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一条小船行驶在狭窄的河道里。两岸目力所及之处全是绵延至远方的枯萎芦苇荡,一支一支姿态怪异如乱舞。河水中桨声不绝,列缺站在船头撑篙,身边是相依坐着的叶白和死活要跟过来的乾元。
“少年时我跟踪叶诚去过一个地方。传言那个地方只在地狱里轮回,我们装作为乾元看病求药,多余的事情嫌麻烦,别做。”
四周的芦苇随风摇摆,列缺有时会烦恼真正的人太少了,而世上的人太多了,过于吵吵闹闹,但身处这无生命的旷野之中又心生不安。
“你一定没记错路?”列缺问。
“你若去过那地方,今生乃至下一世都未必忘得掉。”叶白摩挲着乾元的头,“所以我要怎么处理这颗泛光的脑袋呢?”
叶白想了想,扯下列缺的披风将乾元由头到脚地包起来。
小船渐行渐远,芦苇荡里钻出一个人,猫着身子靠近河岸,警觉地伸长脖子查看,原来是一路跟踪三人走到这里的刘毅。他远远地等着小船拐了弯,才又钻回芦苇荡里,沿着河岸追溯上去。
水声变小了,竹篙伸进河水之中时,列缺感觉到河中的水流不知为何正紧缩成暗流。这河流应当是长江下游的支流,尽头处汇入了这一带的山脉中,分成三道岔口,叶白指向最狭窄弯曲的那条。
列缺将竹篙顶入河中勐推一把,令船头调转方向,拐过弯,见不远处一个黑暗的山洞横跨在河上,洞口豁开。
列缺无比诧异地看了眼叶白,叶白轻轻摇头示意此地芦苇荡中已有危险。列缺心领神会,便放慢速度划动竹篙,将船小心地送进山洞中,仰头见洞口的石壁上刻着一圈奇怪的鱼纹。
刘毅追踪至尽头时心中忽地涌起不妙的感觉,眼前的芦苇荡里必定埋伏丛生,他不敢继续上前,但眼看着列缺的船已经拐过弯消失不见,不得不伏下来放轻呼吸原地等待。
小船越往里行驶,视界便越黑暗。幸而对列缺来说这不算难事,他能听到涟涟水声从山洞旁流过,这是与河流不同的另一条活水。黑暗是列缺的铠甲,隐匿其中的任何轻微呼吸和味道都会被他察觉到。周围有人躲在黑暗里监视。列缺警惕地盯着前路,继续顺着山洞向里行船。不久,小船拐过最后的马蹄形大弯,明亮的光毫无预兆地刺进三人眼中。到了!洞中景象豁然开朗,列缺乍一眼望去,只见一个高不见顶的巨大山腹横亘眼前,其下掩藏着一个世外之地,山腹的悬壁上层层叠叠地盖着竹屋,家家门柱上悬挂风灯,繁如星海,幽美而吊诡的氛围令人窒息。“阿弥陀佛……”乾元喃喃念道。
河畔有六个蒙面守卫在等候。见列缺将船驶到岸边,其中一个守卫主动上前接过缰绳,将船拉入其余几排小船之中的空隙处停下,引三人走下桥头的下客之处。叶白率先跳下船探路,列缺背起乾元跟上去,正巧遇上另一队蒙面守卫前来交接班,两队人相遇,其行动安静、利落,应该出身于训练有素的组织。“看来他们并非特意在此等我们,而是为接待众多外来人的巧意安排。”列缺心想。三人走入繁华的街道。洞天里的城镇比远望时更显庞大,悬壁上的竹屋几乎是层层叠叠、宛如蜂巢,随处可见雕刻着的鱼纹。来往行人匆匆赶着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不一而足,但最多的是背携货物的商旅,他们遮着面目在昏暗的市集上安静做生意。穹顶之下的一切井然有序,如被一只看不见的圣手操纵着。
金陵城郊外藏着这样一个神秘的山中世界,生于斯、长于斯的列缺却一无所知。叶白凑到列缺耳边悄声道:“你回家了。”“什么?”列缺不解。“你不是渡魂的黑无常吗?这种鬼气森森的阴曹地府岂不就是你家?说不定我们刚刚已蹚过黄泉,回头都来不及了。”乾元吓得哆嗦着揪住列缺肩头的衣服。列缺心中突生疑窦,黑无常这个名号他从何得知?叶白盯着列缺被打歪的鼻梁,不免叮嘱:“虽然你我现在看起来狼狈如狗,但未必不会被人认出来。我的命就交到你手里了,若发生意外,请你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好我。”“还有我。”乾元忙补充。
走了大概半里路,用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叶白引着列缺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前。
守门的是个面相凶恶的干瘦老头,身后站着四个蒙面守卫。叶白向众人行过礼,老头见是两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小孩儿前来,抬脚拦住门,精明的目光扫视着三人全身,最终停在列缺腰间的木刀上。
叶白一把抽出木刀扔掉:“哈哈,这是个玩具。”守门老头确定三人不构成任何威胁,便放下脚示意可以过去。叶白松了口气,与列缺并肩走到门前。只见四扇大门紧闭,从左到右分别挂着蛇纹、草纹、刀纹、书纹。叶白翻开草纹的牌子,守门老头便打开第三扇门让路进去。列缺抢先走进来,门一关,屋内立时暗了。他小心打量这屋子,四壁是摞到屋顶的百子柜,抽屉上密密麻麻的挂着药名标签。其下,一瘦小的老人正坐在地上捣药,他嵴背佝偻、形态如虾,穿着宽大的棕色直裰,在宏大背景映衬下更不起眼。再细一看,这老人全身仿佛没有毛发,皱巴巴的脸上更是连眉毛、睫毛都没有一根,白晃晃的很是瘆人。
“老夫无眉,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来求大夫看病。”
叶白说着,跪坐到无眉面前的垫子上,列缺便依样做了,让装睡的乾元枕在自己膝头。
“什么病啊?”
“肺痨。”
无眉放下捣药杵,抬起干枯且极长的食指指了指乾元。
列缺会意地拉开裹在乾元身上的衣服,让其查看被遮盖的脸。恰巧乾元怕极了,嘴唇紧抿、脸色铁青,活像个无可救药的绝症病人。“这么个小不点儿,治了也白治。”无眉又指向挂壁上的一把古朴长刀,“不如拿那个送他走吧。”叶白道:“大夫,这万万不能,娘的在天之灵绝对不会原谅我们两个做哥哥的。”“你三人是兄弟?”无眉古怪地端详着叶白青紫的眼睛,又看看列缺歪曲流血的鼻子。列缺模煳想起叶白罕有一双丹凤眼,面相秀气得跟个女人似的,自己真的和他像?叶白灵机一动,一把勾住列缺的脖子嬉笑道:“兄弟嘛,难免一言不合就打架。您仔细看看我们这鼻子、这眼睛,本来是一模一样!”乾元听得眼皮一跳。大概因为屋内光线不好,无眉竟然点头相信了,起身打开百子柜拿出一只棕色陶瓶放在叶白面前,瓶上贴着一张字条,上书“保真汤”。“该汤益气补血,滋阴降火,能治虚劳气血两亏之症。”叶白摇头。无眉换来一只白色瓷瓶,上书“秦艽鳖甲散”。“该散祛风清热,补血养气,能治外感风邪、骨蒸劳热之症。”叶白仍旧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透亮的玉簪轻轻放在桌上。“大师,我们是诚心来救命的。”无眉眼睛一亮,拿起玉簪从头到尾闻了一遍,又伸长舌头舔了两口,笑得满意极了。这次,他从坐着的凳子底下拿出一只红色锦盒放到叶白手中。叶白佯装感激地接过来,迟疑了下,先递给列缺。锦盒落在手里是沉甸甸的,列缺轻轻拿起盒盖,待看清盒中之物,不禁心中一怔——盒子里放了一只人血馒头,四壁还沾着干掉的血渍。他手里端着的并非什么灵丹妙药,却是一盒谋杀人命的物证。列缺眼前无眉的脸刹那变得扭曲如夜叉。他在心里拔出了刀,杀意便从眼中流出。无眉因列缺的目光而不自在地皱了下眉头。叶白顿感大事不妙,一把夺过锦盒盖上,抱在自己怀里,急忙对无眉行了个大礼,扬声道:“谢大夫搭救小弟的性命,我们兄弟无以回报,来世结草衔环报答!”“规矩都清楚吧?”“清楚!清楚!”叶白比画了个封口的动作,轻踹了列缺一脚。
列缺强压怒火,抱起乾元,与叶白一起毕恭毕敬地往门外退。眼下,从这间屋子到小船的路上至少会有五十个守卫在徘徊,屋内这个老人亦看不出功夫深浅,真要闹起来只会把自己三人的性命都搭进去。
列缺是明白的,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虽然心里明白,但为何仍然感到这么愤怒?就在列缺一只脚跨出门时,乾元放了个响屁。叶白差点晕过去。无眉老人使劲嗅了下气味,快速对门口的守卫使了个眼色。几人目光交缠,时间像在刹那静止了一般。但不是,杀意已如墨汁滴入水中一样迅速蔓延开来。没等守卫的手摸到腰间的刀,列缺一脚踢开门。“跑!”三人拔腿往河岸跑去。无眉老人指向他们的背影,悠然道:“杀了吧。”
“活菩萨!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你怎么又臭又响?!像个病人吗?”
“不是我放的!明明是你放的!出家人怎么会放屁?!”
“出家人怎么不放屁?!连佛祖都会放屁!”
“阿弥陀佛,污蔑佛祖你会遭天打雷噼!”
“那求他快来噼死我,至少比被砍死舒服!”
叶白拉着乾元边跑边吵,列缺在前面孤军奋战地开路。身后,追兵们手持棍棒刀械越追越近。三人好不容易闯过街道上重重阻碍,跑到岸边一看,来时的小船正熊熊燃烧着。城镇的光未能照亮作为边界的这里,墨黑色的河水看不出水下河床的深浅,但从拍敲着河滩的水波猜测,绝不是双脚能蹚过去的程度。蒙面守卫们在河边拦成一排,后面追兵赶到,已成两路夹击之势。列缺不得不停下,捡起地上的一根竹枝作为武器。叶白护住脸色煞白的乾元,笑道:“看来这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了,因为你的一个屁。”乾元哭着指向列缺:“都怪他给小僧买糖葫芦吃!把糖葫芦插佛祖手里果然遭报应了!”列缺记得刚才承诺了要保护二人,他不能做不到。何况他们涉险也是因为自己。他试着挥舞了两下竹枝,虽然轻了些,但也挺顺手,便笑了。
守卫见他无端笑起来,以为有机可乘,便挥剑杀来,岂料起手之时,看似毫无防备的列缺却先以竹枝击中了他的腹部,弹性十足的竹枝将震颤之力倾泻于胃部,守卫顿觉胃里翻江倒海,疲软地跌倒在地,不停呕吐。其余人见状纷纷不敢轻易上前,看不清列缺手中的竹枝里有什么秘密。
刀可破,剑可破;铁可破,木可破。天下功夫,唯快不破。这是以前父亲列风喝醉时候的狂语,没料到是真的。
双方僵持之际,无眉坐于辇上被抬了过来。守门那老头畏畏缩缩地跟在辇旁,全然没有当时的神气。见三人被围困得如刀下待宰的牲畜,无眉阴森森笑起来,遽然拔剑当众斩杀了守门老头。
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猝然落地,仆人连忙上前将头颅踢进河中。扑通一声,草菅人命。
“你们骗了他走进我的门,他是因你们而死啊。”无眉感慨道。
叶白也出离愤怒了:“你这人讲不讲理?!”
“讲,不过不讲常理,只讲歪理。”
列缺挡在叶白和乾元身前。一人对抗百人,外加保护两人,意味着他只要出现一个破绽就会白白送命。天下功夫,唯多破快,醉汉的话还是不能信。“给我杀!”守卫们齐齐举起武器。叶白下意识握紧腰间的扇子。“慢着!”列缺突然扔掉树枝示意停战。他解开包在乾元身上的披风,唰一下展开,甩到背后。孝陵卫银线所绣的图腾在黑暗里流光溢彩,小船燃烧的火光映在列缺眼里,杀气腾腾。“大夫,你卖东西,我付账,和我做生意总归是划算的。情况紧急,稍后再跟你们老大打招呼。”“那我不买账呢?”“你伤他们一根手指,我屠你满门。”乾元正拽着叶白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鸣,闻言一下子不哭了。无眉狠狠瞪着列缺,两人如两只凶兽在博弈前衡量着彼此的力量,在看似无尽头的胶着之中,无眉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但列缺仍没有些微移动。无眉以染血的剑端指着列缺,道:“怪不得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血腥味,我中意你!让他们走!”守卫们听闻号令齐齐收起武器退下。列缺似感激地点点头,但无眉又道:“你今日离去,他日也必回来找我。”“我允诺不会再打扰你。”“不,你还不懂。”繁若星海的红灯笼一个接一个灭了,无眉不再解释,转身隐没在黑暗里。他显然话里有话,但列缺一时琢磨不透,带着更茫然的叶白和乾元跳上最近的小船,快速撑篙离去,胸中如有鼓擂。
小船悠悠,一出洞口,夕阳从山顶泄下。冷风吹着无际的芦苇如波浪般涌向远方。脚下的湖水波纹荡漾,令三人恍惚感觉踏入另一个世界。一直面对着强敌的压力,此刻稍微放松下来,列缺发觉自己的精神已极度疲惫。洞中不过数个时辰,却好像错过人间千年。
“他不怕你带人回来把这地方掀了吗?”叶白问。“我就算带上整个孝陵卫大兵压境也毁不了这地方。这里既然能屹立于世,成为诸多人绝口不提的公开秘密,想来其势力已无人可撼动了。”叶白四仰八叉地在船上躺下来:“不如我去替代了西苑里头那个成天修道不问政事的皇帝,然后御驾亲征?”列缺冷笑:“你不嫌麻烦?”“嫌。”“噗——”乾元又放了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