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二月,天气一下子冷了起来。就在六娘子带着英娘和七娘子去护国寺吃斋菜的那一天,沈聿白给凉都去了一封信,大致的内容是让老宅阖家可以启程来宣了。
这天傍晚,六娘子在净房帮沈聿白洗头,她手势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轻重适宜又不缓不急,沈聿白很是享受……冲了皂水将他的头发擦得半干,六娘子洗净了手和沈聿白一起出了净房。
初冬深夜寒气逼人,六娘子畏寒,前两日就让竹韵烧起了地龙,所以一出净房,沈聿白只感觉一股暖意迎面袭来。
他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只觉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过过这么舒坦的晚上了,便脱鞋上了床,然后靠着迎枕随意地和正在妆镜前涂玫瑰油的六娘子道:“晚上屋里不要留人了,大半夜的我没让人伺候的习惯,你身边的丫鬟,就都睡在耳房吧。”
六娘子一愣,想着难怪这十几日来他都睡得不算踏实,六娘子眠浅,半夜总是会被沈聿白的翻身惊醒。现在听他这样一说,不免抿嘴笑道:“侯爷的规矩我不太懂,侯爷以后若是觉得有什么不便的,就同我说,万事有个商量才能睡得舒坦。”六娘子说着一笑,娇媚姿态尽显。
沈聿白看了她一眼笑道:“也不过是不想惯着你那金贵的毛病,半夜起来想喝两口水罢了,还要生生地折腾丫鬟,手一伸不就拿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屋子里还有竹韵和香巧伺候着,一个正在暖茶,一个正在替六娘子烘头发,听了这话,不免都不安地低下了头。
六娘子见状,瞪了沈聿白一眼,然后笑着让两人退了下去,方才正色对沈聿白道:“府上的下人我瞧着大多都是极有规矩分寸的,侯爷是自由散漫惯了,瞧不得这些扭扭捏捏的事儿,可侯爷不想想,下人们拿月例,就是要好好干活儿的,这对他们来说是工作也是生计。侯爷现在罢了他们的活儿,不等于皇上革了朝臣的职,这多让人心寒?”
沈聿白一愣,细细品了品六娘子的话,这才觉得似真的有那么一点道理,便清了嗓子道:“我也没那个意思,不过是觉得大晚上的,喝两口水还要劳烦人,不免让伺候的丫鬟也睡不好,实在没有必要。”
六娘子心一暖,起身亲自替沈聿白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道:“我知侯爷是好意。”
沈聿白吸气一闻,还未喝就轻声道:“六安瓜片?”
“对啊。”六娘子笑出了声,道,“说起这茶,还是七妹妹从父亲的案桌上顺来的,因我带她出去放了一次风,她倒也记得我的好了。”
“七妹妹许的是永清张巡抚家的小哥儿吧?”沈聿白喝了一口茶,问道。
“是啊,听父亲的意思,张大人有意把大儿子外放,小儿子则想让他来宣城谋个一官半职的。不过张家二公子今年也才十五岁,父亲说,怎么着也要再历练两年,才能在宣城站稳脚跟。”
“我十五岁那时候都已经上阵杀敌了。”沈聿白不以为然道。
六娘子顺势在他的对面落了座,然后抱着一个金绣牡丹绒缎大迎枕道:“儒家士子,又怎能和侯爷相比。”
沈聿白知她是呛自己的,便随意地笑了笑,又道:“上次陪你回门,泰山大人和我说了很多事儿,其中倒是有提到青远大舅兄的婚事。”
“大哥?”六娘子愣了愣。
沈聿白点头道:“听你父亲的意思,这事儿目前也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所以也是拿了人选来同我商量的。”
沈聿白话一出,六娘子有些惊讶了。陆家找媳妇,为什么要和沈聿白商量?就算他现在名声赫赫龙恩正盛,宣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的大圈子里也偶尔能见着他的身影,可他毕竟只是陆家的女婿,父亲和他商量陆青远的婚事,似乎不成规矩。
见六娘子沉声不语,沈聿白就知道她想多了,便笑道:“你别以为我只懂行军布阵不懂人情世故,什么事儿可以管什么事儿不能沾边我还是知道的。泰山不过是想向我打听打听孙家罢了。青远大舅兄毕竟是陆家头一个娶媳妇的,虽然不是嫡出,可泰山还是非常看重的。”
“孙家?”六娘子想了想,忽然瞪了眼道,“沛县孙家?”
沈聿白本有些慵懒的眼神微微一亮,问道:“你知道孙家?”
“孙阁老是两榜进士,学问渊博,为官清廉,外祖父和他早年多有书信往来,后来孙阁老生了一场大病,联系就断了。”
“孙阁老那次病得不轻,染了伤寒邪风侵体,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据说太医也不敢下太烈的药,这就落下了病根子,几年前开始赋闲在家了。”沈聿白接了六娘子半句话。
六娘子看了他一眼,心里腹诽道:其实谁都知道孙明道孙阁老是因为和先帝爷政见不和才辞官赋闲的,如今又重新出来蹦跶,无外乎是因为改朝换代新主上位罢了。
不过想归这样想,对于这件事情本身,六娘子觉得还是可行的。陆家门风严谨,肃穆有威,陆老爷虽如今也并非官拜入阁权倾一方,可六娘子觉得自己这个在私生活上略微不靠谱的父亲,在为官之道上,其实走得还是非常稳扎稳打、用心仔细的。
而空顶了一个阁老头衔的孙明道,虽名望还在,可地位其实早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来回一扯,陆家倒是也能平视孙家。如果两家的事儿真的能成,那对陆青远来说,也算是娶回了一个贤内助。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不知父亲问侯爷的是孙家哪一位姑娘?”
“孙二爷庶出的大女儿。”
六娘子闻言,嘴角微微一扬道:“若是能成事,倒也是门当户对的。”
沈聿白点了点头,搁下了手中的茶碗后,才发现矮几上放着几叠书册。他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发现里头密密麻麻地用黑笔和朱笔写了好多数字,便好奇地问道:“这是……”
六娘子道:“哦,这是濮家庄上个月送来的账本。”因为账目不平,所以想到这事儿,六娘子心里不免也有些乱,“让侯爷见笑了,这个是妾身自己记账的方法,侯爷瞧着是不是很像鬼画符?”六娘子学不来账房先生那一套,前些日子沈聿白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现在这般操心,倒是琢磨出了自己能看得懂的一套记账的法子来。
而沈聿白自然也是看不明白的,便合了账本道:“其实你能早点把家事主持起来也好,侯府以后人多事杂,很多事情容易出岔子,这头一桩就是银子要乱。”
这点六娘子倒很是赞同,见沈聿白说起,她不禁起了心思想仔细地问一问,连忙道:“既侯爷说起了,那我有几件事也想同侯爷问个清楚。”
“你问。”
“侯爷的休沐是怎么轮的,平日若是正常入宫,都是几刻起几刻回府?”
沈聿白道:“我十天沐一天,寅时起床酉时下衙,遇着当值的时候可能要歇在宫中,若是那时你寻我有事的话,便差了明路来宫里给韩韬递个信就好。”韩韬是沈聿白的贴身副将,也是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好兄弟。说到这儿,沈聿白又加了一句,“不过眼下皇上准了我告病请归,这些规矩也就统统作罢了。”
六娘子睨了他一眼,不予理会,却是把方才沈聿白的话仔细地记在了心里。其实煜宁侯是个虚位,听着显赫威风,却不是正经官职。可沈聿白除了是侯爷是镇南大将军之外,他还管着皇宫里御林军和教武场的事,因此平日里也是有公务要处理的。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又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那不知侯爷是否方便告诉妾身,等凉都老宅的人全都住进了侯府以后,妾身每个月……在家务上可支出的银子有多少?”
沈聿白一愣,一下子没有想到六娘子会问得这样直接。
而六娘子见状,不免干笑了两声,却依然迎着他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等着下文。
沈聿白大笑道:“怎么,缺钱花了?”
六娘子脸一红,伸手从矮几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册子,递到沈聿白的跟前道:“这是当时侯爷走后留下的银子所支出的账目,每一笔银子是什么时候用的,用在了什么地方,妾身都记得很清楚,请侯爷过目。”
这下轮到沈聿白不自然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可六娘子却认真地说道:“侯爷信得过我,让我主持家事,但我毕竟人微言轻,和侯爷又是刚成亲,银子的事儿可大可小,我想要换取侯爷的全部信任,便也是要拿出条件的。这账本,就是我可以给侯爷的唯一条件。”
见沈聿白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六娘子偏了偏头继续道:“俗语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侯爷也别笑话妾身见识短薄,等老宅的人都住进了侯府,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吃穿住用全是开销,妾身最关心的自然就是银子问题。”
“五千两够不够?”沈聿白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了六娘子一跳,“五千两用作家事银子,我私下再给你一千两的贴己银子。”见六娘子惊讶地张了嘴,沈聿白忙解释道,“母亲当年主持家中庶务的时候定下了规矩,各房开销各房自用,这么多年来,沈家的人倒也没有因为银子的事儿红过脸。”
可沈聿白明显理解错了六娘子惊讶的原因,六娘子闻言连连摇头,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每月六千两……银子……侯……侯爷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该不会这些年随着皇上走南闯北彪悍惯了,也落下了贪劣之性吧!
谁知沈聿白却很是平静地回道:“为何没有?每个月除了朝廷发的俸禄之外,我还有封地食邑啊。”
六娘子惊得差点儿从床头摔了下去。
沈聿白竟然是个有封地的侯爷!她若是记得没错,大周朝百余年的权臣更迭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有封地的外姓侯爷,而且还是庶出。
封地食邑,这都可以和亲王相提并论了,六娘子突然如坐针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