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春闻言点点头,温言道:“俗话都说万事开头难,不过新的下人,虽调教起来有些困难,需要时日,但新的有新的好处。没了那些根基,没了那些左右牵连,大家都是从头开始的,好管,也干净清楚。”
六娘子附和道:“侯爷也正是这个意思,按着侯爷的话说,若是鞑蛮那儿的事顺利,等今年过了年,他便打算把凉都老家的人一并接过府了。到时候人一多,难免事儿杂,还不如眼下空出这些时日,让我把人调教好了方便。”
“侯爷这是让你掌家了。”沈慧春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六娘子心一紧,忙道:“小六不才,不敢担此大任的。”
“你是侯爷嫡妻,整个侯府你不管谁还有资格管。”沈慧春这话说得直接,既给了六娘子台阶下,又适时地抬举了她一把。
但其实不管是沈聿白还是沈慧春,六娘子都清楚他们为什么对让自己主持家事这件事儿这么的毫不犹豫。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上到沈慧春,下到沈聿白,全都是妾生的,而非嫡母所生。
这在沈家其实是很尴尬的一件事儿,妾生子有这么大的能耐,分明就直接压住了嫡子嫡女,而偏偏沈聿白是皇上钦点的,是皇上愿意抬举的,即便沈家嫡母有满肚子的不愿和牢骚,也不能无视皇上的礼遇厚爱。
而沈聿白也是这样,侯位是皇上封的,宅子是皇上赐的,皇恩大过天,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嫡母。就算沈聿白孝心再大,可他生母健在,嫡母膝下又有嫡子嫡女,这内宅让谁来管都显得特别奇怪。只有六娘子,名正言顺的侯府夫人,名正言顺的一品诰命夫人,让六娘子上位,既能顾了皇家颜面,也能压下沈宅的悠悠之口。
所以六娘子主持家事完全是顺理成章的,哪怕内宅有人不满,沈聿白随随便便一句大道理都能把不满的人压下头去,因此六娘子是真觉得她自己嫁得逢时。
但六娘子也知道,当家主母的位置真的不是这么好坐的,能不能坐上是一码事,坐不坐得稳又是另外一码事。你能坐得下,可别人未必愿意听你的,而一旦府上有一个人不听你的,那后面就会冒出来一群。所以如何以德服人,六娘子觉得这是她要潜心规划的第一课。
再者,她一直觉得,光听沈聿白的那些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便能知道他这些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子走到今天是有多么不容易,何况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沈家能不能复势都难说,他年纪轻轻却要忍辱负重,六娘子敬他是条好汉。所以于情于理,六娘子都想帮他、帮自己打点好整个侯府,这绝对关乎她和沈聿白两人的颜面,六娘子觉得这完全是一场硬仗。
想到这里,她便迫不及待地又开口道:“其实小厮丫鬟的事儿还是其次,小六这次来,主要是想细细问一问大姐姐,凉都老宅各房都有多少人,性子如何,喜欢什么……若是大姐姐愿意同小六说说,小六便是感激不尽的。”
“你……”沈慧春有些诧异,可诧异之余,她的眼中却是难言的欣喜。
六娘子没有看到沈慧春那溢于言表的情绪,只微微地叹气道:“其实要说下人们的事儿那都是小的,我先头也厚着脸皮回家问母亲和外祖母讨了几个经验老到的妈妈丫鬟,想着人多力量大,回头那么多人一起进了府,规矩什么都可以从头一件一件教起,这来回两个月吧,也能有模有样了。但凉都老家的事儿我确是一窍不通的,那些人情世故,若是不事先问问姐姐,我心里真的没底。”
“弟妹能有这份心,就一定能办成事儿,你别担心,今儿大姐就算是说到天黑,也一定帮你把老家的那些事儿给理清楚了。”沈慧春说着轻轻拍了拍六娘子肩头道,“更何况,过了夏天,英娘要先从凉都过来,说起来也肯定是要落脚侯府的。若是到时候你心里还没有底,也有英娘能再同你说说。”
“英娘要来宣城?”六娘子吃了一惊,眨眼问道,“这……侯爷不曾同我说过啊。”
“啊?”沈慧春也有些吃惊,“侯爷没有和你说?你瞧瞧他这传声筒,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给忘记了。英娘要来是敲定的事儿,初定九月初,因为娘娘说选秀的日子定在十一月,虽冷了些,可好歹要在年前把选秀的事儿给办了。”
“选……”六娘子大吃一惊,捏着帕子的手不禁微微地颤了颤,“大姐,你是说……英娘要进宫?”
沈慧春默默地点了点头:“皇上点的人,侯爷最开始不愿意的,不过……”
六娘子黛眉紧蹙,只觉心上似有一座大山压着,沉得喘不过气来。
沈慧英和沈聿白、沈慧春一母同胞,都是妾生,本沈聿白被尊封为煜宁侯,六娘子觉得这已是泼天的皇恩浩荡了,可眼下沈慧英竟要入宫为妃了,既是皇上钦点,虽不能越过了皇后,可她的起步就远比旁的秀女要高了。如此一来,六娘子真的要好好地考虑一下,对于那素未谋面的妾侍婆婆,自己要拿什么姿态去面对了!
那天,六娘子在刘府待了许久,沈慧春帮着六娘子仔仔细细地罗列出了沈家即将回宣的三房人,然后六娘子又装订了一个名册,将哪房人、谁谁谁、住在什么院子里安排了个妥当,方才由沈慧春的贴身丫鬟送出了刘府。
一路往回,走的是宣城的主街长安道,街两边还有三三两两的小贩,推着宽大的板车,就着长杆上吊着的大油纸灯笼在那儿卖力地吆喝着。六娘子隔着轿帘,听得恍恍惚惚,视线所及,是被她好生拿着的一叠不算薄的册子,这都是方才在沈慧春的屋子里,她一笔一画按着沈慧春所言记下的。
也正是因为拿着这叠还隐约散着墨香的宣纸,六娘子觉得肩上的担子似有千斤重。
软轿摇晃,六娘子的思绪腾空致远。在和沈慧春这番彻谈之前,六娘子其实是有将侯府以后的格局规划过的。记忆中,赵太夫人掌家,无外乎就是把几个领头妈妈的事儿给管住了即可。
本来六娘子就是准备沿袭赵太夫人这一套的,可是和沈慧春聊完了之后,六娘子却深深地觉得,责任到位分工明确固然重要,可对于沈家各户的人来说,投其所好也很重要。
想到这里,她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就在这个时候,软轿上下一颠簸,便缓缓地落了地……
那之后又过了几日,两个人牙子终于带着一大溜的人寻上了门。
六娘子虽是一直心心念念着这件事儿的,可是他们突然上门,还是闹了六娘子个措手不及。
三十几号人,一起站在侯府门口,虽壮观但也够折腾的,六娘子便一声令下,让陈伯和秦妈妈分了男女将一众人带去了前院的南花厅,而让揽月带着两个人牙子进了内宅。
那是两个年约三十几岁的妇人,穿戴整齐面色和悦,看上去倒像是老实本分的。但无奸不商,市井里所谓的三姑六婆中,牙婆占首,见的人也是最杂的,所以六娘子倒也不指望她们心思单纯。
这样一想,她开口的时候不免拿起了一些侯府夫人的腔调:“两位妈妈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宣城公卿之家数不胜数,不过如侯爷这般新立府邸的倒不常见,是以一下子置办了这么多下人,倒是让两位妈妈费心了。”
“哟,瞧夫人说的,不费心不费心,这不是咱们分内的事儿嘛。”听六娘子这么一说,两个牙婆面面相觑了一番,其中一个穿灰麻对襟窄袖衫的便搭了腔。
“不过拿人钱财与人办事,两位既收了侯爷的银子,想来也应该是要把侯爷吩咐的事儿给办好的。”左手一颗糖,右手一记板子,六娘子左右不偏,既不扬,也不抑,“大宅门里头,一下子进来这么多的下人,说没有要求是假的,不过我心念二位的辛苦,旁的就不计较了,只一点,人一定要干净。”
“那是……那是一定干净的,夫人!”见六娘子小小年纪却神色凌然不怒而威,两个牙婆心里不免有些没底了。
“三十几号人呢,哪儿能由着你们两张嘴说干净就是干净的?”六娘子淡淡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碗轻啜了一口热茶,然后眯着眼又道,“我呢,也不为难两位妈妈,今儿这些人我便全收下了,妈妈却也别着急走,去前厅歇个脚喝杯茶用个膳,回头中意的我自然就留下了,不中意的我便还是要退给二位的。”
两个人牙子不免讪讪而笑,随即那个灰麻衣衫的牙婆扯着嘴角道:“夫人心思通透,咱们怎么有胆子在夫人跟前糊弄作假呢。”
“二位妈妈也别担心,我并非挑剔,只不过想着,与其时隔多日再找两位妈妈退人,还不如早些把人定下来。”六娘子见两个妇人那略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便知送过府的这一帮子家仆中间多少是有些水分的。
“夫人尽管定夺,那我们且等着夫人的消息。”两个牙婆子忙点头称是,然后又主动地将那些下人们的卖身契交给了六娘子,方才跟着揽月去了前厅。
待仔仔细细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挑完人,沈慧春来了。
当时六娘子正在重新誊家仆的名册和归整卖身契,听人传报,她忙下炕趿鞋想出去迎,却不料沈慧春走得特别快,眨眼的工夫就已经进了暖香坞。
一见她,沈慧春便哭笑不得地骂道:“我也拿捏不准妹妹了,你是太把我当外人了还是太不把我当外人了,昨儿晚上你差了丫鬟来说人牙子把家仆带来了,今儿我赶早来,妹妹却已经把人牙子给打发了。”
六娘子笑着将沈慧春迎进了屋,连忙解释道:“我自己管了这两天的事儿,还不算是掌家呢,这就忙得脚不着地儿了,连午觉都睡不上,便知姐姐定是忙的,又怎么再好意思去叨扰姐姐。不过是挑了一日的人,左右就是费了些眼神力气,其实也不算是难事儿。”
“这是?”沈慧春一边听她说着,一边伸手翻了翻六娘子手边的名册问道。
“一下子进府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想着,光有卖身契也不顶用,还是要整理一份名册,以后谁是谁,改了什么名字,即便一下子说不上来,但总是记录在册的。”
“你这个法子好!”沈慧春眼前一亮,随手拿起了一份名册细细看了看,然后惊讶道,“弟妹一手字写得可真是漂亮。”
六娘子闻言谦逊道:“不过是外祖父以前日日逼着我做功课而已,这两年疏于笔墨,也已经生疏了。”
沈慧春欣慰地笑了笑,将名册递还给六娘子后问道:“这几日,可有收到侯爷的平安信?”
六娘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侯爷在外,书信往来多有不便,他说过,一旦到了驿站,若是方便了就会写信报平安的,回头得了信,我就差人告诉长姐。”
“好好。”沈慧春拉着六娘子的手道,“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我寻思着你若少个可以商量的人,不如咱们就早些把英娘接来宣城给你做伴?”
六娘子是新妇,还未等回门,沈聿白就领了皇命远赴关外。沈慧春自己是过来人,知道六娘子即便看着懂事聪慧,可说到底也只有十六岁,若是有个好说话的姐妹妯娌在身旁,平日也能多打发些闲暇,便会觉得日子过得快一些了。
六娘子一听果然雀跃了起来:“可以让英娘早些来吗?”其实六娘子对沈慧英的印象不错,知她明理开朗率真而得体,若是有她做伴,自然再好不过了。
见六娘子高兴,沈慧春温柔地一点头,嘴角的笑意也深了深,轻语道:“既你也觉得妥当,一会儿回了府我就给母亲写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