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还吻你万千

他感受着来自胸腔的钝痛,良久之后才开口:“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想见我,不远万里,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三月初的时候,S大的垂枝早樱提前开了,望不见尽头的绯红花瓣铺展在阳光下,仿若红云。

陈幸已经修满学分提前毕业,回校第一天,他陪俞熹禾去化学实验大楼,刚好路过这开满樱花的地方。

有摄影社团的成员在这附近拍照,陈幸是S大风云人物的“头牌”,有认出他的小师妹慕名前来想拍张照,都被他拒绝了。

他眉目出众却很冷淡,有时候看来有些不近人情,拈起落到俞熹禾鬓边的樱花花瓣时偏偏柔爱万分。

俞熹禾感觉有些痒,想要后退,却被陈幸按住她细白的后颈,他声色极低:“别躲。”

他靠得太近,风又有些大,樱花花瓣洋洋洒洒落下来,迷住了俞熹禾的视线,她恍了神,忽然就提了一句:“你之前那么冷淡,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陈幸收回视线看向她,眸光很深。

俞熹禾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拉了拉他的袖口,想继续往前走时,陈幸弯腰将指尖的樱花贴在她唇边,隔着花很轻地亲了一下她,如蜻蜓点水。

不远处就是三五成群来校报到的学生,他仿佛毫不在意,退开些后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要露出一点马脚,你才知道我喜欢你。”

嗯……男模圈神坛上的Xin苏起来真的是很勾人。

因为是回校第一天,导师将大家聚集起来开了个会。林桃正襟危坐在俞熹禾身边,私底下却讲着刚听来的小道消息:“有人为我们学院投了一笔资金,好像数额不小,你看导师今天神采飞扬的样子……”

一般来说,很少会有投资方注资科研团队,谋利太少。

俞熹禾很好奇林桃说的这个人是谁,但也没过多留意。一个月后,她快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却见到了投资方。

原本她正在实验室做滴定,结果导师突然打来电话,让她去校长办公室一趟。校长办公室在行政楼最高层,俞熹禾敲门进去时,见到的就是严肃的一幕。

年轻温润的男人坐在沙发上,闻声抬头看过来一眼,眼尾上扬了几分。

俞熹禾迎上他的视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坐在沙发另一边的校长乐呵呵地介绍:“程先生,这是我们化学院的学生俞熹禾同学,前些时候还去美国参加了研讨会。”

俞熹禾适时接了一句:“程先生你好。”视线偏移,落在他腕间古朴的佛珠上,俞熹禾发现这人和初见时有些不太一样。

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场上,那局八十万筹码的游戏,他是温润谦逊的庄家。再次见面,他竟然成了他们学院的投资人。俞熹禾看着他站起身,在身边人诧异的目光中,背着光朝她走来。

“你好。”他嘴角噙笑,垂着眸子看人时温润有礼,完全不似几分钟前俞熹禾还未出现时的冷漠姿态,“我是贵校化学院此次的合作方,程煜。”

身为S大本科生代表的她嘴角微弯,反应极快地回道:“我校建立百年,注重学术研究与慎思笃行,一定不会让程先生失望。”

程煜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眼睛,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脸上。

他记得很清楚,在几个月前的那场赌局上,女生提起一个人时桃花眼里蕴着笑意的模样,眼尾微扬,十分动人。

而不是现在这样礼数十足,温淡而疏离。

俞熹禾是临时被叫来的,遇上程煜也完全是意料之外,她根本没有想过还会遇见这个人。

校长办公室里,几位化学院的教授在与程煜谈项目,俞熹禾的导师不在,但另一位教授认识并很喜欢她,所以提及她的次数就多了些。

而每次被提及,在一旁坐姿乖巧,充当背景板的俞熹禾都感觉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谈话结束后,程煜状似无意地提了句想四处看看,校长当即一拍手,便想作陪。但转念一想,程煜跟自己年龄相差太大,也没太多共同话题,反倒让他逛得不自在,于是大手一挥,决定让俞熹禾陪同程煜逛一逛校园。

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回去做实验的俞同学有些无奈。

想拒绝是不可能的,俞熹禾只能和程煜一起下楼。离行政楼最近的就是校史馆,俞熹禾正在想最快捷的参观道路,程煜忽然开口:“在想些什么?”

俞熹禾抬眸看他一眼,用官方疏离的语气问:“程先生想去哪里参观?最近的有校史馆,北门附近有一条街种植有垂枝樱,也很好看。”

程煜很轻地勾起了嘴角,没有回答,只是说:“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惊讶。”

俞熹禾皱眉,她对很多事都是不在意的,更何况是在赌场上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彼此间沉默了一会儿,俞熹禾礼貌地说:“谢谢你最后愿意留给我一个筹码。”

程煜了然:“你把它送给那个人了?”

俞熹禾“嗯”了一声,眸中映着道路边的绿植,波色清浅。

可能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在与他相处的整个过程中,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笑最甜。

程煜走在道路的外侧,那一瞬间他有抬手轻抚她眼尾的冲动,就像在拉斯维加斯看监控录像时那样。他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在拉斯维加斯一手经营起赌场,对生意之外的事从不留意,却在几个月前有了例外。

那时候下属来汇报,说赌场上出现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孩,赢了很多局,还从未输过。赌场输赢胜败很平常,只要不触及底线,程煜是不会插手的,于是他只是随意问了声:“手法有问题吗?”

下属回答:“手法干净,没有出老千。”

程煜在办公桌后微微抬目,漆黑若沁墨般的发丝垂落下来,让他的眉目显得冷淡又凌厉。

他忽然就感到了好奇。

于是他下了楼。

那时候大厅里人来人往,停步在楼梯口的程煜却一眼就看到了她。

在迷离的灯光之下,她是东方软玉,礼貌微笑时,眼尾如染桃花。

后来他假装成来游玩的华侨,成为了她下一场赌局的庄家。

他听见她说:“如果这一局我输了,我要回国向一个人表明我的心意。”

想起这些,此刻走在S大绿荫道路上的程煜皱了一下眉。

现在她是如愿了吗?

俞熹禾两个小时后才回到实验室,刚一换上实验服,林桃就跟野兔一样蹿了过来。

“不是因为谈恋爱被抓吧?”

“当然不是,这里可是大学,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林桃的表情愤愤然,唯恐被人拆了心中的情侣组一样:“树大招风啊!你们一谈恋爱就有无数男女同时失恋,指不定就有哪个大兄弟一恼怒就投诉呢。”

俞熹禾忍不住想笑,解释道:“是化学院投资方来了,校方让我作为学生代表过去一趟。”

听到这话,林桃放心了,随后话锋一转,可怜巴巴地“央求”道:“我的俞甜甜,你愿意今晚陪一个小可怜参加一个生日趴吗?有肥宅快乐水!”

林桃到哪都能打成一片,五湖四海皆兄弟。但是,有的人表面与人称兄道弟,开朗外向,实际上怕得要命,动不动就要“社恐”一下。

俞熹禾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林桃一咬牙,忍痛道:“就一次!我保证回去就头悬梁,锥刺股,天天向上,争当五好青年。”

俞熹禾想了想,答应了未来五好青年林同学的请求。实验结束后,俞熹禾接到了陈幸打来的电话,说他临时有事,晚上可能很晚才回来。

因为时差问题,陈幸偶尔会在深夜和欧洲投资方开视频会议,担心会吵到她,一般是住在休息室里。而其他时间,他即使回来了,也是睡在沙发上——因为没有第二张床。

俞熹禾应了声好,在挂断电话前,俞熹禾似乎听见了陈幸那边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很轻地叫了他的名字,带着笑意。俞熹禾停顿了一下,还是很平静地结束了通话,然后和林桃一起乘车去了市中心的一家清吧。

不论是S大化学院还是其他院系,认识俞熹禾的人都不在少数,但她几乎不参加这种聚会活动。在场的人见她来了,都不自觉端坐起来,严肃地表示热烈欢迎。

林桃知道俞熹禾不太喜欢这种陌生人很多的场合,也就没有向她介绍周围坐的是谁,怕她无聊,还很认真地跟她讨论起了实验数据的问题。

一个过来拿汽水的寸头大哥无意听到了几句,当即大声拆台,道:“你魔怔了?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学习了?”

一直在绞尽脑汁回忆实验数据,嘴上却滔滔不绝的林桃卡住了,连脸都黑了。周围的人也纷纷凑过来,想看看林桃是何等“热爱学习”的。

俞熹禾忍不住笑了起来,而林桃火速借口要打个电话,夺门而出。她出去得急,没关上包间的门,有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打招呼的,也是S大的学生,正巧也和一拨人在隔壁包间聚会。

那人一进来就注意到了俞熹禾,嘴角挑了挑,问:“化学院代表也在?”

俞熹禾抬头看了一眼,来人背着光,看不太清表情,不过那语气像是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他接着说:“你男朋友就在我们那包间喝酒呢,还有几个小姑娘,不一起聊聊?”

听到这话,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俞熹禾有男朋友了?

俞熹禾没说话,皱了一下眉,心道:陈幸……他不可能会在这里。

有的人怀疑这话的真实性,那人摆摆手说:“等着,我拉他过来。”

一时间,包间里的人都默契地噤了声,直到半分钟后门外有几句调笑声传来。

“你是说俞熹禾在?她怎么会来这种场合……我开玩笑?是她亲口答应要做我女朋友的,要不是她害羞,我早发合影在朋友圈里了。”

几个人影出现在包间门口,不止两个人,似乎还有几个看热闹的。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生目光落在包间墙边一道人影上时,突然僵住了。

原先来打招呼的那个人拍了拍他的肩,揶揄道:“愣着干吗啊?不认识你女朋友了?早跟你说玩笑别开过火了……”

男生忽然挺直脊背,强稳着声音高声打断了那人的话:“我和俞熹禾交往需要扯谎?当事人在这里,你没看见她都没反驳吗?”他是抱有一点希望的,俞熹禾平日里虽与人不是很亲近,但不论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他还想着她应该不会这么不给面子,说不定就这么阴差阳错默认了。

但到底是不可能的。

在场的大多是化学院的同学,立即就有人挽袖子准备上前让那人住嘴,这时俞熹禾开口了:“我的确正在和人交往。”

她抬起脸,神色微厌,拿出手机翻出一个通话记录的页面,摆在茶几上:“不过好像跟你没有关系。”话说得不留余地,也不讲情面。

她不笑时神情冷淡,很有距离感。

茶几上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通话联系人是“陈幸”二字。

在场有人惊呼了一声。作为S大的学生,大家自然都认识陈幸这个风云人物,甚至清楚俞熹禾和陈幸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但大学同窗快四年,他们之间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出,也就谁都没有想过两个人会真的修成正果。

有人很轻地叹了口气,没人敢主动开口说话,就连最初像是来看好戏的那人也闭起了嘴。

那一拨人呆愣了半天后,全都尴尬地退了出去。俞熹禾皱了一下眉,觉得自己打扰到林桃朋友的聚会了,起身和大家说了声抱歉。

寿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立马摆摆手说没关系,还立即打开了蛋糕包装盒,也没许愿,就切了第一块蛋糕给了她。

随后就有人出来活跃气氛,等到林桃回来时,她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当天晚上,在场众人纷纷在S大暗恋微博上投了稿,主题高度一致,比如“我喜欢的情侣组终于修成正果”“Xin和我化学院的‘女神’啊!乐府双璧!”等等,以至于俞熹禾第二天去S大后,头都是疼的。

所幸因为程煜投资一事,学院这边打算开一个讲座,俞熹禾作为学生代表之一,要负责一些稿件,这几天也就不常在实验楼这边。

她被叫去阶梯教室时,只有几个老师和师兄在,一个师兄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然后递给她一个U盘和资料,嘱咐道:“待会儿的讲座,由你来协助主讲人。”

俞熹禾应了声好后,活宝师兄又幽幽叹了口气:“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果然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俞熹禾忍俊不禁,刚要说些什么,从后方传来略微冷淡的一声:“要多久?”她转身看过去,就见程煜站在不远处的门口,西装裤熨帖地包裹着他修长的腿,表情有些清冷。

他对面的工作人员回答道:“大概两个小时。”

整个讲座最核心的人物是他,作为投资方,他也需要上台发言,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他年轻有为,气质出众,一上台就引起了全场的关注。

俞熹禾因为要协助主讲人,所以坐在第一排播放PPT,第二排坐的是校领导,程煜也坐在这排。让俞熹禾始料不及的是,程煜在几分钟的简单发言结束后,并没有回到他原先的座位,而是坐在了俞熹禾身边的空位上。

俞熹禾原先并没有注意,直到讲台上的设备突然出了点意外,她要上去检查时,才发现被程煜挡住了出口,她礼貌地问:“程先生,能不能麻烦你让一下?”

程煜起身站到了过道上,连排的座位挨得有些紧,俞熹禾心急,没有注意到桌下横出的障碍物,被绊得一个趔趄,程煜伸手扶了一下她的手,她才稳住。

坐在后边的师生大多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程煜松开手后,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别摔了。”

讲座结束后,学生离开了阶梯教室,俞熹禾和几个师兄一起留下来整理讲台和资料。

等他们整理完后,已到了午饭时间,校领导请程煜吃饭,让他们随行。到达高档饭店的时候,外面刚好下起了小雨,温度一下降下去。

饭店包房里摆了两张圆桌,俞熹禾坐在靠墙的位置,面前的玻璃杯里是清澈冷饮。她觉得无聊,借口有事,出去了一趟。正巧陈幸在这时候给她打来电话。

俞熹禾刚刚说完自己在饭店,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她转过身就看见了程煜。

在饭店过道上,他眉目很淡,也不言语,就这么站在那里。从俞熹禾这个角度看过来,他刚好被笼在过道白炽灯的光晕下。

俞熹禾和陈幸说了一句“有事”后,就挂了电话,抬眸看向走到了跟前的他,轻声问了一句:“程先生有事找我吗?”

程煜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只是路过,比起一个小时前他在讲台上的冷淡从容,现在他眉宇间像是染了倦意。

他不回答,俞熹禾也不好多问。她并不知道,她离开后程煜直直看向了过道尽头的青年。陈幸和程煜几乎是同时出现的,但俞熹禾只注意到后者。他看见俞熹禾转身,看见她看向另一个男人,然后挂断了电话。

“离她远一点。”他声线冷冽。

与程煜清俊沉稳的姿态不同,他眉眼精致,可略微挑眉,便徒生寒意。

程煜看到了他腕间与俞熹禾手腕上那块相似的腕表,梵克雅宝的星空与午夜蓝。

原来……这就是俞熹禾喜欢的那个人?

程煜收回了视线,转身走回了包房。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的交流只有那一句,但程煜清楚,总有一天俞熹禾会来到他身边,只是时间迟早问题。

俞熹禾从饭店回校后在图书馆看了一下午的外文文献,回到公寓时才知道公寓楼停电了。

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开着,屋内落进城市的流光与月色。

陈幸就在沙发上斜倚着。她在玄关脱了鞋,刚走进客厅,原本趴在沙发上的布偶猫就跳了下来,喵喵叫着朝她走来。

俞熹禾蹲下来摸了好一会儿的猫,察觉到气氛安静得有些过分,一抬头就与沙发上的陈幸对上了视线。

他的目光很淡,仿佛落了一点微凉的夜色。

俞熹禾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放下布偶朝他走过去,刚靠近就被扣住了手腕带入他怀里。她的背贴着陈幸的胸膛,陈幸把下巴压在了她的肩上,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陈幸……”

“嗯?”声音像是从喉咙慢慢滑出来的,带着宠溺,微微低哑,性感又撩人。

他的呼吸就落在她脸颊边,有些灼热。俞熹禾碰了碰他的手,掌心也是热的。于是她在他怀里侧过身,不放心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有些烫。

“你是不是发烧了?”

不等陈幸回答,俞熹禾从他怀里挣出来,语气不自觉地懊恼起来:“可能是睡沙发着凉了,你现在先去床上休息。”

可能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每次她自责的时候都会微微咬唇,咬得唇色殷红诱人。陈幸倚在沙发上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了句:“你呢?”

“我睡沙发上。”

他就坐在落地玻璃门前的沙发上,冷风徐徐吹进来,俞熹禾担心他会烧得更厉害,拉着他往她的卧室里走。让陈幸靠坐在床头后,俞熹禾还很认真地给他拉上了被子。卧室里的光线比客厅暗一点,虽有外面的光线漏进来,仍是朦朦胧胧。

她转身要出去找药时,忽然有一股力量扣住了她手腕,往后一拉,俞熹禾便跌到身后那人的身上。

俞熹禾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见陈幸带着一点含糊笑意说了句:“我怎么舍得你睡在沙发上?”

他呼吸炙热,嗓音低哑有磁性,俞熹禾感觉自己的腰好像软了一下。

“陈幸!你在发烧……”

俞熹禾从来都不知道,陈幸生起病来,原来是会黏人的。他把她往怀里搂,像撒娇的布偶猫,有一点……可爱。

陈幸做出一副无辜又可怜的模样歪了下头,微敛着眼眸,他的眉眼十分出众,染着一点不甚明晰的笑意。

山是眉峰聚,水是烟波横。

“我想要你陪着我。”

俞熹禾从刚刚跌到他身上开始,心就跳得飞快,现在更是彻底乱了节奏。她在他怀里无措得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明明先表白的是她,现在却被他反撩了。

陈幸微微弯腰,指尖滑到她的耳后,最后抬起她的脸,认真地凝视着。

最后,陈幸在她发间很轻地落下一吻。

“睡吧,晚安。”

他想起中午在那个饭店里,他看见了俞熹禾,而她刚好转身看向了另一个人。

陈幸自然懂得那人看她时的目光代表了什么,和他相同,是喜欢。

而某人也没有说,他之所以会低烧,是因为在下午洗了个冷水澡,又吹了很久的冷风。

有意地,预谋地,想要拥抱一个人。

俞熹禾从小就认识陈幸,到现在刚好二十二年。但他们之间并不是一直都有联系,除了初中她去外省读书的那三年,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是毫无交流的,是在大二的暑假。

海市盛夏燥热,暑假也放得早,从放假的第一天开始,俞熹禾就和陈幸失去了联系。那时候,俞熹禾以为是陈幸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喜欢,从而有意回避,所以两个月都没有联系过自己。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

她这么想。

那个暑假,她去了另一个城市参加化工实验竞赛。进行最后一轮实验时,她隔壁的实验组因错误操作引爆了危险试剂,她距离太近,玻璃器具炸裂时,飞溅的碎片直接刮蹭掉了她左手手臂的一大片皮肤,一时间血流不止,不得不放弃比赛。

她被评分组的老师送去防治院,车上处理不了大面积的伤口,老师不停地询问她的状况,她都没有时间害怕。最后在防治院处理伤口时,她带在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因为在处理伤口,她不方便接电话,到后面她就忘记了这件事。

她手臂上的止血棉换了一次又一次,在一旁陪同的老师都看得心惊肉跳,但她只是抿着唇,没喊一句疼。在医院里花费了好长时间,俞熹禾婉拒了老师还要陪她的好意,自己一个人回了入住的酒店,没想到在酒店的一楼大厅里与陈幸撞了个正着。

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和车上度过,俞熹禾有些疲惫,走路时不觉走了神,以至于陈幸走到她跟前时,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受的伤?”

前一刻,他在大厅等她的时候还是冷戾的,想抓住她,狠狠教训她一顿,让她跑这么远,让她不接电话,让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可见到她时,只剩下心疼。

这是他的小朋友呀,小心爱护着、纵容着的那个人。那年,他在高中校门口重遇她,只是一刹那,心便软成湖水。

陈幸知道自己完了,栽在俞熹禾身上,他一辈子也爬不起来。

俞熹禾还有些懵,将近两个月没有联系的陈幸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慢了半拍才回:“实验出了点意外,没事的。”还好她受伤的不是右手,不会影响之后做实验,还能继续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

陈幸的眉头微微拢起:“以后不准不接我的电话。”

俞熹禾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电话是陈幸打来的。她解释:“那时候在处理伤口,不是有意不接的。”

陈幸想问她是不是很疼,话到嘴边却止住了。

怎么可能不疼?他都疼得要命了。

他感受着来自胸腔的钝痛,良久之后才开口:“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想见我,不远万里,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隔天是周末,俞熹禾睁眼醒来时已经过了九点,她看见陈幸靠着床头正在看文件,而她正半依偎在他身边,陈幸的衣角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手里。

见她醒了,陈幸放下文件伸手抱过她,宠溺道:“醒了?”

俞熹禾很少会睡这么沉,现在还有些迷糊,呆呆地“嗯”了一声后,问了句:“你的烧退了吗?”

她声音又娇又软。

陈幸忍耐地看了她一会儿,声色微微沙哑:“退了。”

随后他下床去准备早餐。

陈幸离开房间后,俞熹禾一个人坐在床头,慢慢清醒过来,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

她后来才知道陈幸暑假去了欧洲,竞赛那天他刚好回国,下了飞机就给俞熹禾打了电话,她没有接,他就直接联系了S大校方,然后一刻不停地赶到她入住的酒店。

那时候他没有提自己去了哪里,俞熹禾也没有问。

陈幸在她的生命里占据了太长的一段时光。那年他们在高中校门口重遇,他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站在人群里,鲜明地落入她的眼中。少年美好,岁月温柔。

夏日慵倦,蝉鸣声停歇在绿枝梢上。

那时候她刚入校不久,只认识陈幸,也最亲近他。校内没几个人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关系。陈幸每天下晚自习后都会在教室后门等她,他身高腿长,每每都能引来众多女生的瞩目。

有一次,有个女生犹豫着想上前搭讪,陈幸没有注意到她,拉过俞熹禾的手腕就要下楼梯,那个女生一时间乱了方寸,上前就是一句:“你们早恋——”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走廊灯光明亮,他眸光却很冷,微挑嘴角道:“没有人告诉你话不能乱讲吗?”

少年脸上笼着白光,仿佛是春色里最后的冷冽。

俞熹禾的心跳忽然就乱了起来。

胸腔里像是灌入了清甜的汽水,有数不清的气泡滋滋滋地往上冒。

下午,俞熹禾在实验室里等待离心机工作结束,实验台对面的男生接了个电话,脸色突然难看起来,挂断电话就急着往外走。

当时实验室里就三个人,另一个女生怯怯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体育场那边有人闹事。”

他赶时间,说话时连头都没有回。

俞熹禾突然想起体育场那边有院际篮球比赛,林桃也参加了。她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了体育场。

此时,体育场已经乱成了一团,两个学院的队员打起了群架。

起因是化学院和管理学院的篮球比赛中,来自管理学院的裁判接连吹了几次黑哨,化学院这边群情爆发,开始只是争论,到后面就动起了手。

俞熹禾赶到的时候,两队人马刚被场上其他同学分开,彼此僵持着,一触即发。林桃一脸不悦地站在化学院的阵营前,心情糟糕得恨不得再动一次手。

俞熹禾才听完事件的起因经过,那边又高声吵了起来。

管理学院的学生不停地冷嘲热讽,从球赛直接引火到了整个化学院。林桃听得火冒三丈,刚想撸起袖子教对面的人好好说话,余光就看见俞熹禾穿着实验服走过来了,顿时愣了。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学校的督察队来了。”

俞熹禾闻声看过去,看见体育场入口进来一行人,穿着督察队的队服,只是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程煜就在其中。大家早就听说,因为投资的事宜,这几天可能会有教育厅的人来校视察,只是没想到会是今天。

好在刚刚他们没有真正动手。

程煜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低声和身边的人交谈了几句,那些领导人就坐上了观众席。

有校领导在场,两个学院闹得再怎么僵,也得硬着头皮将比赛进行下去。

裁判换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接下来的篮球赛中,管理学院的人仗着有教育厅的人和校领导在场,以为化学院的人不敢动手,竟在比赛中下起了绊子。

当球场上化学院这方的队员被重重撞翻在地时,场面倏然又乱了起来。

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是化学院这边的人先动的手。

教育厅的人和校领导就坐在前排,场内起了冲突,即使很快就平息下来,各个领导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一个校领导更是当场发了火,把动手的那几个人全都叫到了一边训话。

俞熹禾不安起来,起身就要往球场上走,程煜叫住了她。他是那一行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穿西装的,他穿着纯色衬衫,袖口反折。

俞熹禾停住,疑惑地看着他。

但他只是说:“你在这里待着。”

俞熹禾皱着眉看着这个人,他走到场上,不知道和那个怒意正盛的领导交谈了些什么,对方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她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有很多事物初看美好,实则危险,好比夹竹桃。

所以,程煜帮她,总不可能是毫无缘由的。

林桃感慨了一句:“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年轻有为啊,是我新的榜样标杆了。”

俞熹禾笑了笑。

林桃上回这么说的时候,标杆还是陈幸。

但陈幸和程煜到底是不同的。俞熹禾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看着程煜朝她走来时,不知道怎么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没闹出什么大事,校领导只是教育一下,还不至于留下处分,你不用担心。”程煜说。

俞熹禾认认真真地向他道谢。

林桃认识的人刚才动了手,她现在要过去狠狠地骂人——因为他们一时冲动,差点惹出大麻烦。要是在教育厅领导面前留下恶劣的印象,那就是给学校抹了黑,不只是这些动手的同学会被警告处分,连整个化学院都会跟着丢脸。但话说回来,当时那种情况,连她都有些冲动,大家只是气不过,也不甘心,所以才忍耐不了。

看着俞熹禾礼貌地跟自己道谢,程煜忍不住笑了。他很早就独自经营起自己的公司,根基主要在美国,人们都恭恭敬敬叫他程少。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人特意来中国,而现在,那人还在温和客气地叫他程先生,连道谢也是如此疏离。即使他才也才毕业三年,只比她大了五岁。

程先生?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叫他名字时,他会如此期待。

“你不用跟我道谢,怎么处理都是你们校领导决定的。”他笑了笑,继续道,“如果你一定要答谢,不如待会儿请我吃个饭?”

俞熹禾站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台阶上,但和他的身高还是有一点差距,此刻她微微弯着漂亮的眼睛,应道:“好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的眉眼温柔,笑起时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程煜心中一动,争夺欲增强几分。他随便说了一个学校附近的餐厅。

等待上菜的时候,程煜问了一句:“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押下八十万筹码的底气?”

俞熹禾坐在餐椅上,指尖在膝上的手机边角摩擦,刚刚陈幸在微信上给他发来一个表情包——他们养的那只布偶猫躲在盆栽后面只露出一只耳朵,配字是“我要露出一点马脚,你才知道我喜欢你。”

他怎么能这么可爱?

俞熹禾忍不住弯唇笑了,以至于在回答程煜这个问题时也收敛不住眼里的喜欢:“底气吗?大概是因为很喜欢一个人,八十万的筹码与他相比,我会更想得到他。”

程煜迎上她满是欢愉的眼,握住红酒杯的手指一紧,关节隐隐泛白。

“是陈幸?”他松开手,仿佛是随意地这么一提,“之前在体育场,我听到有人提起你和他。”

“嗯。”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程煜不再开口,过了一会儿,俞熹禾问他:“你要在S大待很长时间吗?你的产业主要是在美国吧?”

程煜淡淡地回答道:“如果情况允许,我会把重心迁往中国。”从美国到这里好几千公里,程煜并不是没有做过在这边发展新事业的设想。

吃完饭后,程煜要付款,俞熹禾原本想拒绝,他笑着说:“你还是学生,而且在美国我赢了你八十万筹码,本该我请你吃一顿饭。”

温柔又强势,俞熹禾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他在那次化学院讲座上只讲了几分钟,却因俊朗的面容和卓越的风度而惹人注目。

俞熹禾是学生代表,又是导师最喜欢的学生,程煜与化学院领导见面的大多数场合里,她都在场。

从三月到六月,俞熹禾和他见面的次数多得她都记不清了。

五月中旬,陆谨言的画展开展,俞熹禾去看过一次,不过不是和陈幸,而是和程煜一起。

那天她跟着导师一起去同省另一所大学参加学术讲座,此次学术项目由程煜提供科研经费,所以他也在场。一共有三个教授上台介绍自己的科研成果,其中一个姓梁的教授上台发言时提到了自己的一篇论文,说是马上就要发表在国家级的期刊杂志上。他放出了其中几页论文,台下的俞熹禾看到投影屏上的内容时怔了片刻。

她在一个师姐那里看过一篇论文,内容和投影屏上显示的几乎完全一致。师姐忙到头晕时,俞熹禾还帮她改过论文上的一个小错误,而现在,她看到她修改过的内容一字未变地出现在投影屏上。

师姐那时候告诉她,她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写毕业论文,如果能得到机会发表,就有资格申请去国外的大学读博了。

台上的梁教授神情骄傲地提到这篇论文他是怎么写的,成果有多来之不易。

俞熹禾想起师姐提起希望收到国外名校的录取通知时的笑容,手猛地颤了一下。

俞熹禾不是没有听说过个别教授的学术报告作假,抄袭数据,甚至剽窃手下学生的成果……但那些都是发生在别的学校。俞熹禾和台上做学术报告的梁教授接触不多,偶尔去那个师姐工作的实验室时,都只看到她一个人忙忙碌碌的身影。

俞熹禾听说,她为了做研究,常常通宵待在实验室里,她是真的很热爱科研。

很多像她一样的人,明明知道科研这条路有可能走到底也得不到回报,仍满腔热情地投身其中,无怨无悔地奉献时间与生命,却没有想到会被剽窃成果,被难堪,被辜负。

梁教授的学术报告结束的时候,底下的学生纷纷鼓掌,均是一脸的崇拜。

俞熹禾在学术报告厅里待不下去,给她的导师发了条短信后就离开了。她一走出报告厅就立马打了个电话给那个师姐。打了三四次,最后一次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通。俞熹禾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阵哭声,断断续续的,那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后,只问了一句:“你是去听了梁杭的学术报告吗?”

梁杭就是那个教授的名字。

俞熹禾沉默了,所有想说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

师姐什么都知道。梁杭压她一头,师姐如果想要毕业,还要经过他的同意,如果想要在学术圈继续待下去,还要靠导师的推荐……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在挂断电话前,师姐说:“熹禾,从事科研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要放弃了。”她苦读十数年,最后却要选择放弃,所有的艰辛都白白经历了,热爱转瞬变成厌弃。

俞熹禾说不出挽留的话,挂断电话后,她收起手机转身就要离开,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她看到程煜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知道来了多久,又听到了什么。

他只问:“要离开这里吗?我带你走。”

那一瞬间,俞熹禾看见落在他发梢上的阳光,呈现出另一种温柔来。前不久她还在这个人面前说她的学校注重学术研究,慎思笃行,学术报告厅里的那一幕却生生给了她一个巴掌。

光是听见给梁杭的掌声都让俞熹禾感到讽刺,但她毫无办法。没有证据,举报也不会有结果,梁杭在学术圈的地位并不比S大化学院其他教授低。

程煜看她失望茫然的模样,眉头紧皱。

美国学术圈也常爆出学术不端的行为,他原本对这些漠不关心。

她不该露出这样失望、难过的神情,即使对他冷淡疏离,都比这种样子要好。

程煜上前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嗓音温润,像是在安慰:“要离开这里吗?”

俞熹禾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和程煜提前离开了这所大学。

在回去的路上,程煜的车出了些意外,熄火后再也发动不了。

程煜联系了保险公司来拖车,而他的下属驾车赶来接他们,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附近刚好就是陆谨言的美术馆,俞熹禾于是和程煜去看了画展。陆谨言的美术馆离市中心很远,又是临湖而建,风景很好。

在美术馆一楼的展厅里,程煜看到了那幅油画——

她在一片火红的晚霞中回眸,映衬着温软的幽蓝湖光,十分漂亮。

程煜没有问俞熹禾和这个美术馆馆主的关系,俞熹禾心情不太好,并未留意他的神情。她没有想到,程煜后来将这幅画以重金买下,又在远离中国的大洋彼岸,把这幅油画送给了她。她那时仍处在发现梁教授剽窃论文的震惊中,从未想到,今后她的人生会有如此大的变数。

当她在陌生的国度,在一条陌生街道上,再见到那幅画的时候,沉默了许久,最后问出一句:“程煜,为什么呢?”

他只是说:“你这么聪明,不妨猜猜我想要的是什么。”

俞熹禾回校后找了一趟师姐,这才知道梁杭抄袭学生论文的行为并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还会把学生论文的第一作者改成自己。他带领的研究生都不敢怒,不敢言。

俞熹禾考虑过要不要检举梁杭,可她既不是梁杭的学生,不是当事人,没有发言权,又没有证据。梁杭在学术圈混了这么多年,在S大表面名望很高,确实有一定的科研能力,也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至少在其他科研教职人员和其他学生眼里,这位梁教授是很和善的。

俞熹禾难得有些浮躁,在下车时额头还磕到了车门框上,程煜从另一边车门绕过来,下意识地抬手去揉她的额头:“你原来这么迷糊的吗?”

只不过他还没碰到,俞熹禾就捂着额头微微退了一步,摇摇头说:“没事的。”

就是有点丢脸……

她揉了揉额头,有些奇怪地想,他是不是对自己过于特别了一点?但又或者,只是他在美国习惯了这样待人?

程煜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并不介意她有意地保持距离。

如果有了喜欢的人,还与其他异性过于亲近,那才奇怪。况且她并不是很容易就与人亲近的性格。

程煜倚靠在车身边,目光落在和他告别后径直走向实验大楼的俞熹禾的背影上,很轻地弯了一下嘴唇。

我在意你,自然会把你当作掌上明珠,想要亲近。相反,如果你对我而言只是外人,我与你生分就只是下意识的举动,怪不得谁。

这些程煜不是不明白。

只不过拉斯维加斯的程少想要得到一个人时,方法与手段实在太多了。

充当司机的下属站在一旁,静默许久后,道:“程少,美国那边有一个视频会议在等着您。”

程煜抬手扯松了领带,转身坐回了车内,冷淡道:“回酒店。”

他在拉斯维加斯的灰色地带有着属于自己的产业,俞熹禾不知道的是,那天在赌场上她连连赢得了巨额筹码的同时,也有不法之徒盯上了她。

程煜在下楼的过程中,无意听见了只言片语。

谈话是两个本地佬。

“漂亮的东方玉娃娃,还没尝过是什么滋味。”

“待会儿有机会亲身实践下不就知道了?”

紧接着是一阵粗鲁的哑笑。

在这里,有些事情本就见怪不怪。但鬼使神差的,程煜停了下来,吩咐下属,要保证场内每位客人的安全。

她连赢几局,无疑是赌场上的焦点。

再然后,他走下楼梯见到了她——温软漂亮,宛如玫瑰。

下属在他身旁解释,说这就是那个在赢了数十万筹码的人。他心思浮动,更改了说辞:“保护好她。”

那一瞬间,他希望在拉斯维加斯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所有负面的、黑暗的事物,都与她无关。

俞熹禾临近毕业,在准备六月底毕业答辩的这段时间,一天中有十五个小时都花在了实验室与导师的办公室里。

她重新遇见许染就是在这时候。

许染和她是同一个高中的,更准确地说,许染是陈幸高中时期的同桌。俞熹禾和陈幸走得近,所以才会认识她。当时就有人提过许染和俞熹禾有些像,不同的是前者明艳得恣意张扬,俞熹禾则和她截然相反。

俞熹禾是在市区商业街的一家餐厅见到她的,S大导师与海市化学科技的研究人员在这里见面,化学院的很多优秀学生都在场,一是为了推荐人才,二是为了进一步交流当前国内的化学科研成果。

俞熹禾中途离开了一下,在过道上见到了许染。当时,她正在打电话,并没有注意到俞熹禾。

她一身白衬衫与黑长裤,长发波浪般落在肩上,低头勾唇浅笑时分外迷人。在高中时期,许染就明艳漂亮,高考毕业后她直接去了欧洲留学。俞熹禾和她并没有过多接触,她去欧洲后就没有联系过了。

因为对方在打电话,俞熹禾没有上前打扰。她整理完一份数据发给林桃后,准备回去时,在用餐区的另一边又见到了许染。

这是家半日式风格的餐厅,环境安静,餐桌间都有屏风隔断,上面绣有樱花与蓝白海浪。

“我那时候就随便说了一句,你还真去当了模特?”

“你在欧洲的那两个月,谢谢你的照顾,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从那里出来。”

俞熹禾刚巧路过,无意听到这几句,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往声源处看了一眼——坐在许染对面的是陈幸。

俞熹禾回来落座后走了几次神,身旁的研究生师姐关心地问了一句:“不舒服吗?”

她将不知道拿了多久的玻璃杯放下,摇了一下头,然后微微侧过脸看向餐厅玻璃墙外。

外面是大片繁茂的枝叶,衬托出商业街的繁华与热闹。这条商业街是AK名下的产业,也属于陈幸。

明明刻意压制,却还是忍不住想到他,脑海里不自觉就浮现出他坐在许染对面时的样子。

你还真去当了模特……你在欧洲的那两个月……

俞熹禾抿了抿嘴唇,思绪顿时乱了起来。

俞熹禾想起的,还有刚才谈起投资时他们言语默契的样子,似乎只需要听一个开头,就能明白对方想说的是什么。

原来陈远年那时候在机场跟她说的“他会告诉你的”是这个意思。他知道陈幸为什么进入模特圈,知道他为了谁,但是考虑到她的感受,选择了隐瞒。

陈幸去欧洲的次数不多,大二暑假时,他在欧洲待了快两个月。原来那时候他是和许染在一起吗?

那时候俞熹禾想的是,等她毕业答辩结束后再问陈幸,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会接受。

如果不能和陈幸在一起,也没有关系,科研这条路,她会继续走下去,一辈子都要认认真真地做科学研究……后来她才知道,这也太难了。

转眼就到了六月,俞熹禾到达毕业答辩教室时是下午,答辩顺序按抽签情况来,她抽到的序号靠后,也就等了一会儿。

轮到她时是下午四点多,她准备充分,又是S大化学院公认的学术能力出众的本科生代表,底下答辩评分组的老师也都认识她。即使一时紧张出了错,也是无关紧要的,更何况她行事一向冷静自持,在这种场合犯错的概率几乎为零。

但意外就是发生了。

评分组老师拿到她答辩论文的复印件时,脸色从期待与欣赏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一开始还没有哪个老师开口提出质疑,直到答辩结束,俞熹禾礼貌鞠躬并致谢后,一个科研老师才开口说道:“俞同学你先等等,出了点状况,我们需要梁杭老师来确认一下。”

同时被联系的,还有俞熹禾的导师。

评分组的老师神色异样,私下交流时看向她都表露出一种不敢相信的神情。

因为发生意外,排在后面的学生全都更改了答辩地点,去了隔壁的备用教室答辩。

梁杭和俞熹禾的导师几乎在同一时间赶到这里。

俞熹禾坐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的答辩论文不会有问题。

梁杭一到教室就有老师走上前去,俞熹禾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位老师严肃地问了句:“梁老师,你看看这份参加答辩的论文,是不是和你两周前在本校学术报告厅做汇报的那份有些相似?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俞熹禾顿时僵住,凉意忽然从脚底蹿了上来,瞬间就全身冰凉。

她的一句“不可能”还没有说出口,就见梁杭拿着她的答辩论文翻动了几页,紧皱着眉头道:“相似度是有些高……这是谁的报告?”他抬头,正面迎上了俞熹禾的视线,自己也明显意外了一下。

刚刚评分组的老师私下就在讨论,甚至致电了好几个教授。两周前梁杭在本校的学术报告厅做过一场报告,并且立了项,那份报告的内容与俞熹禾的这份答辩论文在开头几页相似度出奇地高。

才过去两周,评分组的老师对梁杭的那份报告还记忆犹新,学生毕业答辩时又递上一份相似的论文,想不产生怀疑都难。

俞熹禾从椅子上起身的动作太快,差点站不稳,突然发生这种事情,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疼了起来。

相似?她的答辩论文和梁杭的报告相似?怎么可能!!

可偏偏这时候,梁杭像是默认般地坐实了评分组老师们的疑惑,语气沉稳但又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俞同学是受我报告影响太大,才做出这种事,回去修改修改,延迟毕业吧。”

“这件事还没通过学院审查,尚无定论,梁教授这样未免太武断了。”俞熹禾的导师最先出声反驳,“熹禾对待学术的严谨认真,是我看在眼里的,我相信她不会犯这样严重的错误。”

其实如果只是这样,还没有什么大问题,论文抄袭引述,最多退回重写,再延迟毕业,但糟糕的是,这天刚好有学术委员会的人在场,并且有很看重俞熹禾的学术圈大牛过来旁听。

那个很看重俞熹禾的已退休的老教授反复翻动俞熹禾的纸质论文,反复对比,表情渐渐不好了。

在这一瞬间,俞熹禾猛地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就连她一向尊敬的导师都被指责说是偏袒学生,罔顾学术不端的行为。

俞熹禾猛地想起,自己的报告是经过模拟答辩的。她不知道梁杭怎么知道自己的论文内容,但至少那场她与导师的模拟答辩在梁杭立项之前。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她的导师说什么,只要没有证据,都会被说成是偏袒。

她浑身泛起凉意,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从头到尾快速地把思路理了一遍后,稳住声音说道:“我没有抄袭,更不会抄袭本校化学院老师的论文。我的论文在四月份就进行过模拟答辩,除了我的导师,当时旁听答辩的吴老师也可以为我证明,并且我保留有和导师邮件来往的记录。”

梁杭似乎是紧张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俞熹禾头一次很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神情冰冷地站在众多老师复杂的目光下,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可能抄袭,希望梁老师你也能对此作出说明。”

俞熹禾一直都有保留来往邮件的习惯,但她没想到,她用自己笔记本登录上邮箱时却发现里面的邮件被清空得一干二净。如果说先前她还算足够冷静,现在心蓦然沉了下去,开始慌了起来。

导师已经走了过来,就站在她身后,也看到了她一干二净的邮箱,面色难看,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导师的学生太多,平日里邮件数量就多不胜数,而她有定期删除邮件的习惯……完全是因为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幕。

导师已然意识到不对劲,却还是拍了拍她冰冷的手,安慰道:“有老师在,别慌。其他人都不知道事情真相,但老师明白。”她呼吸声很不平缓,出现这种情况,她内心是有些气愤的,但顾及到场合,还是稳住心神,看向在场的另一位老师:“吴老师,你说,四月份那场模拟答辩的内容和今天有没有区别?”

之后整个事件的关键点就落到了那位吴老师身上,他刚好也在场,但是在面对其他老师的求证时,他只是很含糊地回答道:“那场模拟答辩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但和今天的论文报告好像还是有点不同的。”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无疑是表明了态度。

他没有解释,只是脸色异常难看,在场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是对俞熹禾产生了失望,不方便当场说出来而已,一时间都唏嘘不已。

俞熹禾呼吸一窒,胸腔就像要爆炸一般。答辩论文被指抄袭,邮箱被清空,旁听模拟答辩的老师说出似是而非的话……这一桩桩,简直在把她往绝路上赶。俞熹禾的导师脾气一向温和,对待学生向来都是耐心又细致的,独独在这个时候发起了火,场面顿时难看了起来。

老师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她很喜欢也很尊重的那位老教授很慢地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隐隐透着失望。

她热爱化学,不怕艰苦,愿意从事科研,而她的导师也告诉过她,走这条路一定要刻苦努力,要认真做学术,不能造假……但这个时候,旁听过那场模拟答辩的老师却站在了抄袭者的那一方,明明她模拟答辩时的论文与今天提交的这份没有任何差别。

而她的导师也被牵连,被扣上“偏私”的帽子。明明在学术这条路上,她严以律己,专注学问,竟也要受无端非议。

教务处的人也来了,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与议论声中,俞熹禾余光看到梁杭似乎是松了口气。

一个平日里与梁杭关系较好的教职人员同梁杭聊了几句,冷嘲热讽起来:“现在有些学生还没有毕业,就想走歪门斜道,年纪轻轻,学术成果倒不少,还以为是后生可畏,原来是抄袭作假得来的。”

俞熹禾再冷静,再有分寸,在答辩论文被恶意陷害抄袭作假,并因此被人严厉指责的时候,也是会失控的。

那些看向她的目光,有的流露出难以置信,也有的像是锋利的尖刀,透出不满和失望。

一方是在学术圈早有成就的教授,一方是正要毕业的本科生,孰轻孰重,该相信谁,似乎都已经明朗了。

但她不甘心。

“抄袭作假?”俞熹禾看向那个教职人员,声音带着凉薄与嘲讽,“你恐怕说的不是我,而是梁杭。”之后,她上前收回了自己的论文报告,神情异常冷漠,眉目微敛,尽是凉意。

那个教职人员的脸顿时青了,正要发作时,身旁的梁杭板着脸出声道:“俞同学,你现在真诚道歉并改过的话,还能有机会留在S大,还能有不错的前程。”

不错的前程?在S大?

俞熹禾慢慢调整呼吸,指尖陷入掌心。

学化学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有多苦,有多累,而此刻她的信仰几乎就要全盘崩塌。

俞熹禾突然理解了那个师姐说的话。

这条路没那么好走,每个人都有可能会被辜负。

梁杭说完那些话后,教室里沉默了许久,直到她忽然动了一下——那几份答辩论文的复印件被她从中撕了开来。

临到这种关头,俞熹禾忽然平静了下来,她向气白了脸的导师和场内唯一没有发过言,私下也拒绝了所有老师询问的那个老教授鞠了个躬。

她不知道发生这件事后,学术圈里会掀起多大的议论。大家可能会指责她学术不端,更严重点,可能会纷纷讨伐她,她会成为众矢之的,然后陷入最糟糕的境地。

一个短暂的鞠躬致礼后,俞熹禾直起身,在离开前说了最后一句:“我拒绝讲和,过错方不在我。我会离开S大,而这件事一定会有个结果。”

她走出答辩教室,很轻地合上了门,那一刻她心中像是有什么崩塌下来,浑身冰凉。她不再是S大优秀本科生,学校光荣榜上,她的名字也会从此消失,而她——也不再是S大的学生。

在走出学校的路上,俞熹禾想了很多,脑海里乱成一团,直到坐上回公寓的车时,她才反应过来,那些论文复印件还被她攥在手里,此时已成了皱巴巴的垃圾。

她参加过数不清的科学竞赛,也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实验意外。从事科研如此辛苦,她本可以不选择这一条路的,从商或从政,无论选择什么,都比做科研来得轻松,也不会被这样辜负。

回到公寓后,俞熹禾喂了猫,等它睡着后,一个人在阳台的地板上坐了很久。盛夏夜半的风微醺,搅得她思绪越来越混乱,最后倏然清醒过来——她应该给陈幸打个电话的。

在参加答辩之前她就把手机关机收了起来,现在重新开机,屏幕上涌出无数未接来电与短信,有几个电话是她导师打来的,也有其他老师发来的短信。

剩下的俞熹禾没有再看,直接拨打了陈幸的电话。在等待接通的忙音里,她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心,又胡乱跳起来。

这通电话并没有被接通,手机里传来的只有温和平静的公式化女声:您好,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俞熹禾慌了神,下意识地想,陈幸是不是知道了今天毕业答辩上发生的事?是不是……也对她失望了?

很多事可一不可二,俞熹禾从来都不是那种第一次电话不通,还会紧接着拨打第二次的人,但今天似乎多的是例外。

在发生论文抄袭事件的数小时里,俞熹禾想倾诉的对象只有陈幸,但他或许是有事,第二通电话依旧在忙音里结束。

她就那样坐着,直至凌晨一两点。俞熹禾吹了太久的冷风,最后起身的那一瞬间小腿发麻,眼前只觉一片眩晕。

然后她想起过往时光里,陈幸对她说过的话——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想见我,不远万里,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她的手机屏幕亮起,跳出了一条短信提示:“熹禾,明天你有时间吗?老师想和你谈一谈。”

是那位旁听过她模拟答辩的吴老师。

翌日下午,俞熹禾去了一趟S大附近的咖啡馆。吴老师已经提前到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神情复杂。

俞熹禾很清楚,昨天在场其他人或许都不知道实情是怎样的,但他不可能不明白,现在单独约她出来,无非是为了劝说她。

谈话开头,老师避开了论文答辩的话题,问了一些别的无关紧要的事,似乎是觉得气氛可以了,才提到正事上:“熹禾,昨天那件事还有余地。我和在场的老师们打过招呼,这件事尽量不外传,你也会顺利从S大毕业。可能就是最近一段时间里会有些闲话,但这些我会处理。之前在答辩会上……很抱歉,不过,我会帮你的。”

俞熹禾没有应答,实际上她一整晚没睡,精神状态有些不佳,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老师看她安安静静的模样,胸腔闷得不行,又加了几句:“我在S大从事研究工作数十年,熹禾,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我和你的导师聊过,她名下研究生的名额一直给你留着,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你的导师会等你。”

S大出现教授抄袭学生论文这样的事,传出去学校的名誉会受到很大的损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事关学校的名誉,他不敢断言,所以答辩那天才没有坚定地站在俞熹禾这边。

比起整个S大在学术圈的声誉,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显然要无足轻重得多。

俞熹禾想了一下,得不出答案。沉默半晌后,她才开口:“老师,你热爱S大,我曾经也是。你选择了S大,维护梁杭老师,站在你出发点和立场上,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但是老师,我不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眉眼微垂,似乎有些疲倦,显得冷淡无比。

“我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怀去牺牲自己。”

她不会下象棋,却深谙弃车保帅的道理。如果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学生,现在的场景恐怕不会是这样。她本来不想来见这位老师的,她又不是无欲无求,心如止水,面对这种“取舍”还是会气愤的,但她想问一句话。

“吴老师,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想问,院方是不是对我的导师做了什么?为什么我联系不到她了?”

吴老师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实话实说:“你被认定为抄袭,她作为你的导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极力维护你……昨天那种场合,学术委员会和院方领导都在,她需要接受调查。”被没收通讯工具,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俞熹禾握着陶瓷杯的手指猛地用力,泛出了冷白。

她本该是要一帆风顺的,没想到一路走过来,遇到这样的事。不仅如此,她还连累了对她一直照顾有加的导师。

除了最后的那一段谈话,这一次见面算是平静,俞熹禾不想多谈,借口还有事便终止了话题。离开前,她听到了一声饱含愧疚的“对不起”,像是错觉,只不过她并没有回头。

她也不知道,前一晚上,在化学院行政办公室里,自己的导师和梁杭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导师把桌面上的一沓文件全都砸在了门框上:“梁老师,你平日私下怎样,我都不会干涉!但俞熹禾是我的学生,你竟然把论文抄到了她头上?!”

梁杭也是一头冷汗。他哪里能想到,他只是借俞熹禾导师的电脑拷一些文献资料,哪里想到电脑上那个一直登录未退出的邮箱是俞熹禾的?他一时鬼迷心窍,把她的论文保存了下来,也删除掉了所有来往邮件的记录。她是化学院众多领导与教授都很器重的一个学生,他哪里敢将心思打到她身上?!他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导师气得手都在颤抖,差点没扶稳一旁的桌子,只重复着一句:“她是我最看重的学生!”

她自认治学严谨,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不端的事,没有出过任何学术事故,却偏偏因为她的疏忽,让自己学生的论文被窃取,并害其冠上了“抄袭”的污名。如果俞熹禾离开S大,不再从事科研,她恐怕会内疚、不安一生。

可不论她说什么,梁杭都咬死不承认自己抄袭,或是看过俞熹禾的论文,只是摆着脸色,一味地说等学院审查。

随后上级的人过来,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不可避免的,她也被叫了过去,没收通讯工具,以免和外界有串通联系的行为。

没有半点有利于俞熹禾的证据,在这种情形下,学院的审查结果会是什么,不言而喻。

什么是进退两难?这就是了。

同时导师也知道,那个孩子不会再回来了。

从咖啡馆离开后,俞熹禾在外面闲逛了很久,最后接到严嘉打来的一个电话,第一句就是问她人在哪里。

俞熹禾也没想到,学术圈外第一个知道她答辩出了状况的人是他。

很快,严嘉驱车赶到了这边。俞熹禾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时,都能看得出他脸色难看。

他问:“昨天你的答辩论文被指认抄袭?”

“你怎么会知道?”

严嘉一面开着车一面皱着眉郁气极重地说道:“那个梁杭在我这里拉了资金立项。”严嘉开了个制药公司,在海市医药圈里算是一家独大。

他前不久刚和梁杭签了合同,结果今天就得到消息,说S大昨天的毕业答辩上出现了一份论文,和梁杭立项的那份报告开头惊人地相似,助理告诉他“俞熹禾”这个名字时,他差点没反应过来——阿幸的心肝宝贝儿啊?

随即严嘉就意识到麻烦大了,从办公桌后站起,拎了外套就往外走,边走给手下打电话,让他们先终止和梁杭的合作。

这件事要是被陈幸知道,别说梁杭在学术圈不会再有立足之地,但凡与这件事有点关系的教职人员,都会受到影响。

他那样杀伐果断、手段狠厉的人,底线永远只有一条,那就是俞熹禾。只有这个人是不可与他谈判,不可触碰的。

严嘉心想,这件事可能没办法轻易解决。

俞熹禾一看到严嘉就想起了陈幸,于是问了句:“陈幸最近是在忙吗?”

严嘉偏头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他和许染去了华尔街谈生意……你不知道吗?”

俞熹禾这才想起来,陈幸之前是有跟她提过的,他要去曼哈顿谈一单投资。著名的纽约证券交易所就在曼哈顿的,那里有着影响整个美国乃至全世界的金融市场和金融机构。

只是俞熹禾不知道,他原来是和许染一起去的。答辩前太忙,之后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差点忘记了这件事。

他和许染一起去了曼哈顿……

俞熹禾看向车窗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父母还不知道。在答辩教室里她没有示弱,老师跟她道歉时也没有感到委屈,严嘉说出那句话后,她忽然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眼睛微酸,胀得难受。

许染懂投资,又身处资本市场,她是陈幸的同道中人,严嘉也是认识她的。

原来这个时候,陈幸是和许染在曼哈顿。

原来这个时候,陈幸真的不会出现在她身边。

俞熹禾按下了内心翻涌的酸涩,压制着有些急促的呼吸,生怕被身旁的严嘉察觉到异样。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解答其他人的疑惑了,一个短暂的恍神后,她忽然庆幸那时候没有把自己和陈幸的关系告诉双方长辈,还好没有。

他为了许染进入模特圈,做他不喜欢的事。

他为了许染去了欧洲,回国后见她受伤,立刻心软,于是对她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想见我,不远万里,我都会来到你身边。”

他们是青梅竹马,她和许染有几分相似,于是陈幸分她一点柔情再自然不过。

原来冥冥之中,她是有预感的。

车里太过安静,严嘉在等红灯的时候转头想问她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却见她侧着脸看窗外,脸色冷得像块白玉。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俞熹禾转过头看向严嘉,问道:“怎么了?”

绿灯亮了,严嘉重新发动车子,开口说道:“你如果要找阿幸,可以发邮件,不过他这些天可能没什么时间去看消息。”

出乎严嘉意料的是,俞熹禾只是“嗯”了一声,就再也不肯多说。严嘉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但他没深究,只是把这归结于答辩论文一事太糟心,俞熹禾又不像陈幸那样,有异于常人的处事作风,或多或少都会心烦的。

严嘉问她想怎么处理这件事,俞熹禾应道:“梁杭发致歉声明,向所有被他抄袭的学生道歉,之后的,再说吧。”她其实知道,这些说得容易,但学术抄袭鉴定本就是件麻烦事,能不能找到梁杭学术不端的证据还得另谈。

这边俞熹禾还没来得及想太多,严嘉把她送回住处后,安慰地说了句:“阿幸不在,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处理,你照顾好自己。”

俞熹禾说了声“谢谢”。

可他们都没料到,严嘉终止了与梁杭的项目合作后,面对合作老师与手下学生的质疑,梁杭一怒,把俞熹禾推了出去。

他担心是答辩这件事影响了他的项目,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背着学院的管理层把俞熹禾抄袭论文这件事抖给了一个学术杂志的记者。

事情被曝光后,一时间海市学术圈众说纷纭。

俞父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他一向对俞熹禾很严厉,但总归是疼爱她的。他就这么一个小姑娘,不论多大,在他眼中都是个小孩子,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俞熹禾回俞家的当天,难得父母都在。俞母什么都没有提,只是问她饿不饿,是不是累了。俞熹禾摇摇头,跟母亲说了句“别担心”,就跟着父亲一起上了楼。

在书房里,俞父的脸色有些沉重。他为官多年,几乎没出过什么差错,对唯一的这个女儿虽然疼爱,但也是严厉,自然相信她不会做出学术造假这种事。

俞父问她有什么打算,还说他可以找人帮她调查这件事,之后她想继续从事科研,也是可以的。

俞熹禾犹豫了一下,坚定地说道:“我出国吧,就这几天。我试试看能不能申请到国外的大学或者实验室。”

就算申请不到也没关系,眼下这种情况,她出国避开舆论,将后续影响降到最低,才是首要的。

俞熹禾微微仰头,看见父亲的鬓边已经染了浅浅的白色,心一颤,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和妈妈别担心我。”

俞父见她已经做出决定,再舍不得,也只能答应下来:“熹禾,爸爸和妈妈永远爱你。”

她从小到大都不需要他和她母亲操心,从当年乖软的小团子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原来竟过去了这么多年。

俞熹禾只把自己要出国的事告诉了导师和林桃。

答辩一事发生,导师为她忙前忙后,可在梁杭的“作用”下,导师的行为全被当成了偏私。院校审查结束后,导师就给她回了电话,没有提自己被审查处分的事,只是说,老师一直都在,这件事老师会处理,让她别担心。但俞熹禾其实清楚,事成定局,至少在短时间里是很难翻盘的。导师不想让她伤心,把所有事都抗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段时间她们的联系也很频繁,俞熹禾每次和导师联系的时候,都让她别这么忙碌了,没有必要了。可每次看到导师发的消息,那些安慰的言语都会她更加地难过。

走前俞熹禾特意见了导师一面,感谢她这几年的照顾,只可惜她们之间的师生缘不长,但她一直都会是自己的恩师。

俞熹禾和林桃电话联系时,林桃哭得气音都冒了出来。明明她都没解释过毕业论文的事,林桃却毫不犹豫地相信她。

“我会回来的,你别哭。”

在准备出国前,俞熹禾把那只布偶猫交给了林桃照顾。如果陈幸回国了,再交还给他吧。

走的那天,俞熹禾在林桃的陪伴下拉着行李箱走向候机大厅,身边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她安慰完林桃准备进去时,看见了从人群中向她走来的程煜。

几天前程煜就联系过她,有关答辩论文的事她提都没有提过,他却仿佛知道她的打算,只问了一句她要申请国外哪所大学,或许他可以帮忙,就当是那八十万筹码的报酬。

学术论文抄袭这么大的一件事,他不可能不会知道,但他不问不提,默认地把她放在了无过错的那一方。

明明眼前的这个男人与她相识才几个月,他们之间的私交甚少,不像她和林桃认识多年。机场大厅的光线明亮,地板折射着冷光,程煜就踏着一地的冷光向她走来,身形挺拔,容貌清隽,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与从容。

程煜走近俞熹禾,朝她伸出了手,修长而漂亮的手指展现在她面前,他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你是要把行李给我,还是把你的手给我?”

俞熹禾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行李给了他。程煜告诉她,他已经联系好了美国费城的P大,入学手续他也让下属帮她办好了。

俞熹禾听到是P大时愣了一下,确认道:“你确定?”

费城的P大有很高的科研水平,普通人是很难考进去的。

“嗯,也是我的母校。”程煜拉着她的行李箱准备过安检,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跟在身后微微仰头时的样子温软又恬淡。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写了封推荐信给P大化学与生物分子工程系的罗教授,你的新导师回信表示很期待你的到来。”虽然在电话里程煜就告诉过俞熹禾,帮她联系的大学在费城,但俞熹禾没想到会是P大,更没想到程煜会特意地为她写一份推荐信给他母校的教授。

他还说:“你先别感谢我,如果你表现不好,我在罗教授的面前可是会很丢脸的。”

此时安检附近没什么人,程煜一手搭在她的行李箱拉杆上,半侧着身子看她,道:“所以你要好好加油。”

他抬手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发顶,像是个邻家大哥哥,在夏日洒满阳光的午后,连笑都是干净又温和的,以至于俞熹禾没能拒绝他的亲近,甚至连一句道谢的话都很难说出口。

飞往美国费城的航班的头等舱上座率低,俞熹禾关掉手机的时候,程煜问:“你是在等谁的电话吗?”

俞熹禾靠在椅背上,眉眼带着一抹疲色,神情却是淡漠的。她抬眸看着程煜,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她在期待陈幸或许会在这个时候给他回个消息,但是没有。她想起那时候,她跟程煜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很喜欢一个人,八十万的筹码与他相比,我会更想得到他。”

程煜大概是猜到了她在等谁的消息,于心不忍般告诉她:“我有朋友两年前在欧洲地下拍卖场上见过陈幸,在那个场合,他救下过一个女孩……你很像她。”

语言的魅力就在这里。

程煜只用了短短几句话,却向她透露了很多信息。她像那个女孩。谁呢?大概只有许染吧。陈幸在欧洲的那两个月,他们彼此作伴,从前往后也未断过联系。在更早之前,陈幸还为了她进入模特圈,只为了她能看见自己。

俞熹禾只是垂下了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许染高考后出国去了欧洲,陈幸那年暑假瞒着所有人去那里,可能就是为了找她,只不过令人难过的是,他们的重逢,是在欧洲的地下拍卖场里。

可俞熹禾又想,程煜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又怎么会知道许染?

直到飞机起飞,轰鸣的气流声结束后,俞熹禾才问:“你调查他?”

程煜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她。

他去过地下拍卖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所有危险与暴力都被粉饰在纸醉金迷下,很多正当的、不正当的手段他都用过。

但他没有告诉俞熹禾,他想调查的其实是另一个人,只是那个人的背景太干净,反而显出了异样。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他才转而查到了陈幸,他认为陈幸和那个人一定有关联。

那场地下拍卖会,隐私度极高,黄金直接作为货币,权色交易被摆上台面。如果不是程煜认识的人刚好是当年那场拍卖会的负责人,他也查不到这里来。而程煜只是避重就轻地说:“熹禾,我只是替你感觉不值。”

毕竟那时候陈幸的确救下了一个女孩,只是那个人并不是许染,但也确实和俞熹禾惊人地相似。她就那么坐在台上,抬头胆怯地看着台下的人,长发柔软地垂落在雪白的肩上,桃花眼水一般地灵动,整个人宛如出水的精灵。

过了很久,俞熹禾才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就像科研这条路一样,因为热爱,无所谓走下去时有多艰辛。”

她喜欢陈幸,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真诚,热烈。

飞机即将离开中国大陆,她坐在弦窗旁的座位上,柔软的云朵漫过来,差一点就能亲吻到她的脸颊。

程煜看着她,耐心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她说:“我喜欢一个人,即使知道和他可能不会有好的结局,但我也要走下去。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把所有时间和精力放在科学研究上,专注学术。”

所以,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即使遇到崎岖坎坷,她也还是要走下去的。

如果真的得不到最爱,那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俞熹禾决绝地想,她大概是要失去陈幸了——那个她喜欢的人,她想在一起的人。

这个人等同于她的科学研究,是她所钟情的。

此时的俞熹禾不知道,在她的航班起飞三个小时后,陈幸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