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室静谧, 唯有粗重的呼吸声伴随抽出的毒丝,将玉折渊的心脏勒出淋漓血肉。
他就那么以剑的形式,与闻岳兵戎相见,为了区区一个谢殊……
多么可笑。
玉折渊已经连续多日没有睡好, 或者说, 他几乎每夜都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 闻岳坠剑折返的场景便会在他脑海中重现。
多么令人感动啊……他压根不能追上去阻止闻岳,因为此时的他不过一个强行附在何辜剑上的魂体。不用一道天雷, 只要半道, 他便是真正魂飞魄散,再无轮回了。
而当他想尽办法欺骗天道,赶回满目疮痍的藏宝阵中时, 发现闻岳与他的好师弟昏倒在一起,像是一对情人在天威下从容赴死……
生同衾,死同穴……
玉折渊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闻岳狠狠捅了一刀。
不论生死与共,还是照顾人, 为人把脉……从前闻岳只会对他这么做。
这个谢殊凭什么让他这么上心,能让闻岳连命都不要了?
在闻岳醒来前,玉折渊一直硬生生压制着翻滚的躁郁,直到他看见那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擦着闻岳脸颊而过的亲吻……
他对谢殊彻底起了杀心。
反正他在闻岳眼里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剑灵,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玉折渊的遗物,是一个累赘和麻烦。
那他还有什么克制的必要?
明明心痛到不能自已,剑身抵住骨剑, 魂魄被骨剑刺伤,玉折渊却毫不在意, 甚至挑衅般发出冷笑:“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如果我真的要杀他,你根本挡不住!”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而你在做什么?”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差点弄死自己,枉顾主人拼死把你抛出噬魂鼎,你就这样背叛他,另寻新欢……”
闻岳:“谢殊只是我的亲人!!!”
他眉尖拧成一团,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剑灵会对谢殊抱有这样的误解与恶意。
虽然知道剑灵会吃醋,向来不爱搭理谢殊,可他一直以为那是两人气场不和,加上剑灵天生护主,小孩子不懂事罢了。
可剑灵居然当着谢殊与司徒熠的面,将一切挑破,言语尖锐到了恶毒的地步,令闻岳胆战心惊的同时心生疑窦——他真的是玉折渊的剑?
都说灵剑随主,会沾染主人的脾性,主人温和剑便温和,主人暴躁剑便暴躁。
剑灵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和他认识的玉折渊完全是两个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折渊盯着闻岳的眼睛,这双深棕色的眼睛清澈见底,无论什么情绪都表露无意,哪怕戴着面具也无济于事。
怀疑、气愤、担忧、无措……
他在心里默默想,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我才是真正的玉折渊。
他分明是一株从黑暗中生出的植物,带着毒刺与尖齿,以憎恨为养料,在腐壤中开出烂败的花……却偏偏在世人面前装成那副柔弱无依、任人采摘的模样。
以病弱为陷阱,温柔为迷药,令世人步步沦陷,自投罗网。
闻岳只是其中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虫。
可偏偏他与旁人不同。
旁人不是想将他连根拔起,便是想要蹂/躏捏碎他,唯有闻岳真正怜惜他,照顾他,明明自己都不堪一击,弱小无比,却愿意为他蚍蜉撼树,化身为唯一的园丁。
怎么可能放过你?
玉折渊没有变成人形,这样他的神情、他的心跳、他的一切失态,都不会被闻岳察觉。
他近乎冷酷地问:“那玉折渊算什么?”
闻岳沉默良久。
他知道剑灵逼问的目的,却被这一句话掏空力气,声音充满浓浓的倦怠。
“他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闻岳道,“你满意了么?”
“……”
这句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剑灵,反而起到反作用。
何辜剑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剑灵小小的身躯在不可遏制地发抖,连剑身都覆上一层寒霜。
他忽然调转剑身,化作一道寒光,刺破窗户,直直飞了出去。
司徒熠焦急道:“师尊!”
“……你去看看。”闻岳累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为师暂时不想见到他。”
谢殊毕竟受伤最重,就算剑灵方才没有真正伤到他,剑气却顺着后颈入侵到谢殊体内。
谢殊又昏睡过去。
和剑灵大吵一架,还动了手,闻岳亦精疲力竭,给谢殊掖好被子,回房休息去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但元气尚未复原,只好给自己贴了一张昏睡符,强迫自己睡着。
然后,闻岳做了一个动荡不安的梦。
梦中,剑灵化出人身,冰雕雪琢般的少年的面容与玉折渊有七分相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更是如出一辙,透出与玉折渊截然相反的淡漠。
场景依旧在谢殊的木屋,谢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剑灵与闻岳呈对峙之势,对闻岳的质问置若罔闻。
他在闻岳的眼神中一寸寸拔高,长大,变成一个同玉折渊一模一样的大人,而后手中虚虚一握,何辜剑绕过闻岳的防守,对准床上毫无知觉的谢殊,狠狠刺了下去!
“噗——!”
闻岳从噩梦中惊醒,头晕目眩,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梦中最后长剑刺入身体的那声“噗”与现实中的声音不谋而合。
一柄长剑披着月光与寒霜,刺破窗纸,停留在他面前。
何辜剑化成了一个小小少年,在黑暗中抱住了闻岳。
闻岳:“……”
屋内一片暗沉,只有一隙月光落在床前,仿佛一道笔直的剑影。
剑灵从背后抱住他,两只胳膊绷的紧紧的,仿佛藤蔓一般用力勒住闻岳。
闻岳无力地挣扎了一下,道:“放开。”
“……不要。”
“你都多大了?”闻岳道,“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都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剑灵的身体微微一顿,再开口时,白日冷硬刻薄的声音变得软而轻,糯糯的,还有一丝可怜。
“对不起,我不该乱吃醋。”他低声道,“阿岳不要生气,我只是不想让你出事。”
闻岳:“……”
闻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或许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吧。
“你真的知错了?”闻岳道,“错在哪儿?”
“我不该乱说话,不该怀疑你,不该伤到谢殊,不该……为仙君打抱不平……”剑灵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变得有些委屈,“可是阿岳,仙君肯定不想让你忘记他。死人是争不过活人的,就算你不喜欢你师弟,也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
闻岳:“……”
闻岳:真是太天真了啊。
剑灵怎么知道,仙君放不下的从来都是魔尊,而不是他呢?
可冒然说出真相,闻岳真怕刺激到剑灵,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
闻岳想了想,巧妙地把问题抛了回去:“都说剑灵随主人,你要乖一点,我才会更多地想起仙君。”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么?”
剑灵咬牙,收紧手臂,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闻岳背后,眸中暗光闪烁。
“好啊。”他瓮声瓮气地说。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无形的剑气从窗棂飞了出去,拐过一个弯,仿佛一道不起眼的风吹入谢殊所在的木屋,化作一道百芒,笔直没入谢殊眉心。
谢殊的睫毛倏地一颤,混沌的意识像是被什么强行拢起,积攒出一线清明。
一道孩童的声音隔着一层膜似的传过来:“就算你不喜欢你师弟,也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
随即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都说剑灵随主人,你要乖一点,我才会更多地想起仙君。”
谢殊:“……”
【你听到了吧。】剑灵搂住闻岳的腰,在心底对谢殊传音,【劝你不要对闻岳有任何非分之想。】
谢殊:“……”
谢殊不想说话。
他被剑灵从熟睡中强行唤醒,身体还很虚弱,一醒来就被迫听剑灵宣誓主权,内心无语又不爽,甚至还有一丝连他都搞不懂的愤怒。
这两天司徒熠老在他面前晃,他偶尔短暂地恢复意识时,会听到司徒熠与剑灵的对话,知道自己和闻岳是剑灵救回来的。闻岳也告诉了他。
【无论如何,多谢你救了我们。】谢殊顿了顿,叹了一口气。
【别自作多情了。】剑灵却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一面搂紧闻岳,一面对谢殊道,【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吧。】
【我把小桃夭放出《百鬼抄》,暂时蒙蔽了天道。】
【幸而两全其美,否则会发生什么,你心里清楚。】
【闻岳决不能有一丝闪失。】剑灵轻声道,【没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