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过沈聿白小的时候也是供奉过痘疹娘娘了以后,六娘子便多少安心了些,却也不允许沈聿白进内室太靠近媛姐儿。
若是旁的不打紧的病,兴许六娘子还真的会让沈聿白来搭把手,可眼下沈家三房宗族回了府,多少双眼睛盯着瞧着,她便不愿意再做出格的事,深觉还是墨守成规些来得妥当。
因要照顾媛姐儿,所以晚上的接风家宴六娘子就没有入席,但少了她却没有影响小宴本身的出彩程度。
菜单是十一月的时候六娘子就和项妈妈定好的,开了三桌,上桌的酒是天香阁的玉酿十里香,八道开胃菜、四个小甜品、四味冷食、十六道热菜并了一甜一咸两个羹,最后还有两道点心,圆桌子上面清爽整齐,荤素匀称,冷菜里一道醋渍小黄瓜和一道万字麻辣肚丝令人胃口大开,热菜中一个羊肉火锅和一道五彩牛肉几乎都光了盘子,最后上的点心里有一道扬州虾籽饺面让所有人都饱了口福。
这顿接风的晚宴,六娘子虽没有出现,却隐隐已在沈家每个人的心里落下了一个能干的好印象。
不过六娘子虽没有和大家一起用膳,却算好了时间踩着点儿,出了暖香坞去了清懿阁。
该来的躲不掉,六娘子觉得,她做了大半年的散漫新妇,上无公婆下无子女,中间连丈夫都是远行在外的,如今婆婆回来了,庶子庶女也有了,小妾也都凑齐了,沈聿白也日日坐镇府邸了,若是兴趣起来了,还真是能凑一桌叶子牌了。若是这个时候她还不把规矩做起来,只怕以后就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了。
话说从暖香坞到清懿阁,其实并不远,穿过一个小花园,再过一个不长的抄手游廊,走到尽头便到了。当初选择把这个院子留给沈老夫人,主要也是因为这儿坐北朝南,屋子宽敞,还有就是离暖香坞最近。
虽自己已过世的公爹在沈家宗族里行二,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儿是侯府,是沈聿白的宅邸,分不分家是沈聿白的事儿。既然大家如今都要仰仗沈聿白过日子,那自然是要把行二的沈老夫人放在首位的。
眼下陪着六娘子过园子的是做事谨慎的香巧,见前面就是清懿阁,六娘子有些不放心,还是在门口细细地叮嘱了香巧两句话,方才带着她一并入了园。
门口站着一个面生的丫鬟,方脸浓眉,瞧着不大不小的年纪。见了六娘子,她先是一愣,然后连忙道:“四夫人且等等,我去禀了老夫人。”
六娘子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丫鬟碎步地掀帘进了屋。
沈家这些随主的丫鬟小厮都是一路跟着从凉都来宣城的,当时跟着主子们一起下船的有一批,随后傍晚时分到的又有一批。
沈聿白说,当时有一批家仆是先一步走的,行的是官道,这样一比,六娘子才发现,原来水路真的要比陆路快很多。
而就在这个时候,屋里有了动静,六娘子循声看去,却见刚才那个守门的丫鬟神色匆忙地跑了出来。
六娘子黛眉一扬,只听那丫鬟哆哆嗦嗦地说道:“四……四夫人,您这边请。”
六娘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便掀帘入了堂。
宽敞的清懿阁里弥漫着淡淡的檀木香,香韵有神,令人通体舒畅。
不过沈老夫人到底还只是刚落了脚,是以进门的正堂屋此刻看上去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六娘子先前从库房里拨出来搁在南窗边的一个九格黄花梨木雕八仙过海的多宝阁最为夺眼,显得多少有了些生气。
忽然,内屋传来了几阵轻笑,六娘子一怔,连忙朝香巧使了个眼色,然后由那方脸浓眉的丫鬟带着往里走去。
一进屋,六娘子只感觉一股暖意迎面袭来,她定睛看去,屋里或站或坐的竟有四五个人,且老少不一,穿着打扮也各有特色,一时之间,六娘子还真分不出谁是谁来。
不过六娘子敢肯定,暖炕上坐在矮几边的那个看着年过四旬头发夹白的老者,肯定是沈聿白的嫡母,沈家行二的老夫人翟氏。
说起这位沈老夫人翟氏,那也是个有好几箱故事的主儿。
阜宁翟家前后一共出过三个进士,到了沈老夫人这代,她却成了翟家一代单传的独苗,可偏是个女儿身。翟老太爷觉得天理不可违,想着女儿就女儿吧,翟家不愁吃穿,养活几口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大不了以后招赘个上门女婿就好了。是以沈老夫人从小是被当成男儿来养的,什么琴棋书画倒是学了个一知半解,但是打算盘走账是门儿清的,且也是从小就启了蒙上了家学的,只不过到后来看的都是男儿念的《四书》《五经》一类的,活脱脱被养成了一个外干中强的女汉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曾想,就是这样一个女儿身男儿命的沈老夫人,后来会对沈家二老爷一见倾心。当时这事儿在阜宁那个小地方闹得还挺大,人人都知道翟家女非沈家二郎不嫁。翟老太爷女婿承家的希望破灭了,自然是被气得不轻,频频怪翟太夫人为何没事儿要带着女儿去宣城的亲戚家长住,可翟太夫人却觉得这是一桩美事,便私下同沈太夫人通了书信。
结果一来二去,翟家女如愿地嫁进了沈家门,正是满腹经纶咽下肚,素白纤指做羹汤。
这些当然都是后来沈慧春同六娘子说的。不过六娘子听完以后也颇为感叹,她觉得沈老夫人的事儿正是说明了冥冥之中一切皆天注定。因为如果当时沈家二老爷娶的不是从小被当成男儿养大的翟家女,那或许在这浮华乱世中,沈家就不只是隐退凉都这么简单了,更别说如今沈聿白的光耀门楣和沈家的复势了。
因为当年的一场楚门政变,沈聿白的父亲沈二老爷以一命抵全家,六娘子深信,凭自己这个已经仙逝的公爹的足智多谋,他一定早已经想好了万全的对策,才会如此甘心献命示诚的。或许这万全的对策中,正是有他对沈老夫人的信任和肯定……
经过如此一番短短的思忖,六娘子便暗暗地挺直了背脊,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变得端庄而谨慎了起来。
“来,过来给母亲看看。”沈老夫人一开口,满屋子顿时鸦雀无声。
六娘子迈着碎步,呼吸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发髻上插着的那支云脚珍珠卷须簪须动轻颤的声音。
“母亲。”到了沈老夫人面前,六娘子恭恭敬敬地冲老人家行了个三叩九拜的大礼。
“好,好,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沈老夫人笑眯眯地受了她的礼,然后道,“来,走近些。”
六娘子依言起身上了前,在沈老夫人打量她的同时,她也飞快地看了沈老夫人一眼。这是个年近五旬却精神奕奕的老妇,羽发见白,夹着一缕一缕的银丝,略见方阔的脸盘上带着浅浅的和煦的笑意,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将自己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不过凉都水土没有宣城养人,沈老夫人的皮肤已见黝黑,脸上条条的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酸苦往事。
“母亲您看,四弟妹可真是个俊俏的美人坯子!”正当六娘子和沈老夫人在互相打量的时候,一旁忽然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如黄鹂轻啼,悦耳婉转。
六娘子好奇地顺声望去,只见沈老夫人的身侧站着两个碧玉一般的女子,一个一身粉紫对襟交领褙子,梳着一个翻叠圆鬟髻,一支秋蝶无笙琪霜簪衬得她肌肤如玉,美若绢画人儿。而另一个身形稍娇小玲珑一些的女子则穿着一件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斜襟袄子,年纪看上去也要略小一些,梳的是弯月髻,化的是云烟妆,浅浅的粉色胭脂将她的气质衬托得更婉约动人。
六娘子自认“美女”二字从来和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是以当众被一个美女夸自己长得俊俏,她就算脸皮再厚也有些经不住了,便红着脸直摆手。
“哟,母亲,四弟妹不仅是个俊俏灵透的,而且还是个薄脸皮子。”
这一次六娘子看清楚了,说话的是那个穿粉紫色褙子的高挑女子。
老太太“呵呵”地笑了笑,然后拉过了她身旁的两个女子给六娘子介绍道:“这个嘴巴厉害不饶人的,是你大嫂,你五弟妹就安静多了,素日里话不多。”
六娘子这才恍然大悟,这粉紫衣衫的女子是沈家大爷沈聿齐的嫡妻周氏,而那笑颜盈盈的红衫女子则是沈家五爷沈聿天的嫡妻安氏。捋清了关系后,六娘子连忙福身道:“见过大嫂,见过五弟妹。”
周氏和安氏也立刻向六娘子回了礼,然后周氏便笑道:“母亲这会儿有四弟妹陪着说话,那我和五弟妹就先回屋了,一地的箱笼摊在那儿,别人不知的,还当我和大爷在那儿摆地摊呢。”
沈老夫人笑眯眯地拍了拍周氏的手道:“你便是嫌我老婆子无聊,罢了罢了,你们也早些回去,这一路颠簸的,够折腾了,明儿一早也别来请安了,让我也睡个安生觉。”
周氏和安氏闻言,点头福身退了出去。
不过在侧身越过六娘子的时候,周氏却偏了头在六娘子的耳畔留了一句道:“多谢四弟妹,那澄瑞园清新雅致,大爷和我都很喜欢。”
六娘子一怔,抬头的时候却见周氏已和安氏说笑着跨出了门槛。
六娘子心里不禁感叹道,这个周氏,也够八面玲珑的……
“你大嫂是个热心的,家里的事儿,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问问她,不会错。”待周氏和安氏出了门,沈老夫人便微微地松了松肩膀,然后笑着让丫鬟给六娘子搬了椅子。
“媳妇人微言轻,还有很多事儿是要和妯娌多学习的。”六娘子垂着头,做足了恭敬状。
沈老夫人闻言,眼神一闪,然后问道:“媛姐儿如何?”
“同德堂的方大夫已留了药方子,晚膳的时候也给媛姐儿喝了药,我来的时候她刚退了烧。”说到媛姐儿,六娘子就有些欲言又止,因她和沈老夫人两人今日也只是丑媳妇刚见了公婆,若太自来熟似乎也不好。
不过就在她踌躇间,沈老夫人已经开口道:“老四虽不是我亲生的,可这些年沈家和从前不能比,一家人要共渡难关,只能紧紧地抱作一团,我对他们几个子女,也都是一视同仁的。我也是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人了,如今能看着沈家复势,回头到了底下,我见着他父亲,也总算是有个像样子的交代了……”
“母亲……”
见六娘子急着打断了自己的话,沈老夫人便抬手止了她的声音,继续道:“本我在凉都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你是赵老的外孙女,涵养品性那是肯定没的说的,可毕竟年纪小了些,且又是金枝玉叶的,只怕这偌大的一个家,你打理不好。不过只看今日几件事儿,我便知道我是多虑了,你虽年轻,可进退有度、得体大方,为人处世又懂分轻重缓急,是个耐心有德的好孩子。”
能得沈老夫人如此高的称赞,对六娘子而言是始料未及的。
想当初,她是从沈慧春和沈慧英两姐妹的口中探过沈老夫人的为人习性的,知她虽看着好说话,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可骨子里却是个说一不二、眼中不揉沙子的果断刚毅的男儿性子。是以六娘子真的没有想到,在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时候,沈老夫人竟会摆出这样一副慈蔼的姿态来。
“母亲……谬赞了,我没有母亲说的这么好。”初次见面,若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六娘子还能想办法周旋过去,可这般一下子如掉进蜜罐里一样的开场白,让她不免觉得有些诚惶诚恐了。
沈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然后道:“这儿毕竟是侯府,我来的时候就和老四说好了,家里的事儿我不管,往后我也只管含饴弄孙。你们若高兴,就来我这里多走动走动,若是不高兴,毕竟还隔着好几个屋檐,不常来也没事儿。这次来宣城,咱们和四房分了家,可就算这样,来的三房人加起来也不少。你两个叔父这儿是有自己的想法,可以后到底分不分,也要看他们两家的意思。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家这些年不容易,不能好不容易把苦挨过去了,临到要享福了,家里人却起了内讧。”
六娘子闻言,只觉背上传来阵阵凉意。是了,这才应该是沈老夫人对自己的姿态,先灌好话,再告诉她将来当家主母要注意的分寸。
六娘子觉得,兴许沈老夫人已经预计到自己将来正经开始主持家事的时候会遇到的种种问题了,不过很显然,对于那些鸡毛蒜皮无伤大雅的小事儿,老太太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是若要破坏了沈家眼下的“团结”,那老太太肯定是第一个不依的。
想一个宅邸,三户人家,虽左右都是亲宗,可不掌家不知道柴米贵,不理财不知道亲疏重,所以六娘子也觉得,自己在主持家事这条路上简直是任重而道远的。
这样一分析沈老夫人话里的意思,六娘子忽然整个人都警觉了起来。
其实,或许连沈老夫人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这番话,多少透着一丝放权盯人的意思。而六娘子也不太相信,这么大的一个侯府,回头若是闹出了什么分歧,老太太真能做到睁一眼闭一眼什么都不管的。
不过,这样的方式,六娘子却是不太喜欢的。这就好比皇上让你去管一个省,明言放权,可偏偏把你抬高了架空了,结果反而你事事都要向皇上请示汇报而没了实权。不过六娘子也暗暗发誓,回头如果真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她要么就双手一摊什么都不管了,要么就肯定要据理力争到底的。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深吸一口气道:“只怕媳妇拙笨,学不来母亲的半点睿智。想外祖父和父亲当时就担心我过门之后会露怯,成亲以前,便是由着外祖母和母亲手把手地教了很多主持家事上的细致活儿,不过到底也都是纸上谈兵,回头若是要操办什么大事儿,还是要母亲把关才是。”
给对方台阶下,是六娘子的拿手活。想那会儿住在陆家,她和林氏虽暗着不对盘,可明面上两人一来一往的却没少给对方丢台阶。
只是……面对沈老夫人,六娘子却希望她们彼此最开始就是诚心诚意的。
因为她是沈聿白的妻,而沈老夫人则是沈聿白的嫡母,两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若是在一开始就较起了劲,六娘子觉得真是没有意思……
因媛姐儿还病着,且沈老夫人也折腾了一路刚落脚,所以两人头一回的切磋便点到为止,只由沈老夫人开了一场,便匆匆地结束了。走的时候,六娘子留下了按照方大夫开的药方子配制的消毒粉末,并让沈老夫人一定要注意勤洗手勤消毒后,方才出了清懿阁。
沈老夫人看着六娘子那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后,便冲一旁之前那个守门的方脸浓眉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心领神会,立刻碎步出了屋子。半盏茶的工夫,那丫鬟便拢了夹袄披风回了清懿阁的里屋。
沈老夫人当时已经脱了鞋袜棉裤上了架子床,却还没有睡,只披着夹袄靠着床头正在那儿和邱妈妈闲聊。
听到了门口碎碎的脚步声,两人皆抬头看去,然后邱妈妈道:“哟,立冬回来啦,快来,老太太要睡了。”
立冬闻言,自不敢怠慢,忙脱去了披风,碎步走到了床榻边,顺着榻沿半坐下了身,然后笑着同邱妈妈道:“妈妈辛苦了,今儿我来值夜,妈妈早些睡吧。”
邱妈妈自然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便笑着起了身,也无赘言,福身后就出了屋子。
沈老夫人这时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如何,去了吗?”
立冬神色有些凝重道:“如您说的,去了景华苑。”
景华苑,就是六娘子安排给三姨娘住的地方,二房的三姨娘萧氏就是沈聿白的生母!
沈老夫人闻言,忽然嗤鼻一笑道:“我就说这个丫头不简单,你瞧,之前让你守在门口,你偏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要甩她一脸子。”
立冬惊得连半坐也顾不得了,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老太太,奴婢当时是糊涂了,要不……奴婢明儿亲自去给四夫人赔个不是?”
沈老夫人瞪了立冬一眼:“你跟在我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的回了宣城就这么毛躁了起来?暖香坞如今是你随随便便能去的?眼下媛姐儿睡在她屋子里不说,即便没有媛姐儿出水痘这一茬,那暖香坞可是上房正厅,你去赔不是,算什么!”
立冬闻言,鼻子一酸,红了眼眶道:“奴婢当时只是想,她虽是正经的四夫人,可在老太太跟前也是要守规矩的,有些规矩,头一次不做,那往后再做不就显累赘了,奴婢……奴婢真是……”话未说完,她便哭哭啼啼地抹起了眼角。
沈老夫人叹气道:“起来起来,又是哭又是跪的,我也没说你做过了,不过……唉,罢了,回来的时候她治梅氏那一手你也瞧见了,小小年纪,脑子清楚,转得又快,不过最难的是,老四竟然就由着她在一家子三大房的面前立这个威。”沈老夫人说着,眉头微蹙,脑海中翻腾的全是之前门口的那一幕。
沈聿白虽不是她亲手带大的,可沈家小四爷年纪轻轻便是威名在外,当年就是因为他性子太过刚烈,才会和章氏闹得这么个下场。可这个陆氏,前后也不过和四儿子才处了一个多月,竟就这样拿捏住了风火个性的沈聿白?
沈老夫人有些不解,又不太相信,可凭她多年阅人的经历,却又不太看得懂其中的缘由。新媳妇见婆婆头一天,这个小小的陆氏就带给她很多的惊讶。
从府邸的打理,到各屋各房的分置,再到对媛姐儿供奉痘疹娘娘这件事儿的揽权,还有对梅氏的处置,每一件事情都处理得干净利索,而沈老夫人相信,这些绝对不是沈聿白事先教她的。
赵家的外孙女,陆家正正经经的嫡女,可不是说从小就没了亲娘,和继母关系又不甚和睦吗?但为何看上去这个陆氏对宅门庶务却一点也不陌生呢?
沈老夫人正这样想着,忽闻立冬轻轻地问了一句:“老夫人,您真的准备让四夫人主持家事吗?”
“凉都这几年我管够了,你是嫌我还不够累是不是?”沈老夫人忽然笑了起来,可神色里却暗藏着浅浅的悲凉。
原来人活一世,大抵也就是如此了!看看沈家,再看看她翟宁和萧秀沁,其实因缘际会都是天注定的。
想当年,她非沈纵不嫁,小小的阜宁被她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她以为沈纵是她此生的良人,谁知抢来的姻缘其实注定就是三个人的无奈。
沈家觉得她翟宁出身官宦,阜宁翟门,一门三进士,门当户对,佳人才子。原本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成亲头一个月,等待她的不是新婚燕尔的甜蜜,而是一个自称沈家表妹的女子。
多么老套的戏码,她觉得,当时沈纵和萧秀沁一对璧人站在一起,她仿佛看到的就是一幅美得灼目的画卷,她不敢看,也不敢想。可人被带到了跟前,也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她不愿意就这样点头,却不得不点头。
可她不甘心,要抬萧秀沁进门做姨娘也可以,但却不能让她成为自己眼前的第一个姨娘。所以,在萧秀沁之前才有了方氏和徐氏,可……这又能如何?人在不在和心在不在,其实真的不一样。
可惜,那些年,她刚成亲,也刚破灭了所有的幸福和幻想,所以有些简单的道理,她花了很多年才悟懂,才看透,而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是沈家一门大限将至的时候了。
那一晚,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似乎是这些年来沈纵和她最推心置腹的一次长谈了。他说,谢谢上苍当时让他娶了她,他能以己命换全家人的命,可沈家的将来,却要靠她翟宁了。
她当时气得不轻,几乎在沈纵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
沈纵偏过了头,却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夫妻情分,只相敬如宾最好,如此,即便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地继续下半辈子的生活。”
当时她的心疼得要命,她觉得她看错了沈纵,他应心怀天下,无为私情的,可她又觉得她没有看错沈纵,他就是个坦率真性情的傲骨男子。
只是,她翟宁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仅不懂沈纵,也从来没有看懂过萧秀沁。
她记忆中的萧秀沁,是个若水似仙、不食烟火的贞柔女子,有的是如画江南般的娉婷纤纤,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一派婉约姿色,优雅似云。
可就在沈纵死后的第三天,这个如云烟一般的女子却忽然变得刚烈了起来,三房妾室中,唯她站出来支持自己退居凉都,也唯她揽下了安抚子女的活儿,将几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全都聚在了一起,吃的喝的读书写字样样不落。
她也记得,那晚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准备第二天天一亮就举家迁去凉都的时候,萧秀沁站在门口和自己说的那番话。
“我不求夫人能将我看成姐妹、亲人,可作为一个母亲,我只想把沈家的孩子好好地带大。因为我死后,见到老爷的时候,我要同老爷交差的,我……没有辜负他当年冒大不韪将我抬进门的期许。”
所以当一切浮华皆成云烟之后,其实留下的只有责任和生活。所谓爱和恨,早就随着那个入土为安的男人而消散殆尽了,所谓嫡出和庶出,其实在一族没落失权之后,也没有什么区分的意义了。
只是她真的没有想到,最后让沈家走出低谷再次得势的,竟然是萧秀沁的儿子!
话说其实六娘子在去清懿阁之前就已经决定之后要绕去景华苑了,所以见过沈老夫人以后,她并没有犹豫地就转向了南边。
虽现在刚到酉时末,但想着一家子人舟车劳顿一路都不容易,所以六娘子还是刻意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到景华苑的时候,屋子外头没有守门的丫鬟,六娘子踌躇了片刻,便径自挑帘进了屋。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里屋有几句轻语传出。
“这箱都是夏天的衣裳,先归置在一旁,等过两日有空了再理吧……”
“姨娘,这两盒子首饰都散了,你看……”忽然,小丫鬟的声音戛然而止。
当时的六娘子正站在敞着屋门的门口,见有小丫鬟闻声转头看到了她,她才笑眯眯地进了屋。
萧氏见了她,惊得忙站起了身,结果放在腿上的一叠整齐的衣裳就这样“哗啦”散了一地。
六娘子见状,忙不迭地上前帮着去捡,一时之间,本是安静的屋子变得有些乱糟糟的。
“扰了姨娘清净了,我是来给姨娘送大夫开方子制的消毒粉的。”六娘子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和力,仿佛晴天浮动的一朵轻云一般,柔柔绵绵的,令人心情愉悦。
可即便是这样的笑容,也打消不了萧氏的惊慌失措。她左吩咐丫鬟赶紧去泡茶,右亲自去给六娘子搬了椅子,中间还要应付着和六娘子说话,真是慌乱得没了章法。
六娘子将一切看在了眼中,心里闪过一阵伤感,便屏退了一屋子的丫鬟,然后上前一步,握住了萧氏略微冰凉的手,道:“姨娘别忙了,媳妇坐一下就走。”
一声“媳妇”,让萧氏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可正当六娘子想拉着她坐上暖炕的时候,忽然只觉手背传来一丝温湿,六娘子疑惑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白皙的手背上竟晃动着两颗豆大的清泪。
“姨娘……”六娘子慌忙地扯了帕子去帮萧氏擦眼泪,可萧氏却闪躲得厉害。
“不敢不敢,夫人……”
“姨娘,不管您觉得道理上说不说得通,可事实上,您是侯爷的亲娘,便是我陆云筝的婆婆,可如今我却只能喊您一声姨娘。您若是再觉得受之有愧的话,只怕到头来难过伤心的只能是侯爷和我了。”
大周的礼教就是这么的情理不容。论辈分年纪,萧氏都是六娘子的长辈,可是按地位身份来说,六娘子却是侯府夫人,而萧氏只是个妾,她远不及六娘子尊贵,甚至都比不上府上庶出的哥儿姐儿。
六娘子当时就很头疼,对于这个婆婆,自己该拿什么姿态去面对。可在见到萧氏的那一刻,六娘子却觉得萧氏给人的感觉就只有四个字——温顺贞柔。只那一瞬间,六娘子心里便是情感大于理智了。
而听了六娘子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后,萧氏则温柔地反握住了她的手道:“夫人有这份心思,对我来说便足矣。侯府之大,悠悠众口,夫人还需谨慎,这是侯爷的体面,也是全家人的体面。”这一句话,萧氏说得真切又不卑不亢,眼中的慌张也被镇定所代替。
六娘子心中一动容,便就着屋里明晃的烛火,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萧姨娘的年纪其实应该和沈老夫人所差无几,但可能是身形的原因,娇小温婉的萧氏看上去要更年轻些,若没有她眼角那几丝显而易见的细纹,六娘子或许会觉得她还未到不惑之年。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损她翩然的风韵。
有些女子美在外表,在姿色最盛时,或许会令人惊叹,但这种美却如夏花一般,怒放之后便是衰弛,那原本的惊艳之色也会慢慢地从脸上流失,最终只剩下枯槁。
可有些女子却美在风韵气质,这是一种沉淀和历练的积累,这种美就如同那窖藏的佳酿一般,历久弥香,不论何时细品,都会令人留恋难忘。很显然,萧姨娘就是后者。
不知为何,六娘子一看到萧氏就会想到英娘。其实论姿色,英娘不及三娘子,可六娘子却觉得英娘的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怡然的风韵,或许,这正是吸引皇上的地方?
脑子里这样一想,六娘子便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了英娘的身上。
“进宫的时候,是我和侯爷送的,三日后便被封为了嫔,皇上还亲赐了封号‘蕙’,如今连侯爷也要称英娘妹妹一声蕙嫔娘娘了。”
萧氏静静地听着,待六娘子说完以后,方才微微地点头道:“宫中不比家里,我也不能给她什么体面,有些话,还望夫人在给蕙嫔娘娘写信的时候多多提点她。让她切莫骄躁,一定要尽心地服侍皇上和皇后娘娘。”
感觉到萧氏握着她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六娘子便忙笑道:“姨娘放心,毕竟是侯爷的亲妹妹,侯爷一定不会让英娘受委屈的。”
萧氏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用非常低的声音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其实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奢求的了,只盼着你们都好。你们都好了,回头我到了地底下,也能和老爷有个交代了……”
六娘子一愣,忽然想到,就在方才,沈老夫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不由得反驳道:“姨娘可是要长命百岁的,眼下既已经住回了家,您在这儿且放宽心吧,侯爷千方百计地接姨娘回来,是希望您来享福的,您若心里一直藏着苦,侯爷怎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