单我已经和侯爷对好了,侯爷的意思是,那道宫保兔丁还是改成八宝野鸭吧,侯爷怕兔子肉不够嫩,老人家吃不出滋味。”
项妈妈点点头道:“好,那别的就按菜单走?”
六娘子道:“对,妈妈今儿要多辛苦了,厨房里您多盯着,等过了年初三我给您放个假。”
“哟,可不敢当。”项妈妈连连摆手道,“夫人若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使得上用场,便尽管吩咐,我啊,是个闲不住的。”
六娘子闻言,轻轻地抿嘴笑了笑,然后转头问一旁也在偷笑的石妈妈道:“妈妈之前说那套青釉仰莲纹瓷碗是破了还是缺了的?”
“是缺了。”石妈妈忙敛了笑,正色道,“这套青釉仰莲纹瓷碗一共才十五只,入席上桌的可不止十五人呢。”
“我记得库房里是不是还有一套整的白釉纹瓣粉莲瓷碗?”六娘子想了想问道。
石妈妈一愣,只感觉额间冒出了一层细汗,可她也不敢在六娘子跟前打马虎眼,便连忙躬身道:“夫人说的这套碗老奴却没有见着,库房里东西不少,有些箱笼都一只一只压着未曾打开过,是以……”
“妈妈既接手了库房,里面但凡是一块布料一只碗碟,妈妈都要仔仔细细记录在案的。”六娘子并未不悦,不过脸上却少了方才那一直展露着的浅浅笑容。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老奴……这会儿就去点一点库房……”石妈妈一听,忙跪了下来。
六娘子却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继续道:“事有轻重缓急,妈妈眼下当务之急是晚上的团年饭,今儿这事儿我不同妈妈计较,可若是下回再有我问妈妈库房东西妈妈却记得不清楚的,那……”
“不会有下次了!”不等六娘子说完,石妈妈已经表了决心。
六娘子呼了一口气,不由得想到当时她刚嫁进侯府的时候,整个府邸虽空空如也,可那库房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全是未开的箱笼。
当时六娘子正忙着往里头塞自己的嫁妆,便好奇随意伸手打开了几个箱子,结果看到的不是胡乱塞在一起的绫罗绸缎,就是七七八八被打乱不成套的碟碗瓶罐。
六娘子只看了几眼,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便想找个勤快一点的妈妈来打点库房。可后来事儿多她也没有再想起,如今到了要用东西的时候,六娘子却发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石妈妈都没有仔仔细细地归整过库房里的东西。
如此一思忖,六娘子心里便立刻长了心眼,待石妈妈重言表了决心后,她还是下了命令道:“等出了年,我让鱼安和竹韵去给妈妈打个下手,七天内,妈妈务必给我整出个清清楚楚的库房册子来。”
石妈妈闻言连连称是,可顿时就觉得肩上那无形的担子压得她直不起腰来了。想鱼安和竹韵那可是暖香坞一等一的两个大丫鬟,让她们两个来给自己打下手,石妈妈觉得自己是一偷懒成千古恨,也不知回头把库房册子的事儿办妥后,能不能多少挽回些她在六娘子心目中留下的不太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