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长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听到电话铃在响。
事实上,有时我会梦见各种声音。我知道大多数人只会梦见图案,
但从我还是个小孩起我的梦境里就充满了声音。比如说,我经常梦见冬
天自己在林肯郡灰暗的天空下,坐在爸爸空旷的土豆田里,周围一片沉
寂。之后声音在我周围逐渐扩大,音调在我耳中既清晰又完美。也许这
是从身旁发出的风的呢喃声以及树枝的沙沙声开始的。然后音乐渐起,
如同一阵微风节奏不一地刮过灌溉管似的。接着会传来一阵心跳,一阵
隆隆作响的心跳。我通常会在这时惊醒,全身是汗,发现自己的心也在
扑扑直跳。我会赶紧跳下床,跑进雷伊的房间,看看她是不是还在呼吸。
但这天晚上惊醒我的不是自己的心跳声,不是噩梦,更不是雷伊
睡觉时的呜咽声。事实上,今天我被汤姆吵醒了。
“嗨,”他对着话筒大吼,“我收到了你的短信。发生什么事了?”
“稍等片刻。”我摸索着话筒,把它贴在耳朵上。电话那头传来
一阵轻微的回声。看来他用的是卫星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关切。
“没出什么事,雷伊很好。”说着我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那为什么要我来电话呢?”他不耐烦地问。
“汤姆,”我睁开眼睛眨了眨,
“你知不知道现在只有凌晨两点啊?”
电话那头沉寂下来,显然他这才想到斯里兰卡比英国本土快了五
个小时,而不是慢了五个小时。
“该死的,我怎么又把这茬儿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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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汤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野生动物摄影师,如果你想知道亚洲胡狼
和耳郭狐的生活习性的话,他能滔滔不绝地跟你说个没完。但一接触到
数字,他就完全手足无措了。过去,每当清晨两点我被他从乌干达或巴
布亚新几内亚唤醒,倾听他向我道歉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既有趣又甜蜜。
“继续说,告诉我这几天你又干了什么。”说着我把身体蜷缩在黑洞洞
的鸭绒被底下,假装他正躺在我身边,等着他告诉我在洞里搜寻珍稀品
种狼蛛或者他拿着相机躲在树上,等待向导赶走树下的美洲狮的故事。
但我和汤姆不会再这样推心置腹地交流了,再也不会了。
我们现在只能就事论事而已。
“给你发短信是因为我这里出了些新鲜事。”我说。
“怎么了?”
“嗯……这么说吧,我要重新回去工作了。”
我们的对话突然间出现停顿。漫长的停顿从伦敦到星光闪耀的阿
拉伯海一直延伸到清晨的斯里兰卡。
我想也许我会很幸运。至少前一天晚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雷伊的
时候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听到我要出去工作的消息,雷伊显得非常兴
奋,以至于把每周五“午夜盛宴”吃的爆米花都从嘴里吐了出来。
“你准备去上班吗?”她尖声惊叫,“是不是打算像汉娜的妈妈
那样做个农民呢?”
“汉娜的妈妈是个药剂师。”我一边笑,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卡
洛琳穿着卡伦·米伦大衣,戴着金光闪闪的吊坠抛干草的情形。雷伊告
诉我汉娜很有希望成为她最好的朋友。
“我的工作和汉娜的妈妈完全不一样。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那意味着我再也来不及赶在放学后接你回家了。”
“这才好呢!”雷伊开心地叫嚷着,“放学后我是不是能和汉娜
一起参加兴趣小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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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Chapter 5 凯莉:我想要改变
“呃,是的。”我既有些茫然又有些高兴。我已经有点怀念接送
雷伊的日子了。
雷伊对我回归工作同样充满着期待。但汤姆的反应完全和我们不
一样。
“什么——你是在开玩笑吗?”他对着话筒咆哮道。
“我才没跟你开玩笑呢!”
接着我长叹了口气。
“听着,汤姆,我不可能永远都在家待着。开始只是六个月,后
来到了一年,现在已经无所事事地过了整整五年。我想我必须回去工作
了。”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又继续旁敲侧击。
“事实上,我刚和以前火箭公司的老板盖伊打过电话,问他有没
有自由度高一点的工作可以做,没想到他马上就问我能不能在罗尔·帕
克的第一部微型电影里做音响——你还记得吗?罗尔·帕克就是那个在
泰特美术馆名噪一时的瑞典艺术家。”
我停顿了一下,努力抑制着从周二和盖伊谈话以来脸上时常露出
的浅笑。
“好样的,凯尔!”我期待他这样说,“做得真不错!离开工作
岗位五年以后你的老板还这样器重你,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凯尔,我没有听错吧?”没想到他却这么说,“那谁来照顾雷
伊呢?”
听到汤姆的唇齿间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来,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大半
截。我的汤姆说起话来总像是在开玩笑。我的汤姆从来不会这样跟我说
话。在我们相处的四年里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狠话。我试图提醒自己
他只是在担心雷伊罢了。
“没事,放学以后她会去参加兴趣小组,”我试着提醒自己让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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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姆接受这个念头还需要一段时间,“她很期待参加兴趣小组,那里的
职员像教师那样接受过专业的急救训练。但如果罗尔·帕克那里的工
作进展顺利,而我又非常喜欢那份工作的话,一旦以后忙起来,我不
知道……也许我得找个在工作时间能帮我照看雷伊的保育员。”
接着话筒里传来一阵更长的沉默。
“汤姆,你在听吗?”我问。
“你说什么?”汤姆傲慢地回答道。
我抓住机会继续说了下去,“听着——我知道重新回去工作并不
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你能不能别这么快就下结论?盖伊说这些年出现
了许多新技术,我告诉他我可以马上掌握这些新东西,但事实上我完全
不了解……”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凯尔,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我不敢相信你竟会把雷伊扔给陌
生人。我们应该始终看着她,但我在离英国五千英里的海外,我又能为
她做什么呢?”
这天晚上我和雷伊为我的新工作进行了庆祝,我们用柠檬、苹果
酱和粉红色的食物调料做了鸡尾酒,还伴着“女孩乐团”的歌曲跳起
了舞。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会儿千万要保持冷静,我在心里激励着自
己说。
“汤姆。我说不上来——也许……也许今年你离开的时间太多了,
我还想说……”
“凯尔,我总要为我们三个出去挣钱吧。”
我倒吸了口冷气。
“好吧。但我想告诉你,她现在已经成长得非常出色。她希望自
己的事情都自己做。上周我从老师那儿听说她自告奋勇参加了午休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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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Chapter 5 凯莉:我想要改变
合唱团,目前她正兴高采烈地准备着期末时的音乐会。你真该看看雷伊
现在的样子,她尝试着和朋友一起跑到公园去玩,一心想摆脱我的控制。
她只是想和别的孩子一样。汤姆,我想说的是,雷伊只想做个平平常常
的普通孩子。”
最后我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你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我能开始赚自己的钱,不用一直再问
你要。也许你不用再长途奔波……”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凯尔,你知道什么,听我说好不好?我这完全是为你在着想。”
他怎么能这样说?我觉得从妈妈那继承的脾气又上来了。我大口
大口地吸着气。
心里默数到十。
“我从来没想过怎样会对雷伊更好。凯尔,我这全是在为你……”
“汤姆,你这么说真是太不公平了!”我情不自禁对着话筒大声
抱怨起来。
凯莉,千万别这么冲动,我在心里劝慰着自己。别让他惹我发火。
“凯尔,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汤姆反问道,“事实上我确实一
直在为你着想,要不然……”
我实在要忍不住了。当妈妈的那股脾气从我的体内深处升腾上来
以后,我又一次希望妈妈能出现在我身边教会我该如何控制脾气。
“汤姆,你在听吗?”我压低着声音说,“你为什么不能……哦,
为什么……哦,真他妈该死!”
想收住火已经太迟了。我把话筒摔在地上,在床上翻了个身,然
后把头埋进枕头里大哭起来。
我真是个白痴!
愚蠢!愚蠢!真的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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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我又忍不住发脾气了。每次都是这样。
我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柔软的鸭绒被里,为自己感到恼火。鸭绒
被立刻被我的呼吸弄得潮湿起来,但被子所包含的暖意却给我带来一丝
慰藉。
我敢打赌,他的摄影助理凯特一定把我们的争执内容全都听在耳
朵里了。她必定把那有着一头黑莓色媚人头发的娇小头颅枕在汤姆的肩
膀上,身体和汤姆紧贴在一起。
为什么我要让他这样对我?
我呻吟着从床上滚下来,猛摇着头走向客厅。我不会哭。我不会哭。
我不会让汤姆把这周我在盖伊那儿找回的微小自尊也给夺走。
我漫无目的地拿起通讯录,想找个人好好倾诉一番,尽管我知道
再怎么倾诉也没有用。破破烂烂的通讯录上尽是删去的联系人和早已没
有用的注意事项。我一直想换本通讯录,但私下里我也知道,当我在
二十七岁时生下一个心脏有问题的女婴,累得没工夫与人喝茶,甚至没
工夫回人电话以后,留在林肯郡的旧友、大学同窗以及工作中同伴的名
字们都可以从通讯录里删除了。
我查看着少数几个没有删除的联系人。这些人渐渐地和我中断了联
络,通讯录上他们的名字也开始模糊不清了。法耶的父亲三个月前死在
林肯郡的一家医院里,自从她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以后,我就没和她
联络过。因为她提到她的朋友们“正在帮助她渡过难关”,我当时就痛
心地意识到,我已经不在她所谓的这些“朋友”之间了。现在我自然没
有脸面半夜打她的电话,向她倾吐心事了。接下来是索菲。我数着她在
苏黎世已经待了几个月。索菲在瑞士已经待了四个月,但我一直没找到
时间拨打她写在挤奶女工漫画明信片上的电话号码——那天晚上,我醉
醺醺地向索菲模仿着呆女人给牛挤奶的样子,她被我逗得大笑起来——
但现在这张明信片大概都找不到了。她把这张明信片寄给我也许只是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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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Chapter 5 凯莉:我想要改变
礼节而已,我们曾经的友谊大概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把通讯录放了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失去了交朋友和维持友谊的能力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只剩下苏茜这一位朋友了呢?
尽管还只是六月,但天气已经开始闷热异常。我打开木制框格窗
上的插销,窗户登时被我提了起来。这时我发现窗格角落里的缝隙有
扩大的趋势,看来必须马上通知房东,不然总有一天窗户会整个掉在
地上的。
一道光亮吸引了我的视线。对面 15 号新搬来的女人已经起床了。
她站在家里的起居室,把书接连不断地放在架子上。起居室里足足放
了上百本书,以前妈妈也有这么多书。火炉周围的架子上几乎已经放
满了书。
看着女人,我的思绪又转回到书上。上次看书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呢?我和妈妈过去常一起看书,将自己看过的好书向对方推荐,然后相
互交流读后感。现在我却累得连打开书的力气都没有。我有时会想,整
天累死累活到底在忙什么?难道我要在购物和烧饭、晾洗衣服中忙碌一
辈子吗?我每天要去许多不同的地方干许多活:送雷伊上学,把垃圾放
在门口,驾驶家里那辆旧车去验车。我的脑子活像台离合器转得太快的
汽车引擎,尽管冲速过猛,却连该去何地都不知道。
陌生女人的出现给我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快慰感。她看上去有些年
纪,头上戴着灰色的厚发夹,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先前我看见她丈
夫从店里回家。他比妻子矮个几厘米,长着一头长长的浅黄色头发,鬓
角留得很长,鼻子和厚厚的镜片相比于脸来说显得过大了一些。
女人转过身来。她穿着一件妈妈过去常穿的柔软天鹅绒睡袍,模
样看上去非常滑稽。我碰了碰破碎的窗框,用手指轻轻测了测破口的
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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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 房子两边黑洞洞的窗口凶神恶煞般地回瞪着我。
哦,我的老天!这个地方可真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雷伊的病几乎都快要把我们吸干了。我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副空壳。
难怪其他女人都一个个地避着我。她们觉得我也会把她们给吸干。也许
汤姆说得没错。也许这都是我的错。我这个人天生就很麻烦,身边还总
有层出不穷的问题相伴。女人们觉得我需要的帮助太多,却根本无法给
予回报,这样的人怎么能和她交朋友呢?好在苏茜和她们不一样,苏茜
是我仅有的朋友。
我又瞪着对面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她正端详着一本书的封面。我
不知道到以前是不是见过她。也许我们像我和这里的其他邻居那样一语
不发地在街道上擦肩而过了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丝回忆。那是一个充满着土黄色氛围的温暖
夏夜。那年我刚刚八岁,羞涩地托着盘意大利面,拿到农场小屋送给
新来的雇工夫妇。托盘非常烫,放在双手上的茶巾吸收不了盘子冒出
的热气,把我的手灼烤得生疼生疼。我从农场的机耕道走到角落里的
灌木丛中,我们家的猫图彭斯正躺在生锈栅栏边的灌木丛里悠闲地给
自己理着毛。雇工夫妇俩正拎着沙发往屋子里抬。包着斑点头巾的女
人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我手里的托盘上。我突然感
到一阵迟疑,如果他们不想吃意大利面的话那该怎么办?妈妈又怎么
会知道他们喜欢吃意大利面呢?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惧。妈妈正在主屋
的窗户前看着我,她挥手朝我微笑。尽管我当时只有八岁,但那一刻
我突然明白与人交往也是要付出努力的,你必须加倍勇敢,必须走出
自我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同。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这方面都做得不错,上学和工作时
我和同伴都相处得非常好。但有了孩子以后,我突然忘记了与人相处之
道。妈妈再也不会向我挥手,也不会在我回家时赏我一个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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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Chapter 5 凯莉:我想要改变
我看着马路对面的那个女人。她合上书,关掉电灯。也许是因为
她的睡袍让我想到了妈妈,但这一刻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是时候做出改
变了。对面的女人看上去还不错,我也想达到她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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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游戏 The Playd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