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陆老爷出门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养在怀阳十三年,我并不指望你和你姐姐妹妹这般同我贴心,不过小六,父母之命难违,你外祖父母说你是个贞顺温婉的性子,可入府这些日子来,为父瞧见的却只有牙尖嘴利的撒泼性子。你这般,如何当得起陆家嫡女的位子?”
陆老爷一句“父母之命难违”,让六娘子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警觉了起来,身在陆府,可能真的要换个活法了……
继三姑奶奶一家之后,接下来的几日,陆家各房亲戚陆陆续续都到齐了,除了长房大老爷在宣城有一座老宅子单住开了之外,其余几房都挤在了陆宅。
人一多,堂姐妹、表姐妹几个就挤在了一个屋檐下,口舌多了难免是非多,结果有一件事儿就这样不小心入了三姑奶奶家琪姐儿的耳。
话说琪姐儿是个急性子,心里头藏不住事,第二天便寻了个借口来找了六娘子,一进浅草阁,就大大咧咧地要喝六娘子自制的花茶。
六娘子刚开始还不知她的来意,只笑着吩咐揽月道:“去给琪姐姐泡壶菊花茶来,然后再拿一些小糖酥来给姐姐解馋。”
揽月得令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端着热茶点心又回了屋。
琪姐儿见了,满意地笑道:“行了行了,我要和你们姑娘说些贴己话,你且到外头候着去。”
揽月涨红了脸,却见六娘子冲她微微地点了点头,便是暗自咬着牙,然后一脸不甘地转身退出,顺手放下了隔帘。
“姐姐来找我有事儿?”见琪姐儿喝了一口热茶,眉眼都舒展开了,六娘子这才问道。
琪姐儿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一阵得意,眉宇飞扬道:“原我昨儿睡得早,后来口渴了就迷迷糊糊醒了,却听到四娘子和七娘子在聊天。”
“姐姐偷听?”六娘子眨了眨眼。
“什么偷听!”琪姐儿瞪了一眼六娘子,“本我也没在意,结果听到她们在笑,然后四娘子就问七娘子,那这么说凉都沈家的那个人是个鳏夫咯。七娘子就说,是啊,还有孩子呢,据说先夫人是病死的,死的时候那人还在外头,连丧都没有奔成,回来的时候先夫人已经下葬了。”
六娘子眼皮子一跳,停下了手中挑了一半的线,定定地看着杨凤琪。
偏琪姐儿正说在兴头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六娘子脸上的变化,还在那儿眉飞色舞道:“四娘子说,难怪你母亲不愿意你嫁过去呢,怎么看都不是户干净的好人家,可这样的人家怎么三叔又会如此中意?七娘子就说,这我哪儿知道啊,只是父亲说是门好亲事,人家身份不低,自然要嫁嫡女。四娘子就笑说,那妹妹可真是运气,亏得你们家有两个嫡女……”
琪姐儿话还没说完,六娘子已经眯着眼跪坐了起来,怔怔地问琪姐儿:“姐姐只听到了凉都沈家四字吗?”
琪姐儿一愣,抬了头,却见六娘子神色俱敛,面露凝重,似在强忍着情绪,便认真地点了点头:“只听到她说凉都沈家。”
凉都沈家,凉都沈家……这个称呼六娘子从未听过。要说她不紧张不慌乱那是假的,不过琪姐儿带来的算是最新消息,而且自己的事儿,琪姐儿之前是不曾知道的,既然眼下能说得这般清楚,应该不会错。
是以那日,在琪姐儿离开了浅草阁以后,六娘子便匆匆地去了三娘子的小院。
不过她一张口,就把三娘子吓住了:“凉都沈家……似是洪武七年那会儿,沈大学士拼死谏言,结果触怒天颜,皇上一旨令下,沈大学士摘官入狱……”
“是……那个父子双入阁,辅佐四朝帝的沈家……”六娘子一张脸瞬间惊得惨白!
“你也听说过吧。”三娘子点了点头,“当年这事儿轰动了整个大周国,不过外头流言大多一边倒,无外乎是沈家权倾朝野,功高盖主,引了皇上的猜忌。那之后皇上收兵权为己用。到今天,这一对虎符四分之一在镇国侯手里,还有四分之一在靖南王爷手里,剩下的二分之一在皇上手里。可不论是镇国侯还是靖南王,都是年岁已高,这虎符明着分了,实际却还是只有皇上一人可调用的。”
自古君王夺政不易守政更难,诚宪帝当年即位,虽有明诏,但暗地里却死了三个王爷,平了一个簪缨世家。登基这些年,大周看似风调雨顺,实则朝中暗波汹涌。
当年“楚门政变”,受牵连的何止沈家一门,左右波及起码有过千人,赵家和顾家也是在那次政变中急流勇退的。
六娘子心有余悸,面露不安道:“听说当年沈大人是以一命抵全家的,最后沈大人是在楚门被斩的首。正因如此,此番动荡才被称为‘楚门政变’。”
三娘子点头道:“早些年我常到父亲书房帮父亲整理书信,这其中的事儿我具体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近些年来父亲和沈家人走得很近。”
“沈家……要复起吗?”三九寒天,六娘子感觉自己的脊梁骨上爬满了冷汗。
三娘子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沈家退居凉都多年,鲜有消息,所以……”
话说当年“楚门政变”,第一个发难沈家的其实并非诚宪帝,而是如今第一阁臣——封习。先帝爷还在位的时候,朝中分三大派,以沈大人为首的清肃派,以靖南王为首的激进派,还有以众言官为首的保皇派。
封习本是言官出身,因写得一手漂亮的狂草而逐渐被当年还是太子的诚宪帝重用,他为人机灵擅通变,又知天文晓地理,诚宪帝很喜欢他,登基后便破格让他入了翰林院。封习也是不负众望,一路高升,四十多岁就入了阁,已是万人之上了。
不过他为官这些年,最大的成就,除了讨诚宪帝欢心之外,另一件事儿就是一举扫平了以沈大人为首的清肃派,又削弱了靖南王的兵权,将两人手中原本握着的重权全部交给了诚宪帝。只此一举,封习便一跃成为了诚宪帝的心腹,封家势如破竹,一夜之间成为宣城豪门新贵,炙手可热,无人能及。
而当年封习正是因为担心沈家百年势力根深蒂固难以消除,所以在给沈大人定罪的时候,平白加了不少莫须有的重罪,又向诚宪帝献策严惩沈家,抄家灭族,不以复势。
诚宪帝虽后来还是念及沈家出了四朝重臣,乃百年簪缨世族,只以沈大人一命抵了沈家满门五十九口人的性命,可也下令沈家世族子弟不得赴宣城,不得见帝王天颜……
所以当听到“沈家”两个字的时候,六娘子和三娘子才会如此地惊讶。也因如此,六娘子才惊觉,眼下这门亲事,似乎已经不是门当户对男婚女嫁这么简单了。
不过六娘子万万没有想到,当天下午,她竟然就见到了沈家的人。
来陆府送年礼的这个沈家女子是礼部侍郎刘大人的夫人沈慧春,月然居中,她静静地端坐在林氏手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自有一股出尘的美感。
林氏主动引了六娘子和她认识,谈笑间,六娘子直发蒙,也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和沈氏就出了宴厅,散步到了荷花亭边。
“六姑娘出了年……有十五了吧?”走着走着,沈氏忽然停下了步子。
两人是并肩而行的,速度不紧不慢,是以六娘子也停了下来,点头道:“是,我是三月生的。”
“那过不了多久便是六姑娘的生辰了呢。”沈氏眼神微闪,笑容暖暖,令人舒心。
六娘子不禁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舒展了微蹙的眉头道:“以前小时候总觉得每年三月过得好快,过完年一眨眼就过了生辰,之后便又要再盼上整整大半年了呢。”
“不论早晚,谁人过生辰不是这样的。”沈氏愉快地笑出了声,忽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等开了春,我要去一趟怀阳,你可有兴趣和我一起?”
六娘子本是想迈了步子引沈氏去亭子里小坐片刻的,可在听到沈氏的话以后,她猛地回了头,神情复杂。
思绪混乱间,六娘子只轻轻地问了一句:“所谓嫡女,其实本来也就只指我一个人是吗?”
漫天积雪间,结冰的湖面折射出七彩的光,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温暖却遥不可及。六娘子问得清楚,可她却感觉心里有一种骤然的胀疼,仿佛被谁硬生生塞进了一根冰柱,彻骨的寒让她禁不住地颤抖。
见沈氏不开口,六娘子惨淡一笑,自嘲道:“或许夫人觉得小六自恃过高了,不过,既要小六嫁,小六就要嫁得明明白白。我与沈家……素来无亲无缘,相距千里,沈家为何会偏偏看上小六而不是小七?”
“你以为呢?”沈氏的笑有种温润的美,仿佛微风拂面,令人舒畅。
可惜六娘子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沈氏的笑容上,只见她两眼木然地盯着不远处结冰的湖面,似压着内心的纷乱道:“不知道。”
六娘子是真的不知道。这一路从怀阳来到宣城,最开始她以为是入了陆老爷和林氏的局,再到现在她才惊觉是入了沈家的局,六娘子忽然很想问一问,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让沈家如此惦记。
“不瞒夫人,小六十三年未归,养在怀阳小城,看的是山明水秀,过的是质朴无奢,在这以前,我从未想过会回宣城的。”六娘子定定地看了一眼沈氏,觉得她眼眸中透出的温婉竟有种鼓励自己说下去的意味,不免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来的前几日,小六只知道父亲母亲有意安排小六的亲事,不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小六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是……小六性子刚烈,同父亲母亲又多年未亲近,是以总是有些抵触的。”
“你一开始就知道是沈家?”沈氏问。
六娘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沈家的事儿是今日一早才知道的,小六从小和外祖父母一起长大,外祖父为官的时候同沈老太爷私交甚密,偶尔回忆往事总会提及一二,小六也多少听了些,但知道的不多。可今日,母亲指明要我出来迎客,遇着夫人却毫不避讳,且夫人第一次见我,也并无太多惊讶,小六觉得……”
沈氏正听得饶有兴趣,忽闻六娘子停了下来,不禁转头道:“你觉得什么?”
“想来不是我被父亲母亲设了局,而是整个陆家都被沈家设了局吧?”六娘子声音清冷,本是略见柔和的眉眼此刻骤然变得犀利有神了起来。
沈氏抿嘴笑道:“小六聪明,竟能想到这么多。不过,这本也不是个局,只是你母亲把事儿给搞复杂了。”
六娘子眉头一皱,不解道:“小六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们沈家求娶的本来就只有陆家六娘子一人而已。只偏之前上门同你父亲提及此事的辛大人多年外放,对宣城各家的情况不太了解,是以同你父亲说的时候只提到要求娶嫡女,可你母亲却把这嫡女误以为指的是你七妹妹。”沈氏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讥讽,这刻在她明艳动人的脸庞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母亲不是不愿……”六娘子一边说,脑中瞬间闪过一道思绪,整个人豁然开朗。
“是啊,你母亲不愿意,所以才想到了你,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把你迎回了宣城。”
六娘子诧异地抬起了头,不禁哑然失笑:“那母亲岂不是……”
“歪打正着。”沈氏笑出了声,随即正色道,“四弟虽是庶出,可却是个傲骨铮铮的,且先不论嫡庶,嫁夫从夫,女人这一生,只有归宿好了,日子才会好,小六说是这个道理吗?”沈氏莞尔。
“夫人又怎能保证……四……四爷一定是个良人?”此时此刻,六娘子的脑海中竟不知怎的,会跃出顾宸玉那张清秀的侧颜来。
“小六也不能保证错过沈家之后,一定能找到所谓的良人吧。”沈氏抬头看了看青霁的天色,微微一笑,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