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屋里时每个人都抬起头来,但是我想,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会这么做的。也许这次他们盯着我看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上一点。
在马蒂、雷萨和富兰克林落座的桌子旁还有一个空位。
“你将她安置妥当了?”马蒂问。
我点了点头,“只要他们一允许她走动,她就可以离开那个地方了。和她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那三个女人,简直就是哈姆雷特时代的产物。”
“麦克白,”雷萨纠正我说,“如果你指的是那些干瘪的老太婆。或者说她们是些想要自杀的年轻美貌的疯子?”
“老太婆。她看起来不错。从瓜达拉哈拉回程的旅途也不算糟糕,就是漫长了些。”服务生穿着煞有介事地染上污迹的T恤,闷闷不乐地走了过来。“咖啡,”我说,然后看见了雷萨装出一副恐惧的表情,“再来一桶里奥哈。”又快到月底了。服务生开始问我要定量供应卡,然后他认出我之后悻悻地走开了。
“希望你能继续服兵役。”雷萨说。他在我的账号里打进了整桶红酒的价钱。
“等到波特贝洛彻底冰封的时候吧。”
“他们说她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了吗?”马蒂问。
“没有。神经科医生早晨会去看她。她会给我打电话的。”
“最好叫她也给海斯打个电话。我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还是很焦虑。”
“他确实很焦虑。”
“他认识她的时间比你长。”富兰克林平静地说。他和马蒂也是如此。
“那么你有没有见到真正的瓜达拉哈拉人?”雷萨问,“还有那些寻欢作乐的地方?”
“没有,就在附近转了转。我没进到旧城或者去下城,他们管它叫什么?”
“特拉克帕克。”雷萨说,“我上次在那里度过了忙碌的一周。”
“你和布雷兹在一起多久了?”富兰克林问,“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问的话。”
“一起”可能并不是他想要使用的词汇。“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持续三年了,此前还做了几年的朋友。”
“布雷兹是他的导师。”马蒂说。
“博士生?”
“博士后。”我说。
“对了,”富兰克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是从哈佛毕业的。”只有艾利才会这样带着些许的遗憾说话,我默默地想着。
“现在估计你们要问我的意图是否高尚。答案,是我们还没有结婚的想法。在我服完兵役之前不会考虑此事。”
“那要多长时间?”
“如果战争没有结束的话,大约五年的时间。”
“到时候布雷兹都五十岁了。”
“准确地说是五十二岁。那时我三十七岁。也许你们比我俩更操心年龄差距的问题。”
“不,”他说,“也许马蒂会为此感到心烦。”
马蒂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一直在喝的是什么?”
“老一套。”富兰克林给他看了看空茶杯的杯底,“喝了多长时间了?”
“我只想祝福你们两个美满幸福,”马蒂对我说,“你知道的。”
“八年,九年?”
“老天啊,富兰克林,你前世是小猎犬吗?”马蒂像拨浪鼓一样摇晃着自己的脑袋,“那是早在朱利安来到系里之前的事情了。”
服务生拿着葡萄酒和三个杯子侧着身子走了过来,因为感觉到了这里紧张的气氛,于是尽可能地慢慢地倒着酒。我们全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那么,”雷萨说,“那里的油轮怎么样?”
第二天早晨前来探望阿米莉亚的“神经科专家”实在太年轻了,不像具备任何高级资格的样子。此人留着山羊胡子,皮肤粗糙。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反反复复地问着她几个相同的简单问题。
“你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点?”
“1996年8月12日。马萨诸塞州的史德桥市。”
“你母亲的名字叫什么?”
“简·奥巴尼安·哈丁。”
“你在哪儿上的小学?”
“内森·黑尔小学,罗克斯伯里区。”
他顿了一下。“上次你说的是布里斯伍德,在史德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把它吐出来。“我们在2004年搬到了罗克斯伯里。也许是2005年。”
“噢。那么中学呢?”
“还是奥布赖恩特。约翰·D·奥布赖恩特数理中学。”
“那学校在史德桥?”
“不,是在罗克斯伯里!我也是在罗克斯伯里上的中学。你没有——”
“你母亲的娘家姓是?”
“奥巴尼安。”
他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一长段记录,“很好。站起来。”
“什么?”
“请下床。站起来。”
阿米莉亚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双脚落在地板上。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手探到身后把睡衣合拢。
“你头晕吗?”
“有一点。当然啦。”
“请举起你的手臂。”她照着做了,睡衣的背面敞开了。
“臀部很美,甜心儿。”邻床的老女人沙哑着嗓子说。
“现在我要你闭上眼睛,慢慢地将你的手指尖对在一起。”她试了一次,但是错过了;她睁开眼睛发现两手交错了一英寸还多。
“再试一次。”他说。
这次两手的手指相擦而过。
他又在记事本上写了几个字,“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什么?”
“你可以出院了。出去的时候到付款台拿上你的定量供应卡。”
“可是……难道我不需要看看医生吗?”
他的脸红了起来,“你认为我不是个医生?”
“是啊。你是吗?”
“我有资格准许你出院。你可以出院了。”他转身走开了。
“我的衣服怎么办?我的衣服在哪里?”
他耸耸肩膀,走出了房门。
“在那边的橱柜找找看,甜心。”
阿米莉亚动作迟缓地翻遍了所有的橱柜。橱柜里整齐地摆放着一堆床单和睡衣,但是找不到她带到瓜达拉哈拉的皮质手提箱。
“好像有人拿走了,”另一个老女人说,“好像是那个黑人男孩。”
当然啦,她突然想了起来:她让朱利安把手提箱带回家去了。那个手提箱是手工制作的,价格不菲,把它放在这里的任何地方都不安全。
她还忘记了什么别的小事情?约翰·D·奥布赖恩特数理中学是在新达德利。她在实验室的办公室是12-344号。朱利安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八。
她从浴室中取回自己的化妆盒,从里面拿出迷你电话。电话的按键盘上有一块牙膏的污渍。她用被单的一角将它擦拭干净,坐在床上按动按键#-08。
“克莱斯先生正在上课,”电话里传来了声音,“是紧急事情吗?”
“不。留言。”她停了一下,“亲爱的,给我带点穿的东西来。我获准出院了。”她放下电话,手摸向脑后,感觉到了头骨底部冰凉的金属圆片。她擦去悄然滑落的泪水,低声说道:“该死。”
一个古板的大块头女人推着一辆轮床走了进来,轮床上面躺着一个干瘪瘦小的中国女人。“这里是怎么回事?”她说,“这张床应该是空的啊。”
阿米莉亚一下大笑起来。她把化妆盒和钱德勒的书夹在胳膊底下,用另一只手拉紧睡衣,走出房间来到了走廊上。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阿米莉亚。她的房子里全是一些脾气古怪的老太婆,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就告诉我错误的消息。结果她在结账处。除了为她提供的两顿难以下咽的餐饭之外,她无须支付任何药物治疗和房间入住的费用,因为她没有提出别的要求。
她的忍耐可能已经到达极限了。当我带着她的衣服走过来的时候,她转身直接脱掉了淡蓝色的医院睡袍。睡衣里面什么也没穿。在等候室里还有八九个人。
我被惊呆了。这是我那尊贵的阿米莉亚的所为吗?
接待员是个头上留着鬈发的小伙子。他站了起来,“等等!你……你不能那么做!”
“看着我。”她先穿上罩衫,不慌不忙地扣着纽扣,“我被赶出了我的房间。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
“阿米莉亚——”她没有理我。
“去女洗手间!赶紧!”
“谢谢,我不。”她试着一只脚站立,将袜子套到另一只脚上,但是摇摇晃晃地几乎跌倒。我扶了她一把。周围的人鸦雀无声。
“我要叫警卫了。”
“不,你不会的。”她大步流星地向他走过去,虽然穿着短袜,但从脚踝到腰部之间仍然一丝不挂。她比接待员高出一到两英寸,低着头盯着他看。他也低着头看。看起来好像以前从来没有阴毛三角区当众触碰过他的桌面。“我会当面大吵大叫的,”她平静地说,“相信我。”
他坐下来,嘴唇哆嗦着,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穿上了自己的裤子和拖鞋,捡起地上的睡衣,把它扔到垃圾箱里。
“朱利安,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她伸过手来,“我们还是去打搅其他人吧。”在我们离开房间之前屋里一直保持安静,当我们刚一走到走廊上,房间里突然爆发出喋喋不休的议论声。阿米莉亚的眼睛平视正前方,面带笑容。
“糟糕的一天?”
“糟糕的地方。”她皱起了眉头,“我是不是真的那样做了。”
我看了看四周,低声对她说:“这里是得克萨斯州。你不知道在黑人面前展示你的屁股是违法行为吗?”
“我总是忘记这事。”她紧张地笑了笑,抱紧了我的胳膊,“我会在监狱里每天给你写信的。”
有辆计程车等在外面,我们迅速钻进了车里,阿米莉亚把我的地址告诉了它。“我的箱子在那儿呢,对不对?”
“是的……但我可以把它带过来。”我的住处一团糟,“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迎接高贵客人的到访。”
“我不完全是客人。”她揉了揉双眼,“当然也不高贵。”
事实上,当我两星期前去波特贝洛时,我的住处就已经是一团糟了,除了继续添乱之外,我抽不出任何时间来打理。我们进入了一间单身公寓大小的“灾区”,整个长十米、宽五米的房间里混乱不堪:在每一个水平的表面上都有成堆的报纸和读物,包括床上;一堆衣服放在一个角落里,在另一边的水槽里按照美学上的对称逻辑堆着一摞盘子。我去学校的时候忘记关掉咖啡壶的开关了,所以在发霉的空气中又添加了一些焦咖啡的苦涩味道。
她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这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她仅仅来过这里两次,而每一次我都预先警告过她。
“我知道。我的住处需要一个女人了。”
“不,你需要一加仑汽油和一根火柴。”她环顾四周摇晃着脑袋,“听着,我们的关系已经公开了。我们搬到一起来吧。”
我还在努力地使自己从她刚才的脱衣秀表演里缓过劲儿来,“嗯……这里真的没有足够的房间……”
“不在这里。”她笑了起来,“去我的住处。我们可以申请一个双卧室的公寓。”
我清理干净一把椅子,把她领到旁边。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听着。你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和你住在一起。我们以前并不是没有谈论过此事。”
“所以我们就这么干吧!”
“不……让我们现在不要做任何决定。几天之内不要做决定。”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望向水槽上方的窗外,“我,你认为我疯了。”
“是冲动。”我坐在地板上,抚摸着她的胳膊。
“我的行为很奇怪,是不是?”她合上双眼,揉捏着脑门,“也许我仍然有药物反应。”
我希望事实如此,“我敢肯定完全是这个原因。你需要几天时间多多休息一下。”
“要是他们的手术搞砸了怎么办?”
“他们没有搞砸。否则,现在你就不会行走和交谈了。”
她拍着我的手,看起来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的,当然。有没有果汁什么的?”
我在冰箱里找到一些白葡萄汁,给我们俩每人倒了一小杯。我听到拉链的声响,忙转过身去,那不过是她拉开了她的皮质手提箱。
我把她的饮料拿了过去。她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箱子,从手提箱的物品中慢慢地挑拣着。“你觉得有可能丢了什么东西吗?”
她接过饮料,把它放下来,“噢,不。或者也许吧。我主要是在检查自己的记忆。我确实记得打包的过程。去瓜达拉哈拉的旅程。和——嗯,斯潘塞医生的交谈。”她后退两步,用手探了探身后,然后慢慢地坐在床上。
“然后就是一片模糊——你知道的,他们做手术的时候我在某种程度上是清醒着的。我可以看到很多的灯。我的下巴和脸放在一个有衬垫的托架上。”
我和她坐在了一起,“我自己安装插件的时候也记着这些呢。还有钻头的声音。”
“还有那味道。要知道,你是在闻着自己头颅被锯开的味道,但是你却并不在意。”
“因为有麻醉药。”我说。
“那是部分原因。同时也期待着它能安装成功。”唔,我当时可没这么想,“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那个医生还有一个女人。”
“谈些什么?”
“说的是西班牙语。他们在谈论着她的男友以及……鞋和其他一些事情,然后一切变成漆黑一片。我想可能是先变白,再变黑的。”
“我想知道,这事发生在他们安装进插件之前还是之后。”
“是之后,绝对是安装之后。他们把这叫做桥接,对吗?”
“从法语过来的,没错:精神桥接(西班牙语)。”
“我听到他说——现在,桥接(西班牙语)——然后他们非常用力地按下来。我可以通过垫在托架垫上的下巴的压力感觉出来。”
“你记住的事情比我多得多。”
“不过,大概也就这么多了。男友和鞋的话题以及之后的咔嗒声。我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我躺在了床上,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那一定非常恐怖。”
她皱了皱眉头,回忆着:“不是太恐怖。那感觉就像一种巨大的……疲乏,麻木。好像真有必要的话,我是可以移动自己的四肢或开口说话的,但是,那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那感觉也有可能是某些情绪类药物引起的,以免我惊慌。
“他们不停地挪动着我的胳膊和大腿,并对着我大喊了一通毫无意义的话——可能他们说的是英语,但我在当时的情况下,怎么也辨别不出他们的口音。”
她对我做了个手势,我把葡萄汁递给她,她啜了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我真的非常恼火,他们干吗不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地躺一会儿呢?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我不会让他们因为听到我的抱怨而感到心满意足。这件事很古怪,所以我记住了。我真的很幼稚。”
“他们没有尝试接驳?”
她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没有……斯潘塞医生后来告诉我的。以我的情况而言,最好还是等到与我熟悉的人进行第一次接驳。那种情况下需要分秒必争,他跟你解释过吗?”
我点了点头,“神经系统的链接数目以指数级数增长。”
“因此那时候我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我想,已经失去时间的概念了。然后在我们……我们接驳之前的一切事情,我想那都是一场梦。所有的东西突然间被覆满了光芒,两个人抬起了我,刺痛了我的手腕——是静脉注射——然后,我们从一间房子飘到另一间房子。”
“躺在轮床上。”
她点了点头,“不过,那感觉真像飘浮在半空中——我记得当时我在想,我在做梦,并决定好好享受一下梦境。马蒂的影像飘了过来,他在一张椅子里打瞌睡,我把这也看成是梦境中的一部分。然后你和斯潘塞医生出现了——没错,你也是我的梦境。
“然后一切突然变得真实起来。”她前后摇晃着身子,回忆着我们接驳的短暂瞬间,“不,不真实。那是强烈的、混乱的。”
“我记得,”我说,“双视觉,看到你自己。起初你并没有认出那是你自己。”
“而你告诉我大多数人都如此。我是说不知怎么回事,你用一句话告诉了我,或许根本就没说话。然后一切迅速清晰起来,我们两个……”她有节奏地点着头,咬着自己的下唇,“我们两个完全一样。我们是一个……人。”
她把我的右手握在她的两手之间,“然后我们不得不跟医生讲话。他说我们不能,他不会让我们……”她把我的手抬起来放在她的胸脯上,就像接驳的最后一刻我们做的那样,身体向我靠来——但是她没有亲吻我。她把下巴放在我的肩头,用悲伤的嗓音轻声地说,“我们再也不能接驳了吗?”
我下意识地试着向她传送一个格式塔,就像人们接驳时做的那样。格式塔的内容是关于她怎样才可能在几年之内重新尝试,关于马蒂要到了她的数据,关于为我们提供尝试的可能性的神经链接的局部重建,我们应该试试;但是瞬间过后,我意识到了:不对,我们并没有链接;如果我不说出声来,她什么也听不见。
“大多数人甚至从来没有体验过接驳的感觉。”
“也许像他们那样会更好。”她哑着嗓子说着,同时不出声地抽泣起来。她的一只手移上来压紧了我的脖子,抚摸着我的插件。
我必须得说些什么了,“听着……有可能你并没有失去全部的链接,还残存着一小部分的功能。”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跟她解释说,一些神经元可能会在插件感受器区域里重新复位。
“会有多少?”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两天之前我甚至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不过我突然明白有些吉尔肯定是这样的——不能建立真正的深度链接。拉尔夫曾经带回来一些几乎根本没有接驳上的人的回忆。
“我们必须得试一下。我们在哪里可以……你能从波特贝洛带设备回来吗?”
“不行,我永远都不能把设备带离基地。”如果我那么干的话,就会被送到军事法庭了。
“嗯……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方法溜进医院里——”
我笑了起来,“你用不着溜到任何地方去,只需要去随便哪个接驳娱乐场花钱买时间就行了。”
“但我不想那么做,我想和你接驳。”
“那正是我所要说的!他们有双向链接单元——二人世界。两个人同时接驳进去,并且一同游览某个地方。”那也是吉尔们带着她们的顾客去的地方。你可以在巴黎的街头做爱,在外太空中飘浮,乘坐着独木舟顺流直下。拉尔夫曾经为我们带回过许多极其怪异的回忆。
“我们现在就去。”
“听着,你刚刚出院,还没缓过劲来。干吗不先休息上一两天再——”
“不行!”她站了起来,“因为咱们都知道,当我们坐在这里聊着它的时候,接驳功能也许正在慢慢消退呢。”她从桌子上拿起电话按了两个数字;她知道我的计程车代码,“校园外面?”
我也站起来跟着她走到门口,暗暗担心着自己犯下了大错,“听着,不要有太高期望。”
“噢,我没有期望任何事。只是必须要试一下,弄明白真相。”她实在是太过焦急了,根本不像一个无所期待的人。
这种感觉是有传染性的。当我们等计程车的时候,我不停地在想着,好吧,起码我们会找到这样或那样的方法去确定至少还有一些残留。马蒂说过,如果真的什么也没有的话,最不济还有安慰效果。
我无法告诉计程车准确的地址,因为以前我只去过那里一次。不过,当我问它是否能找到大学校外面那一整条街区的接驳娱乐场所时,它说可以。
我们本可以骑自行车去那里,但是,那地方离上次有个家伙拿刀冲我比划的地方不远——那地方的地势相当低,在山坡下面——我想等到我们完成试验的时候,天应该已经黑下来了。
当我们通过保安时,计程车关掉了仪表,这是件好事。负责保安的警卫看见了我们的目的地,折腾了我们十来分钟。我想他们要么是想看到阿米莉亚不舒服的表情,要么是想激怒我。我不会让他们的如意算盘得逞的。
我们让计程车把我们带到那个街区附近,这样我们就可以步行走过这条街,挨家查看他们提供的服务。价钱很重要,我们两个人都还有两天才会发工资。我挣的钱是她的三倍,但是墨西哥的短暂之旅已使我穷得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了;而阿米莉亚更是囊中羞涩。
街道里的吉尔比游人还多。她们中有人提议加入我俩玩三人游戏,我以前从不知道这样也可行。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这事听起来给人带来的迷惑也更大于诱惑。而如果与吉尔的链接比与阿米莉亚的链接更密切的话,将会是场灾难。
提供最好的双向接驳服务的地方也是其中条件最好的一家,或者说还不算太简陋。这家的名字叫做“你们的世界”。这里没有汽车撞击和死刑,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的探险活动——就像我在墨西哥体验的法国之旅,但是这里的还更加奇异。
我提议体验大堡礁水下游。
“我不太会游泳,”阿米莉亚说,“这要紧吗?”
“我也一样。不用担心,那感觉就像你是一条鱼。”我以前曾经做过这个体验,“你甚至都不会想到自己是在游泳。”
用现金支付的价格是一分钟一美元,如果用信用卡付账的话,每两分钟三美元。预付十分钟的费用,我付了现金;信用卡里的钱用来应急。
一个表情严厉的胖女人,长着黑色的皮肤和如森林般茂密的富有弹性的白色头发,她把我们领到屋子里。这是一个小小的卧室,只有一米多高,地板上垫着一块蓝色的席子,两条接驳电缆吊在低矮的屋顶上。
“从第一个人接入开始计时。我想,你们两人首先需要脱掉你们的衣服。这里消过毒了。现在,祝你们玩得开心。”
她突然转过身去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她以为你是个吉尔呢。”我说。
“我可以把它作为第二职业。”我们膝手并用地爬进小屋里,当我关上房门后,空调开始发出嗡嗡的声音。接着,一个白噪音发生器发出持续不变的嘶嘶声。
“灯光有什么用吗?”
“它会自动熄灭的。”我们彼此帮助对方脱下了衣服,她侧身朝右躺下,腹部对着门的方向。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并且轻微地颤抖着。“放松。”我一边说,一边揉捏着她的肩膀。
“我害怕什么也不会发生。”
“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会再试一次。”我记起了马蒂说过的话——她真的应该先体验一些比如跳崖之类的服务。我可以迟些再告诉她。
“给你。”我递过一个菱形的枕垫,可以支撑下巴、颧骨和前额,“这个东西能让你的脖子放松。”我抚摩着她的背部,一分钟后,当她看起来放松一些的时候,我把接驳插件接口插到她脑部的金属插槽中。屋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接着灯就灭了。
当然,经历过了数千个小时的接驳之后,已完全不需要枕垫的帮助了;我在站立甚至倒挂着的时候也可以接驳。我摸索到了电缆,伸展开身体,让我们的胳膊和臀部奇以接触在一起——然后我接驳了进来。
水像血液一样温暖,味道也不错,当我呼吸的时候,盐和水草落在我的嘴唇上。我在水下不到两米深的地方,周围到处都是明亮的珊瑚礁,色彩绚丽的小鱼们对我不理不睬,直到我游得足够近,被它们视为威胁后才四散开来。一条绿色的小海鳗从珊瑚中的一个洞穴里盯着我看,它的脸就像卡通片里的坏家伙。
当你处在这样的接驳情况下时,你的想法会变得很古怪。尽管左侧没有任何显眼的东西,不过是一片白色的沙滩,我仍然“决定”向那边游去。事实上,录制这段游程的人很有必要做些调整,但是,消费者们在这方面又没有和他(或是她)进行过交流,只剩下被夸大了的感觉中枢。
透过水面涟漪折射下来的阳光在海底的,沙滩上发出悦目的微光,但那可不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我盘旋在两个探出沙滩的眼柄上方,抽动着身体,激动不安。突然,我身体下面的沙子爆裂开来向左右散去,一只虎斑鳗鳎从沙下几厘米的藏匿处蹿了出来。它个头巨大,至少有三米之宽。还没等它来得及加快速度的时候,我向前游过去,抓住了它的一翼。
它鼓动了一次两翼,我们向前冲了过去;它再扇动一次两翼,我们的速度已经比任何人类游泳健将还要快了,平滑的水流在我的身下翻滚着……
还有她。阿米莉亚也在这里,这点确定无疑,但是的确很模糊,就像在我体内的一道阴影。快速的水流搅动使得我的生殖器勃动了起来,但另一部分的我没有那样的感觉,因为对于另一部分的我来说,平稳的水流正令人发痒地流过她的两腿之间。
仔细想想,我知道他们必须得融合两方面的信息才能创造出现在这样的环境,我惊叹于要找到这样一条可以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趴在上面的大鳗鳎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也想知道他们是如何驯服它的。但是,我终于把精力集中在那种特殊的双重感觉里,试图通过它与阿米莉亚建立联系。
我不能,完全不能。没有言语,没有迹象;只有一个拐弯抹角感觉到的模糊不清的“这难道不是很恐怖吗”的格式塔,阿米莉亚的特征。还有一种微弱而又不同寻常的兴奋,那一定是她意识到了我们链接在一起而产生的。
沙滩的表面在一座海底峭壁处消失了,鳗鳎猛地向下潜去,海水突然变得冰凉,压力不断增加。我们松开了抓住鳗鳎的手,在黑暗的海水中孤独地翻滚着。
当我们向上缓慢地滑行时,我感到有小蝴蝶在我身体上扇动着翅膀,我知道那是在我们的那间小卧室中——阿米莉亚的手搭在了我的身上。当我勃起之后,那湿润的感觉不像是虚幻中的海洋包裹着我,然后她鬼影一般的双腿紧紧地夹住我,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有节奏的起伏运动。
这种情况并不像我与卡罗琳之间那种我中有她、她中有我的感觉,倒更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际占据你心灵的一场春梦。
上层的水像银箔一样光亮,当我们向上浮起时,三条鲨鱼正在迅疾地游动着。因为这一接驳体验并没有被评为D级或I级,即死亡或伤害级,所以我知道它们是不会伤人的,不过还是因为恐慌而略微有些颤抖。我试着向阿米莉亚传送不要害怕的信息,但是,我在她身上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恐惧。她已经沉迷其中了。她的身体形象在我的体内越来越强,此刻,她不仅仅是在游泳了。
她的高潮虽然模糊,但却持久,用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方式辐射与律动着,自从失去卡罗琳后,我已经有三年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了。当我们朝着鲨鱼浮上去的时候,她那幽灵般的胳膊和大腿左右摇晃着我的身体。
那是一条巨大的护士鲨和两条角鲨,没有危险。但是,当我们经过它们身边肘,我感觉自己的男根软了下去,从她的身体里滑了出来——看来不会起作用了,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这次不会再继续了。
她的两手还在我的身上,就像轻柔的羽毛,甜蜜而愉快,但是还不够。突然间,我模糊地感觉到失去了什么,似乎是某个维度不见了,这意味着她已经中断了接驳,然后她用她的嘴去爱抚它,先是凉凉的,但很快就温暖起来,但是仍然不起作用。我的一大部分意识还在珊瑚礁中畅游。
我摸索到电缆,自己中断了接驳。灯光亮了,我立即对阿米莉亚的抚慰有了反应。我用双臂环抱住了她光滑的躯体,把头枕在她的臀部上,不再去想卡罗琳,用两根手指从后面拨弄着她的两腿之间,一会儿我们俩都进入了高潮。
我们只有大约五秒钟的休息时间,然后那个女人就开始使劲敲打着小卧室的房门,告诉我们必须现在就离开,否则的话就需要交租金;她得为接下来的客人清理干净房间。
“我猜计时器是在我们一起断开接驳的时候停下来的。”阿米莉亚说。她用鼻子轻轻地蹭着我,“不过,我还可以为留在这里的每分钟支付一美元。你要跟她说吗?”
“不用了。”我伸手去拿我们的衣服,“让我们回家免费享受一番吧。”
“你的住处还是我的?”
“家,”我说,“你的住处。”
第二天,朱利安和阿米莉亚花了一整天时间搬家和打扫房间。因为是星期天,他们不能递交书面材料,但是,他们并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有一堆符合资格的单身汉们等着申请朱利安的公寓,而阿米莉亚的公寓是需要两个人,或者甚至是两个成年人和一个孩子才可以申请的。
(已经永远不可能再要孩子了。二十四年前,在一次流产过后,阿米莉亚自愿做了绝育手术,政府为此会在她五十岁前每月为她额外补发一笔包括现金和定量供应券在内的奖金。而朱利安则对这个世界持有相当悲观的看法,他也不想将一个新的小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当他们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好,并且把朱利安的房间清理得能够让房东满意之后,他们给雷萨打电话说要用他的车。雷萨抱怨朱利安没有早些通知他,让他过来帮忙,朱利安则老实地回答说,他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阿米莉亚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周之后她会告诉他,他们独自完成这些事情是有理由的,这就像一种神圣的劳动——或者更简要地说,共筑爱巢。但是当朱利安挂断电话后她说的却是:“他需要十分钟才能赶来。”她急促地把他引向沙发,要在这个地方来一次最后的速战速决。
只用了两趟就把所有的箱子都搬走了。第二趟时只有雷萨和朱利安两人,当雷萨提议帮忙卸货时,朱利安推脱道:“嗯,你知道,也许布雷兹想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事实如此。他们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一觉睡到黎明。
每年都有一到两次,他们在换班时并不把兵孩带回来进行调整;他们仅仅是将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固定在原地,然后让接班的机械师们直接从热身椅转移进操作室中,这叫“紧急轮换”。这通常意味着某些有趣的事情将要发生,因为一般情况下,我们的作战区与斯科威勒的猎手/杀手排并不相同。
但是,斯科维勒却因为什么也没发生而感到闷闷不乐。他们在九天的当班时间里去了三处不同的埋伏地点,除了虫子和鸟之外,什么也没发现。这显然是一次无事生非的任务,浪费时间。
他从操作室中爬了出来,操作室重新密封起来进行九十秒钟的清洁工作。“玩得开心,”斯科维勒说,“带点东西去读吧。”
“噢,我想他们会交代我们去做一些杂务活的。”他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如果还有别的选择的话,他们绝不会进行紧急轮换的,所以说一定有什么不应该让猎手/杀手排知道的重要的事情。
操作室的门弹开了,我飞快地钻进去,迅速地调整肌肉传感器,插上矫正器和血液吻合分流装置;然后,我关闭外甲,进入了接驳状态。
开始总是会有一阵失去方向的感觉,但是,在紧急轮换过程中需要承受得更多,因为作为一排之长,总是我第一个接驳进去,突然间与一群相对陌生的人接驳在一起。我确实多多少少对斯科维勒排的成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因为每个月我都有一天时间和斯科维勒轻度接驳。但是,我并不知道关于他们私生活所有的隐密细节,而且也根本不想去了解。我扑通一声掉进这个错综复杂的肥皂剧中来,变成了一个突然间洞察了这个大家庭所有秘密的闯入者。
我们排里的人两个两个地接替了他们的位置。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问题上来,即在这一对对的兵孩固定不动易受攻击的几分钟里守护着它们——这很容易。我还试着接通与连指挥官的垂直通讯链接,查清真正发生的事情。我们到底要去做些什么秘密的事情,而又必须要将斯科维勒蒙在鼓中?
在我的人全部替换上来之前,指挥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当我下意识地审视着早晨的丛林,寻找着危险的迹象时,传来了格式塔意识流:在斯科维勒排里有一个间谍。不是一个自愿的间谍,而是某个接驳插件被实时监听的人。
甚至间谍有可能就是斯科维勒本人,所以也不能告诉他。旅部精心设计了一个圈套,将一个错误的通知传达到了排里的每一个人。当一支敌军武装出现在某处并不存在伏兵的地点时,他们就会找出是谁泄露了秘密。
我的疑问要比连指挥官的答案多得多。他们怎么能够控制所有的反馈状态?如果排里有九个人认为他们在A点而另一个人认为他们在B点,不是很容易造成混乱吗?另外,敌人怎么能够监听到一个插件呢?受到监听的那个机械师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最后一个问题,她可以回答。他们会对他进行检查,取出他的接驳插件,在剩下的服役期里,他会充当一名技师还是一个武装警卫,视情况而定。我想,这要看他是否能够在不看自己脚趾的情况下数到二十了。军队的神经外科医生能做的还远远赶不上斯潘塞医生。
我切断了与指挥官的链接,不过,她仍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监听到我的对话。网络通讯中隐含了很多信息,而大家并不是非得要有一定的级别才能了解这些情况。斯科维勒排的所有成员,都在一个精心策划、严密维护的虚拟现实中度过了刚刚过去的九天。其中,每个人看到和感觉到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在指挥部的监视之中,并以一种变化的意识状态被即时反馈回去。这种状态中还包含了精心编制的排里其他九人的虚幻情节。这样,就总共有一百个不同的虚拟现实场面被持续不断地创造并维护着。
遍布我周围的丛林的真实程度,与我和阿米莉亚曾经游览过的珊瑚礁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这里根本就不是我的兵孩的实际藏身之地,又会怎么样?
每位机械师都抱有过一种幻想,在幻想里并不存在着战争,整个事件不过是政府为了自身的目的而维持的一种模拟结构。当你回到家里时你可以打开电视,看着你自己参与的行动,重放这些新闻——这些甚至会比那些链接兵孩与机械师的输入/反馈状态更容易伪造出来。是否曾有人真正去过哥斯达黎加,哪个机械师去过?军队里没有人可以合法地拜访恩古米的领地。
当然,那仅仅是个幻想罢了。操作室里一堆堆支离破碎的尸体才是真实的。他们也不可能伪造出核武器夷平三座城市的事实。
那只是个可以使你从大屠杀的责任中逃脱出来的心理空间。突然间我感到非常愉悦,我意识到自己血液里的化学成分正在接受着调整。我试着继续保持自己的思维: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为自己辩护……好吧,是他们要自讨苦吃的。如此多的恩古米武装要为他们领导人的精神错乱付出自己的生命,这确实很悲惨。但是,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那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朱利安,”连指挥官的思维下传了过来,“带领你的排向西北方向移动三公里,准备接受搭载。当你们接近集结地时,你们要追踪二十四兆赫遥控信号。”
我收到了信息。“我们去哪里?”
“镇子里。我们将与福克斯排及查理排联合参与日间的行动。详情在途中传达。”
我们有九十分钟的时间赶到集结地,丛林并不很深,所以我们就分散开排成梯队,每名兵孩之间保持着二十米的距离,小心谨慎地朝着西北方向前进。
在维持队伍协调一致地前进的过程中,我的不安逐渐退去。我意识到我思维的惯性被某些事情打断了,但又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也没办法为自己留下笔记。我已经快第一百次意识到这点了,当你走出操作室时,你所经历的事情会在某种程度上褪色消逝。
卡伦看见了什么,我让大家停止前进。过了一会儿她说是一场虚惊——只不过是一只吼猴带着它的孩子。“不在树枝上?”我问,得到了一个点头的信号。我把不安的情绪传递给每一个人,这样做似乎是有必要的。我们分成两组列队前进,每组相隔二百米。周围一片静谧。
“动物行为”是一条有趣的术语。当一只动物行为失常时,总是有它的原因的。吼猴在地面上时更容易受到攻击。
帕克发现了一个狙击手。“在十点钟方向发现一个敌人,射程一百一十米,隐蔽在一棵树上大约十米高度处,请求开火。”
“不予批准。所有人停止前进,察看四周情况。”克劳德和萨拉也发现了同一个人,除此之外,周围就没有其他什么显而易见的目标了。
我把他们三人的视像叠加在一起。“她在睡觉。”我从帕克的嗅觉感受器中判断出她的性别。在红外线模式中,我几乎捕获不到任何信息,但是她的呼吸均匀,声音沉稳。
“我们退后大约一百米,绕过她。”我收到连指挥官的批准信息,以及从帕克那里传来的带有愤怒情绪的“?”。
我另有所图——人们不会漫无目的地溜达进林子里然后找棵树爬上去;她应该在保卫着什么。
“也许她知道我们要来?”卡伦问道。
我停顿了一下……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理由要待在这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对此表现得相当镇静,还能睡得着觉。不,这只是巧合,她一定在守卫着什么。不过,我们没有时间去查清楚了。”
“我们收到了你们的坐标,”指挥官说,“空兵孩会在大约两分钟内赶到。别的地方需要你们。”
我把这条命令传达给排里的人,命令他们快速行动。我们并没有弄出太大的响动,但这已经足够让那个狙击手醒过来,她朝着路易斯连发射击,他是左侧队列中殿后的兵孩。
攻击使用的是一种相当精良的反兵孩武器,或许是夹杂着贫铀穿孔弹的霰弹。
两到三发子弹击中了路易斯的腰际,摧毁了他的腿部控制装置。当他向后倒下时,另一发子弹轰掉了他的右臂。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他倒在了地面上,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位于他身体上方高高的枝叶在晨风中飒飒地响着。又一发子弹擦过他的脑袋击中了地面,他的眼前扬起一片尘土。他晃动着脑袋抖落尘埃。
“路易斯,我们不能进行搭载了。除了视觉和听觉传感器外,断开所有器件。”
“谢谢你,朱利安。”路易斯断开了接驳,从他背部和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警报信号消失了。现在他仅仅是一部直指天空的摄像头了。
当空兵孩呼啸着掠过头顶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跑出了一公里远。我通过指挥部与她链接在一起,得到了一幅复杂的双重视景:从森林茂密的枝叶冠盖上方向下看,发射的凝固汽油弹闪动着火光穿过树冠,像鲜花一样在空中绽放,无数支钢矛从天而降。从地面上看,头顶上方突如其来的一片火海穿过枝丫倾泻下来,小钢矛穿过森林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碎裂的巨大声响。音爆过后,一切又归于宁静。
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叫喊声,另一个人则轻声地对他说着什么,接着一声枪响结束了这叫喊声。一个男人跑了过去,距离很近,但我们却无法看到他,他向路易斯的兵孩投掷了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击中胸部弹了开来,这样的爆炸对兵孩丝毫无损。
凝固汽油弹落了下来,丛林中的火焰舔着路易斯的兵孩。猴子们对着烈火嘶吼。路易斯的双眼眨动了两下,然后闭上了。当我们撤离这人间地狱时,另外两个空兵孩从低空飞过来,投下了阻燃剂。毕竟,这里是一个生态保护区,凝固汽油弹已经完成了我们全部的预期目标。
当我们靠近集结地时,指挥部通知我们,他们已经完成了人员伤亡的评估,一共四人——女狙击手、那两个男人加上在那里的另外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他们中的三人算在空兵孩名下,另外一人算在我们名下。帕克对此异常不满,因为如果他没有发现那个狙击手的话,就不会有这次出击行动;而且如果不是我下达那样的命令的话,那个女人很容易就会被他干掉的。我建议他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已经濒临公然发火的边缘了,这样的情绪一旦被指挥部察觉,就会促使他们动用第十五条款——对于不服从命令的轻微反抗行为做出例行的连级惩罚。
当我向他传达这样的警告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当一名武装警卫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你可以痛恨你的长官但同时还要对着他微笑。
这个集结地显然没有无线电波发射塔。这是一处最近被有计划地炸平烧毁、清理得草木皆无的圆形小山包。
当我们沿着满是泥泞灰烬的山坡小心翼翼地行进时,两个空兵孩飞过来在我们头顶上空盘旋,以便保护我们。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快速搭载。
货运直升机降落了下来,或者说是在离地面大约一英尺处盘旋,同时后门“砰”的一声放了下来,形成了一道摇摇晃晃的舷梯。我们攀爬进飞机里面,加入到另外二十名兵孩中。
福克斯排里与我地位对等的人是巴布·西吾斯,我们以前曾经共过事。通过指挥部以及替代拉尔夫担任水平联络员的罗斯,我与她之间建立过双向弱链接。作为问候的一种方式,巴布传来了一幅墨西哥腌牛排多感觉图像,那是几个月前我们在机场共同分享过的美味。
“有谁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我问。
“我不过是个蘑菇。”这个军队里的笑话在我父亲那个年代就已经很古老了,意思是:我被蒙在鼓里,他们都告诉我些废话。
当最后一个兵孩从舷梯上跳进机舱,直升机立即倾斜着升了起来。我们在机舱里四处走动,彼此相互介绍着。
我并不太了解查理排的排长大卫·格兰特。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排里的一半人都被替换了下去——两个死掉了,其余的被“临时性指派进行心理调整”。大卫刚刚从事指挥工作两个班次。我跟他打了声招呼,他正忙于处理自己排内的事务,试图使两个担心我们就要执行杀戮任务的新手镇定下来。
幸运的是,我们不用那么做。当机舱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我获悉了通令的纲要,这次行动基本上算是一次阅兵,或者说是武力的炫耀,地点是一座城区,目的是提醒人们我们看到了一切,了解了一切。那里是利比里亚北部的一座城镇,异常古怪的是,那里既是游击队力量活跃的区域,又是白种盎格鲁人的高密度聚居地——他们都是退休后来到哥斯达黎加以及更早的退休者的子孙们。那些敌人认为如此众多的外国佬将会保护他们的安全,而我们要证明他们的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
但是,如果敌人老老实实地待在我们视野之外的话,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们接收到的命令是“仅仅防御性”地使用武力。
因此我们将既是诱饵,又是鱼钩。这种形势似乎并不好。一直以来,在瓜纳卡斯特省的叛军处境颇为不利,他们也需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我想指挥部一定也考虑到了这点。
我们获得了一些防暴配件——额外的烟雾弹和两个粘胶喷射器。它们可以喷射出一团有黏性的线网,使人无法移动;十分钟后,便会突然蒸发。我们同时还额外装备了震荡手榴弹,不过我怀疑对市民使用这个是不是个好主意。震破别人的耳膜还指望他感激你?没有一样防暴武器是讨人喜欢的,但是,震荡手榴弹是唯一能够造成永久性伤害的武器——除非你被催泪瓦斯迷住了双眼,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时,又被一辆卡车辗了过去;或者吸入了催吐剂,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
我们以树梢般的高度在建筑物中间穿行,飞越这座城市,直升机和两个空兵孩以紧凑的编队缓慢前进,噪声震天,就像三个女妖精。我想这算是一场绝妙的心理战,既显示我们毫无畏惧,同时还可以震得他们的窗户吱吱作响。但是,我再一次怀疑我们此行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做诱饵。如果有人朝我们开火的话,我毫不怀疑天空中会在几秒钟内遍布空兵孩。敌人一定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一旦到达地面并走出直升机,这二十九个兵孩无须空中支援,仅仅凭借自己的力量便能轻而易举地摧毁这座城市。作为我们炫耀的一部分,将会是一场“公众服务”展示:将一条街区的废弃住宅夷为平地。我们既可以挽救这座城市的诸多建筑,也能够摧毁它们:只需走进里面,将它们拖倒。
直升机轻轻地着陆在城镇广场上,空兵孩们在空中盘旋着。我们从飞机中走出来排成阅兵的队形,三人一排,总共十排,其中一排少一个人。只有零散的一些人们观看着我们,没有人感到吃惊。他们是一些好奇的孩子和目中无人的少年,以及住在公园里的老人。除此之外,只有几个警察;后来我们才发现,大部分的警力都等候在我们的展示区域边缘。
环绕着广场的楼宇是些晚期殖民地风格的建筑,在盘旋于它们上方的那些玻璃与金属的几何体的阴影下显得很优美。那些现代化建筑里令人眩晕的反射窗口可以隐藏住一个城市里所有的看客,也许是狙击手。当我们按照机器人的步伐整齐一致地行军前进时,我比以往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我不过是一个在数百公里以外安全地出演木偶戏的人——如果真的从每个窗口都伸出了枪支并且朝我们开火的话,在我们采取报复行动之前,仍然没有真正的人类会被杀死。
当我们跨过一座古老的桥梁时,为了不至于震断桥梁掉进下面臭气熏天的水渠里,我们特意将步伐打乱,显得随意而松散,然后再调整回本应表现出威胁气势的咔咔作响的步伐。我确实看到一条狗跑开了。如果沿着我们的行进路线还有任何人类被吓倒的话,他们也躲在屋子里面。
经过没有名字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市区中心后,我们又路过了几条住宅街区。估计这里是上流社会的居所,因为所有的房屋都隐藏在高高的白色石灰墙后面。看门狗们用号叫回应着我们的脚步声,还有几处监视器一直在追踪着我们。
然后,我们进入了本地人聚居区。对于生活在这些环境下的人我总会生出一种同情,这里和得克萨斯、和美国黑人贫民窟太相像了,幸好我出生的家庭并不在这样的区域内。我也知道待在这样的环境中有时也会得到些补偿,那就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家庭和四邻的亲情。但是,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多愁善感到考虑用我更长久的预期寿命和更高质量的生活与之交换。
我将我的嗅觉感受器的灵敏度调低了一格。凝滞不前的污水和尿液的臭气开始在早晨的阳光下蒸发。这里也有一些好闻的烤爆米花的味道,强烈诱人的胡椒的气味。在某处正有人用慢火烧烤着一只鸡,也许是在庆祝着什么。在这里,鸡可不是每日都上得了餐桌的。
距离我们的展示地还有几个街区时,就可以听到人群的声音了。二十四名骑警迎上了我们——骑在马背上——他们围着我们形成了一个保护性的“V”或“U”字队形。
这不禁令人迷惑不解。是谁在示威,为什么示威?没有人再佯称执政党代表着人民的真实意愿,这是一个极权国家,而在这个国家中我们站在哪一边是显而易见的。我想,不时地强调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坏处。
在展示地附近四处转悠的人数肯定超过了两千。很明显,我们即将进入一个相当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到处都是横幅和旗帜,上面书写着诸如“这里是真人的家园”、“有钱人的机器傀儡”之类的标语——更多的标语用英语写成,而非西班牙语,这是为摄像机准备的。但是,在人群里也有很多盎格鲁人,他们在支持着当地人的举动,他们是被当地人同化的盎格鲁人。
我请求巴布和大卫让他们排里的人原地待命一分钟,随后向指挥部发送一个质询:“我们在这里正被别人利用,而且看起来这里潜藏着骚乱的迹象。”
“那就是为什么要发给你们所有那些额外的防暴装备的原因,”她说,“这群人自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聚集在这里。”
“但这并不属于我们的工作。”我说,“这就像用一把大锤去拍一只苍蝇。”
“是有原因的,”她说,“而且你们要接受命令。只是要小心些。”
我把这话传给了其他人。“小心些?”大卫说,“小心我们伤害他们,还是小心他们伤害我们?”
“只要小心别踩着任何人。”巴布说。
“我再补充一点,”我说,“不要为了挽救兵孩而伤害或者杀害任何人。”
巴布同意我的意见。“那也许正是叛军想要把我们逼进的绝路。保持对局势的控制。”
指挥部一直在监听着我们的对话。“不要太过保守。这是一次力量的展示。”
开始形势还不错。一名一直站在一只箱子上大声疾呼的年轻亡命徒突然跳下来,跑过来挡住了我们的前进道路。一名骑警用电棒在他赤裸的后背上点了一下,这一下就将他击倒在地,并把他抛到大卫的脚边一阵阵地抽搐着。大卫猛地停了下来,而在他身后的兵孩被什么事吸引了注意力,猛地和他撞在了一起。如果大卫摔倒在地把这个无助的狂热者压成肉泥的话,事情就完美了,至少我们将会因此而免遭麻烦。人群中的一些人或大笑或揶揄——在这种环境下倒不算是一种糟糕的反应,他们悄悄地把这个失去知觉的男人抬走了。
那样做或许能保证他一天的安全,但是,我可以肯定警察知道他的姓名、住址以及血型。
“整理队列。”巴布说,“我们继续前进,快点结束这件事吧。”
我们要毁掉的那条街区被一条橙色的喷漆带隔离开来。无论如何,想错过它也很难,因为一支坚实可靠的警察方队和一些锯木架形成的屏障将四面的人群整齐有序地隔离在百米开外。
我们不想使用比两英寸手榴弹更具威力的爆炸物,比如说用导弹,那样的话个别碎砖块会像子弹一样飞到一百米之外的地方。最后,我请求指挥层进行计算,获准使用榴弹松动建筑地基。
那是一些六层混凝土结构的建筑物,表层的砖块已经破碎不堪了。虽然还不到五十年的历史,但由于这些建筑是用劣质的混凝土建成的——在混合物中的沙子含量过高——其中一栋建筑已经坍塌,死了几十个人。
因此,要把它们弄倒听起来并不算什么难事。先依靠榴弹的冲击松动建筑的地基,然后在每个角指派一名兵孩推动和拉扯,将力量集中作用于建筑骨架上,当它倒塌的时候立即撤离回来;或者无须撤离,就站在原地在混凝土和钢筋雨中展示一下兵孩的坚不可摧。
第一栋楼放倒得很完美。如果有一本专门教人奇怪的毁坏技术的教科书,那么这次简直就像是教科书的演示教材。人群异常地安静。
第二栋建筑颇为顽固。大楼的正面虽然倒塌了下来,但是,钢筋骨架并没有扭曲到足够折断的程度。因此,我们使用激光切断了一些暴露在外面的主梁,然后它才按照预想中的情况坍塌下去。
下一栋建筑则是一场灾难。它像第一栋建筑一样轻易地倒了下去,但像雨点一样掉落下来的却是孩子们。
二百多个孩子被塞进六楼的一个房间里,手脚被绑住,嘴里堵上了东西,并且还被麻醉了。原来,他们都是郊外一所私立学校的学生。一支游击队于早晨八点进入学校,杀死了所有的教师,绑架了所有的孩子,并把他们装在标示着“联合国”字样的柳条箱中,就在我们到达这里的一小时前,他们被转移到这所宣布报废的建筑里。
当然,从六十英尺的高空摔落下来并被碎石掩埋住的那些孩子没有一个幸存。拥有理智思维的人绝对想不出这样一种政治示威方式,因为这显示出了他们的残暴要比我们更甚——但是,这种行为却直接刺激了那些失去理智的暴徒。
当我们看到孩子时,理所当然地停止了所有的行动,立即呼叫大型救援直升机。随即我们开始清理碎石,麻木地寻找着幸存者,一支当地的紧急救援团也加入进来帮助我们。
巴布和我将我们的排组织起来投入到搜寻团队中,覆盖了整栋建筑三分之二的区域。大卫所在排本应该负责剩下的三分之一,但是,这场意外严重地扰乱了他们的军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杀戮的场面。所有那些孩子粉身碎骨、尸体残缺不全的场面——混凝土尘块将血液变成了泥泞,把那些幼小的身躯变成了没有姓名的白色团状物——严重地打击了他们的精神。他们中的两个兵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他们的机械师已经晕倒了。其余大多数人也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对大卫的命令不理不睬,总之,他们的行动几乎无法统一。
我也在缓慢地移动着,这样的暴行也令我目瞪口呆。在战场上死去的士兵已经够悲惨的了——死去一名士兵就很糟糕了,而这样的情景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场残杀才刚刚开始。
无论一架大型直升机的实际功能是什么,它的声音听起来都颇具侵略性。当这架救援直升机赶来搜寻时,人群中有人开始朝它射击。后来经我们查明,弹回来的不过是些铅弹头,但是,直升机的防御系统自动地找到了攻击目标并将其击毙,那是一个躲在标牌后面射击的男人。
那场面实在让人难忘,他的身体被一束巨大的破碎激光击中爆裂开来,就像是掉在地上的熟透的水果。“杀人犯!杀人犯!”的叫喊声响了起来,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人群就冲破警察的防线开始袭击我们。
巴布和我让我们的人绕着周界迅速地移动,喷射粘胶,蜷曲的彩色线条迅速膨胀到手指般粗细,然后再继续膨胀到绳索般粗细。这东西起初还颇有效果,像超强力胶水一样富有黏性——它将前几排的人全部粘住无法动弹,这些人或跪在地上或趴倒在地上;但是它并没有止住他们身后的人,那些人拼命地拥挤着踏过他们同伴的后背,过来攻击我们。
在几秒钟之内,我们就知道自己犯下了明显的错误,有上百个被粘住的人在那些尖叫着冲向我们的暴徒的身体重压下被压成了肉泥。我们四处投放催吐剂和催泪瓦斯,但是这只能放慢他们的脚步,更多的人因为摔倒而惨遭践踏。
一颗燃烧弹在巴布排的一名成员身上爆炸,将他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他无助地扭动着身躯——在现实中,他只不过会因此而暂时失明一会儿,然后便是各种武器从四面袭来,机关枪“突突”地响着,两束激光划开尘埃和烟雾。我看到一排男人和女人同时倒了下去,他们是被自己人的机关枪误伤的,我向大家传达了指挥部的命令,“射击一切持有武器者!”
激光发射者很容易被发现、放倒,但是,人们很快就会捡起他们的激光枪继续开火。我有生以来杀死的第一个人,实际上只是个孩子,他抓起激光枪,站在那里胡乱地开始射击,我刚瞄准他的膝盖,就有人从后面将他撞倒了,子弹正好穿透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从背后轰了出来。这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使我一下彻底崩溃瘫痪在原地。
这种景象同样也超过了帕克的承受能力,不过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变成了一个狂暴战士。一个男人拿着匕首接近他,试图爬到他身上捅出他的眼珠子来,而且好像马上就能得逞了。帕克抓住那个男人的一只脚脖子,像挥动洋娃娃一样将他挥舞起来,任他的脑髓溅到混凝土路面上,把他抽搐的身体扔回到暴徒中间。然后,帕克就像一个发了疯的机械怪物一样奋力闯进人群里,拳打脚踢地让不少人送了命。这幕情景使我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当怕克对我喊出的命令不做任何反应时,我请求指挥部断开了他的接驳。在他们批准之前,他杀掉了超过一打的人。随后,他那突然无法活动的兵孩在人群中倒了下去,被激怒的人们用石块敲打着。
这是一幕真实的但丁式的场景,到处都是支离破碎、满身鲜血的尸体,上千失去视觉的人摇摇晃晃地或行走或蹲在地上,当毒气包围了他们的时候不停地呕吐。我因为恐惧而眩晕——真想就此晕倒离开这个地方,把这部机器留给那些人。但是,我的同事们的情况也都很糟糕,我不能抛开他们不管。
粘胶突然间化成彩色的烟雾消散在空中,但是这不会带来任何差别。每一个被粘胶粘住的人都还躺在地上,不是死了就是瘫痪了。
指挥部命令我们撤离,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到广场上。我们本来可以等到人群安静下来后在原地执行搭载任务,但指挥部不想冒险让更多的直升机和空兵孩前来再次激怒人群,所以我们带上四个无法动弹的兵孩胜利完成任务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在路上,我告诉指挥部我将要提交一份建议书,建议让帕克因为心理原因而退伍。当然,她能够看得出我的真实想法:“你是想让他作为杀人犯、战争罪犯而接受审问?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我知道会坚持,但是我得到这种答复说我们排再也不会接纳他了,即使我的拒绝将会受到行政上的处罚。排里的其他人也都早已经受够他了。不管当初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使他们将他安插进我们这个大家庭中,今天的行动都已经证明了这种做法是错误的。
指挥部说他们会考虑到每一个因素,包括我自己困惑的感情状态。随后,我被命令断开接驳直接去接受心理咨询。困惑?当你突然陷入大屠杀后,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对于巨大的死亡数字,我可以为自己寻找借口,避免受到良心的谴责。我们已经尝试过利用我们在训练中所学到的一切来使损失减到最小,但是对于那个我亲手射死的人——我无法阻止自己的大脑不再浮现那一刻:当男孩瞄准并射击时那坚定的眼神;瞄准并射击;我自己的瞄准环从他的头部滑到他的膝盖上;然后就在我扣动扳机时,他因为被人推搡而懊恼地皱起了眉头;他的双膝碰在了路面上,与此同时,我的子弹撕裂他的胸膛,掏出了他的心脏,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还是那副懊恼的表情;接着他倾斜地向前倒下,在脸接触到地面之前就死去了。
当时,我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尽管过后我服用了稳定情绪的药物。我知道要想除掉这段记忆,只有一种方法。
朱利安错了。咨询师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你知道,抹去特定的记忆是可以做得到的。我们可以使你忘掉杀死那个孩子的事。”杰弗森医生是一位黑人,也许要比朱利安大上二十岁左右。他揉搓着灰色的胡须末端,“但是这并不简单,也不彻底。有些情感联结我们无法抹去,因为要捕捉到每一个在此次经历中受到影响的神经元是不可能的。”
“我认为我不想忘记,”朱利安说,“无论好坏,这件事已经成为现在的我内心的一都分了。”
“不会是好的,你知道这一点。如果你是那种可以杀完人后抹抹屁股就走人的家伙,军队早把你安排进猎手/杀手排里了。”
他们现在待在波特贝洛的一间木板房办公室里,墙上挂着明亮的本土油画和手工编织的挂毯。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怂恿着朱利安走上前去触摸着挂毯上的粗羊毛。“即使是我忘记了,他还是死了。这样做好像不对。”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为他的死而感到悲伤和内疚。他仅仅是个孩子,沉浸在——”
“朱利安,他手里有枪,而且当时还在四处乱射。你杀死他很可能挽救了更多的生命。”
“不是我们的生命。我们全都安全地待在这里。”
“平民的生命。把他当成一个无助的小男孩来考虑此事,对你自己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他是全副武装的,而且已经失去了控制。”
“我也是全副武装,但是尚能控制自己。我本来瞄准他只是想使他负伤的。”
“这又是一条使你不必谴责自己的理由啊。”
“你有没有杀过人?”杰弗森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么你就不知道。这感觉就像一个人不再是处女了一样。你可以抹掉关于那件事情的回忆,是的,但是那样也不会使我再次成为一个处女。就像你说过的‘情感联结’。如果我无法找到这些感觉的来源,那我岂不是会更糟?”
“我只能告诉你,这种方法对别人奏过效。”
“啊哈。但并非对人人有效。”
“是的。这不是一门精密科学。”
“那么请允许我拒绝。”
杰弗森翻阅着他办公桌上的文件,“你可能没有拒绝的权利。”
“我可以不服从命令。这不是在战场上。在军事监狱里待上几个月又要不了我的命。”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杰弗森伸出手指一一列举着,“首先,通往军事监狱的途中你就可能丢了命。那些挑选出来的武装警卫都颇具攻击性,而且他们不喜欢机械师。
“其次,刑期对于你的职业生涯将是个灾难。你以为得克萨斯州大学会为一个曾被判过刑的黑人保留职位吗?
“最后,实际上,你可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你拥有明显的自杀倾向。因此,我能——”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杀的事?”
“也许从来没说过。”这位医生从档案中拿出最上面的一页递给朱利安,“这是你的整体人格图表。虚线部分代表着在你应征入伍时和你同龄的男人人格评测的平均值。看看在‘Su’上面的那条线。”
“这是根据我五年前参加的笔试得出的结论?”
“不,它整合了许多因素。军队测试是其一,但还有当你还是个孩子时就做的各种各样的临床观察和评估。”
“而根据这些材料,你就可以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接受治疗?”
“不。依据是——‘我是一名上校,而你是一名中士。’”
朱利安向前探了探身,“你是一名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上校,而我是一名拥有物理学博士头衔的中士。我们能不能像两个曾在学校中度过大部分时光的男人一样谈上哪怕一分钟呢?”
“可以。请说。”
“你要求我同意接受一项将会彻底影响我的记忆的医学治疗。我是否可以相信这种治疗不存在对我从事物理研究的能力造成损害的可能性?”
杰弗森沉默了一会儿,“确实有可能造成损害,但可能性非常小。而如果你选择了自杀的话,你当然更不能从事任何物理学工作了。”
“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没准备杀掉我自己。”
“好吧。那么现在你认为自己是否存有潜在的自杀意识呢?”
朱利安努力不让自己的嗓门提高,“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说,‘当然了,我想我会自杀的’,你就可以断言我很安全,然后让我回家?”
这位从事精神病治疗的医生笑了,“好吧,这是个不错的回答。但是你得明白,那有可能是由潜在的自杀意识操控说出的假话。”
“当然了。如果你打心眼里认为我有病的话,我所说的任何话都可以成为我有精神病的证明。”
杰弗森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掌,“听着,朱利安。你知道我已经通过接驳,链接过记录着你杀死那个男孩时心理感受的录像。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曾经参与其中。我曾经作为你而存在。”
“我知道。”
他把朱利安的档案放在一边,拿出了一个装着药丸的白色小广口瓶,“这是一种中性的抗抑郁药。让我们试验上两周,早餐后一粒,晚餐后再一粒。它不会影响到你的智力水平的。”
“好吧。”
“我需要与你订个约会——”他查了一下桌面日历,“七月九日的上午十点,我要与你接驳起来,检查你对各种各样情况的反应。我们将采用双向接驳,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
“如果你认为我发疯了,你就会送我去做记忆抹除。”
“到时候再说吧。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朱利安点点头,拿起白色瓶子离开了。
我会对阿米莉亚撒谎,告诉她这只是一次常规的身体检查。我吃了其中的一粒药,它确实帮助我进入了睡眠状态,无梦的睡眠。因此,如果这种药不会影响到我的智力敏锐度的话,或许我应该坚持服用。
早晨的时候,我感觉不那么悲伤了,我的心里展开了一场关于自杀的争论,也许是为抵抗日后杰弗森医生对我的入侵做准备。在接驳状态下,我无法对他撒谎,但我也许我可以找到一个临时的“对策”。很容易就能找到许多不去自杀的理由——不仅仅是这件事对阿米莉亚、我的父母和朋友们的影响,还有关于最终自杀时采用何种姿势这样的细节,以及军队方面的反应。他们会找到一个和我同样身材的人,然后把拥有新主人的兵孩派遣出去。如果我在临死之前确实成功地杀掉了几个将军做垫背的话,他们同样也只会再提升一些上校。军队里从来都不缺人。
但是,我怀疑所有这些符合逻辑的反对自杀的想法是否会对隐瞒我内心深处的决定起到丝毫作用。早在那个男孩死去之前,我就知道我只会在拥有阿米莉亚的日子里坚持活下去。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长了。
当我回到家时,她已经走了。她给我留言说,她去华盛顿见一位朋友。我给基地打了电话,得知如果我能在九十分钟内赶到那里的话,就可以作为额外编制乘坐飞机飞往爱德华兹。置身于密西西比州上空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给实验室打电话安排其他人来监视计划进度。是不是因为药物的原因?也许不是。无论如何,从一架军事飞机上是没法打出电话的,所以等到我可以致电实验室时,时间已经是得克萨斯州的上午十点了。吉恩·高迪代替了我的工作,不过那纯粹是因为运气:她去判卷子时,发现我不在实验室里,于是帮我查看了运行计划。她很是恼火,因为我不能提供给她一个真正令人信服的旷工理由。“听着,我必须得搭乘第一班赶往华盛顿的班机,以决定是否应该干掉自己。”
我从爱德华兹乘坐单轨铁路进入古老的联合车站。车厢中有台地图查询仪,按照上面的显示,我距离她朋友的住址只有两英里之遥了。我非常想直接前往那里敲开他们的门,最后决定还是文明些,事先打个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
“我得跟布雷兹谈谈。”
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噢,你是朱利安。请稍等。”
阿米莉亚出现在屏幕上,看起来有些困惑,“朱利安?我说过我明天会回去的。”
“我们得谈谈。我现在在华盛顿。”
“那就过来吧。我正要准备午饭呢。”
多么顾家啊。“我宁愿……我们得单独谈谈。”
她离开了镜头一会儿,然后又回来了,一脸担心的表情,“你在哪儿?”
“联合车站。”
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皮特说在二楼有个叫做大团圆的酒吧。我可以在三十到四十分钟内赶到那里见你。”
“先去做完你的午饭吧,”我说,“我可以——”
“不。我会尽快赶到的。”
“谢谢,亲爱的。”我挂断了电话,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影像。尽管昨天睡了一整晚,我看起来仍然相当地憔悴。我早就应该刮一下脸并换下我的制服了。
我急急忙忙地闪进一间男士洗手间,迅速地刮了脸,梳了下头,然后向第二层走去。联合车站是个运输中心,但同时也是一座铁路工艺的博物馆。我步行经过了一些上一个世纪使用的地铁,它们的防弹车身上都是坑坑洼洼的。接下来是一个十九世纪的蒸汽机火车头,看起来居然还保养得不错。
阿米莉亚正在酒吧的门口等着。“我坐计程车来的。”当我们相互拥抱时,她解释道。
她把我引进昏暗的酒吧间,里面放着古怪的音乐。“皮特是谁?一个朋友,你说的?”
“他叫皮特·布兰肯希普。”我摇了摇头,这个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一个宇宙学家。”一个机器人服务生给我们拿来了冰茶,告诉我们还得为我们的餐座隔间支付十美元。我要了一杯威士忌。
“这么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不,我们只是相识。我们碰头这件事我想保密。”
我们拿着自己的饮料走到一个空座位隔间里坐了下来。她看起来很紧张,“我来试着——”
“我杀了人。”
“什么?”
“我杀了一个男孩,一个平民。用我的兵孩射杀的他。”
“但是你怎么可能?我认为你甚至都不应该去杀士兵。”
“那是一场意外。”
“怎么回事,你是踩着他了还是其他什么?”
“不是,是因为激光枪——”
“你‘意外地’用激光枪射杀了他?”
“是子弹。我当时瞄准的是他的膝盖。”
“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
“他有武器——激光枪就是他拿着的!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一伙暴徒失去了控制。上面命令我们射击一切持有武器的人。”
“但是他根本不可能伤到你。那只不过是你的兵孩。”
“他在疯狂地扫射,”我撒谎了,这话半真半假,“他可能会杀死几十个人的。”
“你就不能射击他正在使用的武器?”
“不行,那是一件重型的日本制武器,有一层防弹和防破碎涂层。听着,我瞄准了他的膝盖,然后有人从后面推倒了他。他向前倒下时,子弹击中了他的胸部。”
“这么说那倒算是某种工伤事故了。他本不应该玩弄那些大孩子的玩具的。”
“如果你非要这么解释的话。”
“你会怎么解释?是你扣动了扳机。”
“这真不可思议。你不知道昨天利比里亚发生的事情?”
“非洲?我们一直都太忙了——”
“在哥斯达黎加也有个地方叫利比里亚。”
“我明白了。那也就是那个男孩所在的地方。”
“还有上千个其他人。也都成为过去时了。”我狠狠地喝了一口威士忌,开始咳嗽起来,“一些极端分子杀了两百多名孩子,然后制造了假象,让这件事的凶手看起来好像是我们。这件事本来已经足够恐怖的了,接着一伙暴徒攻击我们,而且……而且……防暴的手段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它们本应该起到正面的作用,但是却导致上百人惨遭践踏而死亡。然后他们开始开枪,射击他们的自己人,所以我们,我们……”
“噢,我的天哪。我很抱歉。”她说,她的嗓音在发抖,“你需要真正的支持,而我却因为疲劳和心不在焉而显得这么急躁。你这可怜的……你去见过咨询师了吗?”
“是的。他帮了大忙。”我从冰茶中扒拉出一小块方冰,把它投进我的威士忌中,“他说我会好起来的。”
“你会吗?”
“当然了。他给了我一些药片。”
“好吧,你要注意药物和烈酒对你的影响。”
“遵命,医生。”我呷了一口冰凉的威士忌。
“说真的,我很担心。”
“是的,我也一样。”担心,疲倦。“那么你和这个皮特在做些什么?”
“但是你——”
“就让我们换个话题吧。他需要你做些什么?”
“木星。他正在向某些宇宙学假说发起挑战。”
“那么为什么选你?也许迈克·罗曼他们每个人都对宇宙学了解甚多——该死,我大概也知道不少。”
“我肯定你知道不少。不过,他选择我的原因是——每一个比我资格老的人都参与了这项方案的策划,而且他们得出了这样一个一致的意见,是关于……它的某些方面。”
“哪些方面?”
“我不能告诉你。”
“噢,得了吧。”
她拿起茶杯,但没有喝,只是朝里面看去,“因为你不能真正地保守住一个秘密。只要你一接驳上,你们排里的所有人就都会知道这个秘密了。”
“他们狗屁也不会知道。我们排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弄明白哈密尔敦函数与汉堡包的区别,任何技术上的事他们都不懂。他们或许可以知道我的情感反应,但仅止于此。他们不会了解任何技术细节的;那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的情感反应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能再多说了。不要问我了。”
“好吧,好吧。”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按下点菜按钮,“我们要点什么吃吧。”她要了一份鲑鱼三明治,我点了一个汉堡包,又点了双份的威士忌。
“这么说你们之间完全是陌生的,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
“你说这话有什么意思?”
“我只是问问。”
“大约十五年前,我曾在丹佛市的一个学术研讨会上见过他。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时候我正与马蒂住在一起。他去丹佛,我就跟着他一起去了。”
“啊。”我喝掉了第一份威士忌。
“朱利安,不要对此感到不安。什么也不会发生的。他又老又胖,而且比你还神经质。”
“谢谢。那么你会回家的,什么时候?”
“我明天得讲课,所以我明天早晨会回去。然后如果我们还有工作要做的话,再在星期三回到这里。”
“我知道了。”
“听着,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这里的事,尤其是迈克·罗曼。”
“他会嫉妒吗?”
“这和嫉妒有什么关系?我告诉过你我们之间没什么……”她坐了回去,“只不过是因为皮特一直在和他作对,在《物理评论通讯》中。我可能处在一个不得不支持皮特而反对自己老板的位置上。”
“很好的事业上的突破啊。”
“这事要比事业重大得多。这是……唉,我不能告诉你。”
“因为我太过神经质了。”
“不,不是因为这一点。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们点的食物送到了餐桌上,她把三明治包在一张餐巾纸中,站了起来,“听着,我面临着比你所知道的还要大的压力。你能不能正常一些?我必须回去了。”
“当然。我明白那些工作上的事。”
“这不仅仅是工作。以后你会谅解我的。”她从座位中滑出来,给了我长长的一吻。她的双眼噙着泪水,“我们必须得多谈谈那个男孩。还有剩下的事。在此之前,按时吃药;放轻松些。”我目送着她匆匆地离开了。
汉堡包闻起来不错,但吃上去就像是一堆烂肉。我咬了一口,但无法下咽。我小心翼翼地把满嘴的东西吐到一张餐巾纸上,迅速地分三口喝掉了第二份威士忌。然后我按下按钮想再要一份,但是餐桌说在其后的一小时内它不能再为我供应酒精饮料了。
我乘坐地铁到了飞机场,等待返程的航班时,我分别在两个地方喝了一点,在飞机上又喝了一杯,然后愁眉不展地在机舱中打了会儿盹儿。
回到家后,我找到半瓶伏特加,把它倒进一大杯冰块中。我不停地搅拌着,直到杯子结了一层霜,看起来很令人满意。然后,我把瓶子里的药片全部倒出来,将它们分成七小堆,每堆五粒。
我吞下了其中的六堆,每一堆就着一大口冰伏特加吞下。在吞下第七堆药片之前,我意识到自己应该留一张纸条,我欠阿米莉亚的太多。我试着站起来找张纸,但是我的双腿却不听使唤了,它们已经成了两摊肉泥。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吃掉剩下的药片,但我只能使自己的胳膊像个钟摆一样乱晃。总之,我已经看不清那些药片了。我向后倒下去,这种感觉很平和、放松,就像飘浮在太空中。我想起这是我能感受到的最后一件事了,不过那也没关系,这比临死前还要去追杀那些将军要好得多。
八个小时之后,当阿米莉亚打开房门时,她闻到了一股尿味。她从一间屋子跑到另一间屋子,结果,在看书的凹室里发现他斜坐在她最喜欢的椅子里,还有最后一堆五粒药片整齐地摆放在他面前,旁边是空的小药瓶和大半杯温的伏特加。
她哭泣着,抱着一丝希望伸手在他脖子上测试脉搏。她歇斯底里地扇了他两巴掌,扇得非常重,可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打了911,他们说所有的单元都已经派出去了,可能需要一个小时才能过来。于是,她转而给学校的急救室打电话,描述了一下情况,说她马上带他过去。然后她叫了一辆计程车。
她吃力地把他从椅子里拖出来,试着用两臂架起他来,摇摇晃晃地从凹室中向外退去。她用那种方式架着他支持不了多久,最后她也顾不上好看不好看,拽着他的脚穿过了公寓。往门外走的时候,她差点撞在一个高大的男学生身上,那个学生帮着她把他抬进计程车里,并跟她一起去了医院,途中不停地对她问这问那,她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结果医院那边并不需要他帮忙:有两个护理员和一名医生已等在急诊室的门口。他们把他移到担架床上,医生给他注射了两针,一针扎在胳膊上,另一针扎在了胸口上。当在他胸口扎针时,朱利安呻吟着颤抖起来,他的两眼睁开了,但是只露出了眼白。医生说那是一种良好的反应。可能得需要一天时间来诊断他是否能够康复,她可以等在这里,也可以回家去。
两件事她都做了。她和那个帮了忙的学生乘坐一辆计程车回到公寓楼,拿上了为下堂课准备的课堂笔记和试卷,然后重新回到医院里。
等候室中没有别人。她从饮料机中倒了一杯咖啡,在一张长椅的一端坐了下来。
试卷都已经打过分了。她看着自己的讲义,但是无法把心思集中在那上面。即使她回到家后面对着一个正常的朱利安,她也很难再像往常一样安心地教书任课了。如果皮特是正确的话,那么木星工程就可以宣告破产了,而她相信他是正确的。这项工程必须中止。十一年,她作为一名粒子物理学家的大部分职业生涯,就这么付诸东流了。
而现在看看这里,这古怪的交替发生的危机。几个月前,他也曾这样坐在她身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她。但是,两次危机全是由她引起的。如果她那时可以把和皮特之间的工作放在一边——把她的事业放在一边——给他所需要的那种爱情上的支持,帮他渡过内疚和痛苦的难关,他也不会躺在这里等死了。
也许他仍会选择自杀,但那就不会是她的错误了。一个穿着上校制服的黑人坐在了她的旁边。他的莱檬味古龙水盖过了医院的味道。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阿米莉亚。”
“人们叫我布雷兹,或者哈丁教授。”
他点了点头,并没有伸过手来,“我是朱利安的咨询师,泽马特·杰弗森。”
“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你的咨询没有起到作用。”
他还像刚才一样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他有自杀倾向。我与他接驳过。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给他那些药片的原因。”
“什么?”阿米莉亚盯着他说,“我不明白。”
“他可以一次吃掉一整瓶的药片但还能存活下来,陷入只有呼吸的昏迷状态。”
“这么说他没有什么危险了?”
上校把一张粉红色的化验单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用两只手抚平它,“看看写着‘ALC’字样的地方,他血液里的酒精含量是百分之零点三五。光这一条就几乎可以使他达成自杀的目的了。”
“你知道他是喝酒的。你曾经与他接驳过。”
“确实如此。但一般情况下,他并不是一个酗酒者。而他想象的自杀情景中……嗯,那里面没有出现酒精和药片。”
“真的吗?那有什么?”
“我不能说,里面有违法的情节。”他拿起化验单,把它重新整整齐齐地折了起来,“有件事……有件事你也许能帮得上忙。”
“帮助他还是帮助军队?”
“两者都帮得上。如果他醒来,我几乎可以肯定他能够醒来,他将再也不能做机械师了。你可以帮助他渡过这个难关。”
阿米莉亚的脸拉了下来,“你是什么意思?他本来就痛恨当兵。”
“也许是吧,但他不仅不痛恨与他的排接驳在一起的状态,而且截然相反的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多多少少地还对此上了瘾,沉溺在那种亲密状态中。也许你可以将他的注意力从失落中转移过来。”
“通过亲密接触。性。”
“那么,”他把那张纸又折叠了一下,用拇指指甲压平折痕,“阿米莉亚·布雷兹,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他到底有多爱你,多么依赖你。”
“我当然知道。感情是相互的。”
“好吧,我从来也没有进入过你的大脑。但从朱利安的观点来看,你们之间的感情付出有失平衡。”
阿米莉亚重新坐回长椅上。“那么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面无表情地说,“他知道我只有那么多的时间,只有这么一生。”
“他知道你与你的工作情同夫妇。你所从事的工作比你本人更为重要。”
“说得太过分了。”当另一个房间有人把一盘器械掉到地上时,他们都吓了一跳,“但是,对于我们认识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实情。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无产者和闲人,如果朱利安是其中一员的话,我甚至也许永远都不会和他相识了。”
“也不完全对。很显然,我和你也是同类人,整天无所事事、大吃大喝的生活会让我们发疯的。”他看着墙面,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我想我是在请求你除了作为一名全职的物理学家外,再从事一份临床医师的兼职工作。一直到他好起来。”
她用一种有时用来看学生的眼神盯着他,“谢谢你没有指出来他曾经为我做过同样的事。”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咖啡机跟前,“要喝一杯吗?”
“不用,谢谢你。”
她回来的时候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这样他们就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要是一周前,我会放弃一切去做他的临床医师。我比你或者他自己所想象的更爱他,我是这么想的,当然我也欠他很多。”
她停了一下,向前倾了倾身体,“但是在过去的几天里,这个世界已然变得太复杂了。你知道他去华盛顿的事吗?”
“不知道。政府的事务?”
“不完全是。当时我在那里参与工作。现在我才明白,他去找我完全是为了寻求我的帮助。”
“关于杀死那个孩子的事?”
“还有所有其他人的死亡,关于践踏。甚至在我还没有看到新闻时,我就完全惊呆了。但是我……我……”她伸手拿起咖啡杯,但是又把它放下,随即开始呜咽起来,发出令人吃惊的痛苦的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没关系的。”
“有关系的,而且这事比他或者我都重要,比我们是否活着或死去也重要。”
“什么?等等。慢点说。你的工作?”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但是是的。”
“是关于什么方面的,国防部的某种工作?”
“也可以那么说。是的。”
他向后靠了靠,用手按着他的胡须,仿佛粘在了上面一般,“国防部。布雷兹·哈丁博士……我每天都观察人们如何对我撒谎。我并非全能专家,但在对付撒谎方面我可是个专家。”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你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对它的兴趣仅仅限于它是如何影响我的病人的。我不关心你现在的工作是否正在拯救这个国家,拯救这个世界。我所请求的仅仅是当你没有从事那项工作时,把他照顾好。”
“我当然会这么做了。”
“你确实欠他的。”
“杰弗森大夫,我已经有一个犹太人母亲了。我不想再要一个像你这样留胡子、穿制服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有意要冒犯的。”他站起身来,“我正在把我自己的责任感错误地引导到你身上。在我们接驳之后,我本不应该放他走的。如果我把他留下来进行观察的话,这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阿米莉亚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好吧。你因为这件事而自责,我也会因为我的过错而自责,这样我们的病人因为同化作用也会得到改善的。”
他笑了,“保重。你自己多保重。这种事相当累的。”
这种事!她看着他离去,听到外面的门关上的声音。她感到自己的脸变红了,开始还努力抑制住眼眶中的泪水,然后终于任其自由地流淌下来。
当我走向死亡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我正在飘过一条充满白光的走廊。最终我来到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有阿米莉亚、我的父母和十来个朋友、亲属。我的父亲还是我小学时记忆中的样子,身材瘦弱,不蓄胡须。李楠,我初恋的女孩,就站在我的旁边,她的手伸进我的口袋里抚摸着我。阿米莉亚傻兮兮地咧嘴笑着,注视着我们。
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只是彼此相互打量着。然后一切又渐渐消失了。我在医院里醒了过来,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鼻子深处散发着一股呕吐物的气息。我的下巴很痛,好像被人用拳头打过一样。
我的胳膊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但我设法抬起一只手,拉下了氧气面罩。屋子里还有别人,不过看不清,我要了一张面巾纸,她递给了我。我试着擤了一下鼻涕,结果引发了一阵干呕,她把我扶起来,将一个金属碗状物垫在我的下巴下面,我咳嗽了起来,嘴角流出大量的口水。然后她递给我一杯水让我漱口,我意识到她就是阿米莉亚,而不是护士。我说了一些诸如“噢,该死”之类故作轻松的话,眼前又开始发黑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我的头放到枕头上,把面罩重新戴在我的脸上。我听到她叫了护士,然后我又晕了过去。
奇怪的是,在这样的经历中,人们能回忆起某一部分的大量细节,而另外一些部分却很少记得。他们后来告诉我,经过那场小小的呕吐“典礼”后,我又整整昏睡了十五个小时——而我感觉就像是只经历了十五秒。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打了我一巴掌,我醒了过来,发现杰弗森大夫正从我的胳膊上抽出一个注射器。
我脸上已经没戴氧气面罩了。“别坐起来,”杰弗森说,“先找一下感觉。”
“好的。”我刚刚能够看清楚他的样子,“第一感觉,我没有死,对吗?我没有吃掉足够多的药片。”
“阿米莉亚发现了你,她救了你。”
“看来我还得谢谢她了。”
“你这么说意思是还想再尝试自杀?”
“又有多少人不会那么做呢?”
“很多人。”他递过一个带着塑料吸管的水杯,“人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尝试自杀。”
我呷了一口凉水,“你以为我并非是认真的。”
“我认为你是认真的。你做任何事情都相当在行。如果阿米莉亚没有回家的话,你已经死了。”
“我会谢谢她的。”我重申道。
“她这会儿正在睡觉。她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眼睛无法睁开为止。”
“然后你来了。”
“她给我打的电话。她不希望让你一个人孤独地醒来。”他掂量着手里的皮下注射器,“我决定用轻刺激剂帮你醒来。”
我点点头,略微坐起来了一点,“事实上,感觉相当好。它是不是中和了那毒药的药性?”
“不,你已经接受过那样的治疗了。你想谈一谈吗?”
“不。”我伸手去拿水,他帮我递了过来,“不想和你谈。”
“跟阿米莉亚?”
“现在不想。”我喝了口水,已经可以自己把杯子放回原处了,“我首先希望与我的排里人接驳。他们会理解我的。”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你将再也不能那么做了。”
我不明白,“我当然可以。那是自动的。”
“你出局了,朱利安。你再也不能当一名机械师了。”
“等等。你以为我排里的哪个人会为此而感到意外吗?你以为他们有那么傻吗?”
“那不是关键。只是这件事他们承受不了!我是为此经过培训的,而我也不愿意说期待与你再次接驳的话。你想杀了你的朋友们吗?”
“杀了他们?”
“是的!完全正确。你难道不认为你有可能使他们中的某个人尝试采取同样的举动吗?就拿坎迪当个例子。不管怎么说,她在大部分时间里已经接近临床抑郁症的症状了。”
事实上,我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要是我痊愈了呢?”
“那也不行。你永远也不能再当一名机械师了。你会被重新分配一些——”
“一名警卫?我会成为一名警卫?”
“他们不会让你待在步兵队伍中的。他们会根据你的受教育程度,将你安排在某处的技术性职位上。”
“在波特贝洛?”
“也许不是。那样你会找机会与你的排进行接驳,你以前的排。”他慢慢地摇着头,“你难道不明白吗?那样对你或者对他们都没有好处。”
“噢,我知道了,我懂了。不管怎么说,从你的观点来看都是不好的。”
“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谨慎地说,“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我也不想因为玩忽职守而上军事法庭——如果我允许你回到排里,而他们中的某些人如果无法妥善地处理跟你共享的回忆,我就会面临这样的处治。”
“我们曾经共同分担过当人们死去时的感觉,有些时候极为痛苦。”
“但是他们并没有死而复生,没有重新活过来后继续讨论死亡可能是一件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
“我可以治好这一点。”虽然我这么说,但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么的虚假。
“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他这话听起来也并不那么令人信服。
朱利安继续忍受了一天的卧床休息后被转移到一个“观察病房”中,那儿就像是旅馆里的房间,与之不同的只是房间的门是从外面上了锁的,而且一直锁着。一周以来,杰弗森大夫每隔一天过来一次,还有一个叫做莫娜·皮尔斯的年轻友善的民间治疗师每天与他聊天。一周之后(当时,朱利安相信自己马上就要发疯了),杰弗森与他进行了接驳,第二天,他被释放了。
公寓里面显得过于整洁了。朱利安在房子里一间间地转着,想找出到底哪里不对劲,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一定是阿米莉亚雇用别人进来收拾过。他们两人谁也不擅长做家务活,一定是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后,挥霍了一笔钱请人来做家务。床整理得就像军队中要求的一样——完全一样,床上面有一张便笺,在一颗红心里写着今天的日期。
他煮了一壶咖啡(咖啡和水溅了一地,但他小心翼翼地清理了),坐在了电脑桌前。上面有他的很多邮件,大多数都很令人尴尬。一封来自军队的信给了他一个月的降薪休假,接着是一个安排在校园里面执行的任务,头衔是“高级助理研究员”,办公地点离他的公寓不到一英里。这是一份临时工作,所以他可以住在家里,“具体时间等候通知”。如果他正确地理解了字里行间的意思的话,军队其实已经抛弃了他,只不过知道按照原则没有解雇他而已。这将成为一个糟糕的例子,让人们只有通过自杀才能够从部队中解脱出来。
当初与他聊天的莫娜·皮尔斯,既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又能提出恰当的问题。她并没有因为朱利安的所作所为而谴责他——只是对于军方没有看出这一点,没有在不可避免的悲剧发生之前将他解雇这件事感到气愤——而且也并不完全反对他的自杀行为,甚至默许朱利安再次尝试自杀。但是,他的自杀与那男孩无关。那个男孩的死亡是由很多因素导致的,而朱利安违心地最终成全了这件事,在这件事中,他的行为是恰当的、出于本能的。
如果说这封私人信件写起来令人尴尬的话,那么回复它则会让人感到加倍的尴尬。他最后写下了两条简要的回复:一是简单的“谢谢你的关心,我现在很好”,但他随手就抹掉了;另一条则多了一些解释,这是为那些值得他这样做、同时不会感到厌烦的人准备的。当阿米莉亚提着一个手提箱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忙着写后一条回复。
自他被禁闭在观察室以后,她就没能见到他。他一出院就给她打了电话,但是她不在家。办公室里的人说她出城了。
他们相互拥抱,说了些客套话。他没有问她想喝什么,就径自给她倒了一杯咖啡。“我从来没有看见你这么疲劳过。还是在这里和华盛顿之间跑来跑去?”
她点点头,接过了咖啡,“还有日内瓦和东京。我必须与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和京都的某些人谈谈。”她看了看她的表,“还要赶午夜的班机飞往华盛顿。”
“老天。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卖命?”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们都笑了起来,是那种局促不安的傻笑。
她把咖啡放在一边,“我们把闹钟设到十点三十分,然后休息一会儿。你觉得你能去华盛顿吗?”
“去见神秘的皮特?”
“还要做些数学运算。我需要动用所有能够得到的帮助,说服迈克·罗曼。”
“说服他什么?什么事这么……”
她匆匆地脱掉衣服,站了起来,“先上床。然后睡觉。最后再解释。”
当阿米莉亚和我在睡意朦胧中穿上衣服,胡乱为旅途准备了几件衣服时,她粗略地给我讲了华盛顿之行的目的。我的睡意很快便消失了。
如果阿米莉亚对皮特·布兰肯希普理论做出的推论是正确的话,木星工程就必须被废弃了。它事实上可以毁掉一切:地球,太阳系;最终将毁掉宇宙本身。它将再现大分散,即万物起源的“宇宙大爆炸”。
木星和它的卫星群将在瞬间被毁灭,地球和太阳也只有几十分钟的生存时间。然后,不断扩大的粒子和能量泡沫将会强行毁掉银河系的每一颗星球,接着继续吞噬主菜——剩下的一切。
有待于木星工程去测试的宇宙学领域的其中一个方面,就是“加速宇宙”理论。这个理论的提出已有将近百年的历史了,尽管面临着论证不够精确及对其“特殊”性的普遍疑问,它还是流传至今,因为经过一次次的模拟,似乎该理论是用来解释创世最初的极为微小的瞬间——即创世之初的10-35秒——发生了什么所必不可少的。
简单地说,在那极短的一瞬间里,要么会出现短时间的光速提升,要么就会出现时间坍缩。对于各种推论来说,时间坍缩总是最有可能性的解释。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宇宙还非常微小——从一粒气枪子弹大小膨胀到一颗小豌豆大小的时候。
在去往机场以及随后飞行的旅途中,阿米莉亚一直在睡觉,而我则浏览着那些场方程式,试图用伪算子理论攻击她的程序。伪算子理论是一门很新的理论,我还从来没有把它应用到一个实际问题当中;阿米莉亚也只是曾经听说过这个理论而已。我需要找人谈谈它的应用问题,而要用好它,所需要的计算能力远非我的笔记本所能提供的。
(但是设想一下,假如我真的证明出他们是错误的,木星工程将继续进行,而最终结果证明是我和我的新方法出了错误。一个连杀掉一个人都活不下去的家伙最终却会毁掉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地方……)
木星工程的危险性在于,木星工程将把超乎想象的狂暴能量聚集在一个比气枪子弹还小得多的体积内。皮特和阿米莉亚认为这会重现当宇宙如此大小时所具有的环境特征,并且在无穷小的瞬间之后,形成一个微型的加速宇宙,然后就是一次新的大分散(宇宙大爆炸)。想到在一块草履虫大小的区域上发生的事情将会引发世界的末日,以至宇宙的末日,这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
当然,检验它的唯一方法就是去做实验。这有点像将枪里装上子弹,然后把枪口放进你的嘴里扣动扳机,以此测试枪支的性能一样。
我一边在飞机上打着字,设定着算子的条件,一边想起了这个比喻,但是并没有把它告诉给阿米莉亚。我想,一个最近一心想要自杀的男人或许并不是这次特别的冒险之旅的理想伙伴,因为不论你的死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当你死去的时候,你的宇宙当然也就随之消失了。
阿米莉亚仍在沉睡,她的头顶在玻璃上,当我们在华盛顿降落时,飞机的颠簸也没能使她醒过来。我碰了碰她,把她叫醒,把我们俩的包都拿了下来。她没有反对就任由我拿起了她的行囊,足以说明她有多么的疲劳。
我在机场的报摊亭买了一包“速必醒”,她则打电话过去看看皮特是否醒来了。就像她所猜测的一样,皮特已经醒来并正在快速地工作着。当我们把药膏贴在耳朵后面并赶到地铁站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清醒了。如果不是严禁过度使用的话,这倒是个非常不错的东西。我询问皮特的使用情况,她的回答证实,皮特几乎是靠“速必醒”活着的。
是啊,如果你的任务是拯救宇宙,剥夺一点点睡眠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阿米莉亚也用了不少的“速必醒”,但是每天都强制(使用睡宁)自己睡上三到四个小时——如果不那么做的话,她迟早会像个陨石一样崩溃的。皮特每次允许自己休息之前都要在心里做一番激烈的斗争,他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阿米莉亚曾经对他提过我“病了”,但是没有细说。我建议把这种病称为食物中毒——酒精也算是食物的一种。
他根本就没有再问这个问题。他对人们的兴趣仅限于他们对于解决“问题”是否有帮助。而之所以允许我加入,则是因为我是信得过的、可以保证不走漏风声的人,同时还因为我一直在研究这种新型的分析法。
在门口迎接我们的皮特,一边冷冰冰地跟我握手,一边用针尖大小的瞳孔打量着我,明显是服用“速必醒”过量的症状。把我们引进办公室后,他指着一个没动过的凉盘和几块干酪招呼我们,这些东西看起来陈旧得倒真正像是毒药了。
这间办公室是我熟悉的那种类型,房间里到处都是纸张、读物和书籍。他有一张操作台,上面有一个巨大的双屏幕:一个屏幕上显示的是一目了然的哈密尔敦函数解析,另一个屏幕上显示的则是一个满是数字的矩阵(实际上可以看出来是个超矩阵)。熟悉宇宙学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破解这个矩阵:它主要就是一个显示初始宇宙自零点起到一万秒之间所呈现出的不同面貌的图表。
他指着那个屏幕,“识别……你能识别出前三行吗?”
“可以。”我说,然后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够去判断他的幽默感——一点也没有,“第一行是以十的幂为单位的宇宙年龄。第二行是温度。第三行是半径。你没有考虑第零行。”
“那行不重要。”
“只要你知道它存在就行。皮特……我是否能叫你——”
“就叫皮特。”他揉搓着两三天没修整的胡须短茬,“布雷兹,在你告诉我京都的事之前,我先得梳洗一番。朱利安,熟悉一下这个矩阵。如果你对变量有任何疑问的话,点击左边那一排。”
“你究竟睡过觉没有?”阿米莉亚问。
他看了看手表,“你什么时候离开的?三天前?那时我睡过一会儿。我不需要睡眠。”
他大步地走出了房间。
“就算他睡上一小时,”我说,“他仍然会垮下来的。”
她摇了摇头,“这是可以理解的。你准备好过这样的生活了吗?他是个真正的奴隶监工。”
我向她展示了一片黑色的肌肤,“我天生就是这块料。”
我解决问题的方法几乎与自然哲学的起源一样古老,即后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首先,我会采用他的初始条件,而不去管他的那些哈密尔敦函数,看看用伪算子理论是否也能得出相同的结论。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么就该进行下一件事,也许是唯一值得注意的事——我们不得不担心的是初始条件本身,没有关于接近于“加速宇宙”模式条件的实验数据,我们可以通过指挥木星加速器聚集能量,使之越来越接近临界点来取得这些数据;但是,在一个机器人对接收到命令做出回应的过程就可能长达四十八分钟的情况下,你还愿意多大限度去冒接近临界点的危险呢?肯定不敢让它太接近了。
在接下来两个不眠的日夜里,我们展开了一场数学运算的马拉松。我们听到外面的爆炸声后跑到了屋顶上,花掉了半个小时观看七月四日绽放在华盛顿纪念碑上空的国庆焰火。
看着烟花“砰砰”地在空中爆开,闻着火药的味道,我感到这就像即将发生的某种大事件的小规模预演。我们还有九个星期多一点点的时间——如果按照时间表进行的话,木星工程将在九月十四日引发临界能量。
我想我们都会有同样的联想。我们静静地看完焰火,回到屋里继续工作。
皮特对于伪算子解析法略有所知,而我也多少了解一点微观宇宙论;我们花了很多时间用来确定我是否理解了那些问题,和他是否明白了我的那些答案。但是到了最后两天,我就像他和布雷兹一样也完全相信了:木星工程必须中止,要不然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去。
当我正在摆弄“速必醒”和黑咖啡时,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了脑子: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杀死他们两个人,然后我就可以毁掉所有这些资料并且自杀。
我将会成为湿婆神,世界的毁灭者,以我自己的行为来阐述核先锋的意义。只需简简单单的一次暴力行为,我就可以毁灭整个宇宙。
幸好我还没有发疯。
对于那些参与木星工程的工程师来说,阻止这场大灾难不会很困难,随意改动一些加速环上元件的位置就可以了。系统为了运行必须排成一列,来自于木星众多卫星的引力将使周长上百万公里的圆形加速轨道在一分钟内土崩瓦解。当然,这一分钟与其模拟出的微小瞬间相比几乎就像是永世那么长,这点时间足够加速粒子流形成一条轨道,产生可以结束这一切的超能量点。
慢慢地,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皮特。他是一个“奴隶监工”,但是,他对自己的奴役要比对阿米莉亚和我的奴役更加厉害。他就像老忠诚喷泉一样很有规律地变换着喜怒,时而冷嘲热讽,时而勃然大怒——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能够像他一样如此绝对全身心地献身于科学。他像一个疯癫的僧侣,迷失在神圣之爱中。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无论是否使用“速必醒”,我的军人体格都会给我带来种种好处和坏处。在控制兵孩期间,我有规律地经常锻炼身体,以防手脚抽筋;在大学的时候我每天都要锻炼,交替进行一小时的跑步锻炼和一小时的健身器材训练。因此,我可以不睡觉,但是不能不锻炼身体。于是,每天清晨天刚拂晓,我就从工作中抽身去外面跑步。
通过每天早晨的慢跑,我正在系统地认识华盛顿的市区——顺着地铁下去,每天都朝一个不同的方向跑。我已经见到了市区内大多数的纪念碑(对于那些真正决心当兵入伍的人来说,看到那些纪念碑也许更加令人感动);当我希望多跑上几英里时,我的足迹便延伸到了华盛顿动物园和亚历山大大帝雕像旁。
皮特接受了我必须得每天锻炼身体以防抽筋的这样一个事实。我同时还向他辩称锻炼可以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但他说他的头脑已经足够清醒了,而他唯一的锻炼便是与宇宙学玩摔跤游戏。
我的辩称也并不完全属实。在第五天,我几乎一直跑到地铁站才想起自己的信用卡落在家里了。我一路慢跑回公寓,径直进了房间。
我上街穿的那套衣服在卧室中阿米莉亚和我共享的折叠床旁边。我把信用卡从皮夹中取出来,然后回头朝前门走去,但接着就听到从书房传来一种声音。门是半开着的,我朝里面看了进去。阿米莉亚正坐在桌子的边缘,腰部以下完全赤裸着,她的双腿像剪刀一样夹着皮特的秃头。她的手用力地抓住桌边,指关节已经露出白骨的颜色了。她的脸对着天花板,微张着嘴享受着高潮。
我轻轻地咔嗒一声把门关上,然后跑了出去。
我拼命地跑了几个小时,中间停下来几次,买了水大口咽下去。当我跑到哥伦比亚特区与马里兰州边界门时,因为没有州际通行证才没能继续越界跑下去了。我停了下来,下意识地钻进一家叫做边界吧的低级酒吧里,冰冷刺骨的空气中混杂着烟草的气息——贩卖烟草在哥伦比亚特区是合法的。我借酒浇愁地先喝下了一升啤酒,然后混着一小杯威士忌又慢慢地喝下了一升。
“速必醒”与酒精结合在一起产生的效果并不怎么令人愉快,它使你的思维向各个方向扩散开去。
当我与阿米莉亚刚开始走到一起时,我们彼此间谈论过忠诚和嫉妒的话题。这里面存在着一种代沟问题:当我一二十岁的时候,身边到处都是性实验和性交换行为,人们普遍为这种生活方式辩护,认为性是生理上的需要,而爱是另外一回事,因此一对夫妇可以将这两件事情分开处理。再早上十五年的时间,当阿米莉亚也是这种年纪的时候,人们的态度则更倾向于保守主义——没有爱就不应该有性,有了性就要实现一夫一妻制的婚姻。
当时她认同了我的原则——或者说是我们之间共性的缺乏,她的同龄人会这样认为——尽管我们两人都认为要想行使绝对自由是不太可能的。
现在她已经那么做了,出于某种原因,这件事对我来说却痛苦异常。在不到一年之前,我会欣然接受每一次和萨拉做爱的机会,不管是接驳状态下还是不接驳的时候,所以现在我有什么权利因为她做了同样的事情而感到受伤害了呢?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与皮特生活在一起,比大多数已婚夫妇的关系还要紧密,而且她非常尊重他,如果他向她示爱的话,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我有一种感觉,是她先向他示爱的。她当然是乐在其中了。
我喝完了这些酒,换了一杯冰咖啡。虽然加了三块糖,但这咖啡的味道尝起来还真像是冰冷的蓄电池的酸液。
她是否知道我看到了他们呢?我下意识地关上了房门,但是,他们也许不会记得那房门是微敞着的,有时候空调净化器中一进一出的气流也可以使房门关闭。
“你看起来很孤独,大兵。”我每天都穿着军服跑步,以防哪天万一想喝点不需要配给券的啤酒,“而且还很伤心。”她是个金发美女,二十岁左右。
“谢谢,”我说,“但我没事。”
她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给我看了她的身份证,她的职业名叫做佐伊,刚刚做完药检才一天时间。只有一位客人登记在上面。“我不仅仅是个妓女,我还是个研究男人的职业专家。你现在并非‘没事’,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要跳河似的。”
“那么就别管我了。”
“哈哈。不能再浪费周围的男人们了。”她掀起了头后的假发。“不管怎么说,带有插件的男人不多了。”
她的白色宽松裤是生丝材料的,松散地吊在她健美的运动型身体上,什么也没露出来,又仿佛露出了全部:这件商品实在太好了,不需要再做广告了。
“我已经用光了大部分的娱乐点数,”我说,“付不起你的钱了。”
“嗨,我没在做什么生意。对你免费。有十美元接驳的钱吗?”
我确实还有十美元。“有,但是听着,我已经喝得太多了。”
“跟我在一起没有事的。”她笑了,露出一排完美而饥渴的牙齿,“退款保证。我会还你十美元的。”
“你就是想接驳做爱。”
“而且我喜欢当兵的。我曾经也当过。”
“算了吧。你还不够岁数。”
“我的样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而且我在部队里没待多久。”
“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朝我趴了过来,这样我就看到了她的双峰,“只有一种方法才能找到答案。”她轻声地对我说。
顺着酒吧朝南再过两间房子,就有一个接驳娱乐点。几分钟后,我和这个亲密的陌生人待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子里,彼此间的记忆和感情相互碰撞并且结合。我感觉我们的手指轻松自如地滑进了我们的阴道,品尝到了带着咸味的汗水和我们的阴茎散发出的麝香味道,吮吸使得阴茎刚硬无比,乳房胀热了起来。我们转换了一下体位,这样我们的两张嘴就可以同时工作了。从她的两颗臼齿传来轻微的疼痛——她对牙医感到恐惧,她那些美丽的前牙全部是经过整形的。
她曾经想到过自杀,但是从来也没有尝试,当她重新体验我的记忆时,我们的性节奏慢了下来——但是她理解了我!她曾经当过一天的机械师,因为办事员的错误而被分配到一个猎手/杀手排。她看到了两个人的死去,导致了神经的崩溃,她的兵孩瘫痪了。
学习体育专业的她对于自然科学或者数学一无所知,尽管她感受到了我对于世界末日的焦虑,但她仅仅是把这种感觉与我的自杀尝试联系在了一起。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们停下了做爱,就那么静静地待着,分担着彼此间无法言表的忧伤,这样的感觉独立于真实的记忆之外,我猜想那是彼此间肉体的对白。
两分钟剩余警报钟响了起来,我们重新结合在一起,几乎不怎么运动,体内轻轻的收缩将我们带入了一个缓慢而平滑的高潮。
过后,我们站在柠檬色天空下试着找话说,午后灼热的阳光烘烤着我们。
她挤捏着我的手,“你不会再那么做了吧——自杀?”
“我想不会了。”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是,他和她之间的事仍然在困扰着你。”
“是你帮助了我——拥有你;成为你。”
“噢。”她把卡递了过来,我在背后签了字。
“即使你不收费时也要这么做?”我说。
“除了那些有妇之夫外,”她说,“也就是你这样的人。”她的额头皱了起来,“有件事我感到有些诡异。”
我感到新的汗珠子突然间冒了出来,“哪件事?”
“你和她接驳过。只有一次?一次,还有一……另一次的时候,那次并不是真实的?”
“是的。她植入过一个插件,但是并不起作用。”
“噢,我很抱歉。”她靠近我,拉了拉我的衬衫。她抬头看着我,对我轻轻地说,“关于我对你是个黑人的想法那件事,你知道我不是一个种族主义分子或其他什么人。”
“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她算得上是,但是并非心怀恶意,而且这也是她无法控制的。
“另外两个……”
“别担心那一点。”除了我以外,她只接触过两个黑人客户,都是接驳做爱,满怀着愤怒情绪和强烈的占有欲,“我们什么样的人都遇到过。”
“你真棒,那么体贴。一点也不冷漠。她应该牢牢地抓住你。”
“我能把你的电话告诉她吗?让她做个比较?”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让她提出来。让她先说。”
“我不敢肯定她是否知道我看见了他们。”
“如果她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会知道的。你得给她点时间,让她找出要说的话。”
“好的。我会等她的。”
“保证?”
“我保证。”
她把脚尖跷起来亲吻了我的面颊,“你需要我,你知道怎么能够找到我。”
“是的。”我重复了一遍她的号码,“希望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啊,男人们。太阳下山前永远不要动真格的。”她举起两根手指挥了挥,走开了,身上的肌肤巧妙地随着每一步动作而若隐若现——一个人体节拍器。我突然感到欲火上升,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温暖却又想得到更多。她是一个享受工作的女人。
现在是三点钟,我已经出来六个小时了,皮特要大发雷霆了。我乘坐地铁返回,从车站的商店里抱回一堆食物。
皮特什么也没有说,阿米莉亚也一样。他们要不就是知道我看见了他们感到尴尬,要不就是太忙了,根本没注意到我的缺席。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本周的数据包已经从木星上传回来了,这就意味着需要进行数小时的辛勤分类和冗余校验。
我把食物放在一边,告诉他们今天晚上吃炖鸡。我们几个轮流做饭——更准确地说是我和阿米莉亚轮流做饭,而皮特总是叫些比萨饼或者泰国饭的外卖。他有些个人收入来源,并且因为在海岸警卫队设法弄到了储备委员会的职位任命而无需限量供应。他甚至还有一套挂在前厅衣橱里的上尉制服,但他连那衣服是否合身都不知道。
新来的数据也让我有了很多事去做:在使用伪算子解析法真正分析数据之前,需要一些仔细的规划。我试着把白天烦扰我的事情抛在脑后,精力集中在物理学上。我只成功了一部分。无论何时我偷眼去瞧阿米莉亚,我的脑海里都会闪现出她那张处于兴奋中的扭曲的脸;我为此而做出的背叛刺痛着我的心,对于佐伊的内疚感也折磨着我。
七点的时候,我把鸡放进一锅水中,把速冻蔬菜倒在上面,将一颗葱头切成片和大蒜一起加进去。先用大火快速将水煮沸,然后再用文火慢炖上四十五分钟。在此期间,我戴上耳机,收听一些埃塞俄比亚的新歌。虽然是敌国,但他们的音乐要比我们的有趣得多。
我们的习惯是晚上八点开饭,最少要观看哈罗德·伯利时光节目的第一部分,这是一个华盛顿新闻摘要节目。
今天哥斯达黎加方面特别安静;战争集中在拉多斯、厄瓜多尔、仰光和马格里布。日内瓦和谈继续进行着他们长篇大论的文字游戏。
得克萨斯下起了蛙雨,有一组业余摄影者拍到了镜头。一名动物学家解释说,这不过是由当地一场突发的洪水引起的错觉。不对。这是恩古米的秘密武器;它们会蹦蹦跳跳地蹿到全国各处,然后突然爆炸,释放出毒蛙气体。我是个科学家,我了解这些。
在墨西哥城,有一场消费者“示威活动”——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敌人的领地上,那就会叫做骚乱了。有人已经得到了一份三百页的货物清单,上面详细地罗列出上个月用他们的“最惠国”纳米熔炉实际创造出来的物品清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中的大部分用在了为富人制造奢侈品上面,而这些并不是公开资料里所承诺的。
离家乡更近的地方,“大赦国际”正试图索取记录了被控在玻利维亚农村的一次行动中,折磨囚犯的第十二师的一个猎手/杀手排的行动录像。当然这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这个请求将被各种各样的技术性细节挡回去,直到宇宙热寂的时候也要不回来。每一个人,包括“大赦国际”在内,都知道确实存在着甚至在师级单位中都没有记录的“秘密”行动。
一个隐蔽的恐怖分子在布鲁克林大桥海关点被扣留,然后被立即处死。和往常一样,他们没有提供任何细节。
迪斯尼披露了将在近地轨道建造一个迪斯尼乐园的计划,首次发射预定在十二个月内。皮特指出,因为它所暗示的内在信息,使得这件事意义重大。半完工的钦博腊索山太空中心的周围区域已经被“平定”了一年多了,如果迪斯尼得不到消费者们有办法登上太空的保证,他们就不会着手建设了。因此我们就要再次拥有常规的民间太空飞行了。
阿米莉亚和我在晚餐时分享了一瓶葡萄酒。我对他们说,我想在贴下一贴“速必醒”之前先睡上几个小时,阿米莉亚说她也要和我一起睡。
我躺在床罩下面,头脑很清醒,阿米莉亚从浴室中出来后钻了进来,躺在我旁边。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没有碰我。
“我很抱歉让你看到了我们。”她说。
“嗯,这一直属于我们协议里的一部分——自由。”
“我没有说我很抱歉我这么做了。”她侧过身来,在黑暗中面对着我,“尽管也许我确实很抱歉。我是说我很抱歉让你看到了我们。”
这倒也说得过去。“那么,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呢?还有其他的男人吗?”
“你真的想让我回答这些吗?你也得回答同样的问题。”
“那很容易。一个女人,一次,在今天。”
她把她的手掌放在了我的胸口上,“我很抱歉。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个真正的垃圾了。”
她用拇指在我的心脏上方轻抚着我的皮肤,“只有皮特一人,而且只是自从你……你吞服那些药片之后。我只是,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忍受罢了。”
“你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没有,就像我所说的。他仅仅以为你病了。他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
“但他却是那种迫切要求……其他事情的人。”
“得了吧。”她蜷缩起身体,贴在我的侧面,“大多数独身的男人总是经不住诱惑的。他无需来问我。我想我所做的全部就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然后顺其自然。”
“我想是的。如果你想让我请求你的原谅,我正在请求。”
“不用。你爱他吗?”
“什么?皮特?不。”
“那么,事情结束了。”我翻了一下身,侧过来搂住了她,然后用手触摸着她的后背,轻轻地把她拥紧,“我们来制造点噪音吧。”
开始我还可以,但是没能结束:我在她的体内萎缩了。当我试着用手继续的时候,她说不要了,我们就这么睡吧。我无法入睡。
当然,事情并没有就这样了结。和佐伊的相遇以及对于死去三年多的卡罗琳的复杂情感不停地浮现在朱利安的脑海中。接驳做爱与和阿米莉亚之间的性爱就好像一顿盛宴与一份快餐一样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他每天都想要盛宴,在波特贝洛和得克萨斯有成千上万的吉尔。但他还没有那么饥渴。
而且尽管他很欣赏阿米莉亚直来直去的性格,但还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完全信任她。如果她确实对皮特有些爱意,在那种情况下为了不伤害到朱利安的感情,撒谎是正确的手段。不过当时她看来并非信口开河,他的脸埋在她的身体里面。
但是,以后会有时间处理这一切的。朱利安最终在铃声响起前睡了一会儿,他四处摸索着寻找“速必醒”贴布的盒子,他们每人都贴了一块。等到他们穿好衣服的时候,头脑里的混乱无序状态已经消失殆尽了,朱利安只需一杯咖啡就可以继续他的数学分析了。
当他们分别利用朱利安的现代方法和皮特的陈旧但正确的方法仔细分析了这些新数据后,他们三个人都对结果深信不疑了。阿米莉亚一直在记录着这些结果;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对它进行删减并做出精细的调整,然后将其发送到《天文物理期刊》进行同级评审。
“很多人会想要我们的脑袋的。”皮特说,“我打算离开十天左右,不带电话,睡上一个星期。”
“去哪里?”阿米莉亚问道。
“维尔京群岛。想一起来吗?”
“不,我会感到不自在的。”他们全都不安地笑出声来,“不管怎样,我们还得教课。”
围绕着这句话,他俩展开了一场小小的争论,皮特持乐观态度,而阿米莉亚则有些不耐烦。皮特认为,她最近每周都会耽误一到两节课,那么为什么不索性再多误几节呢?阿米莉亚则坚持认为,正因为她已经耽误太多的课了,所以不能再耽误下去。
朱利安和阿米莉亚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飞回了得克萨斯,他们仍然使用着“速必醒”,因为在周末之前他们不敢松懈下来。他们履行着教书、评分的职责,等待着他们的世界土崩瓦解。目前,他们的同事没有一个在《天文物理期刊》评审委员会工作,很显然,他们找不到一个可以磋商一下的人。
星期五早晨,阿米莉亚从皮特那里收到一张简洁的留言:“同级评审汇报预计今天下午开始。形势乐观。”
朱利安还在楼下。她打电话把他叫上来,给他看了这条消息。“我想也许我们应该缺席,”他说,“如果迈克·罗曼在离开办公室之前发现了这件事,他就会把我们叫过去。我情愿等到星期一。”
“胆小鬼,”她说,“不过我也这样想。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出门去周六特别夜呢?我们可以在基因动物园闲逛上一会儿。”
基因动物园就是一座遗传实验的博物馆,一个有规律地被动物权利保护组织关闭、不久之后再被律师们重新开张的地方。表面上看,这座私人的博物馆是一个关于基因操作的里程碑性技术的陈列馆;实际上,它是一个怪物展览馆,是得克萨斯最受欢迎的娱乐项目之一。
这里距离周六特别夜俱乐部步行只有十分钟,但是自从上次重新开张以来,他们就没有来过。现在,这里又添加了许多新的展品。
这里保存的一些标本非常有趣,但是真正吸引人的是那些活着的生物,是这个动物园。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制造出一条长了十二条腿的蛇,不过,他们无法教会它怎么走路。它会用六双腿同时向前蹿,然后落在地上再继续下一个动作——并没有对蛇滑动的前进方式做出明显的改善。阿米莉亚指出,那些连接在这个生物神经系统上的腿一定与普通蛇的腹部功能相同,是通过身体的波动来实现移动的。
一条更加灵活的蛇的价值也许值得费脑筋,而这个可怜的动物只是因为好奇心而被制造出来;不过,另一个新品种除了可以恐吓住孩子们之外,还确实有其实用价值:一个枕头般大小的蜘蛛在一个架子上前前后后地吐丝,织出一张粗壮结实的大网,就像一间客厅——由蜘蛛丝制成的衣服或席子,可以应用在外科手术中。
动物园里还有一头矮种奶牛,不到一米高,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可值得吹捧。朱利安提议,可以用它来满足像他们一样喜欢往咖啡里加奶的人的需求,不过你得先想出来怎么挤这家伙的奶。但是,它运动起来并不像是牛。它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像鸭子一样在周围摇摇摆摆地走着,或许是小猎犬由于基因突变而形成的。
为了节省些信用点数和钱,我们去动物园的快餐机上取了些面包和干酪。快餐机的后面有一个隐蔽的地方摆了一些野餐桌,上次我们来这里时还没有这些餐桌。在午后的热浪下,我们给自己找了一个桌子。
“那么我们要跟那帮家伙透露多少呢?”我边说着,边用塑料刀具把切达干酪切成不规则的碎片。我身上虽然带着激光刮刀,但它的热量会使奶酪融化,从夹层中流出来或者炸开。
“关于你,还是关于火星工程?”
“自从我住进医院你就没去过那里?”她摇了摇头,“我们不要提这件事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是否应该告诉他们皮特的发现——我们的发现。”
“没有理由不说。到了明天那就会成为众所周知的话题了。”
我把一叠表面凹凸不平的干酪堆在一张黑面包片上,把它放在一张餐巾纸上递给了她。
“最好谈论这件事而不是谈论我。”
“人们总会知道的。马蒂肯定知道。”
“如果找到机会,我会跟马蒂谈的。”
“我认为不管怎么样,或许宇宙的末日这一话题可能会转移开人们对你的注意力。”
“确实有可能。”
尽管已是日落时分,但步行去周六特别夜的这半英里路上仍是尘土飞扬、酷热难当——是那种像白垩一样的尘土。我们满心欢喜地走进了有空调的俱乐部。马蒂和贝尔达正在共同品尝着一盘开胃菜。“朱利安,你好吗?”马蒂用一种小心翼翼的中性语气说。
“现在很好。以后再谈这件事?”他点了点头。贝尔达什么也没说,径自专心致志地解剖一只小虾。
“你和雷的那个项目有什么新进展吗?就是移情作用那个实验。”
“事实上,新数据不多。不过,雷一直坚持进行这项研究。关于那些孩子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在伊比利亚?”
“利比里亚。”我说。
“我们现在的三个研究对象目击了当时的场面。这对他们来说很残酷。”
“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尤其是那些孩子。”
“这些妖怪,”贝尔达抬起头说道,“你们知道我不喜欢政治,也不是母性泛滥。但是,他们的脑子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竟然认为如此恐怖的行为能够帮助他们实现目标?”
“这可不仅仅是战争狂的心态,”阿米莉亚说,“竟然对自己人下此毒手。”
“大多数恩古米认为是我们干的,”马蒂说,“只是我们造成了他们杀害那些儿童的假象……就像你们所说,没有人会对自己的人民那么干的。这样的论证已经足以让恩古米那边的人信服了。”
“你认为这整件事是一场玩世不恭的闹剧?”阿米莉亚说,“真不敢想象。”
“不,我们得到的消息——这属于机密并且未经证实——称整个事件是由一个疯狂的军官和一些追随者策划的。他们现在虽然都被除掉了,但还有一些像他们一样的疯子制造了许多的假象,用以证明出于某种原因,我们希望毁掉一个挤满了无辜孩子的学校。当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是人民的军队和为人民服务的军队时,这件事恰恰展示了恩古米有多么的残忍。”
“他们都接受这样的说法吗?”我问。
“中美洲和南美洲的许多人都信了。你没有看新闻?”
“断断续续地看过一点。大赦国际的事怎么样了?”
“噢,军队允许他们的一个律师接驳进任何他想要接驳的录像,条件是要保密。他最终证明盟军在场的每个人都被这场暴行真正地震撼了,很多人甚至异常惊恐。这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使我们在欧洲——甚至是非洲和亚洲摆脱了困境,没有使这个消息继续向南方扩散。”
阿舍和雷萨一起进来了。“嗨,欢迎归来,你们两个。私奔去结婚了?”
“是私奔,”阿米莉亚立即说,“但却是去工作。我们一直待在华盛顿。”
“政府的事?”阿舍问。
“不是。但过完这个周末后,就是了。”
“我们能从你们嘴里套出什么来吗?这件事的专业性很强吗?”
“不是太强,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她转向马蒂,“雷来了吗?”
“没有。他家里有事。”
“好吧。我们点酒吧。朱利安和我要告诉你们点事。”
一等招待放下葡萄酒、咖啡、威士忌离开后,阿米莉亚就开始讲述这个故事,这个绝对的银河系末日的凶兆。我不时地插进一些细节。没有人打断我们。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陷入寂静之中。所有这些年来,这组人的聚会里似乎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长时间的沉默。
阿舍清了清喉咙,“当然,准确地说,评审团还没有给出最终定论。”
“确实如此,”阿米莉亚说,“但是事实上,朱利安和皮特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精确到八位有效数字!他们分别从两个不同的点出发,并且使用了两套独立的方法……嗯,我并不担心评审团方面。我只担心关闭一个如此巨大的工程而带来的政治冲击,另外还有点担心下一年或者下一周我将去哪里工作。”
“啊,”贝尔达说,“你不仅要着眼于自己的研究,还要看到这项研究带来的巨大影响。”
“那是一件武器?”我说。
贝尔达慢慢地点了点头,“是的。那是最终的末日审判的武器,它必须被拆除。但是,影响要比想象的更严重。”贝尔达呷了一口咖啡,“假设你不仅仅是拆除它——你把它销毁得不留一点痕迹;你翻阅各种文献,抹掉与木星工程相关联的每一行记载;然后,你派遣那些政府雇用的暴徒杀掉每一个曾经听说过此事的人。然后会发生什么?”
“这一点,”我说,“你得告诉我。”
“很显然,在十年或一百年或一百万年里,其他的人会得出相同的看法,他们也会被镇压下去。但是,在另一个十年或是一百万年里,还会有别人再次想出这样的事来——迟早会有人威胁着要使用它,或者甚至不再是威胁,而是直接去做。因为他们憎恨这个世界,他们希望一切都灭亡。”
人们再一次长时间地沉默了。“好吧,”我说,“这解开了一个谜。人们对自然规律从何而来感到奇怪。我是说,按理说,所有支配物质和能量的规律都是在大分散初期,宇宙还只有针孔大小时被创造出来的。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是不必要的。”
“因此,如果贝尔达说对了的话,”阿米莉亚说,“自然规律就是早已存在的。二百亿年前,有人按动了‘重启’按钮。”
“而在那之前的几百亿年前,”贝尔达说,“另外还有人也这么做过。宇宙只能持续到演化出我们这样的生物之时。”她瘦骨嶙峋的手指呈V字形指向阿米莉亚和我,“像你们这样的人类。”
这并没有真正解决第一因的谜题;无论迟早,宇宙的第一次都是实际存在的。
“我在想,”雷萨说,“在所有这些数以百万计的星系中,当然还会存在其他已经发现这个秘密的种族。他们显然都没做好心理准备,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毁灭我们所有的一切。”
“他们已经进化得更加高级了,”阿舍说,“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他搅动着威士忌里的冰块,“如果希特勒在他的地堡中拥有这个按钮……或者是卡利古拉,成吉思汗……”
“希特勒仅仅错过了一个世纪,”雷萨说,“我想我们还没有进化到制造另一个希特勒的阶段。”
“我们也不会制造的。”贝尔达说,“攻击性让我们得以生存,是它把我们推向了食物链的顶端。”
“应该是合作,”阿米莉亚纠正道,“攻击性对付不了满口利牙的老虎。”
“如果你说的是联合,我同意你的看法。”贝尔达说。
“合作性和攻击性。”马蒂说,“因此,兵孩是人类优越于野兽的基本表现形式。”
“对于某些人来说,你不能这样下断语,”我说,“有些人看起来仿佛是退化了。”
“请允许我继续说下去。”马蒂将两手的指尖相对,“这样来想,与时间的赛跑已经开始。在下一个十年或者是一百万年里,我们必须得指导人类的进化方向,使之远离攻击性行为。从理论上来说,这并非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指导过很多其他物种的进化。”
“有些甚至是在一代之内就完成了。”阿米莉亚说,“顺着路往南走,就有一个满是这样物种的动物园。”
“令人愉快的地方。”贝尔达说。
“我们可以在一代之内完成,”马蒂平静地说,“甚至更短。”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朱利安,”他说,“为什么机械师们待在兵孩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九天?”
我耸了耸肩膀,“疲劳吧。待在里面的时间太长你会很邋遢。”
“那是他们告诉你的。他们也是这样告诉所有人的。他们认为这是实情。”他不安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我们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群顾客,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这是个秘密,高度机密。如果朱利安还要回到他的排里的话,我不会说出来的,因为那样就会有太多的人知道此事。但是现在,我可以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
“是军事机密?”雷萨问。
“甚至连军方也不知道。雷和我对他们也保守着秘密,这么做可并不容易。
“在北达科他州的北面有一个居住着十六个人的疗养院。里面的患者其实并没有任何真正的问题,他们之所以要留在那里,是因为他们知道只能如此。”
“是你和雷做研究的对象?”我问道。
“正是。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们现在已经步入中年了,而且也知道他们或许不得不在隔离中度过他们的余生。”
“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些什么?”雷萨说。
“他们中的八个人与兵孩持续接驳了三周,另外八个人持续接驳了十六天。”
“就这些?”我说。
“就这些。”
“这令他们发疯了?”阿米莉亚问。
贝尔达大笑起来,这是一种很少听到的并不高兴的笑声,“我打赌结果不是这样。我敢说这实验令他们更加健全。”
“贝尔达的说法比较接近于真实,”马蒂说,“她具有这种不通过电流就可以看透你思维的恼人的能力。
“在兵孩里待上两周后,发生的真正荒谬的事情是,你再也不能成为一名士兵了。”
“不能杀人了?”我说。
“甚至都不能故意伤害任何人,除非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或者别人的生命。它永久地改变了你思考和感觉问题的方式——即使当你断开接驳后也会如此。你待在别人身体里的时间太长了,分享着他们的身份,伤害别人带来的痛苦就有如伤害自己。”
“不过,也不是完美的和平主义者,”雷萨说,“如果他们在自我防卫时可以杀人的话就不算。”
“人与人之间互不相同。有的人宁肯自己死去也不愿意杀人,即使是自我保护也不愿意。”
“是不是像坎迪那样的人就会是这样的?”我问。
“也不一定。像她那样的人,会是移情实验或温顺实验的人选。可想而知,他们经过接驳后只能增强他们这些固有的品性。”
“难道在这个实验里你用的是随机的人选?”雷萨问。
他点了点头,“第一批人是随便找来的付费志愿者,都是以前的士兵。但第二批人就不是了。”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第二批中的一半人是特种部队的杀手,另一半人是犯下谋杀罪行的平民。”
“而他们全都变得……文明了?”阿米莉亚说。
“我们使用的词汇是‘人性化’。”马蒂说。
“如果一个猎手/杀手排连续接驳上两个星期,”我说,“他们会变成彬彬有礼的君子?”
“我们是这样设想的。当然,这实验是在猎手/杀手排出现之前完成的,在兵孩还没有应用在战场上之前。”
一直默默听着这些对话的阿舍说:“在我看来,军方很可能重复了你们的实验,并且找出了一种解决这种和平主义或者说人性化弊端的方法。”
“并非不可能,阿舍,但是可能性不大。我与上百名军方人员进行过单向接驳,从普通士兵到将军。如果有谁曾经参与过这样的实验,或者甚至曾经听说过这样的传言的话,我都会知道的。”
“除非是当权的每一个人也都是单向接驳,而且他们的实验对象也像你们的实验对象一样被隔离起来,或者被除掉了。”
这句话带来了一阵沉默。军方的科学家会把那些碍眼的研究对象杀死吗?
“我得承认有这样的可能性,”马蒂说,“但是可能性极小。雷和我配合军方进行所有有关兵孩方面的研究。如果有人获得了批准的研究立项、资金和工具而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有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和连续投掷一枚硬币一百次,而次次都是正面的概率相当。”
“从你嘴里提出的数字很有趣,马蒂。”雷萨说。他一直在一张餐巾纸上划拉着什么,“想象一下最好的情况,你最终使每个人都同意接受人性化转变,他们排起队来接受接驳。
“首先,十到十二个人里就有一个人死亡或者发疯。我已经开始想要逃跑了。”
“嗯,我们不知道——”
“让我再说一小会儿。如果十二个人里面死一个的话,为了使其余的人不再相互杀戮,你已经杀掉了六亿人。这已经高出希特勒杀人数量两个数量级,使他看起来倒像是个业余选手了。”
“我相信你肯定还有话说。”马蒂说。
“是的。我们拥有什么?六千个兵孩?就算我们制造了十万个。每个人都得花费两个星期进行接驳——而这还得在他们花掉五天时间将脑袋钻开并且康复之后。就算是每人二十天吧。假设七十亿人从手术中活下来,也就是每七千人使用一个机器。按照我的计算,好像要花掉十四万天的时间,那几乎是四百年的时间。然后,所有活着的人从此都会过上快乐的生活。”
“让我看看。”雷萨把餐巾纸递给了马蒂。他用手指指着一列列的数字,逐一核对,“这里没有考虑到的一个事实是,我们并不需要完整的兵孩,只需要基础的脑对脑连线,以及静脉营养注射液就可以了。我们可以建造一百万个甚至一千万个基站,而不是十万个。那将使时间尺度缩短为四年。”
“但是没算死去的五亿人。”贝尔达说,“对我来说无所谓,因为我原本就计划再活几年就可以了。但是,这似乎确实是极高的代价。”
阿舍按下按钮叫服务员。“这想法并不是突然窜到你脑子里的,马蒂。你想这个问题有多长时间了,二十年?”
“差不多吧。”他耸了耸肩膀承认了,“人们并不想要整个宇宙的毁灭。事实上,自从在广岛投下原子弹,不,实际上,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情况就越来越糟糕了。”
“这么说,你是一名为军方工作的隐秘的和平主义者?”贝尔达说。
“并非隐秘的。军队对理论上的和平主义持宽容态度——看看朱利安——只要这思想不干涉正常的工作就可以。我认识的大多数将军都自称是和平主义者。”
服务员迈着拖沓的步伐拿来了点菜单。当他离开后,我说:“马蒂说到了点子上。这不仅仅是木星工程的事。有很多研究都可以最终导致这个星球变成不毛之地,或者是毁灭这个星球。即使宇宙的其他星球不受影响,地球毕竟也完蛋了。”
“你已经接受过接驳手术了,”雷萨说完喝掉了他的葡萄酒,“你没有表决权。”
“那么像我这样的人呢?”阿米莉亚说,“那些试着接受接驳但是失败的人?也许你可以把我们放在一个不错的集中营里,在那里我们不能伤害任何人。”
阿舍大笑了起来,“得了吧,这不过是个想象中的实验。马蒂不会真的打算——”
马蒂用手掌使劲地拍了下桌子,“该死,阿舍!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那么你就是疯了。这事永远也不会发生的。”
马蒂转向阿米莉亚,“在过去,从来没有哪个人被强迫接受接驳。如果这事涉及到你们的木星工程——针对整个宇宙的曼哈顿计划——所有需要去做的工作都是一定要完成的!”他又对雷萨说,“你的五亿死亡人数也一样。这并不是一件可以在一夜之间做成的事情,需要非常小心,通过谨慎地进行研究、改进技术,伤亡率会逐渐减小,甚至可能变为零。”
“那么简单来说就是,”阿舍说,“你正在控诉军队的谋杀行为。诚然,那正是军队的功能所在,但他们杀戮的是敌人。”
马蒂看起来一脸的疑惑,“我是说,如果你一直认为接驳安装可以改进得更加安全,为什么军队不推迟招募机械师,一直等到接驳插件植入术更加安全的时候再进行招募呢?”
“你是说军队并不是谋杀者,而是我,像我和雷这样这样的研究者?!”
“噢,别那么激动。我相信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方面牺牲的人类的代价实在太高了。”
“我同意,”马蒂说,“而且不仅仅是十二分之一的安装伤亡率。机械师们因为中风和心脏病带来的死亡率也高到令人无法接受的地步。”他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还有自杀,无论是在任时还是退伍后都有。”
“士兵们的死亡率是很高,”我说,“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我们现在争论的一部分内容就是,是否应该取消士兵这种职业。
“假设我们可以寻找到一种方法,使得接驳操作百分之百地成功,绝对没有伤亡,但还是没办法让所有人接受接驳。我可以想象到恩古米武装分子排成长队,等待着盟军的魔鬼科学家们在他们的脑袋上钻洞的情景!该死的,你甚至不能转化我们自己的军队。一旦将军们发现你在做些什么的话,你就会成为历史了。你将变成一堆混合肥料!”
“也许如此。也许是吧。”服务员端上了我们的酒水。马蒂看着我,抚摸着他的下巴,“你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接驳吗?”
“我想可以。”
“明天十点有空吗?”
“有空,一直到两点都有空。”
“去我那里,我需要你的信息。”
“你们两个家伙想连在一起改变世界?”阿米莉亚说,“拯救宇宙?”
马蒂笑了起来,“我可没那么想。”但他就是那么想的,一点没错。
朱利安不得不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穿行一英里赶往马蒂的实验室,所以当他到达的时候,有些闷闷不乐。
马蒂为他找了一条毛巾和一件大衣用来抵御风寒。他们坐在实验台旁边的两张直背椅子上——实际上这应该算是两张床,上面装备着可以盖住整张脸的面罩。十层楼下面,被雨水打湿的校园风景异常美丽。
“今天我给我的助手放了一天假,”马蒂说,“并把我所有的来电呼叫都转移到家中的办公室里了。我们不会受到打扰。”
“要做什么?”朱利安说,“你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
“在我们链接之前我还不太肯定。就让我暂时在咱俩之间保留这个想法吧。”他指向房间另外一边的数据控制台,“如果我的任意一个助手在这儿的话,她都可以临时单向接入并进行窃听。”
朱利安站起来审视着这个实验台,“中断按钮在哪儿?”
“根本不需要。你想退出的话,只要想着‘退出’,链接就会自动中断。”朱利安看起来有些怀疑,“这是新技术。你以前没有见过这项技术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
“还有,你有控制权。”
“名义上说是这样。我控制着感觉中枢,但是,这对于谈话来说不算什么。我可以将模式更改成任何你想要的方式。”
“单向?”
“我们可以从单向开始,中间在双方许可的范围内进行有限的双向‘交谈流’传送。”正如朱利安所知,马蒂不能与任何人进行深度接驳,出于安全原因他已经被去除了进行深度接驳的能力,“与你和你的排之间的交流完全不同。我们不能真正解读到彼此的思想,只是利用这种方式进行更快更清晰的交流罢了。”
“好吧。”朱利安跳到实验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们开始吧。”他们两人都躺下来,将他们的脖子伸进柔软的颈圈中,去掉管子上的塑料套,左右晃动着脑袋,直到插件接驳在一起。接着,面罩前半部分的铰链合在一起,盖住了他们的脸。
一个小时之后,面罩“嘶”的一声打开了。朱利安的脸上浮着一层汗珠。
马蒂坐了起来,看起来精神焕发,“我错了吗?”
“我不那么想。但是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先去一趟北达科他州。”
“每年的这个时候,那里天气宜人,气候干爽。”
西班牙红葡萄酒名。——译者注
《圣经》中的以色列法官。——译者注
世界上现存最大的珊瑚礁群。——译者注
许多声音同时存在的混噪音,声音中的频率分量的功率在整个可听范围内都是均匀的。——译者注
无脊椎动物的视觉器官。——译者注
一种海鱼,藏匿在沙面下。——译者注
1英尺=0.3048米。——编者注
指爱尔兰民间传说中的女鬼,其哀嚎预示家庭中将有人死亡。——译者注
英寸=2.54厘米。——编者注
即自杀倾向。——译者注
所谓希波克拉底誓言,是指在两千四百年以前,由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著名医生希波克拉底写下的“警诫人类的古希腊职业道德圣典”。——译者注
即alcohol(酒精)的缩写。——译者注
印度教的主神之一,作为世界的毁灭者和重建者而被崇拜。湿婆经常被当作是包括大梵天和毗湿奴在内的三大神中的一员。——译者注
黄石公园内最大的间歇喷泉,自1870年发现至今,其喷发的高度、时间及间歇均很有规律。——译者注
尼日利亚首都。——译者注
缅甸首都。——译者注
北非的广大西部地区古代称为马格里布。——译者注
英国的一种干酪。——译者注
即宇宙的起源。——译者注
罗马帝王,暴君。——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