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到顾宸玉的那一刻,六娘子还有些恍惚,仿佛置身梦中,似醒非醒的,极不真实。
记忆中的顾宸玉一如眼前这般,仿佛这一年以来他丝毫没有变化。一袭简单的素色长锦衫,衣襟上绣着繁复的暗银花纹,袖口的那一圈灰鼠皮毛亮而不油,成色极好,腰佩玉带,绣穗长落,一身的风流韵致似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般,清雅至极。
可仔细看他的眉眼,六娘子发现顾宸玉还是不一样了。没了往日的略略青涩,没了之前的浅笑默默,眼前的顾宸玉,已经是一个挺秀高颀的翩翩公子了,那高贵清华的风韵让六娘子感觉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疏离。
“阿遥……”两人对视良久良久,终究是顾宸玉先开了口。
六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了嘴角道:“宸玉哥哥。”
其实,若按着大周礼俗来说,六娘子眼下已到了要男女设防的年纪了。可明知不可为,六娘子却还是想在私下见一见顾宸玉。
说来可笑,原本她千方百计地想离开宣城,是为了顾宸玉,而如今她这般不管不顾地出来相见,还是为了顾宸玉。
“你……没事吧?”顾宸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六娘子,眼露关切地问道。
六娘子心一沉,点头道:“船上的人都没事儿,不过,顾家的船怎么会撞上来的?”
顾宸玉脸色一黯,带着歉意道:“掌舵的人打了个小盹,等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六娘子不禁哑然:“幸好我们两艘船的速度都不快,不然今儿肯定是要出事的。哥哥出门在外,用的人也当仔细调教过,不论是我船上还是哥哥船上,若是今天闹出了人命,总是棘手的。”
六娘子话音刚落,却见顾宸玉正微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她不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顾宸玉摇了摇头道:“总觉得你似长大了,说话做事都是这般张弛有度的了。”
六娘子轻轻地笑道:“这一年……发生了不少事儿。”
“是啊,信里你有说过。”顾宸玉故作轻松道。
六娘子抬头,将面前的顾宸玉看了个仔细,然后沉了声音道:“原来你有收到过我的信。”
见顾宸玉脸上瞬间闪过一抹尴尬之色,六娘子不由得淡笑道:“不过我信中提及的不过万一。”她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落了座,然后替自己和顾宸玉各倒了一杯热茶。
两人是在敞厅见面的,这是六娘子的安排,既能说上话,又能因为这宽敞明亮窗门全开的地方而避了嫌。眼下船是靠着河岸暂时落锚停着的,所以那河浪拍打的声音就源源不断地传入了六娘子的耳中,听得久了,竟能听出长短的韵律来。
面前站着的顾宸玉迟迟不开口,六娘子也不催他,听着水浪声小口地喝着茶,狠狠地将心中那呼之欲出的质问给压了下去。
半晌,顾宸玉才开口道:“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六娘子点点头:“好,不愁吃穿、姐妹和睦,自然不错。那宸玉哥哥在幽篁寺游学可有收获?”
“见识颇多。”顾宸玉脸上闪过一抹尴尬,随即又闭了嘴。
六娘子见状,不免在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难怪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顾宸玉原本就有这习惯,但凡是他没有想好的话,他便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不管你在一旁着急不着急,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处事风格,丝毫不会在意你心里舒服不舒服。这种性子说得好听是细致周全,可说得难听些其实就是自我主义。
“所幸虽然有些小意外,不过船没事儿。”六娘子不愿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和顾宸玉对视下去,不由自主地开口道,“我这次是和七妹妹一起去临安大姐姐家过年的,宸玉哥哥这是要去宣城吧?”
顾宸玉微微地点了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外祖父说的。”六娘子说着说着,心就渐渐冷了下来,不由得话锋一转道,“那既然大家都没事儿,我瞧着银子什么的,也就不用赔了,回头若是父亲问起,我便同他实话实说,父亲也定是会同意我这么做的。我瞧着天色也渐渐要暗了,想来码头那儿应该早有人候着哥哥了,不如哥哥这就请回吧,也能早些启程,免得让来接你的人担心着急了。”六娘子说着搁下茶碗,站起了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阿遥……”顾宸玉有些疑惑,眼前的六娘子和他记忆中的六娘子相差甚远,远得不禁让他怀疑面前这娇小的小姑娘究竟是不是他所相识相知的陆云筝了。
“宸玉哥哥还有什么要说的?”六娘子忽然来了脾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又觉得委屈难耐,更多的还是想问又问不出口的难受,“你瞧,天底下就是有这般巧的事儿,我要去临安,你要来宣城,半道在运河中间,你的船还能撞上我的船。虽有一年多不见,可那几年的情分总不是假的,本应是男女设了防的,我也不忌讳,大大方方地同你见了面,宸玉哥哥倒好,来来回回只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既如此,何不早些散了让我能赶路?”
其实六娘子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她认识顾宸玉的时候早已不是小女孩儿的心态了,她知道门当户对的重要性,也知道所谓的两情相悦,也是要长辈的点头默许的,不然即便是再刻骨铭心,只要父母之命一来,那就注定只能是棒打鸳鸯的份儿。
可她以为自己能分得清,到头来却是一团糊涂。事到如今,她竟在见到顾宸玉的时候看出了端倪,原来,自己是想他的,是思念他的,是怨他为何知道自己要另嫁他人而无动于衷的。
这是小女孩儿的心态,得不到和被得不到,都有浓浓的不舍和不依,其实要说六娘子有多喜欢顾宸玉,那倒也不是,但终归是青梅竹马,这些年的情分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沈家小四爷……我见过。”六娘子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引得顾宸玉惊了惊,再开口,俨然就找到了症结的重点。
六娘子正在同自己较着劲,一听他的话,不免猛地抬头道:“你说什么?”
顾宸玉轻轻地苦笑了一下,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平时惯见的从容,道:“我也是去了幽篁寺才知道的,原来这一切都是九爷的意思,而九爷有意要娶宁卿,那顾家和赵家就……”
“宁卿……”六娘子微微地退了一步,忽然觉得内心有酸楚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上涌,直淹得她喘不过气来,“所以,你们布的局,就无所谓牺不牺牲我们?九爷一句话,便是让我嫁谁我就要嫁谁?你们究竟有没有问过宁卿愿意不愿意,我陆云筝愿意不愿意!”
顾宁卿是顾宸玉的胞妹,堂堂的顾府嫡女。以前六娘子和顾宸玉走得近的时候,宁卿也会时不时地和他们两个玩在一起。她比六娘子大了两岁,正是如花的年纪。
不过她性子稳重,更多的时候不爱喧闹玩乐,只爱静静地捧着书卷坐在回廊的栏杆处且听云起云落。偏那时候正是六娘子特别贪玩的时候,是以记忆中她和顾宁卿两人对话独处的次数真的不多。
“阿遥。”见六娘子有些激动,顾宸玉伸出了手想像以前那般上前安抚,谁知却被六娘子毫不留情面地一把推开了。
“宸玉哥哥,今日能在这种情况下与你见上一面实属老天眷顾。这一年以来阿遥见了很多,也懂了很多。朝廷中的事儿阿遥不知道,阿遥只知道不管将来面对的是谁,这日子阿遥是要想尽办法地过下去的。我不愿成为你们随意摆放的棋子,我要按照自己的法子把这盘棋给下活了。所以,若是以后阿遥再见到哥哥,只怕就不能如幼时这般喊你一声‘宸玉哥哥’了。”
见顾宸玉眼中闪过一抹伤楚,六娘子继续道:“且先不说人人都夸沈家小四爷是铮铮男儿名震四方,就单说外祖父想入世,我便要想着法子让他老人家顺当。眼下承蒙九皇子看得上我,也承蒙沈家小四爷看得上我,我便要好好地让看得上我的人不用多操心,毕竟事关赵家,也关乎顾家,更关乎那朝堂之上。”
“你……”顾宸玉瞪大了眼睛看了六娘子一眼,随即自嘲地笑道,“到头来,我竟还没有你看得透彻。”
“顾少爷早就看透了不是吗?不然这一年以来,顾少爷的信中为何只谈山水,不谈人情?”再开口,六娘子已生生地换了称呼。
见顾宸玉失落地摇了摇头,六娘子便是樱唇一咬,横了心道:“既话都已经说开了,那顾少爷便请回吧。一会儿若是吵醒了我七妹妹,只怕更是要多生事端了。”
顾宸玉闻言,紧紧地抿着薄唇,只匆忙地作了个揖,然后转了身,头也不回地就出了敞厅。
不是他害怕七娘子会醒来,而是他觉得话已至此,自己已没有什么资格再在六娘子面前说些冠冕堂皇的贴己话了。而且也正因六娘子什么都明白,所以他更觉得在她的面前无地自容了。
原本在知道偏巧撞上了陆家的船,又知六娘子也在船上的时候,顾宸玉就一心想要和她见一面。虽然在踏上船板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究竟要和六娘子说些什么,可一年了,哪怕看一眼也是好的。但结果却让顾宸玉很失落,早知如此,他便应该就这样扬长而去的,即便是留个模糊的念想给六娘子,也好过她眼下这般视自己为陌生人。
而六娘子呢,则在顾宸玉那抹翩然清雅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以后,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原来所谓的青梅竹马,终究没有敌过权位的诱惑,纵使她不愿意承认,可也不得不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她口口声声唤的“宸玉哥哥”,其实早在置身幽篁寺的时候,就已经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