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做的话会让自己感觉像在飞机里一样。”
雷伊站在结冰停车场的安全护柱上,手臂张开,把脸没入在风中。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我们像是站在悬崖边。悬崖底下是广袤的伦敦,
六英里之外是伦敦眼(注:又称千禧之轮,是世界第三大摩天轮)和杰
尔金微缩建筑群。
到帕利谷是雷伊的主意。这是雷伊最喜欢的地方。她一边唧唧喳
喳地高声尖叫,一边用我教她的舞步蹦蹦跳跳地在殿堂前的石头平台上
走过。我担心这时去那儿可能会有点晚。星期六晚上人们都会到溜冰场
和池塘游乐,只有那些带着狗的孩子才会无所事事地待在殿堂停车场的
消防通道旁边的破旧车辆里。看到有人经过,他们会故意将车里的音乐
声调大些。不过现在还有些日光,我并不觉得特别害怕。天空渐渐变暗,
呈现出柔和的浅蓝色。
我走在雷伊后面,像往常一样观察着她。她在维多利亚式灯柱和
殿堂前红砖砌成的正墙之间忙碌,数着墙上的狮形怪兽。在两扇能通过
巨人的蓝门前,她请求我把她举起来,好让她透过蓝门上方的顶窗观察
窗户后面空旷的大礼堂。窗户后面的许多地方空空如也,拱形的巨大窗
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飞鸟扑扇着翅膀在窗户间穿行而过。很久以前殿
堂的内部饰物已经被大火焚毁了,礼堂的前半部分被火烧得干干净净,
大火后留下的东西也在某次灾难性的事件中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妈妈,能让我看看那个吗?”她指着架望远镜问。
她很清楚不能把五十便士花费在这种小地方,但今天是个特殊的
_053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日子。我斜倚在墙上,和女儿待在一起,趁女儿看望远镜的时候左顾右
盼起来。
孩子们踏着滑板车尖叫着跟在父母身后。一只黑乌鸦从台阶上飞
起,在悬崖下面的公园上空翱翔。
我喜欢这道墙,这道几乎被我们靠了上百次的墙。
雷伊先是把望远镜指向了一个方向,然后再掉转到另一个方向。
我的思绪则飞回到我们从塔夫纳尔公园搬来的那个月。
想起来还真是有趣。刚搬到这里时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殿堂的存
在。起先我在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不只
是个公园,而是一幢宏伟的建筑。有天下午,我推着雷伊的童车沿着陡
峭的山路带她上山,希望以此来减轻与汤姆分手所带来的痛苦。最后,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山顶——这座建筑奇迹般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殿堂
外观优美,俯瞰着山下的大都市。从那时起,我每天会在公寓四壁之间
等待着黄昏的到来,然后像自由泳选手一样冲出门,尽情地享受山间清
新的空气。我会把童车推上山,在殿堂前坐上一个多小时。雷伊则裹着
毯子温暖地睡在童车里。这时我的孤独感会消除得一干二净。即便训练
中的选手冲上近乎垂直的山路向我奔来,即便戴着头巾和面纱的家族游
客从我身边走过,我也不会再产生一丝一毫的孤独感。我会看着远处的
伦敦标志性建筑,似乎又回到了在林肯郡梦想伦敦的青春时光。
“妈妈!”
我抬起头,发现女儿正艰难地举着望远镜,眨着眼睛想看清望远
镜里的东西。
“我来帮你。”说着我站起身,向女儿施以援手。
“看到那幢像根巨大的棒子一样的建筑了吗?”我把望远镜的镜
头移向西面,双手托着镜架,“那是邮政总局大楼。”
“嗯……”
054_
星期六 Chapter 9 凯莉:我只有你可以倾诉
“ 那 里 离 我 下 星 期 一 上 班 的 地 方 不 远, 所 以 说 那 里 离 这 儿 也
不远。”
我说这话只是想提醒她一下。但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太确信:我不
知道下周一我是不是真能回城里上班。
雷伊耸了耸肩。她从望远镜前跳了下来,和我一起靠坐在墙上。
“我和汉娜一起在学校里晒日光浴,我们躺在地上,还假装戴着
太阳眼镜呢。”
“真的吗?”我笑了,“是昨天太阳好的时候吗?”
“才不呢,是昨天之后的那天。”她说。
我高声笑了起来。雷伊和汤姆一样,有时会把日子算得稀里糊涂的。
雷伊抬起头,一脸困惑地看着我。她坏笑着,为跟我开了这样的玩笑而
感到高兴。我看着她。很遗憾,除我以外很少人看到雷伊笑。她的笑容
有些不太自然,像宠物狗穆特雷似的把空气从牙齿之间吐过,发出“咝
咝咝”的声音。我用手臂抱着她,把她拉在怀中。
“那时亨利在哪儿?”
“他因为打了卢克而被叫到迈克格里高的办公室里。”她说。
“真的吗?”我问。我很高兴,雷伊终于开始交别的朋友了。我
和她都在不同的方面努力着。看到不再老是亨利、亨利个没完真是有趣
极了。
“亨利打过你吗?”我问。
“当然没有,”雷伊自豪地说,“亨利说将来他要娶我进门。”
这天是星期六,我们照例在回家的路上买了薯片,然后沿着安静
的街道一边走,一边分享着薯片。夜里这条街变得非常安静。家家户户
都放下了窗帘,孩子们不再哭叫,狗也不再四处狂吠了。漆黑的夜色中
只有每家门旁的户外灯在闪着光,人们可以借着这依稀的灯光搜索钥匙
_055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或迎接访客。
我们的公寓没有迎候的灯光,我们的房东没有安装门旁灯,我也
没有权利私自这么干,好在我们家也没有太多的访客。
我带着雷伊快步穿过门口,尽力不去想门旁灯的事情。
没等我吩咐,雷伊便乖乖地跑回了自己的卧室。雷伊似乎每周都
学会掌握一些难度更高的新本领,一些我和汤姆觉得她也许永远都学不
会的事情。现在她已经学会自己在车里绑安全带了。今天早晨她从超市
的货架上把食品拿下来,把它们放在面前的购物车里。今天,她希望把
自己刚学的铺床本领再展示一遍。先前我在商店的降价活动中买了两瓶
上好的红酒,我拿出稍次的那一瓶,给自己倒了杯红酒。这两瓶红酒一
瓶用来招待对面的女人,另一瓶则是为苏茜准备的。
“妈妈,我准备好了!”雷伊在卧室里叫喊着。我走进雷伊的卧
室,发现她坐在床上,床旁的彩色小灯打开着。她最喜欢的苏斯博士的
漫画书已经摊在了鸭绒被上,这条绣着公主的鸭绒被是苏茜送她的圣诞
节礼物。雷伊挑衅地看着我,她又一次穿上了汤姆的 T 恤衫。雷伊有
一个摆满了睡衣的抽屉,但每次住到汤姆在塔夫纳尔公园的公寓时,她
总喜欢在他的衣橱里找衣服穿。这天夜里她拿了件红色“撞击乐队”的
T 恤衫穿在身上。雷伊幼小身体上保罗·西姆农痛砸提琴的画面让我不
由得退后了半步,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汤姆在卡姆登(注:苏格兰南部城
市)双轮马车上穿着这件 T 恤时的情景,浮现出在拥挤的街道上尽情
跳舞以后这件衣服里包裹的那具炽热而潮湿的身体,浮现出那双深情望
着我的惺忪睡眼。此时他总会把我拉进他的怀中,我气定神闲地把嘴唇
贴在被太阳晒黑的皮肤上,与熙攘的人群相隔绝。
我一直想让雷伊晚上穿得暖和些,但从其表情看我知道她已经打
定了主意。于是我只好听之任之了。我把身体倾斜过去,把脸埋在 T
恤衫上。一会儿就好,只要能让我想起汤姆的气味就好。雷伊亲了亲
056_
星期六 Chapter 9 凯莉:我只有你可以倾诉
我的头,然后紧紧地抱了抱我。
“爱你。”说着我亲了亲她的背,并顺手关上了卧室里的大灯。
她翻了个身,在我走出房间以前便睡着了。
星期六的晚上总是最糟的。
在雷伊出生以前,星期六的晚上是我最向往的时刻。工作了漫长
的一周以后,我和汤姆在星期六的白天会睡上个囫囵觉,到了晚上便可
以尽情玩乐了。黄昏时分,我和汤姆会像吸血鬼那样在杂乱的被单和报
纸堆中起身,根据各自朋友的逍遥方向,决定去伊斯灵顿、索霍还是卡
姆登。汤姆的身体很棒,他只要休息短短几个小时就可以把精力投入到
玩乐以及随后一周的紧张工作中。他会带我或其他任何人在坎伯维尔的
俱乐部或布赖顿的海滩上彻夜狂欢。你永远都吃不透汤姆这个人,你只
知道这一周又结束了。依着他的性子庆祝、饮酒、打趣、欢笑。而后各
自离开,迎来又一个星期一的黎明。
现在我恐惧星期六,特别是星期六的晚上。
我望向窗外。丘吉尔路上的景物与星期五乃至星期一的晚上并没
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星期六晚上和工作日的晚上肯定在某些方面大不
相同。我知道在那些厚厚的窗帘后面,夫妻四肢交缠地坐在沙发上,一
边喝着红酒,一边观赏着录影带。另外一些人则和朋友们去那座我永远
热爱却早已不再熟识的城市过夜生活去了。
有个星期六,我把雷伊送到汤姆那里,那天晚上我突然心血来潮
地建议苏茜和我一起去索霍喝一杯。但苏茜说她不能让杰兹一个人看孩
子,更不想让陌生的保姆陪他们做伴。于是我也只好作罢。
我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苏茜到底上哪儿去了?她本该在晚上九点过来的,但现在却已经
九点四十分了。
我在喝第二杯红酒。我抿一阵歇一阵,喝得有点过快了。
_057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这周以来我最担心的是苏茜对我即将上班的反应。因为我们都知
道这意味着我要将她一个人撇下了。我从没让她不去理会那些怠慢我的
家长们,但她却替我出了头。所以因为我的缘故,在这个偏安一隅的郊
区马路上,苏茜再也找不到能和她一起玩轮滑、游泳、闲聊喝咖啡的家
长朋友了。
问题是,我很理解那种被人抛弃的感觉。
苏茜曾经告诉我,他们搬过来以后没多久,杰兹就觉得把咨询公
司的总部搬回伦敦也许是犯了个错误。那时,雷伊还没上学。做过第二
次手术以后她每过几周便要到诺斯摩尔医院做检查。只要一想到我们从
散发着恶臭的医院回来时再也看不到苏茜伸出的双臂,我就说不出地心
疼。我好怕苏茜这个新朋友会就此离去,好怕她家的房子会被炸鱼薯条
的店家所替代。
我又看了一眼时钟:此时是晚上九点四十一分。苏茜怎么还不来?
我放下手中的红酒,走进卧室,徒劳地在衣橱里寻找着星期一上班穿
的衣服。这时我悲伤地想起几年前在这里整理衣物的一幕,那天盖伊
告诉我不能再为我延长产假,我含着眼泪,在床上整理着工作时常穿
的衣服,将它们拿到交易网站上变卖。现在可以穿着去上班的衣服已
经所剩无几:T 恤衫、牛仔裤、外套和一件大衣。这些衣服充其量只
能在公园里穿穿,在索霍区比较前卫的媒体设计公司穿这类衣服显然
是不太合适的。
我在心里默默算了下爸爸给雷伊的游泳课寄来了多少钱。明天我
可以去布林特商业广场用爸爸寄来的支票买些上档次的衣服。这样做是
不是很不好呢?
想到星期一要回盖伊的工作室正式上班,我的心便开始七上八下
起来。
门铃响了。一定是苏茜。感谢上帝。我把重新开始工作的念头放
058_
星期六 Chapter 9 凯莉:我只有你可以倾诉
到一边,然后替苏茜打开了门。
“亲爱的,我无法待得太久,”苏茜像一阵风似的闯进了门,“杰
兹没让彼得涂湿疹膏药就让他睡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可以让警察来帮帮他。”说着我跟在她背后走进厨房。
她作势捏了把我的胳膊。“快给我闭嘴。”
“喝红酒好吗?”我问。
她点点头,比画说只要半杯。我在厨房里四处走动,一想到即将
和苏茜交谈的内容,身体便不自觉僵硬起来。
“你想和我说什么事?”她一边问,一边心烦意乱地拨弄着手机。
“苏,”我把红酒递给苏茜,“我感到很抱歉——有件事我一直
在考虑该怎么告诉你。”
她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
我做了个深呼吸。“下个星期一我要开始回去上班了,就在原先
的工作室。”
她微微耸了耸肩,用手掩住嘴巴,然后移向上方遮挡住眼睛。
“对不起……”说着我紧张地皱起了眉头,“我必须去干点什么。”
我突然听见她开始抽起了鼻子。
她到底在干什么?
这时她又抽起了鼻子。
“苏!”我大声说,“这只是个三周的项目而已,目的是为了看
看我还能不能适应这个工作。周末我会在家,另外……”
她抬起脸,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来她正在对我笑。
“我已经知道了——你这个疯婆娘。”这时她作势要再次击打我
的手臂,“隔壁的女人告诉我了。”
她故作夸张地揉了揉眼睛,借以表示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我早知道会是这个局面。
_059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天哪,我真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你。”
“嗨,”她说,“别担心,我觉得这样做很好。”
“真的吗?”
“没错。我觉得你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开心。但你上班以后雷伊该
怎么办呢?”
“她会去参加兴趣小组。”
“真的吗?汤姆怎么说?”
我做了个鬼脸。“猜猜看他会怎么说?”
“你想让我帮忙看着她吗?”苏茜问。
苏茜比任何人都清楚让我离开雷伊有多难。
“谢谢你,”说着我放下酒杯,抱住了苏茜,“我不知道没有你
我该怎么办。”我试图让我的话听上去更严肃一些。
“别客气。”她说。尽管苏茜到伦敦已经超过两年了,但听到别
人向她道谢时依然像个美国人那样不断地回礼。有时我想告诉她不必如
此拘礼,但我一直没这样做。“我知道你会为我这样做的。”
因为某种理由,我不能把孩子扔给她一走了事。我觉得自己欠苏
茜很多,我必须做出某种回报。
“孩子进了托儿所以后,你想过要干些别的什么吗——工作、学
习或是其他有益于自己的事?”
我突然想到我已经不记得苏茜在生孩子之前做过什么工作了。我
只记得她是在杰兹去丹佛谈合同时和他在某间办公室里偶遇的。
她的表情变了。
“我可没想过,”她说,“哦,我的老天,我真没这样想过。我
只想在家好好照顾孩子们。凯莉,这对我很重要。”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雷伊下星期放学后的画面:星期一下午,雷伊
从教室里出来以后,没有得到我的拥抱,而是和一群筋疲力尽的孩子在
060_
星期六 Chapter 9 凯莉:我只有你可以倾诉
兴趣小组老师的带领下走进了另一个更为嘈杂的教室,直到晚上六点才
被匆匆赶来、满脸疲态的父母们接走。
“别为我担心,你只要把自己的事考虑清楚就好。”苏茜举起酒
杯向我表达了祝愿,“祝你好运,你知道我会想你的。”
我突然不再想喝红酒了。她探询地看着我。
“怎么了?你对回去工作感到紧张吗?”
“真是不可思议,但我确实有点紧张。”我说。我觉得自己受到
了伤害,但又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看了看手机屏幕。
“哦,我的老天!”她慨叹一声。
杰兹也许找不到尿布了。四分钟,我计算着,这也算是一项纪录了。
桌面上的红酒甚至都还没倒空一半呢!
“我该走了,”她说,“听着,有什么担心的事尽管给我打电话。
别太过紧张,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才不是呢!你一定不是这样想的!我们从没聊过我的工作,你才
不知道我会成功与否呢!你大概还不知道音效设计师是干什么的,也不
知道是什么促使我成为一个音效设计师,因为你从来没问过我。
不过我还是拥抱了她,对她的好心表示了感谢。
离开之前她突然转过身来。
“她那个人怎么样?”
“你说谁?”
“住你隔壁的女人。”
“她很不错,我们离开的时候她甚至给雷伊送了个小玩具,下次
我再详细告诉你。我准备从她那里借书看,她家里收藏了好几百本书。”
我说。
“也许我可以请她到我们家喝咖啡。”苏茜轻声说。
_061
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我明白了——我刚走不久,你就找到替代者了。”我尽量想使
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欢快一些。
“你觉得她会喜欢泡温泉吗?”说着她夸张地展开了笑颜。如果
我这样做一定会看上去很傻。但苏茜长着一头精灵般的金色短发,长长
的睫毛和性感丰满的嘴唇,笑起来像时尚杂志里的模特一样风韵十足。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人们描述亲爱的人坐的飞机将
要坠毁时常会产生的那种感觉。当苏茜的脚离开马路,踏上她那侧的人
行道时,我突然冲动地想要对她大喊,告诉她我不想再去工作,我们下
周将一起去温泉疗养地,躺在檀香木上,让香精渗入到我们的皮肤中。
但我实在喊不出声。
因为我必须把她放走,让她离我稍微远一点。现在是时候了。
我只能呆立不动,看着她走进门。门开了又关了,苏茜消失在我
的视线中。
我抬起头。闪烁着星光的天空渐渐变得黑了起来。徐起的微风使
我周身一颤。天气预报说马上就要下雨了。
062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