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安慰秦妈妈是一回事,担不担心被人算计了却是另外一回事。
当天晚上,六娘子很自然地失眠了。屋角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自鸣钟,嘀嗒嘀嗒地晃着钟摆,其时早已过了子夜,可六娘子却依然睁着一双眼睛毫无睡意。
恍惚间,六娘子脑海中就浮现出顾望之那张清俊明朗的面容来。
这个如玉般温润的谦谦君子,用一种怎么都抹不去的方式留在了她的记忆中,顾望之,顾宸玉……也不知道他在幽篁寺到底如何了……
这一折腾,第二天六娘子就起晚了,她干脆没有用膳就径直去了林氏那儿,方才勉强赶上了请安的时辰。
晨间请安,其实不过就是听听林氏的耳提面命,六娘子听得有些犯晕,直到林氏笑眯眯地掏出了一个荷包赏给了她,方才让她回了神。
“她们姐妹几个都有贴己银子,这一份是给小六你的。”林氏笑语嫣然,可不知怎的入了六娘子的眼,却觉得刺眼得难受。
其实林氏若是真的不偏不倚毫无私心,这所谓的贴己银子大可以私下没有旁人的时候单独给。可眼下当着姨娘、姐妹还有一屋子丫鬟的面,林氏这样堂而皇之的要给她什么贴己银子,无外乎就是想做戏给旁人看,看看她这个当家主母是多把六娘子当自己闺女一般对待。
六娘子冷笑在了心底,面儿上却是诚惶诚恐地接过了林氏手中的荷包道:“多谢母亲这般替小六着想。”
见六娘子恭敬地收下了荷包,林氏满意地一笑,方才散了一屋子请安的人,众人随即齐齐福身,鱼贯而退。
出了月然居,六娘子刚想往抄手游廊走,却听后头有人喊她,声音清脆,悦耳动听:“六妹妹若是得闲,不妨去我的睦宁轩坐坐?”
三娘子笑语嫣然,在这深秋之晨倒是让六娘子心中微微一暖。
“不瞒三姐姐,我今儿起得早,怕来给母亲请安晚了,便是连早膳也没用就匆匆出来了。”以诚待人是六娘子的处世之道,她素来不爱说那些矫情的话,使得人与人之间生分了。
三娘子闻言明显一愣,然后以袖掩嘴笑了起来:“六妹妹性子爽朗,真是难得。”不过不难听出三娘子的语气中带着对六娘子的一点敬慕。
“让三姐姐笑话了。”六娘子却不觉什么,继续道,“若是姐姐不嫌弃,回头我吃了饭就去找姐姐玩。我初来乍到,对家里头的人和事儿不熟悉,少不得要让姐姐多教教。”
“好啊,那我备着茶和点心等着妹妹,妹妹可要留着点肚子来尝尝我屋里的小食。”三娘子点点头,在抄手游廊口同六娘子道了别。
浅草阁和睦宁轩刚好是两个方向,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六娘子目送三娘子走出了小拱石门后方才折身快步入了回廊……
三娘子的热情是六娘子没有预料到的,为了趁热打铁,她回浅草阁匆匆地用了早膳就去了睦宁轩。一入园子,六娘子就被左侧两株含苞待放的茶梅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眼下正是十月底,宣城地处偏北,入秋早,秋意比怀阳也更浓烈张扬些。所以这两日六娘子举目所见皆是一片枯黄的萧瑟,不免觉得秋色寒凉。所以这两株色泽艳丽的茶梅,着实让六娘子眼前一亮。
“妹妹怎么不进去?”赏花间,三娘子那如银铃般的声音随风飘来。
六娘子直了腰身抬头道:“三姐姐这两株茶梅养得可真好,想来再过半月,待花苞盛展,定是更美的。只是这茶梅最喜疏松的土质,若是土紧了怕是来年的花就开得不精神了。”
“六妹妹也精通花艺?”三娘子眼前一亮,“这花我是特意拜托了花房的张婆子养在我园子里的。本想着移去小暖房的,可眼下正是花期,就想过了花期再说。这是岭北的花种,父亲知我喜欢养这些花花草草,得了以后便送了我两株。”
六娘子闻言忙笑着摆手道:“哪里是精通,只略懂皮毛罢了。因着在怀阳的时候有位兄长精通花艺,我跟着偷师学了一些。不过这茶梅喜阴耐寒,最是好养的。”六娘子口中的兄长便是顾望之了。
“哎哟,瞧我,哪儿有这样在园子口待客的,妹妹快进屋,快进屋。”三娘子说着便拉起六娘子的手,两人并肩进了屋子。
睦宁轩不大,里屋加花厅并了左右两间耳房,最西边还有个净房,格局是一目了然的。屋里的摆设远没有林氏的月然居奢华,倒是透着一股子雅韵。
先入眼帘的便是花厅南边儿的一个小小的多宝阁架子,上头摆着几个天青汝窑瓷瓶和两个团扇绣品,正对面的粉墙上挂着一幅《墨枝红梅吐艳图》,右边是两张光泽暗沉的小靠背椅,应是有些年数的老物件了。
“我这儿简陋得很,让妹妹笑话了,咱们里屋聊。”见六娘子将花厅细细看了一遍,三娘子便礼数周全地在一旁等着,待她收了目光后方才拉着她的手进了里屋。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举动倒让六娘子对三娘子又生了一分好感。不卑不亢,大方得体,比起嫡出的七娘子,三娘子反倒更当得起“大家闺秀”四个字。
一进里屋,一股幽幽的淡香扑面而来。六娘子定睛看去,妆台上的小香炉正袅袅地散着烟,香气袭人却不腻味。
六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一直拎在手中的小盒端到了三娘子的跟前道:“这是怀阳有名的山楂糕,酸甜味重,也不知姐姐吃不吃得惯。”
“妹妹真客气。”三娘子笑着收下了小盒,然后同六娘子一起坐上了炕,随后便有丫鬟端上了热茶点心,然后又悄然无息地福身而退。
六娘子将这些看在眼中,便觉得这个三姐姐实在是个妙人。庶出的身子,嫡出的做派,能不卑不亢,又能严于律己,连屋子里的丫鬟都能做足了规矩,看来是个不简单的姑娘。
“我这般唐突让妹妹来串门子,也不知妹妹有没有要紧的事儿被我耽搁了。”三娘子是主人,自然要先开话头。
六娘子忙摇头道:“三姐姐言重了,哪里有什么事儿能耽搁,我这是第一次回家,里里外外就是个大闲人,能遇着三姐姐这样热情的,我求之不得呢。”
“六妹妹这性子我喜欢。”三娘子夸道,“不瞒妹妹,妹妹没来以前,我还时时在担心能不能同妹妹处得愉快。大家毕竟是姐妹,就算住开了,可也转不出陆府这小小的内院的。”
“三姐姐为何会觉得我难相处?”六娘子啜了一口热茶,发现杯盏中泡的似是安县白茶。
“妹妹身份特殊,毕竟是嫡女出身。”三娘子说着冲窗子外头努了努嘴,压了声音道,“妹妹也不是没瞧见咱们府上嫡出小姐的做派,我头两日还真是头疼,怕又来一个同七妹妹性子相当的,那可真是要让人不得安生了。”
六娘子瞪大了眼睛,觉得三娘子说出这些话来确实挺不可思议的。毕竟,她才到陆府一天而已,难道三娘子真的就因为自己昨儿个夸了她那几句就把她陆云筝当成自己人了?
六娘子不解,看着对面眉眼如画巧笑倩兮的三娘子,六娘子第一次惊叹于内宅女子的满腹心计。
她可不相信三娘子是个没头没脑的直肠子,单看早上请安的时候她能断了七娘子的话而不惹林氏不悦,六娘子就坚信三娘子是个聪明的主儿。
而三娘子说完了话却是端起了杯盏,似真的在用心品茶。她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六娘子开口说话,不免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了一眼六娘子。
但这回轮到三娘子惊讶了,因为六娘子也在品茶,眉眼聚凝,甚是享受。
三娘子愣了愣,嘴角不禁微微地勾起了一抹弧度:“六妹妹可品出我这泡的是什么茶了吗?”
“是安县的白茶吧?”六娘子仿佛对三娘子先头编派的那些话置若罔闻,似前后只听到了关于泡茶的这一句。
三娘子心中大叹,一个没忍住竟扑哧笑了出来:“哎哟哟,在六妹妹跟前班门弄斧,倒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露怯了。”
“我却觉得三姐姐是个妙人。”六娘子如实说道。
“哦?”三娘子挑了眉,认真地看着六娘子,“妹妹何出此言?”
“姐姐性子洒脱也敢作敢当,怕是对我这个头一次回家的妹妹心里没底,才想试探一二的,但是不知我在姐姐心目中是可深交的还是不可深交的?”
两人从进屋开始到现在,前后左右都在寒暄,你来我往的皆在打探对方的底,不过却是六娘子率先摊了牌。
倒不是六娘子心急,只是身在陆府,她是最最被动的一个。
内宅女子们的生活就像一台永远唱不完的戏,从主母到嫡女,从庶女到姨娘,再加上那数也数不清的丫鬟妈妈婆子仆妇,要收买人心谈何容易。
她在陆府不是待一日两日,闹得不好待上大半年都是极有可能的。倒不是怕有人会害她性命,可是六娘子却也不想唯唯诺诺地任人摆布。
她的底线从来都只有一条,那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她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可以融入陆府的法子,而眼下这个法子似乎正在冲她招手。
六娘子话一说开,三娘子双眸一沉,敛了之前略显轻浮不谨的模样道:“妹妹回府,瞧着是风平浪静一片太平,可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旁人是怎么想的。”
“三姐姐又为何要明着同我来往?”六娘子好奇。
“我虚长你一岁,若说小时候的事儿全然记得那也是蒙你的,可母亲……”三娘子话语顿了顿,“先夫人的模样我却是真还有印象的。”
六娘子一愣,没想到三娘子主动示好竟然是因为她薄命的亲娘。
“那年一入冬的时候我染了风寒,烧了两天也不见好,姨娘急坏了,可她还没去求,先夫人就主动请了城里的老大夫来给我看病。这事儿我也是长大以后断断续续听姨娘念起过几句,眼下新人换旧人,她瞧着贤良温顺,实则是个手狠的。”三娘子轻笑道,“林家是世代的书香门第,大多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只是高些低些不等罢了。母亲从小就跟着外祖父做学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不是当年母亲出嫁的时候大舅舅还没高升,只怕现在就算陆家人去求都未必求得到外祖父肯点头嫁女。”
六娘子一边仔细听着三娘子的话,一边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如花般亭亭玉立的姑娘来。
三娘子生得确实美,十五六的年纪已微微长开,螓首蛾眉齿如瓠犀,那肌肤吹弹可破,透如凝脂,恰逢豆蔻年华,端的是莞莞浅笑胜星华。
“是,能掌管内宅,谁没有些手腕。”静闻三娘子一言再言林氏种种,六娘子若是还藏着掖着不免就矫情小气了,“我从小便养在怀阳,外祖父疼,外祖母爱,若不是一封家书说得在情在理,想来我这辈子都未必会来宣城走一遭……”
“呵呵,六妹妹果然是涉世未深的。”谁知听了六娘子的话,三娘子突然笑出了声,“妹妹可定了亲?”
六娘子一怔,面色瞬间凝重了起来。
果然,正如三娘子所言,她生在宣城长在怀阳,虽过了男孩儿女孩儿应设防的年纪,可赵老太爷却不大注意这些,遇着去故友旧识家串门总是会带着她一起。赵太夫人也一样不在意,她教六娘子最多的便是女孩子要贞顺宽和,不能小气造作。至于婚嫁,似真的没有人同她说过。
看着六娘子脸色渐白,三娘子正声道:“妹妹亲也未定,难道就能同陆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便就算妹妹以后成了亲,和陆家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妹妹姓陆,不姓赵!”
见六娘子额际青筋尽显却抿唇不语,三娘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六妹妹会觉得奇怪吧,第一次见面,我却这般对你掏心掏肺,六妹妹不会担心有诈?”三娘子一边说,一边递给六娘子一个核桃酥。
六娘子接过咬了一口,酥饼香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她心中轻叹,到底是京城地界,这样的小零嘴儿都做得如此精致可口。
“是奇怪的,不瞒姐姐,方才进屋,我还怕姐姐会给我下套使绊子。”六娘子将剩下的核桃酥一口吃完,方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道,“不过我一无权二无势的,与其说是这府里的主子倒不如说是客人,姐姐图我什么?”
是啊,这便是六娘子心里最大的疑惑,三娘子图什么?若说三娘子对她姐妹情深,六娘子是万万点不下这个头的。即便是听方才三娘子说及儿时,言辞间颇有对亡母的感激之情,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用得着这般至情至性地感念怀旧吗?六娘子不信。
可若说是无缘无故的,六娘子更不信。人非圣贤,对你好对你不好都是有原因的,那么三娘子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六娘子很好奇,不仅好奇,六娘子觉得若是三娘子提出的条件合情合理,她还很愿意同三娘子做这个人情买卖。
“图你的身份能保住我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六娘子思忖间,三娘子开了口。只是她话音刚落,六娘子入口的茶就全部咳了出来。
“姐……姐姐真爱说笑。”顾不得衣襟上的茶渍,六娘子讪讪地放下了茶杯,虽举止还算沉稳,可神色到底不像之前那般泰然自若了。
“事关妹妹的终身大事,我如何会有心情说笑,又关乎着两条人命,我又如何会拿来说笑。妹妹心里许会觉得我唐突冒失,可我却觉得时间全然不够用,也不同六妹妹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花言巧语。妹妹是聪明人,既问出我图你什么,那就懂得怎么做交易。”三娘子抚了抚额前的刘海,忽而抬了眼定睛看着六娘子继续道,“四姨娘是个没主见的,偏生的一副好心肠,如今她便是屋里的丫鬟妈妈也快管不住了。怀孕的事儿怕是瞒不了多久了,肚子里已经两个多月了。”
六娘子只感觉自己背上浮起一阵凉意,但紧握的手心却热得直冒汗:“我……不明白。”
“六妹妹当然不明白。”三娘子脸色微沉,却是秀而不媚,“本来府上还有个六姨娘的,是朝中权贵送给父亲的美妾,只是半年前小产,一尸两命,香消玉殒了。听妈妈说,腹中胎儿已成形,似是个男婴。”
六娘子惊得用手捂住了嘴。这些血腥的事儿她当然不知道,她在怀阳过得那可叫一个惬意自在、左右逢源。从上到下,从家里人到外人,对她谁不是千依百顺的,哪里不是逢人就夸的。
六娘子原本以为宅门生活不过如此,吃喝玩乐睡到自然醒,完全不用想着生计难为,谁知到了陆府不过短短两日,她却感觉到了无形的危机和沉沉压力。
“是意外?”六娘子胡乱想着,话就脱口而出,可说完了以后自己都觉得可笑,当然不可能是意外。
“外头人自然以为是意外,大白天的,六姨娘在院子里赏花,好好的就摔了一跤,结果小产了。”三娘子压着声音,“可事后有人发现院子里的小石子路特别滑溜,好像被人特意磨圆了一样。”
六娘子张了嘴,半晌才吐了一口气道:“这样的话以后姐姐还是少说吧。”
三娘子闻言,尴尬地转了视线,自嘲道:“到底让妹妹笑话了,我是关心则乱。实不相瞒,我身上也是带了婚约的,虽然没有同大姐姐那般下了订,可父母是很满意这门婚事的。被祖父这样一耽搁,大姐姐已是晚出阁了,母亲眼下只怕是盼着我能早点嫁,估计大姐姐出嫁以后便要轮到我了。我不走,七妹妹如何好议亲。我当时还在想,姨娘这一胎怀得真不是时候,母亲……面上看着和气,实际上心里容不下人,不然为何这么些年,七妹妹下面只有一个七弟?”
这一点六娘子倒是真的没有发现,在她看来,陆家已算得上是人口颇多家门兴旺了,可似乎对于大周任何一户高门贵府来说,一家门里五六个孩子那都是最最平常的。
“为何?”
“因为五姨娘是母亲的陪嫁丫鬟。”
六娘子恍然,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才会被默许生下孩子。在宅门里这夫为妻纲的规矩下,女子的出身好与坏真的差别很多。
“可我还是不明白,若是我并没有回府过年,又或者脾气秉性同七妹妹相差不大,那三姐你又当如何是好?”
“我总坚信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三娘子把玩着杯盏盖,“事实上妹妹这一招棋我是赌对了。”
“三姐姐只想让我在你出嫁以后帮忙照顾四姨娘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三姐是不是弄错了,我过了年便要回怀阳的。”六娘子正色看着三娘子,心里忽然浮上一股莫名的虚气。
从三娘子开口相邀到她欣然赴约,从两人相互试探到开诚布公,这盘棋似乎都是按着三娘子所思所想在布局,聪慧如她,不可能漏算这么重要的一步的。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