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摘了六根啊?”老板看着南晏手里的菜,扯了扯围裙,“那也得算一盘的钱啊。”
“恩,行。”南晏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偏了偏坠痛的头,正好看见伯青元又往楼上走,也没在意,拖着酸胀的腿去找了根板凳坐着。
大厅里。
老旧的吊扇慢悠悠晃着圈,随着哗啦哗啦的轻响,带下一丝丝凉风,吹开了桌上的菜香。
方曼曼和李城安拿着碗进来,刚好碰见端菜上桌的麻花儿,小姑娘捧着个不锈钢大盆,踮着脚把它往木桌上推,完了还从手里撒出一把葱花,香味瞬间立体。
“哟,谁点的鸡啊?破费了破费了。”李城安隔着眼镜片瞥了眼红烧鸡,自觉坐下。
马文代笑呵呵地摸着头:“陈,陈大爷......”
“陈大爷?”方曼曼也跟着坐下,“铁公鸡拔毛了?”
马文代摇摇头:“陈,陈大爷,让我,点的。”
“呆子!说什么呢!”陈大爷脖子一缩,刚伸出去的筷子又收了回来。
“啊?”马文代用“难道不是吗”的眼神盯了大爷一会儿,才恍然醒悟:“哦,是我自己点的,请大家吃。”
“呆死你算了!”方曼曼狠狠凶了一句,转手接过麻花儿端来的第二道菜,帮着放上了桌。
马文代有些无辜地皱了皱脸:“曼曼,你别生气啊,我也请你吃的。”
“谁稀罕!”方曼曼瞪了他一眼,又温声问南晏:“怎么不去拿个碗?这几道菜是店里的特色,我和李叔请你吃。”
“谢谢曼姐......”南晏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那六根空心菜,脑子卡了一下才转过弯来。
心里顿时卧槽了一下!
虽然大家表面上是各点各的菜,但实际上都是买来分着吃的,也只有他......就点了六根空心菜。
可以说是非常“耿直”了。
“怎么脸红成这样?”李城安夹着菜问,“热啊?”
“没,没热,有点憋。”南晏吐着气,抬手捏了捏脸,还没用劲呢,骨头就一阵钻心疼。
“手怎么肿了!”方曼曼差点把饭喷出来,“哎哟!下午怎么骑车?”
“没事,不影响,我去拿碗。”南晏有点急,他怕再晚些菜就出锅了,得赶紧挽救一下。
“菜来了!”老板吊着嗓子一吼,亲自端出了最后两盘蔬菜。
南晏刚刚站直的腿一抖,又坐了回去,满脸淡然地问:“我再点两个菜吧?”
“点什么点,别浪费钱了,大家又吃不完,”方曼曼干脆拒绝,“再说了,我们还赶时间呢,抓紧点吃吧。”
“我......”南晏张了张嘴还想说,转眼却见老板放下了一大盘空心菜,里面还炒着肉片。
!!!
南晏既惊喜又感激地冲老板笑了笑。
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和骑友吃饭,总不能显得太抠门,更何况他这一路都在受人照顾,要不是资金匮乏,请大家一顿都是应该的。
这一盘炒肉虽然也不大值钱,但至少面子上过得去,不算难堪了。
“你们好生吃着哈,我带麻花儿去喝药。”老板好像早就认识方曼曼他们了,挺熟络地打了个招呼。
“诶,行,”李城安拍了拍麻花儿的头,“去吧。”
“嗯唔哥...糖......”麻花儿吐了吐嘴皮子,发出两声意义不明的低喃,两眼期许地望着妈妈。
“什么糖?”老板拉着麻花儿,见南晏对她笑,有些莫名又客气地点了点头。
南晏眼里的笑意一顿,随即皱了眉。
他怎么感觉,这事......好像不是老板帮的忙?
那是谁?
“豌豆哥哥!糖!”麻花儿突然笑着打了个嗝,蹦蹦跳跳地往门口跑。
南晏一抬眼就看见了伯青元,对方手里提着一袋糖,胳膊上还沾着水渍,衣裤上也多了些泥印。
伯青元则下意识地扫了眼桌上的菜。
南晏眼角一跳,瞬间明白了。
“麻花儿,”伯青元移开视线,稍稍弯了下眉眼,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小姑娘,“乖乖去吃药。”
“好!”麻花儿抱着糖,抓了抓他的衣角,“明年,也来。”
“会的,”伯青元独有的嗓音微微压低,说得极其认真,“麻花儿一定要等着我们。”
“恩!”小姑娘重重点头,抱着糖跑回妈妈身边,一起进了里屋。
待他们走后,桌上的气氛就变得沉重了。
南晏见他们全都板着脸不说话,有些不自在地握紧了筷子,随便拖过一个小碗摆到面前,盛了半勺饭,慢吞吞地戳起米粒干嚼。
“吃。”伯青元把筷子调了个头,帮他夹了个鸡腿。
“不不,谢谢,你吃你吃。”南晏垂着青肿的右手,用不大灵活的左手夹起鸡腿,本想还回去,可奈何伯青元没看见他说话,根本不理人。
南晏夹着鸡腿愣了两秒,然后筷子一松,鸡腿又掉回了碗里,啪嗒一声,分量不轻,让泛着酸水的胃一通骤缩。
“多吃。”伯青元毫无所觉,又夹了把青菜。
“不用。”南晏拒绝无果。
“再吃。”伯青元继续夹了叠黄瓜。
“真不用!”南晏叼着鸡腿,用手挡了挡碗,心里有些郁结,这人是故意玩他吗?都说吃不了了,为什么还要一直夹!
“恩?”伯青元挑了挑眉,筷尖一转,把黄瓜片放回自己碗里,“还挑食,讲究。”
“我...嘶......”南晏一嘴下去,牙尖滑过鸡肉,直接咬破了舌头,痛得闭了嘴。
一时间,饭桌上没了他俩的声音,又安静下来,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沉闷氛围,甚至盖过了红烧鸡的香味。
啪。
竹木制的筷子被用力拍响,搁在了满是陈污油渍的方桌上。
陈大爷两手抱胸,贱兮兮地讽笑道:“小东西还活泼乱跳着呢,你们一个个摆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
“你别说话。”李城安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
陈大爷却一反常态地没怂,碗一放,屁股一翘,直接撂板凳走人:“我今儿个就说了!你要怎么嘚!哼,看着你们就倒胃口!老子不吃了!”说完走人。
南晏默默瞧了眼他碗边堆了一巴掌高的鸡骨头,咽了下唾沫,这还叫没胃口?
......
沉闷的午饭过后,天气也跟着沉了,乌压压一大片稠云从山边压下,还藏着一道道雷光。
“收拾下,准备出发。”伯青元把收好的钱放到桌上。
南晏看着天色,不怎么想动:“快下雨了,还要走?”
“要啊,当然要,”方曼曼拍拍他的肩,解释说,“我们走的全是野路,路上没有旅馆,如果不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就只有搭帐篷了。”
“住帐篷还不好?”南晏长这么大就没住过帐篷,既好奇又期待的,连眼神都亮了几分。
“当然不好了!”方曼曼一盆冷水浇下去,“地上潮,还硬,晚上蚊子也多,哪次你试试就知道了。”
“诶,别唠了,要晚点了,”李城安走到门口,回头喊了声,“麻花儿!来!叔要走了!”
“啊!”麻花儿叫了一声,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急急忙忙跑出来,直接扑进了伯青元怀里!
李城安推了推眼镜,说话有些发酸:“哎,老了,没魅力了,连小姑娘都迷不住。搁以前,只要我一笑,别说姑娘了,男的也得沦陷。”
南晏推着山地车的手紧了一下,又放松,满脸无语:“那你倒是笑一个啊。”
“我不是一直都在笑吗?”李城安这话说得无比正经,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南晏竟然没法反驳。
“还有......”麻花儿跟大家逐个告别,最后站到了南晏面前,“你也要抱抱吗?”
“要...吗?”南晏没怎么跟小孩接触过,有些无措地反问了一句,把麻花儿逗笑了。
“抱吧,她挺喜欢你,”伯青元拿出手机,把老板也叫来,“之前都忘了照相,这次......”
“等等!麻花儿!”南晏一把抱起小孩,脸色刷白,“怎么流血了?!”
“麻花儿!”
“去医院!”
“别急,别急!先搞清楚状况啊!”
“没事,我没事。”麻花儿随手擦了擦眼角的血,抬手时,露出了胳膊后的一大片的紫癜。
“......”南晏抱着小孩,就像抱着一张轻飘飘的白纸,原本剧痛的右手也没了感觉,不停扣紧小孩的肩膀。
“你别哭呀!”麻花儿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擦了擦南晏发红的眼,“我又不疼。”
“......我没哭。”南晏闭了闭眼,脑子里全是自家老爷子死前的模样,跟麻花儿一样的。
“好了,”老板有些疲惫地解下围裙,搭在手上,“你们这样,麻花儿也不会高兴,照相吧。”
“好。”伯青元最先出声,他把手机放到自己的车上,设了个定时拍摄。
“麻花儿,你站中间。”南晏牵着小孩,小孩又伸手去拉伯青元,眼里还望着妈妈。
啪嚓一声。
青紫色的闪电划过。
豆大的雨滴砸进土地,由疏到密,最后把小砖楼罩进了雨幕中,由朦胧的竹林包裹。
“明年,明年我一定还在这里等!”麻花儿打着小伞,追着南晏他们的山地车往前跑了几步,“小哥哥!叔!你们记得来看麻花儿!”
“好!别跑了!快回去!”李城安往后挥了挥手。
麻花儿又往前迈了两步才停下,笑得一脸开心:“我还会活很多个明年的!别担心!注意安全!”
“知道!叔知道!你快回去!”李城安的声音有些紧绷,最后一字都破音了。
南晏自始至终都没敢回头,成片的雨水从雨衣帽檐流下,顺着脸侧淌进领口,湿重的T恤黏在身上,就像无法摆脱的噩梦。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是这么脆弱,谁也说不准,哪次见面就是最后。
唯一能做,就是在告别的时候,再用力一点,认真一点。
“还习惯吗?”伯青元缓下速度,骑到南晏左侧,“雨天骑行。”
南晏点头,一张嘴就吃到了几滴雨:“白血病?什么型?”
伯青元看着他的脸,顿了片刻才转开:“M5。”
“你们每年都来?”南晏问。
“从前年走了这条新路开始,都来,能见一面是一面。麻花儿很乖,生病以来就没闹过,天天都在笑。”伯青元说。
“当然要笑着,不想让人担心,可不得天天笑着......”南晏说到一半就消音了,把头尽量埋低,往前死命地骑。
当初老爷子快走的时候,也是一见他就笑,跟座弥勒佛似的。
所以当对方忽然没了的那天,南晏连哭都忘了该是什么表情,就坐在病床前呆了两天两夜,心里还总以为老爷子只是去上了个厕所,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可左等右等,只等到了前来换床的护士。
这个世界上,貌似除了他以外,就再也没人知道,这里曾经躺过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他总喜欢拿着把蒲扇,一晃一摇地哼着京剧,还总笑眯眯喊他:“牙牙,乖孙,给爷爷倒杯茶。”
轰隆轰隆的雷声连成一片。
倾盆大雨盖住人声,说话都得靠吼。
“要不要停一会儿啊!”方曼曼冲前面的队长喊。
伯青元听不见,自然没回应。
“喂!小豌豆!”方曼曼又喊了一声,伯青元没答应,雨倒是瞬间变小了,甚至渐渐停了。
“我操!”陈大爷精瘦的身板往前一伸,立马加快了速度,“这鬼天气!难受死人了!赶紧去找旅馆洗澡!”
“南晏!”方曼曼也提了提速度,“你跟得上吗?不行别硬撑。”
南晏摇头,连“没事”两个字都说不出来,手背上更是爆出一条条青筋,脚下的车轮压过泥地,带出一圈湿泥,又增加了一倍的阻力。
“南晏?”李城安最先发现不对劲,直接把车停了。
“你别停!我没事!”南晏哽着气吼了他一声。
“放屁!你嘴皮都青了!给我停了!”李城安跑上来要拉他的车头,却被南晏一拐弯躲开了。
然而颤抖酸软的双腿根本没法踩住踏板,直接连人带车栽进了泥潭。
“怎么了?!”马文代骑在伯青元右后方,发现不对便伸手扯了扯他的后座。
伯青元一直绷紧着神经观察四周,一拉就停,立马回头,直接骑了过去。
“我没事!”南晏推开李城安,脸色铁青,“我他妈没事!别管我!你们走行不行?!”
“南晏!”方曼曼登时就火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哎哟,人都让你别管了,你就别自作多情了,走呗。”陈大爷还在一边煽风点火。
伯青元把车一丢,两步跨过去就抓住了南晏的胳膊。
“别管我!”南晏狠狠皱着眉,眼前一会儿冒雪花,一会儿黑屏,连身边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李叔,你带队先走,”伯青元立马改变了计划,“去旅馆等我们,我和南晏晚半天到。”
“这......分开走?”李城安不大确定。
“对,曼姐好歹是女生,湿衣服穿久了不好,也没必要大家都留下。”伯青元边说,边把南晏的山地车架好,避免里面的东西被浸湿。
“什么叫‘好歹是女的’?”方曼曼火气灭了,又翻了个白眼。
李城安想了想,也觉得可行,便不再耽误时间,直接带队走:“你们两个注意安全。”
“我在,不会出问题。”伯青元等他们走后,又把两辆车移到了路边,然后伸手去拉南晏。
“你也走。”南晏有些无力地挥开对方,浑身湿透地坐在泥水里,头上的软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看起来十分颓丧,却又被衬出了一种奇特的纯净。
“别坐地上。”伯青元又伸手去拉。
南晏没力气挣,直接半跪着想要起来,结果脑子缺氧,又往下摔,直接跪实了。
伯青元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放到对方嘴边:“吃。”
南晏晃晃头,下意识地躲开:“什么东西?”
然而刚张嘴,一根手指就抵着嘴角把糖送进了嘴里,留下一点咸味,而后被薄荷的清香盖住。
同时。
指尖收回的一瞬,不小心碰到温热的舌头,烫出一片鸡皮疙瘩,伯青元垂下手,皱着眉“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