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茜把挡位放在空挡上，拉起手刹车，然后关闭了引擎。她用手
指轻轻一弹，按下顶篷的控制按钮，关上车顶，拉掉保险带，然后背靠
在车座上。先在外面待上个五分钟，她要在进入医院之前把思路理个清
楚。昨天晚上凯莉完全失去了判断力。一贯温存忍让的凯莉突然眼里冒
出火来，声音突然大了许多，表现出不同以往的惊人决断力。
透过汽车的后视镜，苏茜看着红砖绿瓦的维多利亚式医院大楼。
自从双胞胎出生以后，她就再没有涉足过这个地方。苏茜永远忘不了救
护车把她送到这幢阴森大楼的紧急入口时所产生的震撼感。墙面上的漆
早已经退色了，酒醉的男人抱成一团，地板上到处是干结的血块和各种
各样的呕吐物。这和科罗拉多窗明几净的小诊所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她
鼓着肚子问急救医生自己是否来到了正确的地方。幸好新来的邻居凯莉
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这里的护士和医生棒得很，她自己的孩子也是
在这儿出生的。结果她代替杰兹一直守候在这里，五小时后新生儿发出
第一声啼哭时她又第一个出现在了产房里。
她和凯莉的视线相遇了。她们把下颚微微下垂，欢笑着分享着见
证生命来临的这一刻。苏茜抓住凯莉的手，泪水夺眶而出，知道见证自
己最软弱最羞耻时刻的这个女人永远不会把她一个人留下，自己又多了
个可以信赖的好朋友。
凯莉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在镜
子里看了看自己的模样，目光中带着一丝悔恨。
这次凯莉被伤得不轻，她自然会因此而责备苏茜。她所能做的只
_175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是回到凯莉身边，逐渐赢回凯莉对她的信任。
从苏茜汽车旁边经过的熟悉身影打断了她的遐想。她侧过头朝那
个人看了一眼。
车旁走过的女人约有七十来岁，生活看来非常艰辛。她似乎从医
院里出来，正徒步向诺斯摩尔山上走去。她中等身材，但体重很重，肚
子从淡蓝色雨衣下的打褶裙里鼓了出来。苏茜的视线一下子被她的那两
条腿吸引住了。这两条腿不同于她在杂志上看到的任何一双腿。老妇人
的小腿不像孩子那样结实，无法像孩子一样在公园里爬杆或跟在皮球后
面跑。她的腿也不像城市里穿着缚带凉鞋、高帮皮鞋的都市女人那样细
长优雅。
这样的腿苏茜以前只看过一次。小腿的宽度几乎等同于它的高度，
腿上长满了脂肪，看上去和刚做出来的肉肠一样。蓝色的静脉在气孔堵
塞的死皮上穿行，肉瘤像断了的床垫弹簧一样横七竖八地遍布在后腿上。
苏茜在老妇人的腿上几乎看不见膝关节。只看见一团肥厚的肉块垂直而
下，延展到棕黄色的鞋子里。老妇人提着这条肥腿尽可能快地朝前移动。
任何人都能看出她正努力往上跑，她倾斜着腰，想把厚重的身体往山上
拉。走样的脊背在苏茜眼前沉重地起起伏伏。
为什么她要这么赶呢？
苏茜朝四周看了看。一个步态轻盈的年轻交通协管员正从路的另
一边冲上山坡，他距离老妇人有五十英尺远，两条大长腿正以不可思议
的步频向前迈进着。老妇人紧张地看着身后。协管员一定是知道她的停
车票过期了，苏茜想。小伙子像头猎豹一样追逐着野猪般挪步的老妇人。
“亲爱的，加把劲，他抓不住你的。”苏茜屏着呼吸说。
交通协管员在两辆汽车之间来回碰撞着，像起跑线上的运动员一
样下蹲上伏，等待着穿越的空间。接连不断地从诺斯摩尔山上开下的大
卡车阻挡着他行进的路程。苏茜转过身去看那个老太太，她的奔跑速度
176_
星期四 Chapter 22 苏茜：我要好好守护你
明显慢了下来，胸膛起伏，以吸入更多的氧气，支撑着庞大身躯的那两
条腿也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她伸出手，把手扶在蓝色的福特菲亚达车上，并且连续地做了三
个深呼吸。她用惶恐的表情看着身后，发现自己还可能有机会逃脱。
苏茜观察了一眼路况。有辆公共汽车正在山路上减速停车，车流
中闪出了一个空档，交通协管员利用这个机会一下子冲向对面的马路。
他跑起步来一蹦一跳的，好像碎石路面上装上了弹簧似的。他连迈五个
大步跑到对街，朝老妇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老妇人用尽全力从自己的车和前车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挤了过去，
禁不住在身体撞到汽车的坚硬立面时皱了皱眉。苏茜在她手里看到了一
把钥匙。老妇人手脚忙乱地把钥匙指向锁孔，眼睛则观察着交通协管员
的位置，协管员这时距离她已经只有二十几步路了。
老妇人的嘴巴大张，似乎在发出呻吟一般。接着她打开车门，把
身体挤进汽车，然后用火腿般肥大的手把腿搬进了车。
协管员这时已经跑到了车后面，他兴奋地瞪大了双眼。
“快成功了，再加把劲。”苏茜轻声说道。
就在协管员冲下人行道，试图走到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那里查验
停车票的时候，老妇人使出全力关上门，发动起汽车。协管员冲到窗户
边上，但这时老妇人已经开启了汽车的转弯灯，把车开上了马路。
协管员看着汽车在眼前扬长而去，最终他还是晚了一步。
老妇人把车汇入车流，跟在一辆白色的卡车后面，交通协管员只
能像敬礼一样对她举起了手。他张开嘴，绽放出灿烂而明媚的笑容。尽
管这次输掉了和老妇人的龟兔赛跑，但他下次一定会赢。
苏茜叹了口气，是时候去面对凯莉了。
凯莉坐在雷伊病床边的椅子上，无神地看着窗外。听到身后的脚
_177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步声，她才缓慢地把头转了过来。
苏茜对她莞尔一笑，希望她能有所反应。尽管不知道她有何动机，
但凯莉的嘴角却确定无疑地动了一动。不管怎样，这总比昨天要好得多，
那时凯莉根本不肯和她有一丝一毫的眼神接触。
“雷伊在哪儿？”苏茜挪步走进房间。
“和另一个孩子在游戏室里。”
苏茜附下身子，吻了吻凯莉的面颊。凯莉感觉上有几分憔悴。她
仍然穿着和昨天同样的衣服，眼皮底下有些化妆品留下的污垢。前额上
的头发纷纷向上翘起，好像昨天睡觉时直接把头放在了硬木板上似的。
苏茜叹了口气。“看来她恢复得不错。”
“他们在雷伊的腿上用了抗生素，”凯莉说，“她的心脏也没什
么问题，不过医生想一直观察到今天的下午茶时间。”
“我用备用钥匙让水管工进了你家。他说玩偶卡在下水道里了，
他必须换些零件才行。这应该用不了太长的时间。”
“谢谢你。”凯莉意兴阑珊地说。她的下巴向上鼓起，神情中有
种苏茜捉摸不透的东西。
“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
凯莉抬头看着苏茜。苏茜分明可以从眼神里看出她内心的争战。
“苏茜，我真是弄不懂了。有个警察刚来问过雷伊出事时的情况。
他告诉我今早询问黛布的时候，黛布告诉他你没有特别强调要在马路上
抓紧雷伊的手。她说没人告诉她不能让雷伊在马路上乱跑。”
苏茜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她是这样说的吗？这简直太疯狂了。我告诉她雷伊很容易摔倒，
还特意把星期一晚上雷伊从你身边跑开的事告诉了她。凯莉，我向你发
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我的老天，她为什么这样干？找巴克小姐来问
问。她一定听见了我们的对话。”
178_
星期四 Chapter 22 苏茜：我要好好守护你
“警察已经问过巴克小姐了，她没有听见你和黛布之间的谈话。
对了，警察现在正好去餐厅喝茶去了，你何不直接问问他呢？”
苏茜碰了碰她的肩膀。“好，我这就去问。”
凯莉挪开肩膀站起身，然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抱歉，我已经累了。我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是说，
为什么她要故意忽略你所说的话。”
“这我也不知道啊。”
“真是可恨，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是你没让她把雷伊送回
家就好了。”
凯莉的谴责刺痛了苏茜的心。苏茜默默地站在凯莉身边。她必须
非常小心。凯莉显然一夜没睡。
“亲爱的，你耐心听我讲几句话好不好？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也
知道你很担心。但你必须明白，我会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全心全意地
保护雷伊。我早就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孩子。我也把你看成是家人一样。
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在懊悔不该把雷伊托付给隔壁那个怪女人吗？如果她
不是兴趣组的老师，我才不会托她把雷伊送回来呢！凯莉，我真是后悔
死了。但让她在周末兴趣组里照顾雷伊的人是你，是你做出了这个决定。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只是想为你做到最好。你没法马上回家，我又
因为彼得脱不开身……”
凯莉看着苏茜揉了揉眼睛，然后对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全要怪我……”她轻声说，“苏茜，你知道吗？我在
那套公寓里简直都快要疯了。你真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当我试图要做出些改变的时候，雷伊却马上又摔伤了。没想到我们会在
这个该死的地方重聚。”
苏茜希望让凯莉相信自己正一字一句听着她的话。这对她来说至
关重要。“亲爱的，别为此而责怪自己。要怪也只能怪我不该轻信那个
_179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老师。我的老天，在孩子的事上真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发生了这件事
以后，我正考虑不再送彼得和奥托去托儿所呢！”
苏茜等待着凯莉的反应，但凯莉的表情这时却起了变化。她没有
听苏茜说话，视线越过苏茜投在了走廊里面。
“哦，太好了。我们走。”她轻声说。
苏茜转过身，循着朋友的视线看了过去。
有个皮肤黝黑，长着白色络腮胡子的胖男人在一个满头黑色长发
的高个宽肩膀女孩的陪伴下沿着走廊朝他们走了过来。他们穿着相似的
卡其布外套，肩膀上都挎着个软布袋。
苏茜以前总认为汤姆有张很有亲和力的脸。但汤姆脸上的表情却
彻底颠覆了她的印象。因为乘红眼航班而密布着血丝的那双蓝眼睛发散
出危险的光芒。当汤姆走到凯莉面前时，凯莉的身体整个瘫软下来。苏
茜连忙护犊子般地跑到凯莉身旁。
“她在哪儿？”汤姆问。走近一看，苏茜才发现他没刮胡子。下
巴旁边围绕着一圈金色的胡须。凯莉咬着牙，手指着病房尽头的游戏室。
她正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哭，苏茜琢磨着。她显然是吓坏了。
“我想和医生谈谈。”他走过凯莉身边，粗声粗气地说。听见汤
姆的声音，雷伊把头从游戏室里伸了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父亲。
汤姆蹲下身子，雷伊连忙上前用胳膊搂住了他。“嗨，我的小可爱。”
他用自信的嗓音招呼着雷伊。
凯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苏茜意识到看见丈夫与新情人和自己
的孩子站在一起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她打了个哆嗦，用手臂抱住凯莉。
两人之间的胶着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凯莉依偎在苏茜身旁，任由她
搂着自己。
这很好，苏茜这样认为。只要有时间，朋友之间可以随时随地地
达成谅解。
180_
星期四 Chapter 22 苏茜：我要好好守护你
“亲爱的，我很讨厌他跟你说话的那种方式，”苏茜轻声说，“他
这样做是不对的。别担心，他走之前我会一直留在医院里。我去找那位
警官，顺便把咖啡给你带过来。”
她把凯莉一个人留在走廊上，径直朝餐厅走了过去，发现警官正
在结账台那里找糖包。
“嗨，”她招呼着警官，“我是苏茜·霍华德。凯莉·罗伯茨是
我的朋友。听说你想找我谈谈？”
“是的，”警官惊讶地看着苏茜，指点她在一张空桌子旁边坐了
下来，“我刚把事情的大致情况弄清楚，现在还需要知道些细节。”
苏茜把糖包递给他，然后把自己与丽莎·巴克以及黛布的谈话内
容告诉了警官。
“这么说利伯维尔夫人应该很清楚雷伊具有平衡方面的问题，知
道要在马路上好好照看她啰？”警官的铅笔飞快地在便笺上舞动着。
“没错。”
“那她为什么要否认呢？”
苏茜舔舔嘴唇，好像要做某个艰难的决定似的。
“私下里说，我觉得那女人似乎有点不太正常。她总是显得有些
心不在焉，莫非是这个原因使她扯出这样的弥天大谎的吧？”
“就这样吧，”说着警官合上了便笺本，“谢谢你的帮助。如果
再要麻烦你的话，我们会和你联系的。”
“没问题。”说着她站起身，从警官手里接过了为凯莉泡好的茶。
这时两个人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一起。
警官的脸上露出了男人们常会对苏茜展示的那种笑容。嘴有点咧
得太开，眼神也太意味深长了一点。
这个白痴，还是好好地干你的活去吧！苏茜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
声。
_181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苏茜兀自点了点头，然后便沿着走廊朝雷伊的病房走了过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汤姆的嗓音从走廊里传了过来。
她转过弯，看见凯莉浑身瘫软地靠在墙上。汤姆这时已经从病房
回到了走廊上，正义正词严地谴责着凯莉。凯特则面容严肃地站在汤姆
身边，好像对凯莉的种种缺点都了如指掌似的。也许他们在山间小屋和
丛林帐篷过夜的时候已经把凯莉的性格和育儿技巧都琢磨透了吧。
他们俩在对付凯莉一个人吗？想到这里，苏茜连忙放下了手里的
茶杯。她可不能让凯莉受委屈。
“你到底想怎么样？”苏茜走到他们跟前时汤姆恰好在这么说，
“现
在你还不能把她丢给别人照顾。雷伊还太小了。你想回去上班并不意味
着你可以回去上班！尽管你也不想事情会变成这样，但该来的总会要来，
坏事是躲不过去的。”
凯莉把头垂得很低。听到苏茜的脚步声，她把身体转了过来，眼
中已满是泪水。
“嗨，别这样对她说话。”苏茜护住凯莉，朝汤姆高声叫嚷着。
汤姆惊奇地缩回了头，眼里仍然冒着烟。
“这和你没关系。这是我和凯莉之间的事情。”
“那为什么你的女朋友也要来？”苏茜指着凯特问，“事实上，
这就是我的事情。凯莉是我的朋友。她很伤心，而且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了。告诉你，我和雷伊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要比你多得多，因此我也知道
你给凯莉添了多么大的麻烦。她一直以来都是个伟大的母亲。你似乎每
年有八九个月都不在英国吧？即便是在英国的时候，每个周末你带孩子
的时候也会用愚蠢的问题骚扰她。雷伊只要一犯困，你就迫不及待地要
把她送回来了。然后你又优哉游哉地和女朋友一起出国，和该死的狒狒
们一起坐在海滩上，把家里的那摊烂事全都留给凯莉去办。如果你能真
正帮她减少点压力，也许她就再不会出去工作寻找自己的存在感了。”
182_
星期四 Chapter 22 苏茜：我要好好守护你
汤姆不再言语了。过了一会，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窃笑。“凯莉，
是不是这么回事？”
凯莉仍然把视线对准了地板。
他转身看着苏茜。“我不想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而攻击你，因
为我觉得你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一切。”说着他回过头看了看凯莉，
“凯尔，你干得可真不赖啊！”
凯莉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汤姆厌恶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和凯特一起走回了雷伊的房间。
苏茜伸出手，把凯莉朝自己身边拉。
“回家歇会儿好了，再带些干净衣服过来。”
凯莉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木然地跟着苏茜朝前走。
“亲爱的，你不该承受这些。他对你说话的方式简直太粗暴了。”
“真是这样吗？”凯莉轻声问道。
苏茜用胳膊抱住凯莉，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_183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