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会走向哪里?这天地间无尽的善恶轮回。
明,嘉靖二十七年,腊月十八,冷得人骨子里发麻。黄昏时分,天色有些阴沉,压得金陵城一片死寂。家家闭户,街道上只有几个紧紧裹着衣服赶路的百姓和商旅,时而传出几声狗吠。天边积着成片乌云,飘来晚钟声。紫金山灵谷寺的钟楼上,小和尚乾元正抱着碗口粗的钟杵卖力地敲钟,时轻时重,那钟声就忽响忽闷地漾了出去。乾元约莫六岁,有一双澄净的大眼睛,很是讨人喜欢。钟楼下,扫地僧正清理庭院里的落叶,他抬头望了望沉郁的天色。“要变天了,乾元,你快去把庙门关了吧。”“哎,师父!”乾元放下钟杵,一颠一颠地跑下钟楼,跑去庙门口。他探头远望,冷风吹得落叶飒飒地落在长长的阶梯上。乾元抱着胳膊哆嗦了一下,关上庙门。
此一时,京城午门前更为肃杀。前任首辅夏言形容枯藁地跪在刑台上,双眼漠然盯着坐在监刑官华盖之下的严嵩,就算所有人都畏惧地跪下,他必骄傲地昂着头颅。严嵩迤迤然迎接夏言的目光,手中握着一个盛了热茶的玉杯取暖。“夏大人,时辰到了,还有什么话要留?”寒风吹起夏言满头花白的头发,他像突然惊醒了一样,呼吸间胸口颤动,愤恨地盯着严嵩的脸。“一心为国而已,只恨举朝百官,皆如妇儿!”百官的头更低了。严嵩闻言拉下脸来,见夏言自始至终不改傲气,不耐烦地大袖一甩,将玉杯摔出去。“杀!”玉杯摔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夏言黯然闭上眼睛,刽子手手起刀落。像天地轻轻一颤。百官之中,瘦小而不起眼的徐阶自始至终沉默着。刑台上鲜血蔓延着,几片白絮飘落下来,刹那便融化在血水中。徐阶探看天空,原来是雪花正纷纷落下,他紧紧咬住嘴唇,压低心中呜咽,望着高台上风头正盛的严嵩,假意一贯温柔地微笑。今日之仇,你犯之罪,来日我必将百倍讨回!千倍奉还!无人注意到,午门外不远处停驻了一辆马车,车中端坐着一位面容华贵、身材却略臃肿的青年,严嵩之子严世蕃。他挑起窗帘远观午门之下的一切,双眼微眯,似乎谨慎思考着什么。此时的他年华正盛,位列“天下三杰”之首,扶持其父严嵩一路染血,走至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论才智手腕,冠绝当世,却是个行动不便的残废。
美艳的宠姬聂氏倚靠在严世蕃身边,轻捶他患有风痹的左腿,纤细的手腕时而碰到腰间悬挂的一枚古朴别致的鱼纹玉佩。“大人夙愿已了,不开心?”“太无趣了。”严世蕃放下窗帘,聂氏竟感觉他言语间有着难以掩饰的落寞。马车徐徐驶走了。
雪一直下到夜里,静静的,没有声响。僧房里,乾元睡不着觉又翻了个身,看到身边正打鼾的扫地僧口水都流到了枕边的木鱼上,乾元轻轻叫扫地僧:“师父……今儿晚上三弦没响……”扫地僧睡得深沉,乾元见他没动静,轻轻起身走到窗口,擦去窗子上的雾气,将耳朵贴上去听,但没听到三弦声,便裹紧衣服蹑手蹑脚地开门走出去。怎料屋外,满院子的梅花竞相开了!乾元快步走到梅花树下,呆呆看着盛开的梅花和天上慢慢飘雪,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一路小跑着回到僧房,破门而入,推醒扫地僧。“师父!师父快醒醒!三弦没响!但是外面的梅花突然开了!还下雪了!佛祖来过了!佛祖显灵了!”扫地僧突然被吵醒,满脸怒火地盯着乾元,一把抓住他,抄起枕边的木槌,扒下裤子就打。“三弦!三弦!佛祖!佛祖!佛祖能救你的屁股吗?!”
此夜,紫金山灵谷寺下有一处医馆,名曰“仁义堂”,草堂中还亮着温暖的烛火。叶诚蹲坐在火盆旁,里头还剩一角白色麻布没烧完,火光映在他秀气似书生的脸上。父亲叶君行将锦盒盖上包好,放在高大健壮的女仆春梅手中。“千万小心,这是人家救命的药。”春梅谨慎地将锦盒抱在胸口,转身要走,叶君行想想又不放心地叮嘱。“早去早回!”春梅点头离去,关上了门。叶君行的夫人聂冰端了碗热粥放在他手中,叶君行活动了下酸麻的手脚,才喝了几口,突然响起几下敲门声。屋内三人乍惊,齐齐看向门口,不禁疑惑。“春梅这个死丫头,又忘带什么了不成?”叶诚抱怨着起身,敲门声却没有继续,他目光一凛,回头示意父母安静,拔出腰间匕首,轻轻推开门。
开门的瞬间,一阵劲风夹杂着梅花和雪花涌向屋内,叶诚差点没站稳,被风吹得晃悠了两下,只觉冰凉之物扑上脸庞。他伸手去摸,沾到一些细碎的雪花,还未及看清便在手中融化了。叶诚心下狐疑,握紧匕首出门探看,不知为何院门大敞,而院中静寂无人。
漫天飞雪如絮,满地梅花似血。
下雪后,天总是亮得很早,山中氤氲着蒙蒙雾气。金陵城大约已被积雪掩埋。
灵谷寺的后门开了一道缝,乾元机灵地伸出头先查探一番,四望无人,才背着木鱼跑出寺门。一行脚印留在身后光洁无痕的雪地上。
平素下山的小溪已经被冻住了,刚好供乾元行走。从林子里捡了根木棍当拐杖,小心地避开滑熘熘的山路,向山下走去。清早,紫金山的密林里还有几分阴森黯淡,乾元一边念经一边缩着脖子穿行,拐进竹林,走了片刻,见仁义堂就在前方。
乾元累得喘气,搓了搓冻红的鼻子,拎着木棍跑去。院门上挂着隶书牌匾“仁义堂”三字,门照旧是关着的,乾元敲了敲门。“施主,您在吗?我是山上的小和尚乾元啊!”敲了两下,谁知门没锁,虚掩着,一下就开了。乾元疑惑地轻轻推开门,见院子里已经积成一片无瑕的雪地,没有红尘足迹,仅点缀着几颗光秃秃的假石,仿如一幅水墨图。乾元颤悠悠地跨进门,走向草堂。“施主?施主……我进来了哦……我是山上的——”话未说完,一片血海骤然映入眼帘,如此猝不及防。是地狱吗?乾元几乎忘了呼吸。毕竟是孩子,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傻愣愣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三具骇人血尸,手中木棍掉下来,一步也不敢挪动。“啊——啊啊啊——”乾元使出最后的力气大喊。
紫金山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五人三马,不顾山路危险急躁前进着。
领头的是一位身穿刑部绯色制服的中年人,主事罗恒。他本就眉眼下垂,看起来亲切温和,但此时目光专注地锁着前路,眉心几乎凝成疙瘩,平添了些忧虑之气。紧跟在罗恒身后的是年轻的副手刘毅,他把乾元抱在胸口,身后背着把重剑,五官棱角分明,剑眉星目,颇有习武之人的英勇气势。大概他常年在外奔波,才被晒成小麦色。垫底的是仵作半瞎陈,这老爷子瞎了的右眼上蒙着块黑布,嘴里叼着水烟,身后载着快被他晃晕了的扫地僧。
半瞎陈见自己离那两人越来越远,不禁大喊:“罗大人!急什么?这死了的人活不过来!”刘毅回头眼神锐利地瞪了他一眼,半瞎陈这才乖乖闭嘴赶路。五人急停在仁义堂前,跳下马,从门外向内张望,院子里的雪地上确实只有乾元来回的两行脚印。半瞎陈深吸一口气,啧声大叫:“这血味儿比隔夜的屁还冲,聂大人就整我们几个来?不行!老头子要回去再叫十个八个兄弟!”罗恒思索片刻,抚摸了一下乾元的头,对师徒二人道:“你们最好在外等候。”扫地僧会意,拉着脸色泛白的乾元退到拴马处。罗恒这才带着刘毅和半瞎陈顺着乾元的足迹走进去。草堂门开着,积雪已漫入屋中,屋里原本放置的东西秩序井然,并无打斗的痕迹。三具尸体皆瞪大双眼望着前方,仿佛被什么惊吓到,又仿佛在对什么哀求,死不瞑目,神情骇人。不仅如此,他们的胸口处都被开了个洞,其中流出的血已经凝固发紫。刘毅探过三人鼻息,摇摇头。“大人,您见过这样的事吗?”“这年头啊,什么恶事都不奇怪。”
罗恒蹲到叶君行身边,见叶君行仰面躺在坐榻上,手边有一碗米粥翻倒了,稀粥与斑驳的血迹凝固在一起,宛如生出血丝的奇石。罗恒凑近他被打开的胸腔,探摸下去,发现心脏不见了,不禁眉头一皱。顺着血迹向下看,聂冰的尸体就伏在叶君行脚下,一只手还牢牢抓着丈夫的脚腕,是求助?还是痛哭?
罗恒检查过聂冰的胸腔,竟也是空的;微微思索,又疾步去查探靠坐墙边的叶诚的尸体,果然也失去了心脏。
叶诚身后的墙上留下很多指甲抓挠的痕迹,再看他那纤弱的身板,可想是怎样惨烈而无望的挣扎。
刘毅一脚蹬在墙上,借力纵身一跃跳上去检查房梁。
“大人,梁上无脚印。”
“挖心啊?”罗恒摸了下心口,苦笑,“看来叶君行大夫惹上了不得了的恶人啊。刘毅啊,我想起件往事,十年前,西城桥头不是有个牛肉面馆吗?那家厨子做的面绝了,一把细面、十二片肉、一勺香油……”
罗恒环顾屋内兀自回忆着往事,此时,房梁上的刘毅从高处俯瞰到叶诚尸体背后,那墙后面分明有一双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一无所知的罗恒。
刘毅大吃一惊,身体本能快过了思考的速度,刹那拔剑俯冲下来。罗恒还没反应过来为何刘毅突然杀向自己,刘毅的剑锋已然刺在罗恒身后那堵墙上,铁石相撞,震颤声不绝。罗恒迅速回头,见一个粉红色的身影跌倒在地,翻滚了几圈,爬起来又继续跑。
“刘毅,拦住他!”
不待罗恒命令,刘毅已冲上去,飞脚将此人踢翻在地,抓住那乱麻一样的头发,强迫其抬起头。但此人体格强健有力,拼命挣扎,抬腿狠狠踢向刘毅面门,想趁机爬起身逃走,被刘毅闪身躲过,识破了般一笑,抓住其双手轻轻松松反扭在身后,当胸重重一掌,传出骨胳错位的脆裂声,此人便被刘毅死死按在地上。
然而,刘毅渐渐感到手中的触感不对劲,又摸了两下,霎时红了脸。
“大人,这……女的?”
罗恒拨开那团松散杂乱的头发。
“春梅?!”
春梅面色青灰,嘴唇惨白颤抖着,望着罗恒竟泪如泉涌:“罗大人……救……命……大夫……他们来了……”
“大人认识她?”刘毅虽疑惑,但见罗恒自然地点点头,也不多做解释,这才放心地松开手。
罗恒忙接住春梅抱在怀中:“谁来了?你为何在此?昨夜发生什么了?”
春梅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断断续续,喉中苦涩干裂,张口几乎发不出声,眼一翻昏了过去。
“救人!大夫……唉,都死了……”罗恒急地一拍脑袋想起来,“仵作!半瞎陈!半瞎陈!”
罗恒见半瞎陈不知何时已不在屋里,赶紧去门外找寻。
半瞎陈正蹲在院子里,两手在雪地里刨着什么,捻起一撮,塞进嘴里吃得吧咂作响,似乎有滋有味。罗恒快步走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半瞎陈措手不及趴倒在雪地里。
“有本事你把这杀人现场全吃了!”罗恒呵斥道。
半瞎陈捡起掉下的眼罩,不慌不忙遮住空洞的左眼,依然蹲在地上对罗恒眉开眼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里抠了几下,满意地舔舔嘴唇,好像在回味余香。“好吃,这家的土里渗过不少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