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不曾等待,觉得他们来得太早,总扰人心烦,今日,多了一份等待,却觉得时光过得那么漫长,短暂的一刻,恍若已是一天。
仿佛听到稀疏的雨声,敲打着窗棂,还有窗外雨打芭蕉、雨打翠竹的萧萧声。清晨的闷热,是下雨的前兆,此时,一阵清风拂来,我闻到这属于夏日独有的泥土气息,有些呛人,可我却深深地吸了几口,我看不到,却想要真切地感觉夏雨的存在。
若是从前,此刻的我,定是站在窗台,看檐角边滑落的雨滴,看着潇潇的风雨,澄洗着每一枚翠绿的树叶。如今,只能掩帘听雨,也算是一种意境。
红笺和画扇为我装扮一番,着白色的雪纺罗裳,挽长发成髻,斜插一朵绿芙蓉,身上泛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因为方才沐浴时,我命红笺为我备的都是茉莉花瓣,清雅芬芳。
我坐在临桌的椅子上,画扇坐在我身旁,红笺和秋樨临在我身后,只为等待着那位传奇的神医。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小行子急急来报:“娘娘,新应征的林神医已在门外等候。”
我轻轻挥手:“传。”
只一会儿,听到轻逸的脚步声,缓然地行走,离我越来越近,我几乎听得到他衣袂飘忽的声响,还有他腰间那坠玉沉沉摇曳的姿势,还有他身上的气息,还有,还有他细致而又些许起伏的呼吸。
“草民参见湄昭仪,愿昭仪娘娘福寿金安。”字字句句,划过我的心间。
我极力压制住情绪,用很平缓的语气说道:“林神医免礼。”这个林字,我拉长了语调,脑中闪过,林,不就是楚字的一半么,换来换去,他还是他。
画扇突然执紧我的手:“妹妹……”我在想象画扇此时惊讶的神情,她见着楚玉,一定非常意外,才会突然这样唤我。
我转眉看向她,用另一只搭在她的手上:“姐姐。”
“你们都随我退下,让林神医好好为娘娘诊治。”画扇突然朝大家说道,接着领着她们退出了暖阁,只余下我和楚玉。
他缓缓坐至我的身边,呼吸似乎有些许急促,慢慢地又恢复了平和。低低说道:“娘娘,草民要为你诊脉,还要检查你的眼睛和头部。”
我轻轻点头:“好,那就有劳林神医。”
他的手轻轻地压在我手腕的脉搏上,虽隔了一层薄纱,我还是忍不住颤抖一下,那指端我温度瞬间传至我的全身,通向我那些轻缓的脉络,血液似乎流窜得快速起来。此时我的脸一定红若云霞,自己觉得耳根也有些发热,这位久违的故人,就以这样的方式近距离地接触,心中难免会有起伏。
从他的指端,我感觉得到他急促的心跳,感觉到他眼神的灼热,虽然我不能与他对望,可是这么近的距离,我都能感觉到。
“娘娘,原谅草民的来迟。”他低低地说道,他称我为娘娘,又自称为草民,让我觉得很生疏亦很别扭。
我冷冷回道:“林神医,这里已无他人,你我既是故人,为何又不肯以故人的身份相识。我的眼目虽瞎了,可是你的声音,我还是能听得出的。”
“好,既是故人,就当以故人重逢的方式相认。眉弯,原谅我的来迟,我有我的难处。”他的一句眉弯,唤起了我沉睡的思绪,那些缤纷的往事在瞬间涌上心头。我禁不住想要落泪,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清冷一笑:“楚玉,我不怪你,之前我虽有过埋怨,可是这么久,你让我盲了这么久,我连埋怨的心情都没有了。你来了,我没有欢喜,你不来,我没有失落。”说这些,其实并非全部发自内心,只是想这样对他说,仿佛只有淡漠才能掩饰我内心的恐慌与激动,埋怨与欢喜。
他的手轻轻执着我的手,我缓缓取出,试图逃离,他握得更紧:“眉弯,你信我,既然我来了,就一定会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重见光明。”
我终究还是用力取出自己的手,嘴角依旧扬起一丝冷笑:“最短的时间?你知道么?贺太医告诉我,我的眼膜已坏死,因为眼里的血管不通,无法供血,眼膜已坏死了。”
楚玉轻缓一笑:“我有神术,造化桑田,坏死了,又如何,我可以为你换上新的,你知道的,我有奇术,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我不解地看着他:“换上新的?可是哪儿会有新的?”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双眼睛,难道没有一双属于你的么?”淳翌言语轻松。
我问去:“你这是何意?”
“要一双与你相配的眼膜,取下他的,换上你的,你就可以重见光明了。”楚玉缓然说道,似乎他认为,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那换给我的人,岂不是会盲?”话一说出,我心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楚玉坚定地答道:“是,会盲。”
我立即摇头:“万万不可,如此过于残忍,夺走别人的幸福,非我沈眉弯所为。”
“你的幸福亦是被别人夺走,你的双目,是如何盲的,你忘了?你腹中的胎儿,是如何死去的,你也忘了?”楚玉尖锐地刺伤我。
我冷冷道:“你变了,你不是那个纯良的楚玉,不是那个慈悲的楚玉。”
楚玉朗声笑道:“不成仙,便成魔,我自问我还做不到修炼成魔,倘若你心平气和地想想,你会觉得值得,或许有人甘愿为你牺牲,有时候,牺牲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你为何不去问问那个愿意牺牲的人呢?”
“愿意牺牲的人?难道你知道谁是那个人?”我急急问道。
“当然,我来的时候就这样告诉皇上,皇上说要出告示,在万千人中寻找与你相匹配的眼膜。可是你是知道的,我是楚玉,我知晓过去未来,这样的小事,我很随意就能掐算出,所以不需要寻找,这个人存在。”楚玉依旧是这般骄傲又自负。
我缓缓问道:“我,我可以知道么?”
“不,我不能说出,你不会不知道,天机不可泄露这句话吧,若我说出,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与伤害。”楚玉的话语中藏着玄机,我知道我是不能再问了。
我平静地回道:“无论此人是谁,我都拒绝,我不要换了。”
“娘娘,有的时候,不是你要不要的,一切都是注定。这一路走来,我也有许多不要的,可是到最后,都没能拒绝。我也有许多想要的,可是到最后的,终究还是不属于我。既然你可以做到这么平静地拒绝,不久的一日,你也会做到平静地拥有。”楚玉的话总是充满禅机,可是他说的,我都懂。
我轻浅一笑:“这世间,好像只有你和我最信宿命。”
“因为你我都被宿命摆布,做了宿命的棋子。将来,许多的事,我都会告诉你,也该到了我告诉你的时候,到时一切都不同于今日,无论是什么,希望你都能接受。我不希望你平静,太平静意味着死亡。”楚玉的话让我疑惑,可我不想再问太多。
许久,我启齿问道:“你真的要帮我治好眼睛?”
“是,不惜代价,我来此就是要为你治好眼睛,这是我的使命。你还记得么?当初我告诉过你,我治好一个人,就要伤一个人,我救活一个人,就要死去一个人。这些都是注定的,所以任你如何逃避,也是如此。”楚玉坚定地告诉我,这些话,我记得,而且验证过,当初我的复活,是烟屏的死去,因为是楚玉持剑在混乱中将我所救的,只是我在猜想着,这一次我的眼睛,又会伤了谁?
我轻轻点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你真的是一个悲剧人物,连让你救的人,都是悲哀的。”说这话的时候,我嘴角泛着冷笑,不知是在嘲笑他,还是在嘲笑自己。
“是的,让我救的人都是悲哀的。可是,你也亦然,你也是悲剧人物,连爱上你的人,都是悲哀的。”楚玉丝毫不介意揭我的伤处。
我冷笑:“为什么,悲哀的人还总是会相遇在一起。”
楚玉亦笑道:“因为同样悲哀,所以相遇,但是都会有尽头,一切,都会有尽头。”
我平缓地说道:“看来我拒绝也已经太迟,你已经将此事告诉给皇上,如若皇上知道世间有一双眼膜可以与我交换,他一定会为我争取,无论那个人是谁。”
“是的,他会,我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他眼中流露出的坚定让我震撼,之前并不知道他会如此决然地爱你,可是见着他,一切都明白了。这是债,他欠的,他就该还。”楚玉如此这般告诉我,淳翌给他的感觉。
我薄冷一笑:“债?前世的债么?他如何就这样欠了我的。”
“不只是前世,今生也欠你的,该你的就是你的,欠了什么到最后都要还。今生不还,来生也要还,生生世世皆是如此。”楚玉越说越玄,我听着有些茫然。
“还在下雨么?”我忽然转移了话题,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几乎忘了窗外还在下着雨,似乎听不到雨声。
“在,没有停,只是雨点小了,几乎听不到。”楚玉答道。
我叹息道:“相逢在夏日的雨天,那一次是雪夜,为什么,我还是看不透人间的阴晴圆缺。”
楚玉回道:“看透的时候,也就是结束的时候,会有那一日的,无须等待,该来的自然会来。”
“何时为我换眼膜?”我若有似无地问去,既知一切都无法更改,不如顺应。
楚玉轻声笑道:“该换的时候换,这之后,我会住在宫里的太医院,以后每日会来为你诊治,因为换眼膜之前,你的眼睛每天需要敷一个时辰的药,做好准备,那样才能成功。”
我轻微点头:“好,既然只能如此,我就安心地等待复明,也没什么好值得我愧疚的,因为是你,你救好一个人,就必定要伤一个人。我将这些罪归于你的身上,我会很轻松。”
楚玉朗声笑道:“好,都归罪于我,反正我早已在魔界的边缘徜徉,已经不在乎这点儿小罪过了。”
我缓然起身,走至窗台,闻着雨后清凉的气息,楚玉也走至我的身边:“我该去太医院了,你自己保重,这些日子,我每天都能见到你,往日梦里想的,如今可以成为现实,可是却是在紫金城,这与你有着宿缘的紫金城。我本想带你远离这里,看来一切都注定,我做不到了,既然做不到,就留下来陪你,一路荆棘走到底。”
我轻轻点头:“好,一路荆棘走到底。”说完,心里觉得好踏实,因为楚玉的存在,让我觉得安心而踏实,与淳翌在一起,我也有踏实,可是与此相比,却不及楚玉让我安心。也许楚玉生命里的女子,暂且只有我,而淳翌,有太多。
一边是雨声,一边是楚玉离去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心里虽然踏实,可是在踏实的背后,又隐隐地感到不安。我在想着,这眼睛,究竟是谁换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