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妹妹,你走不了的,即便是能再回怀阳,也不可能像从前那般长住了。”三娘子的话如同一道惊天闷雷炸开在六娘子的耳畔。
“姐姐不妨把话说清楚。”她惨白着脸,心跳如鼓点,一阵阵催得人晕眩不觉。
“我说了,母亲眼下最着急的便是替七妹妹准备议亲,大姐姐要嫁了,我的事儿也是八九不离十的,可七妹妹上面还有你,你不嫁,她如何议亲?”
“她嫁她的,关我何……”可偏偏六娘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七娘子要出嫁,自然关她六娘子的事儿,姐姐未出阁,妹妹怎好越过了先出嫁?
六娘子恨得眼角都渗出了怒意,却听三娘子又道:“据说人也是定好了的,本来是想说给七妹妹的,可那人……前头有个去世的先夫人,母亲自是不愿意的,这才……”
“这才巴巴地把我请回了家过年?”六娘子冷笑,只觉这事儿竟真的被她猜中了几分。也不知是自己的第六感太灵还是陆家人太会做那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儿倒是叫人一眼就看得穿。
三娘子看着六娘子,忽然对她小小年纪能有这份隐忍沉稳而佩服不已,可也隐隐地生出了一丝担忧,有着这样一颗玲珑心,真的会乖乖地按着母亲的想法去做吗?
这样一想,三娘子不禁又着急了几分:“我想着法子把这些告诉妹妹,无非就是想让妹妹念着我的好,这本就是个人情,与其让别人占了先机,不如我先抢来用。母亲的算盘向来算得很精,不相干的人也很难套出话。那户人家的事儿还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父亲书房给他誊家信,不小心听到一耳朵的,我谁都没有说。”
“三姐姐可真沉得住气。”六娘子心里窝火,虽没有发作,可口气到底不似之前柔和了。
三娘子却并不介意六娘子的变脸,只是笑了笑面露难色道:“本来是真没往心里去,想着我与妹妹素来没有交集,同七妹妹也算不得亲,更何况我婚事已定,我嫁人的时候说不定你们的事儿连八字都还没写头一笔呢。可是……谁让四姨娘忽然就……”
“姨娘的事儿,不应该是父亲出面周全维护吗,姐姐怎么就觉得我能护得了四姨娘?”
“妹妹可知,父亲能有今日,多半靠的是母亲母家的关系,虽说父亲自己也努力,可在京为官,那努力有才干的多了去了,哪里个个都能入得了皇上的眼?”
“母亲母家……”
“如今大舅舅正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据说深得皇上赏识。”
六娘子吊着的一口气在听到三娘子这句话以后颓然松了松,难怪陆老爷能官运亨通,原来是因为走了后门!
“所以父亲惧内。”六娘子盯着三娘子。
听闻六娘子说得这样直接,三娘子惊讶地眨了眨眼,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父亲……几乎不过问内宅的事儿,母亲这些年确实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庄子上还是那些店铺,总之从未让父亲操心过。就是六姨娘那事儿,母亲那时候还请了净慧寺的元信师太做足了七天的水陆道场,六姨娘的坟也是在陆家祖坟边上的。”对一个姨娘而言,这已是很体面的归处了。
“可姐姐却不信那是意外。”六娘子斩钉截铁。
三娘子咬了咬下唇道:“怪只怪四姨娘真的不是个聪明的,我怕……”
“姐姐同我说句实话。”六娘子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听三娘子说四姨娘的故事,“姐姐方才说的那户人家,是真的不知道其他更多的消息了吗?”
“真的不知道。”三娘子摇了摇头,“我同妹妹掏心至此,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无隐瞒,又何必在那户人家的事儿上吊了妹妹的胃口?”
六娘子闻言,满脸失落地闭上了眼睛:“姐姐容我……想想吧。”
六娘子回到浅草阁,正见秦妈妈匆匆地往外头走。
“姑娘总算回来了!”秦妈妈见了六娘子,笑逐颜开地松了口气道,“夫人送来了几个丫鬟说让姑娘挑,一同来的还有夫人屋里的杨妈妈。”
六娘子看着秦妈妈,忽然觉得自己似成了那砧板上的鱼肉,这宅子里,好像谁都想往她身上砍一刀试试深浅。
真是有趣,莫不是这些年她在怀阳,人人都忘了她其实也是陆家嫡出的女儿不成?就算生母早逝继母当道,可她也不至于就要变成谁都能搓揉拿捏的面疙瘩团子。
不管是三娘子蓄意地接近交心,还是林氏的口蜜腹剑,又或者是陆老爷的为父不正,这些都成不了她自暴自弃的理由。
三娘子有一句话六娘子很赞同——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她想日子过得好,那就不会太糟糕。
而且不得不说,这十几年来,赵老太爷对六娘子的教育还是很上心的,除了姑娘家必修的《女则》《女戒》之外,诗词歌赋或孔孟之礼六娘子也都有涉猎。赵老太爷倒未必是想教出一个女诸葛,可六娘子确实修身养性了不少。
这种心境最是难得,赵老太爷总是说,人,无欲则刚。六娘子忽然觉得,眼前种种若隐若现的危机,似乎刚好能用这四个字来挡一挡。
她无欲,谁也不会轻易动她,她不求,便不会卷入更混乱的风波中。
但从三娘子那里出来,六娘子也想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她已过了男女设防之年,过年已是十五岁的她,不能再在外祖父母的羽翼下佯装天真地混日子了。
有些事儿该来的还是会来,既然如此,她何不带着平常心去迎一迎?
一旁的秦妈妈却不知道只短短的片刻工夫,六娘子心里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知六娘子眼下脸色瞧着不好,惨白得不见一丝红润,便担忧地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其实秦妈妈更想问的是自家姑娘是不是同三姑娘闹了不愉快,不过眼下是在陆府,秦妈妈说话多少也忌讳了一两分。
“秦妈妈,只怕咱们以后的日子离顺坦舒心要远得很了。”
六娘子答非所问,惹得秦妈妈更是一头雾水。
“姑娘……”
“没事儿没事儿。”六娘子忽然微微一笑,嘴角漾出了漂亮的小酒窝,“杨妈妈带了多少人来?妈妈可瞧了没?有没有看着顺眼的?”
浅草阁前,六娘子拉着秦妈妈的手,渐行渐远……
那日屏着一口顺不下去的气,六娘子还是镇定自若地仔仔细细挑了三个丫鬟留在了屋子里,之后又重新给她们起了名字,分别唤作鱼安、白鹭和流萤。随即秦妈妈又张罗着腾出了后边的罩屋,将揽月、竹韵还有三个新来的丫鬟一并安置在了里面。
晚上去给林氏请安的时候,六娘子将这事儿仔细告诉了林氏,末了又说:“因那小罩房里原本堆了些旧物件,女儿也不敢随随便便处理了,只等来给母亲请安的时候讨个说法。”
林氏晚上穿了件月牙色镶金边印染褙子,梳了个坠马髻,精致之余平添了一分慵懒,显得妩媚迷人。听了六娘子的话,林氏点头道:“浅草阁整理得匆忙,也未考虑周全,原想着你住进来就去腾空那罩屋的,可我左右一忙把这事儿给忘记了。”说着又吩咐杨妈妈道,“明儿你去六小姐那儿看看,丫鬟们落了脚,少了什么就添。”
“是。”杨妈妈依言点头。
六娘子就柔声道:“辛苦母亲了,几个丫鬟都勤快听话,母亲挑人的眼光真好。”
林氏莞尔不语算是默认,随后似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温茶,方又开口道:“我听说早上的时候你去你三姐姐那儿串门了?”
来了!六娘子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只是她此时此刻正微微地垂着头,让人瞧不出脸上的神情。
“莫非母亲在家里安了耳报神?”再抬头,六娘子眼中装满惊讶,羞涩中略带一点孩子气道,“消息竟这般灵通!”
六娘子这一说,林氏眉眼一利,看她的目光就冷了几分。
屋子里顿时安静得紧,几个在一旁伺候林氏多年的丫鬟则纷纷睁大了眼睛,仿佛瞧鬼魅一般死死地盯着六娘子。
不等林氏发话,一直紧挨着她的七娘子却先冷笑了起来:“六姐姐这话说得真是有趣儿,难道母亲关心你还有错了,竟这般不知好歹。”
“七妹妹这话我不明白了,我只是觉得母亲管着整个家确实辛苦,想我刚住回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母亲要管着家里的事儿还要费心照顾我,我心里是感激的,何来不知好歹的说法?”六娘子这番话说得真情实意,说罢还吸了吸鼻子,擦了擦微润的眼角,那委屈劲儿真真的,连林氏看了都愣住了。
“你……你分明……”七娘子伸手指着面前的六娘子,憋红了一张圆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七娘子是林氏唯一的女儿,生下来的时候便是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养出了她骄纵傲慢的性子。不要说上面比她大的哥哥姐姐,就是比她小的松哥儿平日里都会让着她,哪里受过这般明着来的气。
见七娘子狠狠地瞪着自己,六娘子这才慢悠悠地抬了视线笑着对林氏道:“昨儿晚上大姐姐来同我说规矩,因天色太晚,我也不好多留大姐姐。今儿一早我本想着再去叨扰大姐姐片刻的,却在去的路上遇着三姐姐。三姐姐热情,说大姐姐因着要出嫁在赶绣嫁妆,便让我去她那儿坐坐。我想着初来乍到哪里能空手上门的,便折回去给三姐姐带了些怀阳小点心。”这番说辞,是六娘子早就和三娘子串好的,说起来自然流畅,不见半点犹豫扭捏。
“六妹妹刚来,不知道大姐姐早安请过以后通常都在屋子里绣嫁妆的,我恰巧出门去摘枫叶,这才在园子口撞见六妹妹。”六娘子说完,三娘子宛若黄鹂轻鸣般的声音就跃然而出,“说来不怕母亲笑话,平常我们几个也是疏于礼数的,六妹妹问了许多,有些我自己还答不上来呢。”
“都问了些什么?”林氏眼波一转,面色不像之前那般难看了。
“问得可细了,问母亲平日喜欢什么花儿,有没有什么特别钟爱的颜色,还问七妹妹平日是描红刺绣多,还是抚琴奏曲儿多。”三娘子说着掩嘴笑道,“可惜我被六妹妹生生问成了个睁眼瞎,只晓得母亲偏爱茉莉,可最喜欢的颜色却答不上来了,因为我瞧着母亲穿什么颜色都是好看的。”
三娘子生得好看,一笑就更娇美了,屋子里因为她这几句奉承的话顿时气氛好了很多。只七娘子还微鼓着腮帮子,满眼的不屑。
可六娘子却并不在意七娘子那显而易见的不满,只转头看着林氏道:“许是女儿方才说话不得体,明明想让母亲笑一笑的,出了口却似得罪了母亲和七妹妹了,还望母亲不要责怪女儿鲁莽才好。”
林氏嘴角微微一动,却还是笑道:“也不知你这做派是哪里学来的,明明是贴心的事儿,却弄得人一头雾水。”说着她看了一眼笑颜盈盈的三娘子道,“不过你们姐妹和睦友爱,我还是很高兴的。你三姐姐是个活泼的性子,待人处事都极有分寸,你大姐姐眼下忙,你同你三姐姐多亲近亲近也没坏处。”
一旁的初娘子从刚才开始就羞得双颊通红,咬着唇低着眉一言不发,六娘子看在眼中,不愿再拿她将要出嫁的事儿做文章,便重重点头道:“女儿知道了,以后少不得要多叨扰三姐姐。”
“妹妹愿意来玩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若是七妹妹能一起,那我这睦宁轩可就要热闹咯。”三娘子捧了六娘子,又抬了七娘子,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可见一斑。
林氏闻言,一扫之前心里的微怒,便又同几个姨娘说了些丫鬟仆妇间琐碎的事儿,然后就让大家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