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淡淡的蓝色月光穿过树冠枝叶间的缝隙倾泻到大地上。这里从来也没有真正安静过。
一根粗大的树枝突然从树干处断裂,噼啪的声响消失在浓密的树荫当中。一只雄性吼猴从睡梦中醒来,向树下张望。下面有一团漆黑的东西正在移动,吼猴鼓足自己肺里的空气,向地面上的怪物发出吼叫。
空气中传来一种像是报纸被撕裂的声音。黑色的血液伴随着支离破碎的内脏喷溅出来,吼猴的腹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断成两截的尸体从树杈之间重重地摔落下来。
你就不能放过那该死的猴子吗?
闭嘴!
这里是生态保护区。
不关你的事,闭嘴。射击练习而已。
这团黑影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只巨大的爬行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过这片丛林。即使有人站在两码之外,也无法看到它。在红外线探测器里也看不到它,雷达同样无法侦察到它的存在。
它嗅到人类血肉的气息,停了下来。猎物应该就在逆风处三十米左右的地方,雄性,它闻到了他的汗酸味和呼吸时发出的大蒜气味,闻到了枪油和无烟火药残留物的味道。它测试了一下风向,然后后退,追踪着猎物的方向,绕道而行。那个男人也许正看着这条小路,所以从树林中接近是个好办法。
它从背后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就像掐落一朵枯萎的花儿一样扯掉了他的脑袋。这个男人的尸体抖动着,屎尿齐流,鲜血汩汩地涌出。它把尸体放倒在地上,把他的脑袋放在两腿之间。
干得漂亮。
谢谢。
它捡起男人的步枪,将枪管弯成九十度直角,然后轻轻地放下武器,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
接着,又有三个黑影从树林中钻出来,它们全部聚集在一间小木屋旁。木屋的墙是用砸扁了的铝罐钉在厚木板上搭成的,屋顶则是廉价的胶合塑料。
它一把将门扯掉,打开了比阳光还要强烈的头灯,头灯上响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警报声。屋里帆布床上的六个人害怕地缩成一团。
“——不要抵抗,”它用西班牙语说道,声音低沉,伴随着回响,“——你们将接受《日内瓦公约》条款中规定的战俘待遇。”
“他妈的(西班牙语)。”一个男人抓起一颗聚能炸弹朝着灯光处扔了过去。眨眼之间,它将迎面而来的炸弹重重地击了回去,就像用手拂开一只昆虫似的。爆炸摧毁了整个木屋前面的墙壁,剧烈的冲击波将屋里所有的人都击倒在地上。那个扔炸弹的男人身体爆裂的声音比报纸的撕裂声更大一些。
这个黑影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只有拇指和食指可以活动,手腕旋转时会发出噪音。
反应很快。
哦,闭嘴。
另外三个影子打开头灯,掀翻了房子的屋顶,将其余的三面墙壁全部推倒。
屋里的人看起来都已经死了,血流成河,一片寂静。不过,这几个机器人还是开始逐个察看他们。一个年轻的女人突然翻过身来,举起藏在身下的激光狙击步枪。她用步枪瞄准了那个手受到损坏的机器人,在被粉身碎骨之前开了一枪,那机器人的胸膛上激起了一股烟尘。
检查尸体的那个机器人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上一眼。“无人生还,”它说,“全都死了。没有地道,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武器。”
“好吧,我们给第八支队留了点儿事情。”它们关掉照明灯,同时向四个不同的方向撤退。
那个手受到损坏的机器人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停了下来,用微弱的红外线检查自己的伤口。它用那只手向自己身体的侧面拍打了几下,但还是只有两根手指可以活动。
好极了,我们不得不把它带回来。
你还能干出什么事情?
谁在抱怨?我的十天轮班时间里有几天可以待在基地的营房里了。
这四个机器人沿着四条不同的路线到达了一个没有树木的小山顶上。它们站成一排,举起手臂,几秒钟之后,一架货运直升机在树梢一般高的低空中飞掠过来,迅速将它们带走了。
第二个人是谁杀的?那个手受到损坏的机器人想道。
一个声音同时出现在四个机器人的脑子里,“贝里曼最早做出反应,但是霍格思开火让猎物彻底死去。所以按照规矩,它们俩平分秋色。”
夜色沉沉。在树梢高的低空中,悬着四个兵孩的直升机呼啸着顺着山坡下掠,向东朝着友邻巴拿马的方向驶去。
我不希望斯科维勒在我之前使用兵孩。在接手兵孩前,你必须连续二十四小时追踪监控前任机械师的作为,做好接手的准备,敏锐地察觉到自从你上一次轮班结束后兵孩发生的变化,比如三根手指失去功能之类的事情。
当坐在热身座椅上时,你所要做的仅仅是观察。你不能与排里其他战友接驳,这样会使局面变得混乱不堪。我们按照严格的作息时间轮班,因此,这个排里其他九名兵孩的操作机械师同样需要跟在上一批值班人员后面等待轮换。
你肯定也听说过出现紧急情况的时候,轮班工作不得不在仓促间进行。这很容易理解。即使抛开被下一班机械师追踪监控的压力不提,最后一天也将是最糟糕的一天。有人会出现精神崩溃、心脏病发作或中风的状况——通常这种情况会发生在任务开始后的第十天。
在波特贝洛基地的深处,机械师们并不存在任何身体上的危险,但是,我们的死亡和伤残率却要高于常规步兵。不过,并不是子弹伤害了我们,这伤害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思考和情绪。
对于我以及和我一组的机械师来说,接斯科维勒所在排人员的班是件倒霉的差事。他们属于猎手/杀手组,而我们干的是“干扰与拦截”的活儿,简称为“H&I”;有时候我们也被借调到心理战行动组。我们并不经常杀戮,也并非因为杀戮的才能而被选入机械师行列。
我们组的十名兵孩在几分钟内全部进入了库房。操作它们的机械师们断开接驳,机械师们身上的外甲松开了,斯科维勒的战友们都从里面爬了出来。尽管经常在做运动,而且也适应了疲劳抑制剂,但他们看起来还是像老头儿、老太太。看到他们,你会不禁觉得自己也在同一个位置上坐了整整九天。
我中断了接驳。我与斯科维勒只在很浅的层次上进行链接,完全不像同一个排里的十名机械师之间那样有几近心灵感应似的深层链接。尽管如此,我在中断接驳之后想要找回属于自己的思维仍然十分困难。
我们置身于一间巨大的白色房间中,里面有十个机械师外甲,以及十个理发椅模样的奇特的热身座椅。在这些装置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幅巨型的哥斯达黎加背光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光线显示出兵孩和空兵孩单元的作战位置;而在另几面墙上,则覆盖着各种各样的监视器和有着专业术语标记的数据显示器。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们在四周走来走去,检查上面的数字。
斯科维勒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朝我走来。
“很遗憾你不认为最后那点暴力行为是必须的。我觉得在那种形势下需要采取直接的行动。”天哪,斯科维勒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真可以拿到这方面的博士学位了。
“你经常这么干。如果你在外面事先警告他们的话,他们就会有时间考虑当时的形势,选择投降。”
“就像他们在阿森松岛那样吗?”
“那种情况只发生过一次。”敌人的核陷阱使我们失去了十名兵孩和一名空兵孩。
“我不会让悲剧在我的排重演。世界上又少了六个姓佩德罗斯的人。”他耸了耸肩膀,“我要去点上一支蜡烛。”
“还有十分钟就进入校准时间。”一个扬声器里传来指示。这点时间还不够冷却外甲呢。我跟着斯科维勒进入更衣间。他在房间的那一头穿上他的便服,我则到这一头加入我的排。
萨拉快要脱完衣服了,“朱利安,你能帮我‘做’吗?”
当然,就像我们多数男性与一位女性相处一样,我非常愿意,这点她也知道,但那并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她摘掉假发,把剃刀递给我。三个星期时间,她的头皮上已经长出了金色的短发。我轻轻刮掉她后脑勺上输入口周围的短茬。
“他们的最后一次行动实在是太残忍了。”她说,“我想,斯科维勒需要那些尸体来凑数。”
“确实如此。再有十一个人他就可以达到E-8级别了。他们没有路过孤儿院已经算是万幸了。”
“他一心想着升为上尉。”她说。
我刮完了她的短茬,她开始帮我检查,用她的拇指摩挲着我的输入口周围。“很光滑。”她说。尽管光头对于校园里的黑人来说并不时髦,但我还是在不轮班的时间里坚持剃掉那些头发。我并不介意那些浓密的长发,只是不喜欢整日里戴着让人热得难受的假发跑来跑去的。
路易斯走了过来。“嗨,朱利安。帮我刮刮,萨拉。”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而萨拉是个娇小的女人——当她打开剃刀时,路易斯往后缩了一下。
“让我看看。”我说。他的植入装置一侧的皮肤有些轻微的红肿,“路易斯,估计你要有麻烦了。你应该在热身前刮掉那些头发的。”
“也许吧,你总得做出决定。”一旦进入操作室,你就得在里面待上九天。像萨拉和路易斯这种头发长得快、皮肤敏感的机械师,通常只在热身和轮班中间刮一次头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说,“我会从医生那儿要点儿护肤膏的。”
朱利安排的成员间关系一向很融洽,这大概也有几分机缘巧合的因素。我们都是从入伍者中挑选出来的,身材得适合操作室的大小,还需具备H&I能力。我们排中,有五个人都是最初那批选拔出来的人当中的幸存者,包括坎迪、梅尔、路易斯、萨拉和我。我们从事这项工作已经有四年时间了,工作十天,然后休息二十天。感觉好像已经干得太久了。
现实生活中的坎迪是个悲伤咨询师,而我们其余这些人都是某一领域的学者。路易斯和我从事自然科学研究,萨拉主攻美国政治学,梅尔则是一名厨师,即从事所谓的“食品科学”——他可真是一个极棒的厨子,我们每年总要去他位于圣路易斯的家中举办几次宴会。
我们一起回到操作室。“好了,听着,”扬声器里传出声音,“第一作战单元和第七作战单元受到些损伤,所以现在我们先不用校准左手和右腿。”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需要几个给我们‘吹喇叭’的?”路易斯问。
“不,我们不会安装‘排水管’。如果你能坚持四十五分钟的话,也行。”
“我当然会试试看的,长官。”
“我们现在要做一下局部校准,你们有九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也许会是两个小时。在此期间,我们将为朱利安和坎迪的机器人安装上新的手和腿。接下来我们将完成校准工作,接通能量;然后你们就可以离开到集结待命区去了。”
“安静些吧,我的心。”萨拉喃喃地说道。
我们在各自的操作室里躺下,把手臂和大腿塞进僵硬的套管中,技师们将我们接驳进入操作系统。校准工作开始时,我们被调整至涉入程度为百分之十的作战接驳模式状态,所以我几乎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只有路易斯一声微弱的“你好”就像从一英里之外的地方传来一样。我集中精力,大喊了一声,也向他问好。
对于我们这些工作了数年之久的人来说,校准工作基本上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但是,我们确实有两次需要停下来并退回去帮助拉尔夫。他是在理查德退出后加入我们排的新手,仅仅只有两次轮班经历。其实我们十个人所要做的就是在某一固定时间内同时挤压同一肌肉群组,直到头顶上方的红色体温计与蓝色体温计的数据相匹配。但是,除非你熟悉这一切,否则你就会由于挤压力度过大,使得温度超出预期数值。
一个小时过后,他们打开了操作室,断开我们的接驳。我们可以在休息室里度过懒散的九十分钟。虽然实在不值得为重新穿好衣服再浪费时间,但我们还是那么做了。这是一种礼节。我们即将在彼此的体内生存整整九天,这足够我们受的了。
就像人们常说的:日久生情。有时这句话的确很对,一些机械师彼此间成为了情侣。我曾试着和卡罗琳建立这种关系(她在三年前去世了),但是,我们永远无法跨越作战接驳状态和作为普通公民时的鸿沟。我们试着通过寻找倾诉对象解决这个问题,但其他人从没有过被接驳的经历,所以想跟他说清楚这事,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不知道我与萨拉之间的感情是否应该叫做“爱”,但那只是理论上的探讨。我并不是能够吸引她的那种类型,或者说我们之间缺乏共性,当然,她也无法隐瞒这些感觉。但是,从身体的接触上来说,我们比任何一对世俗的情侣都要结合得更为紧密,因为在完全作战接驳模式下,我们大家共同构成了一个奇异的生命:拥有二十条胳膊和大腿,十个大脑,还有十个生殖器。
有些人称这种感觉为与神同在,我想可能确实存在具有类似结构的神。陪伴着我长大的那个神只是个白种男士。
我们已经研究了作战命令,当然,还有我们九天值班期间的一些特别指示。我们将继续待在斯科维勒排原来所在的地区,不过我们的工作是H&I,让哥斯达黎加雨林地区的形势变得更加复杂。这并不是一项特别危险的任务,却十分让人讨厌,就像在以强凌弱,因为敌军并没有任何一种类似于兵孩一样的远程武器。
有一次,我们坐在餐桌前喝着茶和咖啡时,拉尔夫就对此颇有怨言。
“这种滥杀无辜的行为让我心烦,”他说,“就像上次行动中树上那两个人。”
“确实令人讨厌。”萨拉说。
“那两个杂种是自寻死路。”梅尔说。他呷了一口咖啡,愁容满面地盯着杯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向我们开火的话,也许我们还不会注意到他们。”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是孩子,所以让你感到心烦?”我问拉尔夫。
“是吧。难道你不也一样吗?”他揉搓着下巴上的胡茬,“她们还是小女孩啊。”
“拿着机关枪的小女孩。”卡伦说,克劳德用力点了点头。他们两个在排里待了一年多了,是一对情侣。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说,“如果我们知道她们都是小女孩会怎么做?”她们大约只有十来岁年纪,藏在树上一间小屋里。
“在她们开始射击之前还是之后?”梅尔问。
“就算是之后,”坎迪说,“仅凭一把机关枪,她们又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呢?”
“她们给我造成的伤害不小了!”梅尔说。那次行动使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个嗅感器。
“她们很清楚在攻击些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坎迪说,“反正你有备用件。”
“对我来说问题就大了。”
“我知道,当时我在场。”当一个传感器失灵的时候,你并不会感觉到疼痛,只会有一种和疼痛一样强烈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却难以言表。
“我想如果她们出现在开阔地的话,我们不一定要杀了她们的。”克劳德说,“那样的话,我们能够看清楚她们只是些小孩子,而且携带的只是些轻杀伤力武器。但是该死的,我们全都以为她们是军官,随时可能召来战术核武器。”
“在哥斯达黎加?”坎迪说。
“这种事情确实发生过。”卡伦说。三年以来,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没有人知道造反者们是从哪儿弄到的核武器。那次他们付出了两座城市的代价:一座是当他们启动核武器时兵孩所在的城市,他们与兵孩一同化为了灰烬;另一座则是我们在报复行动中摧毁的。
“是的,是的。”坎迪说,仅仅从这两个词语中,我就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一个核武器对我方造成的损失不过是十个机器人;而当梅尔焚烧掉树上的小屋时,烧死的却是两个小女孩,她们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当我们链接在一起时,坎迪的思想里总有一股潜流。她是一个出色的机械师,但你总不禁要问:为什么不给她分配一些其他的工作。她太富有同情心了,肯定会在服役期满之前精神崩溃的。
但是,也许她在这个排里扮演着全体队员的“良知”的角色。在我们这个等级的士兵当中,没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为机械师,我们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些被指派到现在这个排的原因。从坎迪到梅尔,我们排似乎大部分人都有好斗心理。不过,我们排里还没有任何人像斯科维勒一样,喜欢从杀戮中获得那种晦涩的快感。斯科维勒的排比我所在的排参与了更多的战斗,这点绝非巧合。猎手,杀手——他们当然更适应暴力行为。因此,当悬浮在空中的大型计算机决定由谁来干什么时,斯科维勒排就理所当然地负责杀戮,而我们排则负责侦察。
梅尔和克劳德两人对此颇多抱怨。惯常的杀戮行为会自然而然地使人踏上晋升之路,即使不是职位上,至少也会在薪金等级上获得提升。然而你却不能指望依靠PPR(定期成绩测评)获得一毛钱。斯科维勒排干的是杀人的活儿,所以从平均水平而言,他们每个人的薪水要比我们高出百分之二十五。但是,这些钱你能用来干什么呢?把它存起来买通当局,以摆脱服役之苦吗?
“这么说来,这次我们要袭击货运车。”梅尔说,“小汽车和货运卡车。”
“没错,”我说,“如果你不补充的话,我想也许是一辆战车。”卫星截获了一些红外线踪迹,表明敌军可能正通过一些掩人耳目的小型货车——有可能是机器人或者远程遥控装置,来为他们运送补给。这些科技力量中任何一项的激增,都将使这场战争不至于完全是一场对比悬殊的大屠杀。
我想,如果战争长期发展下去,敌人总有一天也会拥有兵孩。最后我们会看到:价值上千万美元的机器人互相厮杀,将彼此变为垃圾,而此时它们的操作者们则在数百英里外装有空调系统的地穴中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呢。
前人曾论述过这种现象,这是一种大量消耗财力而非人员的战争。但是,孕育新的生命总是比创造新的财富更为简单。经济战有其长期形成的根源,有些是因为政治因素,有些则不是;有些在盟国之间展开,有些则在非同盟国之间进行。
嗯,一个物理学者能知道点什么呢?我的学科似乎具有与现实相对应的法则和定律。经济学则根据行为描述现实,但是它却并不擅长预测未来。没有人能够预测到纳米炉的出现。
扬声器提示我们工作的时间到了。接下来,将要度过围堵运货车的九天时间。
朱利安·克莱斯排里的十个人拥有同样的基本武器系统——兵孩,或者叫做遥控步兵战斗单位:一副巨大的装甲外壳,里面隐藏着一个幽灵。军火就占了远端遥控步兵战斗单位的一大半装配重量。兵孩可以向远方地平线处的目标精准地发射两盎司重的贫铀弹,或者在近距离范围内发射一串超音速小钢矛。它的眼睛上装有高爆炸药和火箭燃烧弹,还配备有一部全自动榴弹发射器以及高功率激光枪。特殊的单位还可以装备生化武器或者核武器,但是,这些武器只是用来进行以牙还牙的报复行动的。
在过去为期十二年的战争中,总共有不到十二颗小型核弹被引爆,最大的一颗毁灭了亚特兰大。尽管恩古米武装组织拒绝对此事负责,盟军还是对此做出反应,下达了二十四小时的最后通牒,然后将曼德拉维勒和圣保罗夷为了平地。恩古米则声称盟军牺牲了自己的一座战略意义不大的城市,从而为自己找到借口来毁灭他们的两座重要城市。朱利安怀疑他们有可能说对了。
同时,盟军还拥有空中和海上作战单位,毫无疑问,它们应该叫做空兵(男)孩和水兵(男)孩,不过大部分空兵(男)孩都是由女性来操作的。
朱利安排里所有兵孩都拥有相同的装甲和武器,其中一些还担负着特殊的职责。
作为排长的朱利安,需要直接地、经常地(理论上来讲)与连里的协调员通话,并通过她与旅指挥部进行沟通。在作战过程中,朱利安从低空卫星和位于地球同步轨道上的指挥中心处接收持续不断的加密信号。每一道命令从两处同步抵达,但其加密技术和传输延迟时间却不尽相同。因此,敌军要想在其中混入伪造的指令几乎是不可能的。
与朱利安的“垂直”——即“上下级”——连接相类似,拉尔夫可以进行“水平”——即平级连接。作为排里的联络员,他与构成布拉沃连的其余九个排的联络员直接沟通。他们之间属于“轻度接驳”——他与他们之间的沟通不像他与同排中其他成员间那么紧密,但是,他们之间的沟通仍然不只是限于无线电联络的形式。他可以通过快速、直接的方式向朱利安传达其他排的行动,甚至包括他们的感觉和士气。所有十个排共同参与同一行动的时候很少,但是一旦出现,情况就会变得一片混乱,每当这时,排联络员的重要性就不亚于垂直指挥连接了。
一个兵孩排造成的杀伤力,足以与一个常规步兵旅相匹敌。而且它们更加迅速,战斗过程更加激动人心,就像战无不胜的巨型的机器人在静默当中以统一的步调行动。
出于几个方面的考虑,在实际作战中他们并不使用武装机器人。其一是因为它们有可能被俘获,从而掉转矛头,被用来对付己方军队。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兵孩被俘获过。而且假如敌军俘获了一个兵孩的话,他们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块昂贵的垃圾。它们的自毁功能令人难忘。
机器人的另外一个问题在于其自主性:如果通信被切断的话,机器人就必须自动运行。想象一下全副武装的机器人在战场上自作主张的情形,这是任何军队都不愿面对的,现实中的情形也同样如此。(为了应对机械师突然死亡或晕倒的状况,兵孩被授予了有限的自主权——届时,它们将停止开火并寻找隐蔽处隐藏起来,直到新的机械师热身并重新接驳进来。)
从心理战术来讲,也可以证明兵孩是比机器人更具效力的武器系统。它们就像是全能的骑士或英雄一样。它们代表着一种敌军没有能力掌握的技术。
敌军确实在使用武装机器人,例如那两辆战车,它们负责护送朱利安所在排奉命捣毁的货运车,这一点后来得到了证实。这两辆战车没有引起一点麻烦,它们刚一开火便暴露了自身目标,所以立即就被毁灭了。二十四辆遥控卡车也同时被消灭掉了。在此之前,他们检查了车厢中的货物:军火和医疗用品。
当最后一辆卡车也化为闪亮的熔渣后,这个排还剩下四天的在岗时间,于是,它们被飞机运回到波特贝洛基地,在那儿执行警戒任务。这样的工作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因为每年这个基地都要被导弹袭击好几次,但大多数时间里这儿倒也风平浪静。总之,这工作并不令人厌烦——作为调剂,此时,机械师们是在保卫他们自己的生命。
有时候,我得花上几天时间才能松弛下来,做好重新回到普通公民的准备。在波特贝洛,有很多娱乐场所可以帮助人们度过角色转换期。不过,通常情况下我还是会回到休斯敦去放松心情。造反者们很容易以巴拿马人的身份溜过边境进入波特贝洛,而如果你被人认出是机械师,那么你就会成为首选袭击目标。当然,这里也有大量的美国人和欧洲人,但是,机械师们还是很容易从他们中间被辨认出来。机械师们通常是脸色苍白,肌肉抽搐,衣领高竖,或者戴着假发,以隐藏住头骨下部的接驳插件。
正因为如此,我们在上个月就失去了一名机械师。那天,阿莉进城去吃饭看电影,一伙暴徒揪下她的假发,把她拖进了一条小巷。他们殴打她,并对她实施了强奸。她没有死掉,但却再也康复不了了。他们抓住她的脑袋,把她的后脑狠狠地往墙上撞,直到头骨破裂,插件掉出来为止。他们把插件插进了她的下体,留下奄奄一息的她,扬长而去。
因此,这个月排里就少了一个人(新来的替补人员无法适应阿莉的操作室,这并不奇怪)。下个月,我们也许会再失去一名队员:萨曼莎,阿莉最好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超过了密友。这周萨曼莎的情况非常糟糕,不停地胡思乱想,心烦意乱,行动迟缓。如果我们一直处于实战当中的话,她也许会摆脱这种状态。她们两人都是出色的士兵——从热爱自己的工作这方面来说比我要好——但是,警戒任务留给她可以用来思考的时间太多了,而在此之前,袭击卡车的任务充其量算是一场愚蠢透顶的演习,就算一个空兵孩执行任务归来也能顺手完成这样的任务。
当我们接驳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试着给予萨曼莎精神上的支持,但结果往往是自讨没趣。以前,她和阿莉都无法隐瞒她们受到对方身体的吸引,但由于她们都非常传统,这样的情况使她们感到局促不安(在现实生活中她们都有各自的男友),于是,她们总是通过开玩笑来处理这种复杂的关系。当然,现在她们再也开不成玩笑了。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每天萨曼莎都要去康复中心看望阿莉,阿莉脸部的骨头已经愈合了,但却留下了永久的遗憾,她们再也不能相互接驳,再也不能亲密无间了。永远也不可能了。萨曼莎一心想要报复,但现在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参与此事的五名暴徒在事发后几乎立刻就被逮捕了,一星期后,并没有经过什么正常的法律程序,他们就被吊死在了广场上。
我是在电视中看到的。与其说他们是被吊死的,倒不如说是被慢慢勒死的。这事就发生在一个数代人之前就已经取消死刑的国家里,最后一次执行死刑已经是开战以前的事了。
也许战争过后我们还会重归文明。从前的日子里,世界就总是这样反反复复。
每当十天的兵役结束后,朱利安往往会直奔自己在休斯敦的家,但如果那天恰逢星期五的话,他就不会那么做了。那是一周中他社交活动最为频繁的一天,而他最少要为此花上一整天的准备时间。在你与另外九个机械师接驳的日子里,你会感到与他们的关系每天都会更进一层。当切断接驳后,你会因为与他们分开而感到异常难受,而与其他人沟通并不能解决问题。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两天的独处,静静地待在树林里面,或是一个人在闹市中徘徊。
朱利安不是那种喜欢户外活动的人,通常情况下,他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在大学图书馆里关上一整天。但星期五除外。
他可以免费飞到任何地方,所以他一时兴起,决心要去马萨诸塞州的剑桥,他曾在那里度过了大学时光。这个选择并不怎么样,那里遍地泥泞,稀疏而刺骨的冰雨不停地落在他的身上,但他还是固执地坚持去寻找每一个他能记起来的酒吧。酒吧里面全是一些与他格格不入、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哈佛永远是哈佛。圆屋顶依然是漏雨的,也没有人会盯着一个穿着军服的黑人看个不停。
他在冰雨中步行了一英里,终于来到他最喜欢的酒馆——“北斗星与群星”,但那里却关门了,一张卡片贴在酒馆的玻璃上,上面写着“巴哈马!”。因此,他只得拖着冻僵的双脚,踩着泥泞的道路回到广场,满心想着喝个烂醉,不要大发脾气。
广场上有个以约翰·哈佛命名的酒吧,这间酒吧酿造了九种不同口味的啤酒。每种啤酒他都要了一品脱,并且按照酒水单一一核对它们的味道,然后钻进一辆计程车直奔机场。经过六个小时断断续续的睡眠,他拖着宿醉的身体回到了休斯敦,正好在星期天的早晨迎来了初升的朝阳。
回到公寓后,他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然后开始逐一检查这些天积累下来的邮件和备忘录。大部分是广告传单之类的垃圾邮件,还有一封父亲寄来的有趣的信。父亲正在蒙大拿州与他的新婚妻子度假,朱利安不太喜欢她。他的母亲打来两次电话谈到借钱的事,但随后又打来一个电话取消了前面说过的话;两个兄弟都来电讨论关于绞刑的事。他们都很关心朱利安的“工作”,所以都知道那个遭袭击的女人正是他所在排里的一员。
他现实生活中的工作经常会有一些非相关部门间的备忘录,至少他得大略看上一遍。他研究了几分钟本月的教职员工会议,以防漏掉一些会议上讨论的实质性问题。他经常会错过一些重要的内容,因为每个月的十日到十九日期间他都在服兵役。唯一可能危害到他职业的,应该是其他教员同事的嫉妒心理。
接下来,他注意到一个压在备忘录下面的小方形信封,地址栏上写着一个“J”。他看到了信件的一角,将它抽了出来,粉红色的纸片颤动着。他从红色的橡皮印章处撕开了信封。这是布雷兹的信件,朱利安可以直呼她的真名:阿米莉亚。她既是他的同事,前任导师,又是他的红颜知己,还是他的性伙伴。他仍然不愿意把她当作“爱人”,因为那样的称呼令他尴尬。阿米莉亚比他年长十五岁,但又比他父亲的新婚妻子年轻一些。
信里谈到了“木星工程”的问题,那是他们共同从事的一项粒子物理学实验,还间或提到了关于他们老板的一些丑闻,这些都不是这封信的主旨。“无论你将在什么时候回来,”她写道,“直接来我这儿,叫醒我,或者把我从实验室中拉出来。我要以你最最渴望的方式迎接我的小男孩儿,想来这里弄清楚什么是最最渴望的方式吗?”
事实上,他原本打算先睡上几个小时。但是,他可以过后再睡。他将这些邮件分成三堆,把其中一堆直接丢到了垃圾箱里。他准备给她打个电话,但还没有按键就又放下了电话。
他穿上适合清晨凉爽空气的衣服,直接下楼去找他的自行车。
校园冷清而美丽,深蓝色的得克萨斯天空下,紫荆和杜鹃花盛开着。他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享受着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悠闲时光,或许这只是一个舒适的幻象。他被接驳的时间越长,就越难以相信如此平和、简单的生活是真实的。比起那二十条手臂的怪兽、十个心脏的神来说,这一切显得更加虚无缥缈。
至少他不会再感觉到月经来潮了。
通过指纹鉴定,他得以进入到她的家中。事实上,今天早晨阿米莉亚九点钟就起床了,此刻正在洗澡。他不想在那里给她一个惊喜。淋浴室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曾经偷偷溜进过一间浴室,当时他们都是笨手笨脚的年轻人,结果下巴被划伤,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从此在这样的地方再也没有了性欲(那件事也让他对那个女孩没有了欲望)。
因此,他只是坐在她的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报纸,等着她洗浴完毕。她哼唱着小曲,非常开心地调节着淋浴器的水量,一会儿细密的水流喷薄而出,一会又变成了汩汩涌出的短促的粗流。朱利安可以想象着她在里面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改变主意了,但他终于还是选择留在了床上,衣衫整洁,装成认真阅读的样子。
她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身体,一边走了出来,当她刚看见朱利安的时候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救命!有个陌生人在我的床上!”
“我想你喜欢陌生人。”
“只喜欢一个。”她大笑起来,轻快地走到他的身边,她的身体温暖而又潮湿。
我们这些机械师都谈论过性。在接驳状态下,可以自动实现普通人在性或是爱的过程中所追求的两件事:彼此间情感上的结合,以及洞察异性肉体的秘密。一旦打开接驳开关,这些事情都会自然而然,而且几乎是在瞬间实现。当你切断接驳后,这事就又成为了大家共有的一个谜,谈论性就如谈论其他任何我们热衷的话题一样频繁。
阿米莉亚是唯一一个我经常与其谈论接驳问题的普通市民。她对于接驳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尝试一下。但是,那样做她就会失去现在的职位,或许更多。
安装接驳插件的伤亡比例达到百分之九,那些人要么死在手术台上,要么更糟,当他们走下手术台后,他们的头脑就彻底失去了思维能力。即使是我们这些已经成功地接受了植入手术的人,也面临着脑血管疾病发作率不断增加的问题,其中包括致命的脑中风。对于操作兵孩的机械师们来说,这一比例更是成十倍地增长。
阿米莉亚有足够的钱,可以溜到墨西哥城或者瓜达拉哈拉,在那里随便找上一家诊所做个植入手术。她可以接受接驳操作,但是,她将会因此而自动失去她现有的职位、退休金,所有这一切。大多数的劳动合同上都有关于“接驳”的条款;而所有的学术单位也有这样的条款。但像我这样的人除外,因为我并不是自愿接受接驳的,对我做出的任何限制都将有违于法律上规定的不得歧:视服兵役人员的条款。阿米莉亚显然已过了适合入伍的年龄了。
当我们做爱的时候,有时我能感觉到她抚摸着我头骨底部冰凉的金属圆片,仿佛想要进入那里一般。我想,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阿米莉亚和我之间保持的亲密关系已经有好几年的历史了,甚至当她还是我的博士生导师时,我们就一起参加社交活动,真正肉体上的亲密接触则是卡罗琳去世后的事了。
卡罗琳和我是在同一时间接受接驳植入术的,我们也是同一天加入了这个排。尽管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我们还是很快就对彼此有了感觉。我们两个人都是南方的黑人(阿米莉亚则是生长在波士顿的爱尔兰白人),都在研究生院工作。但是,她算不上是个知识分子,她的美术硕士学位让她更擅长于创造性思考。我从来不去研究那些立方体,而她呢,就算一个微分方程跳起来咬上她屁股一口,她也不会知道那是何方神圣。所以说,我们在这方面毫无共同点可言,但这并不重要。
还在接受训练之时,也就是他们准许你操作兵孩之前所要经历的称之为“武装警卫”阶段,我们就迷恋上了彼此的身体,还曾三次设法偷偷摸摸找到独处的机会,匆匆忙忙地做爱,不顾一切,满怀激情。即使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也是一个极为激烈的开端。不过随后当我们接驳时,有些事情远远超过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体验。仿佛生活是一个很大的拼图游戏,而我们突然找到了其他人看不见的那一块。
但是当我们断开接驳时,仍然无法完成这个拼图游戏。我们不停地做爱,不停地讨论,找倾诉对象和咨询师寻求帮助——但似乎我们在操作室中是一个人,而一旦走进现实生活中,我们会变得很不一样,或者说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那时候我跟阿米莉亚谈到过这事,不仅仅因为我们是朋友,还因为我们共同从事一项研究,而她可以看出我的工作效率在开始下降。坦白说,我无法把卡罗琳从头脑中抹去。
那个问题最终也没有解决。有一次,在我们执行完一项毫不起眼的任务后,正在等待直升机将我们带走,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紧张的行动任务,卡罗琳却突然死于脑血管破裂。
我不得不接受了一个星期的治疗。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比失去了你的挚爱还要痛苦。
这就像是除了失去你的一部分肢体,同时还失去了一部分思维一样。
那一周里,阿米莉亚一直在支持着我。不久之后,我们就相互拥有了。
通常情况下,我不会做爱一完就立刻睡去,但这次不同,经过了周末的纵饮和飞机上无眠的几个小时,我很快就睡着了——你或许认为,一个生命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被视为机器的一部分而存在的人,他乘坐另一架机器旅游也应该是件很惬意的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比如,我就不得不在飞行过程中保持清醒,以防呕吐。
洋葱的味道弄醒了我。这到底是早餐还是午餐?管它呢。阿米莉亚特别喜欢土豆,我想可能是她有爱尔兰血统的缘故吧。此刻,她正用平底锅混着洋葱和大蒜炸土豆呢。这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醒来之后享用的饭食,但对于她来说,这就算是午餐了。她告诉我,她在凌晨三点就起来了,然后登陆到网络上演算了一个衰变序列,结果一无所获。因此,对于她在周日加班的补偿,将是一个热水澡、一个还算清醒的情人,以及炸土豆。
我找到了自己的衬衫,但却找不见裤子了,于是就找了件她的睡衣穿上,还不算太坏。我俩穿的是同一尺码的衣服。
在她的浴室里,我找到了自己的蓝色牙刷和她那古怪的丁香口味的牙膏。我的肚子开始发出咕咕的抱怨声,所以我放弃了冲澡计划。虽然不是玉米粉和肉汤,但至少也不是毒药。
“早晨好,亮眼睛。”难怪我找不到自己的裤子,原来穿在她的身上呢。
“你不会感觉到很不习惯吗?”我说。
“只不过是一种实验。”她走过来,抱住了我两个肩膀,“你看起来好极了,非常迷人。”
“什么样的实验?看看我会穿点什么?”
“看看你会不会穿。”她脱下我的牛仔裤递给我,然后仅仅穿了一件运动衫就回头继续炸土豆去了,“我是说,真的;你们这一代人还真爱假装正经。”
“噢,是这样吗?”我从身上脱下睡衣走到她的身后,“来吧,我要叫你看看什么是假正经。”
“这不算数。”她半转过身子亲吻我,“我的实验是关于衣服,而不是性的。在咱俩其中一个还没有被烧着以前,还是先坐下吧。”
我坐在餐椅上看着她的后背。她慢慢地搅动着食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睡不着觉,但是又不想吵醒你,本来想去衣橱,但下床之后踩在了你的牛仔裤上,所以就穿上了它。”
“不要解释。我想让它成为一个巨大的难解之谜。”
“如果你想喝咖啡,你知道它们放在哪儿。”她冲了一壶茶,我本来想要一杯,但为了不让这个早晨太过神秘,我还是喝咖啡好了。
“这么说迈克·罗曼离婚了?”尽管他并没有参与到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迈克·罗曼博士仍然是研究院长和我们这个计划的名义上的领导者。
“这可是高度机密。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是我的朋友尼尔告诉我的。”尼尔·奈是她的一个同学,为该市市政府工作。
“他们俩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她“哈”地笑了一声,用小铲戳着土豆。
“是不是他们之间有另外一个女人或男人,或者是机器人?”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们确实是这周分手的,明天在我们去巴迪特之前我必须去见他。他一定会比平时更加心烦意乱。”她把土豆分在两个盘子里,然后把盘子端了过来,“那么你这次出去炸卡车了?”
“实际上,我不过是躺在一间操作室中手脚抽搐而已。”她挥了一下手,让我别开玩笑,“这次任务没有多少事情要做。没有司机和乘客。只有两个智能体。”
“智能体?”
“‘智能防卫单元’,是的,但这么说的话显然贬低了智能体。它们仅仅是安装在履带上的枪支,为它们编写了人工智能程序,使它们可以拥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权。用它们对抗地面部队、常规炮兵以及空军支援部队颇为有效。不知道它们在我们的AO里能做些什么。”
“AO?一种血型吗?”她端着茶杯说。
“哦不。AO是指‘作战活动区’。我是说,一个空兵孩只要在树梢高度从它们头顶飞过,就可以把它们给消灭了。”
“那么为什么他们不用一个空兵孩,却要冒着有可能损坏你们昂贵的装甲外壳的危险而派遣你们去执行任务?”
“噢,他们说他们需要检测卡车上的货物,那简直是一派胡言。除了食品和军火外,唯一的东西就是一些太阳能电池和战地主机的替换主板,因此我们知道他们在使用三菱公司的货。但是,无论他们从哪一家远程控制基础部件公司购买产品,我们都会自动获得发货单的复印件。所以我确信这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要派遣你们?”
“没有任何正式的官方解释。不过,我通过垂直接驳获得了一丝线索,他们正在试探萨姆,萨曼莎。”
“她是那个被……她的朋友?”
“那个被殴打并遭到强奸的女孩,是的。她的状态不太好。”
“谁又可能好得起来呢?”
“我不知道。萨姆相当坚强——但是,她甚至连一半的心思都没用在完成任务上。”
“如果给她下个精神病学鉴定使她免服兵役的话,那会不会使她感到更为不幸?”
“他们不愿意下这样的鉴定,除非存在真正的脑损伤。他们要么得找出问题所在,要么就把她推向第十二条款。”我站起身来为自己的土豆找些番茄酱,“那也许不会像传言中说的那么糟糕。我们连还没有人经受过第十二条。”
“我以为关于这件事正在进行议会调查呢。有个大人物的孩子死了。”
“是的,对此是有过讨论。我不知道除了讨论以外,他们还做过什么深入的调查。第十二条必须成为一堵让你无力翻越的墙。否则,军队中一半的机械师都会尝试着通过精神病鉴定免于服役。”
“他们不想让事情变得那么容易。”
“因此,我常常思考这事。现在我认为,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持部队势力的均衡。如果你把第十二条款订得太容易通过了,军队就会失去所有讨厌杀戮的人。兵孩们将会组成一个狂暴战士兵团。”
“那真是一幅不错的景象。”
“你应该在心里好好想一想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跟你讲过斯科维勒。”
“提到过几次。”
“想象一下两万个斯科维勒在一起的情景吧。”像斯科维勒这样的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杀戮的概念,尤其是当他们操作兵孩时。在正规军中你也能发现他们的影子——那些不把自己的敌人当成人,而只把他们当成游戏中的对手的人。他们是执行某些任务的理想人选,同时也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性的结局。
我不得不承认土豆做得相当不错。我已经靠着酒吧食品活了好几天了,干酪和炸肉,以及把炸玉米片当成蔬菜吃。
“噢……这次你们没上电视,”她把电视锁定在战争频道上,并保留下了我的作战单元出现时的每段录像,“所以我敢肯定,你们过了一段安全但乏味的生活。”
“这么说我们应该找些刺激的事来做了?”
“你去找些来。”她收拾起盘子,将它们放到水槽里,“我必须得回到实验室干上半天。”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你去不会加速进展的。只是一些为木星工程更新方案准备的数据格式。”她把盘子分类放进洗碗机中,“为什么你不接着睡上一觉,我们今天晚上好干点什么?”
这听起来倒挺适合我的。我把电话开关关掉,以防有人想在星期天的早晨打扰我,然后回到她那皱巴巴的床上。
木星工程是迄今为止建造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比以前的任何加速器都要大上好几个数量级。
粒子加速器很费钱——粒子加速得越快,所花费的金钱就越多——粒子物理学的历史,至少部分是一部高速粒子对于不同的赞助国政府所具有的重要性的演变史。
当然,关于资金的概念已经随着纳米炉的出现而彻底改变了;同时,这还改变了人们对于“大科学”的研究观念。
木星工程是多年来争争吵吵、连哄带骗的结果,最终盟国赞助了木星之旅。抵达木星的探测器将一个编程纳米炉投入到它浓密的大气中,将另外一个投放到木卫一的表面。
这两部机器同步运行,在木星上的那个吸收氘进行核聚变,然后将能量传送给木卫一上的纳米炉;这个纳米炉制造出的粒子加速器元件将在木卫一的轨道上形成一个围绕木星的圆环,并且从木星强大的磁力场中聚集能量。
在木星工程之前,最大的“超级对撞机”曾一度是盘绕在得克萨斯州荒漠下面长达数百英里的约翰逊环;而目前建造的这个加速器将比约翰逊环长上万倍,其能量更高过约翰逊环十万倍。
事实上,这个纳米炉又制造了另外一些纳米炉,但是,被创建出的那些只能用来制造环绕轨道而行的粒子加速器的元件。因此,材料的制造速度以指数形式增长,这些忙碌的机器“咀嚼”着贫瘠的木卫一表面,将制造好的元件发射到太空,形成了一个由统一标准的元件组成的圆环。
过去需要花钱的事,现在则需要耗费时间。地球上的研究者等待着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元件被发射到轨道上。经过六年的时间,轨道上一共有五千个元件,足够启动这部巨大的机器了。
在这项工程中,时间同时也是理论的量度标准。一切都与宇宙的起点——时间的起点有关。在大分散(曾经被称为大爆炸)之后的瞬间,最初的宇宙是一小团高能粒子,这些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周围扩散。瞬间之后,它们就变成了不同的一群物质,就这样不断扩散,一直到整整一秒钟,十秒钟,等等等等。加入一台粒子加速器的能量越大,就可以越接近地模拟出宇宙大分散之后不久,即时间起点的宇宙环境。
大约一个多世纪以来,在粒子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之间就存在着一种反反复复的对话。
宇宙学家们在纸上列出他们的方程式,试图推测出宇宙扩张期间在什么样的时间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粒子。而他们的计算结果有待于实验的验证。所以物理学家们就要发动起他们的粒子加速器,其结果不是验证了宇宙学家们的方程式,就是把他们重新送回到黑板前进行计算。
逆反过程同样会发生。我们大多数人都承认的一件事就是宇宙是存在的(否定该点的人们通常从事某些并非科学事业的行当),所以如果一些假想的粒子间的相互作用将会得出宇宙不存在的结论,那么就不用费心去演示,还可以节省不少的电力。
事情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演进,直到现在的木星工程。约翰逊环已经可以将我们带回到宇宙初始的十分之一秒时的环境中。其时,宇宙已经以极大的速率从一个无穷小的奇点扩张到现在地球的四倍大小。
如果木星工程成功的话,它将把我们带回到宇宙比一粒豌豆还要小的时间点,其时,构成宇宙的那些奇异的粒子如今早已不存在了。但是,这将是人类建造的最大型的机器,比其他任何机器都要大出几个数量级,而且它是由自动化机器人在无人直接监管的条件下建造的。当木星工作组向木卫一上发送一条指令时,该条指令需要经过十五到二十四分钟才能到达,当然,木卫一做出的回应也需要同样的时间才能返回。在这四十八分钟的时间里,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曾经有两次,木星工程必须被暂停,重新调整程序——但是你并不能真正地“停”下它,不可能立刻停下来,因为那些用来制造进入木卫一轨道的粒子加速器元件的子机器们还要继续工作上四十八分钟,这还不包括找出如何为它们重新编程的方法那段时间。
在木星工程领导者的桌子上方,有一幅百年前电影里的照片:作为魔术师学徒的米老鼠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排没有头脑的扫帚列队走过大门,队伍长不见尾,似乎永无尽头。
几个小时后,我突然间从睡梦中醒来,惊起了一身冷汗。我记不起自己做了些什么梦,但是这梦境让我迷失了方向,给我一种坠落的感觉。以前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几次,且总是在服完十天兵役后的头一两天里。
一些人如果不处于接驳状态,永远也无法安然入睡。接驳中的睡眠会使你置身于黑暗之中,完全丧失感觉和思维,让人提前体验到死亡的感觉,但是心情却相当放松。
我躺在床上,盯着黯淡的日光灯又发了半个小时呆,然后决定放弃回忆梦境的尝试。我走进厨房,喝了点咖啡。真的应该工作了,但星期二之前我什么课也没有,而且研究工作可以等到明天早上会议后再说。
了解一下世界的消息吧。在剑桥那几天我一点新闻也没看。我打开了阿米莉亚的台式电脑,将热点话题解码到我的新闻模块中。
新闻模块按照我的习惯将轻松的题材放在最前面。我看了二十多页连环画和三个专栏,都是些无关政治的新闻,其中有一篇文章却对中美洲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中美洲和南美洲占据了世界新闻的大部分版面,这不足为奇。非洲方面的新闻冷冷清清,在我们用核武器将曼德拉维勒夷为平地一年之后,他们看起来还处于震惊当中。也许他们正在重新组织军队,并且算计着我们的哪一座城市将是下一个牺牲品。
我们上次小规模的出击,甚至都没有被人提到。两个兵孩排占领了分属于乌拉圭和巴拉圭的两座城镇:彼德拉·索拉和易开第米。据估计,它们是敌军的要塞。当然,我们是在他们的政府事先知情并许可后才采取行动的——另外理所当然的事情是,此次行动并没有造成平民伤亡。一旦有人死了,他们就会被称为造反者。“La muertees el gran convertidor。”(西班牙语)他们说——“死亡可以颠倒黑白。”这句话一定与对我们死亡人数统计的讽刺一样真实。我们已经在美洲杀死了二十五万人,天知道我们在非洲杀死了多少。如果我是住在以上任何一个地方的遇难者的话,我也会被叫做“造反者”。
文章中,有一篇关于日内瓦谈判的例行公事的连续报道。敌人总是四分五裂,他们永远也不会达成一致的意见,而且我深信,最少有一些敌军领导人不过是被安插进来的内奸、傀儡,他们的任务就是使谈判看起来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又没有任何实际进展。
他们确实在核武器方面达成了一致:从现在开始,除非实施报复性行动,双方均不得使用核武器——不过,恩古米仍然不肯为亚特兰大一事负责。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在众多协议中添加一条协议:“如果我们承诺某条事项,最少在三十天内我们不会打破承诺。”但恐怕没有一方会同意该协议。
我关掉电脑,打开阿米莉亚的冰箱看了看。没有啤酒了。当然,那是我的责任。不管怎样,呼吸些新鲜空气总没有什么害处的,所以我锁上了房门,蹬着自行车朝校园大门骑去。
一名“警卫”中士负责安全检查。他看了看我的身份证件,然后让我等在一边,他去打电话确认证件的有效性。两个跟在他身边的士兵靠在他们的武器上,一脸的坏笑。一些“警卫”特别讨厌机械师,因为我们并不从事“真实的”战斗。他们忘记了我们服役的时间更长、死亡率更高这一事实;忘记了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才使他们免于从事那些真正危险的工作。
当然,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这正是他们所愤愤不平的:我们也挡住了他们成为英雄的道路。“参差百态的人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世界。”我母亲经常这样说。而其中的一部分人组成了军队。
他最终还是承认了我身份的真实性。“你带武器了吗?”他一边填写通行证一边问道。
“没有,”我说,“白天我不带。”
“悉听尊便。”他把通行证整齐地折成两折,递了过来。事实上,我身上带着武器——一把刮刀和一个小型贝瑞塔带扣式激光器。如果他看不出来一个人是否装备了武器,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倒霉。我把一根指头竖在双眼之间向士兵们敬了个礼,我们这些服兵役的人都这样打招呼,然后朝着外面混乱的世界走了出去。
校园门口大约游荡着十来个妓女,其中一个是个吉尔(提供接驳性服务的女性),她的头发被剃过。这使人不禁要想,从她的年龄来看,她以前应该是当过机械师的。
很显然,她注意到了我。“嗨,杰克!”她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停下了自行车,“我有你想要骑的东西。”
“以后再说吧,”我说,“你看起来不错。”实际上并非如此。从她的脸色和姿势来看,她很紧张;眼睛里浅红色的血丝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樱桃炸弹(女性性用品)的使用者。
“给你打半价,亲爱的。”我摇了摇头。她抓住了我的车把,“二点五折。好长时间没有接驳做爱了。”
“我不能接驳做爱。”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得诚实起来,至少带着几分诚实,“不能和一个陌生人这样做。”
“那么我还要做多长时间的陌生人呢?”她掩饰不住恳求的语调。
“对不起。”我推着自行车走到了草地上。如果我还不赶紧离开的话,她可能会倒给我钱呢。
其他的妓女对我们之间的这场交易持不同的态度:或好奇,或惋惜,或轻蔑,仿佛她们自己并不是对某方面上瘾的人一样。在全民福利国家中,没有人需要为了谋生而出卖色相。人们不用为了柴米油盐而去做任何事情,只要别惹麻烦就行。这一切运作得很好。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佛罗里达州有几年时间还存在着合法的色情交易,但还没等到我情窦初开之时,赌场就替代了这一切。
在得克萨斯州,拉客属于违法行为,但是我想,只有当你惹出真正的麻烦时他们才会把你铐走。刚才看着那个吉尔向我调情的那两个警察就没有来抓她,也许等他们有了钱才会来找她吧。
吉尔们通常经验丰富。她们知道作为一个男性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骑着车子经过提供校内特价商品的大学城商店,来到了城里面。南休斯顿并不十分安全,但是我带了武器。此外,我想那些坏家伙总是熬到很晚才睡,此刻应该还在床上呢——很可惜,有一个不是。
我把自行车停靠在酒铺外面的摊子边上,胡乱拨弄着古怪的车锁,可能需要我的磁卡才能锁住。
“嗨,兄弟,”我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有没有十美元给我?或者二十美元?”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站在我身后的家伙比我高出一头,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瘦削,肌肉匀称;穿着及膝的铮亮的长靴,梳着亡命徒们偏好的那种紧凑的马尾辫: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希望上帝用那根辫子把他吊上天堂。
“我认为你们这些家伙并不需要钱。”
“我需要点儿,现在就要。”
“那么你有什么瘾?”我把右手放在屁股上。这动作既不自然又不舒服,但是这样手就可以离刮刀很近,“也许我有你需要的。”
“你没有我想要的。我得买点自己想要的。”他从长靴里抽出一把细长的、带波状刀锋的长匕首。
“把它扔掉,我数到十。”这把可怜的匕首根本不是刮刀的对手,但是,我不想在人行道上做现场解剖。
“噢,你数到十,也许你会数到五十。”他朝我迈近一步。
我拔出刮刀,打开了开关,它开始嗡嗡作响并发出,光芒。“已经过了十了,你还想失去些什么?”
他盯着震动的刀锋。刀锋的前面三分之一处发出雾状的微光,那里的温度与太阳表面的温度相当。“你是当兵的。你是个机械师。”
“也许我是个机械师,也许是我杀了个机械师,拿走了他的刀。不管怎样,你还想跟我瞎胡闹吗?”
“机械师没有这么强壮。我也当过兵。”
“那么,你什么都知道了。”他向右迈了半步,我想那是个假动作,所以没有动,“你不想等到升上极乐世界那天了?你想现在就死?”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从他眼神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噢,去你妈的吧。”他把匕首放回靴子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我关闭了刮刀,对着它吹着气。当它冷却下来后,我把它放回原处,然后走进这家酒铺。
店员拿着一个镀铬的雷明顿防身喷雾罐,“该死的亡命徒们。我应该抓住他。”
“多谢。”我说,就凭那个喷雾罐,他会把我也吓跑的,“你有半打包装的啤酒吗?”
“当然有。”他打开了身后的箱子,“定量供应卡?”
“军人。”我说。我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丝毫不安。
“猜得出来。”他四处翻找着,“你知道法律有规定我不能禁止那些该死的亡命徒进来吗?他们从来不买任何东西。”
“他们为什么要买?”我说,“世界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也许就在明天。”
“没错。可此刻他们还在肆无忌惮地偷窃。我只有听装的了。”
“什么都行。”我开始有些不安了。处在那个亡命徒和这个好斗的店员中间,我也许会比在波特贝洛时更接近死亡。
他把半打装的啤酒放在我的面前。“你不想卖掉那把刀子?”
“不,我随时会需要它。用它打开战争迷们的来信。”
我真不应该说这话。
“我得承认我并不认识你。我最喜欢的是第四排和第十六排。”
“我在第九排。远没有那么令人兴奋。”
“执行阻断拦截任务。”他点着头说。第四排和第十六排是猎手/杀手排,所以他们的追随者众多。我们把他们的狂热追随者们称为战争男孩。
尽管我只属于进行拦截与心理战的部队,他还是有点兴奋。“上个星期三你没看有关第四排的新闻吧?”
“嗨,我甚至还没看我们排的新闻。不管怎么说,那时我还待在操作室里。”
他手里拿着我的信用卡,过了好一会儿都不说话。一个人可以连续九天与兵孩接驳在一起,而出来后却不直接去找电视观看战场进展,这让他万分惊讶。
当然,有些人是这样的。有一次,在休斯顿的一个战争男孩“集会”上,我遇到了完成战斗任务的斯科维勒。在得克萨斯州,每星期都要不定地点地举行一次这样的集会——一群小混混没完没了地喝着烈酒,不停地嚎叫着,直喝得整个周末脸上都呈现出一副斗鸡眼的样子。他们还付钱请几个机械师给他们讲述真正的战场感受——被锁在一间操作室中,看着自己利用遥控装置谋杀别人。他们还会重放伟大的战争场面,对那些战争策略的细微环节争论不休。
我只参加过一次,那次他们在举行“武士节”,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我们这些局外人——都打扮得像是过去的武士。那种场面有点让人惊恐。我猜那些冲锋枪和火药枪可能并不能使用;即使是罪犯们也不愿意冒险使用它们。但是,那些刀剑、长矛和弓箭看起来就真实得多了,它们被那些根本不应该手持尖棍子的人握在手中,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
“你刚才想杀了那家伙?”这个店员聊天似的问道。
“没有必要。他们总会退却的。”我这样说,似乎我对此了如指掌。
“但是假如他不呢?”
“不成问题,”我脱口而出,“把他握刀子的手齐腕割下,然后给911打电话。也许他们会再把它胡乱粘回去。”事实上,他们也许会优哉游哉地迟迟不作反应,让他失血至死,给他一个升入极乐世界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昨天在商店外有两个家伙,他们玩起了手绢游戏,有点女人气。”这种游戏的规则是两个人各咬住手绢的一角,然后用刀子或剃刀互捅对方,先松开手绢的一方为败,“警察赶来之前一个家伙已经死了。另一个丢了一只耳朵——但他们根本不愿意找回那只耳朵,”他做了个手势,“我就暂时先把它放到冰箱里去了。”
“是你叫的警察?”
“噢,是的,”他说,“等到游戏一结束,我就叫了警察。”真是个好市民。
我把啤酒捆在后车架上,往回朝校门口的方向骑去。
世风日下。我讨厌自己说的话听起来像老头子一样,但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世界真的没有这么糟糕。当时没有遍地的亡命徒们。人们不会决斗,也不会站在一边看着别人决斗,事后再由警察捡起决斗者的耳朵。
并非所有的亡命徒都留着马尾辫,并且很容易被辨认出来。我所在的物理系就有这样两个人,一个是秘书,另一个就是迈克·罗曼本人。
人们会觉得奇怪,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平庸的科学家怎么就能凭借着他的马屁功夫爬到如此的学术高位上来?他们没有意识到,为了装作相信物理学要求遵循的宇宙有序却不可知的观点,他需要付出智力上的努力。不过,一切皆由天命,就像那仔细伪造出来的文件刚好能使他有资格获得主席身份一样。在校董事会中,还有另外两名亡命徒为他推波助澜。
迈克·罗曼(跟董事会中的一位亡命徒成员一样)是一个好战而绝密的派别中的一名成员,这个派别属于上帝之锤教派。就像所有的亡命徒一样,他们都相信上帝将要毁灭人类。
但与大多数亡命徒不同的是,上帝之锤教派认为上帝正在发出号召,他们有义务去毁灭人类。
在返回校园的路上,我走错了一个路口,当我绕回去的时候,路过了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低消费接驳俱乐部——他们提供关于群交、高山滑雪、撞车之类的多感觉媒体接驳服务,更不用说所有那些关于战斗内容的接驳了。
事实上,我还从来没有玩过撞车。我不知道玩游戏的人会不会死掉。有时候亡命徒们会玩这样的游戏,尽管接驳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罪孽。有时候人们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体验在几分钟里出尽风头的良好感觉。我从来没有和他们那样的人接驳过,但是拉尔夫喜欢,所以当我和他接驳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得到些二手资料。我想,可能我永远也理解不了名声是个什么东西。
在通往大学的门口换了一个新的中士值班,所以我们还得耽误点时间再讲一通废话。
我漫无目的地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逛了一个小时。在这个漫长的星期天下午,校园里几乎看不见人影。我走进了物理系大楼,想去看看我的学生是否往我的门缝里塞了纸条。确实有学生塞了一张——是以前布置的习题,这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还有一段留言写道:因为他的姐姐要在摩纳哥举行一个女生初入社交界的派对,所以他可能不得不缺课了。可怜的孩子。
阿米莉亚的办公室比我的高一层,但我没有去打扰她。我真的应该预先解出这些课后习题。不,我应该回到阿米莉亚的家里消磨掉今天剩下的时间。
我真的回到了阿米莉亚的家中,不过心里满怀着科学探索的欲望。她有一件新家电,人们把它叫做“反微波炉”,即把某个东西放进去,设定好你要的温度,它就可以使那个东西降到该温度。当然,这件家电的工作原理和微波原理根本沾不上边。
这东西对于一听啤酒的作用效果很好。当我打开反微波炉盖子时,里面冒出了丝丝凉气。啤酒的温度是华氏四十度(约相当于摄氏4.5度),但是,机器内部的环境温度应该更低。为了看看会发生些什么,我把一片奶酪放在反微波炉里,并且把温度调节到最低,华氏负四十度。当我再次把它拿出来并扔到地板上后,它变成了一堆碎片。我想我找到了所有的碎片。
在阿米莉亚家的壁炉后面,有一间小小的凹室,她称之为“图书馆”。其实,那里只有一个古旧的蒲团和一张小桌子。构成这个小屋的其余三面墙是镶有玻璃的书架,摆满了上百本古老的书籍。我和她以前在这里待过,但不是为了阅读。
我把啤酒放下,开始查看这些书名。大部分是小说和诗歌。与很多男人和女人不同的是,尽管我仍然是为了消遣而读书,但我喜欢阅读一些真实的故事。
在大学的头两年里,我的主修科目是历史,副修科目是物理学,但是以后却又颠倒了过来。过去我总认为我是因为自己的物理学位而被应征入伍的,但是,大多数机械师的主修学位都普普通通——体操、时事、思想交流技巧之类的。躺在操作室里不时地抽搐几下腿脚,并不需要拥有太高的智商。
总之,我喜欢阅读历史书籍,而阿米莉亚的图书馆里十分缺少此类图书。这儿只有几本通俗的插图版教科书,且大部分都是二十一世纪的。我打算在本世纪结束之后再去翻阅。
我记得她想让我读一部美国内战题材小说《铁血雄师》,所以我就找到这本书读了起来——用掉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还喝掉了两听啤酒。
他们当时的战争与我们现在的战争截然不同,就像一场不幸的事故与一场噩梦之间的差别一样。
他们的军队在武器装备方面旗鼓相当;双方都有一种松散、混乱的指挥结构,这样的结构从根本上导致了一大群乌合之众与另一大群乌合之众之间的战争,他们挥舞着原始的枪支、匕首和木棒作战,直到其中一方逃跑。
小说中,惶恐不安的主角亨利陷入战事太深,以至于看不到如此简单的事实,但是,他详尽地叙述了战争的场面。
我不知道可怜的亨利会对我们现在的这种战争作何感想。我不知道在他所处的时代里,人们是否知道对战争最为准确的比喻:消灭害虫。我也不知道在自己所卷入的这场战争中,我无法看出的简单的事实是什么。
朱利安并不知道,《铁血雄师》作者的优势在于,他本人并非是他所描述的那场战争中的一分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相对来说,那场战争显然是由经济和意识形态两大问题引发的,而朱利安参与的这场战争却不同。敌方恩古米是由几十个“反叛”力量组成的松散联盟,今年的数量是五十四个。在每个敌对国家里都有一个合法政府与盟军合作,但是众所周知,这些政府没有几个受到他们本国的大多数民众的支持。
这场战争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场经济战——拥有由自动化机械推动的经济体系的“富国”,对抗并非天生就没有大量自动化机械的“穷国”。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一场种族战争,黑人、棕色人种和部分黄种人对抗白人种和另外一部分黄种人。在某种程度上,朱利安对此感到有些不安,但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与非洲兄弟们血脉相连。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相距如此遥远,况且他们又是如此的疯狂。
当然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也是一场意识形态之战——民主政治的捍卫者对抗崇尚暴力、极具人格魅力的叛军领袖;或者说,是资本主义的陆地掠夺者对抗人民的保卫者。究竟怎么样说,就看你站在哪一边。
但是,与阿波麦托克斯的南部联军投降,或者是向日本广岛投下的致命原子弹不同的是,这并非是一场最终将会决出胜负的战争。要么是盟军的缓慢侵蚀将使战争陷入一片混乱,要么是各地的恩古米武装受到重创,最终将变成一群区域性的犯罪分子而非一支统一的军队。
战争的根源要追溯到二十世纪,甚至更早以前。许多恩古米武装将他们的政治出身回溯到白人第一次带着船只和火药来到他们的土地之时,但盟军对此不予理睬,认为那不过是好战分子的花言巧语——不过这种说法确实有其逻辑性。
如同本世纪初期酝酿的毒品战争一样,某些国家的叛军都牵涉到有组织的犯罪,这一事实使得目前的形势更加复杂化。在某些国家,除了犯罪之外一无所有,要么是有组织的犯罪,要么是无组织的犯罪,犯罪成为全国上下的普遍现象。在某些这样的地区里,盟军的力量代表了唯一残存的法律——经常得不到当地居民的赏识,这些地区没有合法的商业,当地民众只能在库存充裕的黑市与盟军施舍的生活必需品之间徘徊选择。
朱利安所在的哥斯达黎加是个态度模棱两可的国家。在战争初期,这个国家曾设法不参与进去,想保持使之免于遭受二十世纪战争灾难的中立态度。但是,它的地理位置处于盟军在中美洲唯一要塞巴拿马和北半球最有影响力的恩古米国家尼加拉瓜之间,所以最终还是被拖入了战争的泥沼。起初,大部分爱国主义叛乱者都操着可疑的尼加拉瓜口音,但之后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很有感召力的领袖,并发生了一场暗杀。据盟军宣称,这一切均为恩古米所策划。不久之后,森林中和田野间就到处都是年轻的男人和女人,时刻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捍卫他们的国土免受那些玩世不恭的资本主义者和他们的傀儡政权的侵略,去抵抗那些像猫一样安静地在丛林中寻觅猎物,可以在几分钟内夷平一座城镇的庞大而又刀枪不入的巨人。
朱利安认为自己是个政治现实主义者。他不轻信自己一方浅薄的宣传,但是,对方的命运已经是显而易见了。他们的领导人应该与盟军谈判而不应该惹恼盟军。当他们用核武器摧毁了亚特兰大之后,就已经在自己的棺材板上钉下了最后一颗钉子。
此事是否真是恩古米所为尚无定论,没有任何反叛组织宣称对此事负责,奈洛比称:已经几乎可以证明摧毁亚特兰大的核弹是由盟军发射的。他们牺牲了五百万美国民众的生命,为发动全面的战争和灭绝人类的杀戮铺平了道路。
朱利安对证言的性质持怀疑态度,他们可以“几乎”证明此事,却不能给出任何明确的细节。他不排除在自己的一方确实有可能存在着一些疯狂的家伙,他们会炸掉自己的一座城市;但是他又确实怀疑这样一件大事。能否长久保密。肯定有很多人会卷入此事。
当然,这样的问题也可以解决。一个可以谋杀掉五百万条陌生人生命的人,也可以牺牲掉几十个朋友、几百个共谋者。
因此,这样的流言传来传去,在亚特兰大、圣保罗和曼德拉维勒事件后的数月里,所有人的大脑里都有了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有些真实的证据被发现?明天会不会有另一座城市被消灭,作为报复,然后又是下一座城市?
对于那些在乡村拥有房地产的人士来说,现在是个大好机会。有能力搬家的人们,渐渐都发现了乡村生活的魅力所在。
在我回来之后的头几天里,生活都是愉快而紧张的。回家的愉快心情激发了我们之间的爱情,为了赶上进度,不和她待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里,我都深深地沉浸在木星工程中。但是,这一切主要取决于我返回的那天是星期几,因为星期五总是独特的。星期五是“周六特别夜”之夜。
那是城里伊达尔戈区一家饭店的名字,这家饭店比我通常光顾的那些餐馆的消费要高出很多,装饰风格也更加做作。饭店的格调采用的是浪漫的加州帮派时代风格——屋里布满了与亚麻餐布不太协调的油脂、涂鸦和灰垢。据我所知,那些加州帮派成员无异于当今的杀手——如果真有什么不同的话,只能是更糟,因为他们无须担心因使用枪支而面临联邦死刑制度的惩罚。饭店里的侍者们穿着皮夹克,过分精心地涂上了油脂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和长统靴子。他们说,这里的酒单是休斯顿最全最好的。
我是周六特别夜顾客里面最年轻的,比他们那些人至少要年轻十岁;而且是唯一一个非全职学者。我是“布雷兹的宝贝儿”。我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位确实知道或者怀疑过我真是她的宝贝,我是以她的朋友和同事的身份在这里出现的,每个人看来都接受这一关系。
对于这些人来说,我的首要价值体现在作为一名机械师这样的新奇身份上。这使他们倍感兴趣,因为这群人里的一名老资格成员,马蒂·拉林,是人机结合链路的设计者之一,这项技术使得接驳技术以及进而利用兵孩成为可能。
马蒂负责设计系统的安全性。一旦接驳插件安装完成,就在分子层形成故障保险系统,即使是那些最初的制造商也不可能再次做出修改;甚至就连像马蒂这样的研究者也无能为力。如果这个复杂装置的任一部分遭到篡改的话,其内部的纳米电路系统都会在瞬间造成自身的紊乱;然后就要再一次进行创伤型手术,承受着十分之一的死亡率和失效率的压力,取出紊乱的接驳插件,再安装上新的插件。
马蒂大约六十岁左右,他头部的前半部分头发被剃得光光的,像老一代人的风格,除了插件周围被剃光的圆形区域外,其余的白发都蓄得很长。按传统眼光来看,他依然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就像电影中的男主角。从他对待阿米莉亚的态度,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他们曾经是一对儿。我问过她一次那段感情发生在多久以前,那也是我唯一一次问她类似的问题,她想了一会儿,说:“我猜那时你应该小学毕业了。”
参加周六特别夜活动的人员每周都有变化,但马蒂几乎每周都会来,和他同来的还有他一贯的对手,富兰克林·阿舍,一个在哲学系占有一席之地的数学家。从他们同为研究生的时代起,他们就经常进行滑稽的对话,直到现在也是如此。阿米莉亚认识马蒂的时间几乎和认识马蒂的时间同样久。
贝尔达·马加尔也经常来这里,虽然她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但显然属于圈子中的核心成员。她通常都会一边品着红酒,一边带着严肃而颇不赞同的表情坐在那里听别人谈话;一晚上她也会发表上一两次绝妙的评论,但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不变。她是这里岁数最大的一位,年过九十,艺术系荣誉退休教授。她自称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理查德·尼克松,说他块头很大,有些吓人,他送过她一盒火柴,毫无疑问那是白宫的纪念品,但被她的母亲拿走了。
我喜欢雷萨·帕克,他是一名刚过四十的生性腼腆的化学家,也是除了阿米莉亚之外,不在俱乐部活动时我依然与之交往的唯一一个人。我们偶尔会在一起打打桌球和乒乓球。他从来不当着我的面提起阿米莉亚,而我也从来没有提到过他那个总是特别准时开车来接他的男友。
雷萨也住在校园里,经常开车捎我和阿米莉亚去俱乐部,因为这个周五他已经提前进城了,所以我们叫了辆计程车(跟大多数人一样,阿米莉亚自己没有轿车,而我除了在基础军事训练时练过几次外,甚至从来都没开过车,只是和那些知道怎么开车的人接驳过)。白天,我们可以骑自行车到伊达尔戈,但如果天黑后再骑车回来,那无异于自取灭亡。
日落时分开始下起了雨,等我们到达俱乐部的时候,天空已经是雷电交加,看起来像是会有大雷雨。俱乐部门口有遮雨篷,但暴雨几乎是横扫着落下来的,从计程车到门口的这段距离就已经使我们被浇成落汤鸡了。
雷萨和贝尔达已经等候在油脂区内我们常坐的那张桌子旁了。我们边和他们说话,边挪到饭店聚会室里,那里温暖的仿造壁炉正噼啪作响。
当我们重新找到地方坐下时,另一名半正式成员——雷·布克走了进来,他也是浑身湿透了。雷是一名工程师,与马蒂·拉林一起参与兵孩技术的研究工作,他还是一个不错的蓝草音乐家,每年夏天他都要到全州各地演奏班卓琴。
“朱利安,你应该看看今天播的关于第十排的节目。”雷有一些战争男孩倾向,“重播了多兵种协同作战进攻蓬塔·帕图卡的场景。我们来了,我们看了,我们干得漂亮。”他把自己的湿外套和帽子递给跟在他身后的滑轮架,“几乎没有伤亡。”
“什么叫几乎?”阿米莉亚说。
“是这样的,他们陷入了一个粉碎场。”他费劲地坐了下来,“三个作战单位失去了全部的下肢,但在那些人接近它们之前,我们就把它们全部撤离了出来。有一个姑娘精神失常了,这是她第二或第三次执行任务。”
“等一下,”我说,“他们在城市里使用粉碎场?”
他们确实使用了,毁灭了整整一条街区的贫民窟,简直就是城市重建。当然,他们说这是我们干的。
“死了多少人?”
“肯定有上百个。”雷摇了摇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吓坏了那个女孩。她在粉碎场的中心位置,失去了两条腿,所以没法移动。她与营救者争吵,想让他们将市民撤离,后来他们不得不关掉了她的接驳,使她离开现场。”
他要了一份苏格兰威士忌和一份苏打水,我们其余的人也都点了自己的酒水。在这片区域里,没有满身油腻的服务员。
“也许她会没事的。这也是我们必须学会去面对的一件事。”
“我们没有使用粉碎场。”雷萨说。
“为什么我们要那么干?在军事上没有好处,舆论也会对我们不利。在一座城市里,粉碎场属于恐怖主义武器。”
“我怀疑有没有人能够幸存下来。”我说。
“地面上没有人幸存,他们都在瞬间变成了西班牙香肠。但是,那些住在四到五层建筑上的人有可能幸存。住在高层的人们,只需逃脱坍塌的厄运就能生还。”
第十排使用联合国的标记,设置了一个显眼的周界,将围合起来的区域命名为停火区,当我们把所有的兵孩撤离后,那里就被用来安置误伤人员,红十字会医疗车辆受命前去救治。
“粉碎场是他们拥有的真正唯一的技术力量,其余的都过时了,对于像第十排这样融为一体的队伍来说,阻断集中战术起不了作用。第十排的协调合作能力是一流的。朱利安,你一定会很欣赏那个场面。从空中来看,它们简直就像是一出舞蹈。”
“也许我会找来看看。”我不会的,永远也不会,除非在这场战斗中有我认识的人。
“随时都可以,”雷说,“我有两部液晶显示器可以看到战事消息,一个是通过协调员埃米莉·韦尔连接的,另一个是通过接收商务转播。”当然,当战争正在进行时,当局并不播放战争场面,因为敌军也可以连接到网络上。商业转播已经被编辑成最大程度地体现战争戏剧性场面,同时最小程度地透露细节的节目。一般人无法接收到单个机械师未经编辑的转播信号,因此,很多战争男孩都会因为得到未经编辑的转播信号而欣喜若狂。雷拥有最高机密知情权和一个未经过滤的接驳通道。如果一个市民或者一个间谍得到了埃米莉·韦尔的液晶显示图像,他们将会看到许多商业版本所没有的消息,只是机械师的某些感受和思想然会被过滤掉,除非你拥有和雷一样的接驳通道。
一个活泼的、穿着洁净晚礼服的侍者给我们端来了饮品。我和雷萨分享一罐窖藏红酒。
雷举起了杯子。“为和平干杯。”他竟然不带一丝讽刺的语气。“欢迎归来,朱利安。”阿米莉亚用桌子下的膝盖碰了碰我。
红酒口味比较纯正,只是稍有些涩口,正好让你考虑再要上一份昂贵点的。“上次的任务很轻松。”我说,雷点了点头。他经常查看我的记录。
又有几个人来了,我们开始分散融入通常习惯的各自的小圈子里。阿米莉亚走过去与贝尔达和另外一个美术系的男人坐在一起,讨论着他们读过的书籍。我俩通常都单独行动,这样显得比较自然。
我留下来与雷萨和雷待在一起。马蒂走过来匆匆吻了一下阿米莉亚后,就和我们坐在了一起。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爱的感觉了。
马蒂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他长长的白发已经粘成一缕缕的了。“只能把车停在楼下。”说着,他把湿透的外套扔到滑轮架上。
“还以为你要工作到很晚呢。”雷说。
“这还不算晚?”他点了咖啡和一个三明治,“过一会儿我还要回去,你也一样。啊,再喝上几杯威士忌。”
“怎么了?”雷象征性地把面前的威士忌往旁边推了一英寸。
“不要在店里谈了。咱俩有一整夜的时间呢。是关于那个你说在韦尔的液晶显示屏幕上看到的姑娘的。”
“精神崩溃的那个?”我问。
“嗯。为什么你不崩溃呢,朱利安?让军队把你解雇了。我们喜欢你陪在身边。”
“还有你的排,”雷开玩笑说,“一群不错的家伙。”
“她怎么会适合你的交叉链接实验呢?”我问,“她甚至都很难链接上。”
“你走之后,我们签了新协议。”雷说,“我们签了一份研究认同失败的合同,也就是研究人们因为同情敌人的遭遇而导致精神崩溃的病例。”
“你们可以拿朱利安做实验,”雷萨说,“他最喜欢叛军了。”
“这与政治没有多大的联系。”马蒂说,“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执行兵役任务的头一两年内,而且女性要比男性发病的几率大很多。朱利安不是个合适的人选。”咖啡端过来了,他拿起咖啡杯对着它吹气,“你觉得这里的气候如何?晴朗而凉爽——他们这样说。”
“我倒更喜欢尼克斯队。”我说。
雷萨点了点头。“玩负一的平方根。”那天晚上再也没有讨论过认同失败的问题。
朱利安并不知道,为了找到适合特种机械师职位的人,征兵工作到底挑剔到什么程度。军队中,有一些猎手/杀手排在许多方面都很难控制。作为排级单位,他们不愿服从命令,而且他们与连队里其他平级的排也很难结合为一个整体。在一个猎手/杀手排里的每个机械师,与排里的其他成员也很难获得强有力的连接。
这些毫不奇怪。他们是由早期的军队挑选出来承担“湿活”任务的同一种类型的人,挑选他们的本意——就是希望他们独立并且要有些疯狂。
据朱利安观察,大部分排里最少都有一个人看起来并不属于合适的人选。他所在的排里,这个并不合适的人选就是坎迪,她总是极度厌恶战争,并且不愿意去伤害敌人。坎迪这样的人被叫做稳定剂。
朱利安觉得,坎迪在全排里扮演了一种良知的角色,但可能叫她“调节器”更为贴切,就像发动机上的调节器一样。如果一个排里没有一个像坎迪这样的成员存在,这个排就容易失去控制,变成“狂暴战士”。有时候,这种情况会发生在猎手/杀手排里,他们那些起稳定作用的人不可能过于爱好和平,而这就变成了战术上的灾难。按照冯·克劳塞维茨的说法,战争就是有控制地利用军事力量,以达到政治上的目的。不受控制的力量则是一把双刃剑,既有利,也有害。
(还有一种虚构的理论。有人通过观察断定,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狂暴战士事件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因为它们使得恩古米武装更加畏惧兵孩。事实上,按照研究敌军心理学的专家们的说法,结论正好相反。当兵孩们通过遥控像一部真正的机器一样行动时,它们显得最为可怕。但是,当它们生起气或者索性发起疯来的时候——其行动就像一个穿着机器人套装的人类一样——它们看起来就并非那么不可战胜了。)
超过半数的起稳定作用的人会在兵役结束前崩溃。在大多数情况下,崩溃并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在此之前就会出现一段时间的注意力不集中或优柔寡断的状态。马蒂和雷将检查这些稳定器在崩溃之前的表现,寻找是否存在一些不变的指标,从而提醒指挥员及时更换人员或者做出一些修改。
从表面上看来,牢不可破的接驳故障防护系统是为了使人们无法伤害到自己或他人,然而人人都知道,那只是为了保障政府的垄断地位。就像大家都知道的很多事情一样,这是个谎言。关于不能对接驳做出适当修改的这一说法也并不完全是真的,但是,改变仅仅限于记忆——通常这种改变发生在一名士兵看到了一些军队希望他或她忘掉的事情时。周六特别夜的成员里,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件事。
有时候为了保密,他们会从士兵的头脑中抹去对于某个事件的记忆。偶尔,他们也会出于人道主义而抹去士兵头脑中的恐怖回忆。
马蒂现在所有的工作都几乎与军事联系在了一起,这让他感到心神不安。三十年前,当他刚开始涉足该领域时,接驳技术还很不完善,费用异常昂贵,仅仅应用于医疗和科学研究领域。
那时候,大多数人还在为生存而工作。十年之后,至少在“第一世界”国家里,大部分与生产和配给产品相关的工作已经不复存在,或者说变得很古怪。纳米技术给我们带来了纳米炉:问它要一个房子,然后把它放在一堆沙子和水附近,明天就可以开着你的卡车把家搬过来了。或者也可以问它要一辆汽车,一本书,一个指甲锉。当然,没过多久,你就再也不需要问它要什么了。它知道人们需要什么,也知道一共要给多少人提供物品。
当然,利用一个纳米炉也可以制造更多的纳米炉。但是这些可不是随随便便为哪个人造的。只能为政府制造纳米炉。你也不能卷起袖子说干就干,给自己造一台纳米炉,因为政府还掌握了热聚变的奥秘,没有该过程释放出的巨大的自由能,纳米炉也就无从谈起了。
在发展纳米炉的过程中,上千条生命做了殉葬品,北达科他州还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弹坑,但是,等到朱利安开始上学的时候,当时的政府就已经可以满足所有人的一切物质需求了。当然,政府不可能供给人们想要的所有东西。酒精和一些麻醉药物受到严格控制,同时,另外一些危险的东西,比如枪支和汽车也受到了严格控制。但是,如果你是个好公民的话,你可以在舒适安逸中度过一生而无须动上一根指头,除非你想工作。三年服役的时间另当别论。
大多数人在三年的服役期中自始至终从事资源管理工作,一天只需要干几个小时,这样的工作主要是为了确保纳米炉可以获得制造物品的原材料。大约百分之五的入伍者穿上蓝色制服,从事家庭护理工作,这些人的测试结果表明,他们善于从事照顾伤残人士和老年人的工作;另有百分之五的人员穿上绿色制服,成为了军人——他们中在测试里表现得更为敏捷、聪明的一小部分人,则成为了机械师。
服兵役的人员允许延长服役时间,大多数人都愿意延长服役。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想一生中的每一天都过着可以自由选择但又毫无价值的生活;另一些人则喜欢穿上制服后能获得的额外津贴——这些钱可以用在满足个人嗜好上。服役会使你受到人们的尊重;同时,服役也可以提供一种特别的感觉,那种由别人告诉你该做什么的舒适感;还有些人甚至因为可以携带枪支而喜欢去服兵役。
不操作兵孩、水兵孩和空兵孩的那部分军人——机械师称他们为“警卫”——同样可以得到所有这些津贴,但是,他们却经常受命外出去争夺一块有争议的土地。通常情况下,他们不需要参与战斗,因为兵孩更加骁勇善战,而且不会被杀害,但毫无疑问的是,警卫们扮演了一个有价值的角色:人质;或者甚至可以说他们是诱饵,是恩古米武装远程武器攻击的替罪羊。即使机械师救下他们的生命,他们也不可能喜欢机械师们。如果一个兵孩被炸成碎片,机械师们只需换上一个新的就行了。他们大概就是这么想的。但他们不知道做诱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喜欢与兵孩接驳时的那种睡眠。有些人认为那感觉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昏迷不醒、死过去了一样。当排里一半的兵孩站岗时,另一半就可以关闭两个小时。你进入睡眠状态,就像灯光被关闭一样,然后你会突然间醒来,分不清方向,但是实际上你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就和你平时经历了八小时睡眠后的状态一样——更准确点说,如果你充分利用了这两个小时的话。
我们隐蔽在一个废弃村庄的一间烧坏了的校舍里。我被安排在第二班睡觉,所以此刻我坐在一扇破碎的窗户旁,闻着丛林和残旧灰烬的味道,在一成不变的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准备打发掉这值班的两个小时。当然,从我的观察点来看,天空并非是一团漆黑、一成不变的。
星光像单色的日光一样铺洒在丛林中,每过十秒钟,我就切换到红外线模式一次。红外线帮助我追踪到了一只巨大的黑猫,它潜伏在我们的上方,悄无声息地走过操场上扭曲变形的设施残骸。它是一只虎猫之类的动物,察觉到了校舍里的动静,便出来觅食。当它走到十米范围内时,突然停下来待了好长时间,使劲用鼻子嗅着——周围什么味儿也没有,或者说只有些机器润滑油的味道,然后便突然飞快地跑远了。
再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两小时后,第一班睡觉的兵孩醒了。我们给了他们几分钟时间,让他们恢复方向感,然后向他们传递“战事”情况报告:一切正常。
我进入了梦乡,瞬间之后却因为一阵剧痛而惊醒。除了一片炫目的光线、一阵巨大的噪声和灼热的温度外,我无法通过传感器捕捉到另外的感觉——只有彻底的孤立感!我排里的所有人都被切断了链接或者被毁灭了。
我知道这并非实情,我知道自己正安全地躺在波特贝洛的操作室中。但是,这疼痛仍然像全身的每一平方厘米肌肉都遭到了三度烧伤似的,眼球在眼眶中被烧灼,人就像是吸入了熔铅或是灌肠剂一样:完全的反馈超载。
整个过程仿佛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足以让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敌人已经重创了波特贝洛,或者用核武器攻击了这里,是我要死掉了,而不是我的机器。实际上,事发3.03秒之后,我们都被切断了链接。本来可以更快一点的,但尽管是间接获得的这些信息,德尔塔排那个作为排与排之间水平联络员的机械师——在我死掉的情况下,他就将成为我们排与连指挥员的连接通道——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搅乱了思绪。
后来的卫星分析显示:有两架飞行器从五公里之外被弹射出来。这是一次偷袭行动,因为没有使用推进燃料,所以没有留下热信号。在飞机撞到校舍的前一刻,一个飞行员从飞机中弹射了出去。另一架飞机如果不是自动导航的,就是飞行员与之同归于尽了——也许这个飞行员是个神风突击队队员式的人物,否则就是飞机的弹射系统发生了故障。
两架飞机上都满载着燃烧弹。大约在坎迪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儿的百分之一秒后,我们所有的兵孩都已经开始在熔化的金属洪流中苦苦挣扎了。
他们知道我们必须得睡觉,也知道我们的运作方式,所以他们密谋了类似这样的一个计划:设置一个隐蔽的飞机弹射器,瞄准一栋我们迟早可能会使用的建筑,两名飞行员几个月或几年以来一直等待着机会。
他们不可能在建筑物周围安置炸药陷阱,因为我们可以预先探测到那些燃烧弹或者其他的爆炸物。
在波特贝洛,我们排有三个人心脏停止跳动;拉尔夫死了。他们用气垫担架将我们抬到了医院侧楼,但我们在移动过程中仍然感到十分疼痛,难以呼吸。
物理治疗无法探察到疼痛的实质,神经系统对于暴毙身亡的记忆才是那如幻影般疼痛的原因。幻想中的疼痛必须通过幻想来医治。
他们把我接驳到一个加勒比海岛屿的幻象中,在温暖的海水中畅游,身边是可爱的黑人女子。还有许多虚拟的果汁和朗姆酒,然后是虚拟的性爱,虚拟的睡眠。
当我醒来后,疼痛仍然未消,他们让我尝试相反的场景——一处滑雪胜地,稀薄、干燥而又凉爽的空气;陡峭的山坡,快速滑过的女人,相同情节的奢华色情场面;然后在一个宁静的高山湖里划着独木舟;最后再回到波特贝洛的医院病床上。
医生是个矮小的家伙,肤色比我要黑。“你醒了吗,中士?”
我摸了摸后脑勺。“当然了。”我坐起来,紧紧地抓住床垫,直到眩晕感平息下来。
“坎迪和卡伦怎么样了?”
“她们会好起来的。你还记得……”
“拉尔夫死了,是的。”我模模糊糊记起当时他们停止了对他的救治工作,把另外两个人移出了心脏病房,“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值班是从星期一开始的,“你感觉怎么样了?只要你感到恢复了体力,随时都可以离开。”
“医疗休假?”他点了点头,“表面的疼痛已经消失了,我还是感到很不习惯。以前,我从来没有花上整整两天时间接驳到幻象中。”我双脚踩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走到一个衣柜前,那里有一套军礼服,还有一个装着我的便服的袋子。
“估计我要待上一会儿,看看排里的人,然后回家或者随便去什么地方。”
“好的。我是呼吸重症监护室的塔尔大夫,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可以来找我。”他跟我握了握手,然后离开了。握手?好吧,难道你还要向医生行军礼吗?
我决定穿上军服。我穿得很慢,随后又坐了一会儿,抿了几口冰水。以前我曾有过两次失去兵孩的遭遇,但每次都是先出现方向感的迷失,然后就被切断了链接。我以前听说过这种全反馈的情况,还知道一个排在被切断链接之前全部死亡的实例。我以为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次事件会给我们排的工作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斯科维勒排去年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们全都得与重新替换的兵孩们磨合上一个周期,但是它们看起来好像没受影响,只是因为无法参加战斗而变得不耐烦起来。不过,它们那次只经历了短短的一瞬间,而不是在火海当中活活地被煎熬了三秒钟。
我下去探望坎迪和卡伦。她们已经脱离接驳治疗半天时间了,脸色苍白,身体无力,但是除此之外,一切还好。她们让我看两乳之间的一对红色印记,那是为了让她们脱离危险进行电击留下的痕迹。除了她俩和梅尔以外,所有人都已经出院回家了。趁着等候梅尔的时间,我去操作室重放了遭到袭击的录像。
当然,我没有重放那三秒,只是播放了在那之前的一分钟录像。所有站岗的人都听到了微弱的“砰”一声,那其实是敌军飞行员弹出机舱的声音。然后是坎迪,她用眼角的余光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看到了一架飞机,当时,飞机正穿过停车场周围的树木猛扎下来。她开始转动,用她的激光抢瞄准目标,然后录像就结束了。
梅尔出来后,我们在飞机场喝了几瓶啤酒,还吃了一盘玉米粉蒸肉。之后,他去了加州,而我返回医院又待了几个小时。我贿赂了一个技师,让他将我与坎迪和卡伦三个人在一起接驳五分钟——严格地说,并没有违规;从某种程度来看,现在我们依然在岗——五分钟的时间已经足以使我们确认彼此安然无恙,并且共同分担失去拉尔夫的忧伤。对于这件事情,坎迪尤为难过。我体会到了她们心中的一些恐惧和悲痛。当一部机器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时,没有人愿意被替换,而现在她们很有可能被替换。
当我们断开接驳后,坎迪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非常用力,实际上只握住了食指,她凝视着我,“你比任何人都更能隐藏心底的秘密。”她轻声说。
“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我知道你不想。”
“谈论什么?”卡伦说。
坎迪摇了摇头。“谢谢。”我说,然后她放开了我的手指。
我退出了这间小屋子。“一定要……”坎迪说,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也许这就是她要说的。
她已经看出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是多么不希望醒来。
我在机场给阿米莉亚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会在几个小时后回家,稍后再跟她解释。等我到家时应该已经过午夜了,但是,她让我一下飞机就直接去她的住处。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的约束,但我总是希望在我离开的十天里,她能独守空房,等我回来。
很显然,她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当我走下飞机时,她已经在机场了,还叫了一辆计程车等在外面。
计程车的程序固执地选择了高峰时段模式,经过的那些街道我只在骑自行车时见过,所以我们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回到家里。当计程车行驶在为了避免根本不存在的交通堵塞而选择的曲折如迷宫般的道路上时,我向阿米莉亚讲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当我们到达校园时,那个警卫看了看我的制服就挥挥手放行了,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我让阿米莉亚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为我加热一些炒菜。我不是真的饿了,而是我知道她喜欢给我做饭。
“我很难想象出那样的情景,”她说,然后趁着食物加热的空当,翻箱倒柜地寻找着碗和筷子,“这是当然的了。”她站到我的身后,揉捏着我的脖子,“我只是说,告诉我你会好起来的。”
“我很好。”
“哦,胡说。”她边吃边说,“你呆板得像块木头。你的心思还沉浸在……那个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呢。”
她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些日本米酒。我又倒了一杯。“也许吧。我……他们让我回去,在心脏康复室里,我和坎迪、卡伦接驳在了一起。坎迪的精神状况相当糟糕。”
“害怕她的心脏破裂吗?”
“那更像是卡伦的问题。坎迪的脑子里全是拉尔夫。她无法面对失去他的事实。”
她从我身旁伸过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米酒。“在脱去军服的时候,她不是个心理咨询师吗?”
“是的。但为什么有些人总要提到这点呢?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因为一次车祸失去了父亲,当时她就在车里。那件事从来都没有隐藏得太深,他始终在她的大脑里,就像每一个她……她所亲近的男人一样。”
“她爱的男人?就像你?”
“那不是爱。是不由自主的。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她穿过厨房,背对着我搅起了锅里的食物,“也许我们应该再讨论一次。也许应该每六个月左右就讨论上一次。”
我几乎要朝她发火了,但终于忍住了。我们两人都很疲惫,而且都很恼火,“这一点也不像我跟卡罗琳的关系。你一定要相信我。坎迪更像是个妹妹——”
“噢,当然了。”
“不像是我的妹妹,行了吧?”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她的消息了,“我和她很亲近,很亲密,我想你可以把它称为一种爱。但是,这种爱不像是你我之间的这种爱。”
她点点头,把食物分到碗里。“我很抱歉。你在那里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又要在这里经受更多。”
“痛苦还有炒菜。”我拿起了碗,“月经来了?”
她稍稍用力地放下了自己的碗,“那又是另外一件该死的事情。分享她们的经期。那不亚于‘亲密’。绝对算得上怪异。”
“算了,感谢上帝吧,你已经好几年不来月经了。”一个排里的女人很快就会使她们的月经周期同步,排里的男人当然也会受到影响。在为期三十天的轮班周期中就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去年的上半年里,每个月我回家后都会因为受到经期综合症的影响而变得暴躁起来,此事可以证明——大脑比腺体更具影响力。
“拉尔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很少提到。”
“这仅仅是他的第三次轮班。”我说,“他是个新手,从来没有见过任何真正的战斗场面。”
“而这次却足可以杀掉他了。”
“是的。他是一个神经质的家伙,也许太过敏感了。两个月前,当我们并行接驳时,斯科维勒排比从往更加恶劣,他为此挣扎了好几天,以至我们全都得密切注意他,帮他一点点脱离困境。当然,坎迪在这方面最拿手。”
她拨弄着自己的食物,“这么说,关于他的隐私你什么都不知道。”
“隐私,是的,我知道些,但不像知道其他人的那么深。在青春期前,他一直在尿床,因为童年时杀死了一只海龟而感到极度的内疚。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与游荡在波特贝洛的吉尔们接驳做爱上。直到结婚前,他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性生活,但他的婚姻并没能维持多久。这些算是隐私吗?”
“他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蟹饼。他母亲给他做的那种。”
“最喜欢的书?”
“他不常读书,他根本享受不到读书的乐趣。上中学时,他喜欢《金银岛》,写了一篇关于吉姆的报告,到了大学又改写了它。”
“他可爱吗?”
“是个不错的家伙。现实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交往过——我是说没有人和他交往过。他总是一出操作室就跑进酒吧里,色迷迷地寻找那些吉尔。”
“坎迪,不……排里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帮助他脱离那种习惯吗?”
“上帝啊,不。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为什么不那么做呢?我是说,所有的女人都知道他和那些吉尔在一起。”
“事实上那正是他想要做的。我不认为他会为此而感到沮丧,”我把碗推到一边,倒了一些米酒,“而且,这完全是侵犯隐私的行为:当卡罗琳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当我们回到排里后,只要我们刚一接驳上,另外八个人就会知道我俩做过的任何事情,而且还分别从我们两个人的角度来接受这些信息。他们知道卡罗琳对我的表现有什么样的感觉,反之亦然,以及所有由那种性关系引起的反应。人们不会随随便便就开始做那种事,总是有原因的。”
她仍然固执己见,“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你们已经习惯了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你们彼此之间都了解对方的内心。看在上帝的份上,一点点友好的性爱不会导致世界末日的。”
我知道自己的愤怒是毫无道理的,这愤怒并非是冲着她的问题的,“好吧,你愿不愿意把周五晚上活动的那帮人全都带到卧室里和咱俩在一起,分享你的所有感觉?”
她笑了起来,“我不会介意的。难道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或者是你和我之间的区别所在吗?”
“我认为这是你和精神健全的人之间的区别。”我的笑容可能并不那么令人信服,“其实关键并不是身体上的感觉。细节上的确会有变化,但男人感觉还是像男人,而女人感觉仍然像是女人。当刚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后,分享那些感觉并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关键是你感觉到了别人的隐私,还有因此带来的尴尬。”
她把我俩的碗拿到水槽里,“这和广告没什么区别。”她的声音降了下来。
“‘感受一下她的感觉。’”
“是的,你知道那些花钱安装接驳插件的人往往都是出于对性爱的好奇心,或者一些更深层的原因:他们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错误的身体里,但是却不愿意接受变性手术。”
我打了个冷战,“可以理解。”
“人们一直都在做着变性手术,”她洞悉了我的感受,取笑我说,“那比接驳手术更安全,而且过程是可逆的。”
“噢,是可逆的。你得到了别人的生殖器。”
“男人们和他们的生殖器。对你们来说,那就是身体的大部分组织。”
“以前都是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卡伦在十八岁之前一直是男身,到了十八岁上她就向国家卫生局提交了变性申请。在她接受了一些测试后,他们一致认为她有变性的必要。
第一次变性手术是免费的。如果她想再次恢复男身的话,就必须为此付钱。拉尔夫喜欢的两个吉尔以前就是男身,现在她们却想要赚上足够的钱买回自己的男根。多么奇妙的世界。
不服兵役的人也有合法的赚钱渠道,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没妓女挣得多。学者们只拿微薄的薪水,那些搞教学的人拿得多一些,搞研究的人则只是象征性地拿到一点点。马蒂是系里的主管,并且在人/机接口以及人/人接口研究领域是享誉世界的权威人士,但是,他的薪水却比朱利安那样的助教还少——就连那些在周六特别夜里端盘子的满身油脂的孩子,都比他挣得多。和大多数处在他那样位置上的人一样,马蒂对于自己始终身无分文的状态有一种荒唐的自豪感——他实在太忙了,根本顾不上赚钱。况且不管怎么说,他很少需要那些花钱才能买来的东西。
用钱可以买到一些商品,比如手工艺品和艺术收藏品,或者一些服务:按摩师、男管家、妓女。但是,大多数人把钱花在定量配给的东西上——那些政府允许你拥有,但又限制了数量的东西。举例来说,每个人每天都拥有三个娱乐点数。你可以用一个点数看一场电影,坐一次过山车,在赛车跑道上亲自驾驶一个小时,或者换取一张进入像周六特别夜这种场所的门票。
一旦进到这种场所,你可以在这里免费地坐一个晚上,除非你想要些吃的或者酒水。饭店菜单上的东西根据需要支出的劳动量计算,需要支付的金额从一点到三十点不等,但是,万一你用光了所有的娱乐点数而又恰巧还有些钱的话,这些东西也可以用美元买单。
不过,光凭钱是买不到酒的,除非你是一名军人。每个人每天定量供应一盎司酒,你可以选择每天晚上都来上两小杯,或者每个月用积攒起来的定量弄上两瓶伏特加狂欢一次,反正对于政府来说都一样。对酒的限量供应使得某些小圈子里的戒酒者和军人同伴备受欢迎——而且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限量供应根本不可能减少酗酒者的数量。需要酒的人们总有方法能找到酒喝,或者索性自己酿酒。
用钱可以买来非法的服务,事实上,非法服务是美元经济最活跃的部分。政府人员对于像家庭酿酒或自由卖淫之类的小本生意行为通常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甚至还会因为定期收受些小恩小惠而颇为照顾。但是,也有些靠出售烈性毒品或提供谋杀一类服务的大商家赚走了大量的现金。
一些像植入插件、整形手术和变性手术一类的医疗服务,从理论上讲可以通过国家卫生局办理,但却没有多少人能够获准进行手术。战争之前,在尼加拉瓜和哥斯达黎加都可以购买到“黑医”服务。现在地点变成了墨西哥,不过那里的很多大夫依然带着尼加拉瓜或哥斯达黎加口音。
在接下来那个周五的晚间聚会上,人们谈到了黑医。雷正在墨西哥休一个短假,大家都知道他去那里是为了减掉几十磅的脂肪。
“我想医疗上的便利一定值得他去冒险。”马蒂说。
“你是不得已才批准他请假的?”朱利安问。
“走走形式,”马蒂说,“可惜他不能把这次请假算成病假。我想他可能一天病假也没请过。”
“是啊,这就是虚荣,”贝尔达颤颤巍巍地说,“男人们的虚荣。我挺喜欢他的,很丰满。”
“他可不想跟你上床,亲爱的。”马蒂说。
“那是他的损失。”老太太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
侍者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英俊的年轻人,看上去就像刚从电影海报中走出来的男主角,“最后一杯?”
“才十一点。”马蒂说。
“那么看来你要再来一杯。”
“大家都一样吗?”朱利安问。除了贝尔达之外大家都说好,老太太看了看手表,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马上就要到月底了,所以大家把所有的酒水都算在朱利安的账上,以保留自己的定量分额,在私下里再付给他钱。每次他也都愿意让他们这么干。但是严格说来,这样的交易属于违法行为,所以大多数人总是有些犹豫。雷萨除外,除了私底下付给朱利安的酒钱外,他在这家俱乐部里从没花过一角钱。
“我不知道一个人得胖到什么程度,才能去国家卫生局申请手术。”雷萨说。
“你必须胖到连散步都需要一部铲车帮助才行,”朱利安说,“你的质量必须能够改变附近行星的运行轨道。”
“他确实申请过,”马蒂说,“但他的血压和胆固醇还不够高。”
“你很担心他。”阿米莉亚说。
“我当然担心了,布雷兹。个人感情暂且不提,如果他出了什么事的话,我就会在三个不同的研究方案中停止不前。尤其是最新的一个,认同失败实验。他参与的部分很多。”
“那实验进展得怎么样?”朱利安问。马蒂举起一只手掌,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想——”
“哦,嗯,你还是知道这件事的好——我们一直在研究你们排里的一名成员。等到下次你与她接驳就知道一切了。”
雷萨起身去洗手间,现在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朱利安、阿米莉亚和马蒂。
“我为你们两个走在一起感到高兴。”马蒂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仿佛他现在正在谈论天气情况一样。
阿米莉亚吃了一惊。“你……你接入了我的思维。”朱利安说。
“并非是直接接入,也不是有意要侵犯你的隐私。我们一直在研究你们排中的一员,所以很自然地通过二手信息知道了有关你的很多事情,雷也一样。当然,只要你们希望保守这个秘密,不管多长时间,我们都会为你们保守秘密的。”
“谢谢你能告诉我们。”阿米莉亚说。
“我不想让你们尴尬。但是,下次朱利安与她接驳在一起的时候当然就会知道了。很高兴最后能有机会和你俩单独待一会儿。”
“她是谁?”
“士兵德芙莱特。”
“坎迪。嗯,这就对了。”
“她就是那个因为上个月战友的死讯而倍感痛苦的人?”阿米莉亚说。
朱利安点了点头,“你们预期她会崩溃?”
“我们没有预期任何事情。我们只是在每个排里都调查一个人罢了。”
“随机选择的?”朱利安说。
马蒂扬起自己的一道眉毛,大笑起来,“我们不是正在谈论皮下脂肪吸出术吗?”
我不指望下周会有太多的行动,因为我们必须重新训练磨合一组全新的兵孩,而且还有一个新的机械师加入我们——也差不多可以说是两位新人,因为阿莉的替补罗斯除了经历过上个月的大灾难外,还没有一点战斗的经验。
新来的机械师并不是个新手。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拆散了印度排,用他们中的一员来补充我们排的人员。因此,我们都或多或少地认识这个新来的男人,帕克,在发散式的排级互连当中,他与我们通过拉尔夫以及他的前任理查德相链接。
我不太喜欢帕克。印度排一直是个猎手/杀手排。他杀过的人比我们排其余所有人杀过的总和还要多,而且还恬不知耻地乐在其中。他搜集了自己杀人的录像片段,在值班结束后反复观赏。
我们与新的兵孩接驳,进行训练,工作三小时,休息一小时,摧毁伪造的城镇“佩德罗维勒”,这是为了达到训练目的而专门建在波特贝洛基地建的一座城镇。
等闲下来的时候,我与连协调员卡罗琳联系了一下,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要和一个像帕克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他永远也不可能跟我们合得来。
她答复时显得暴躁而激动,语气里带着疑惑和愤怒。“解散”印度排的命令是从高于营级的某个机构下达的,而这道命令引发了各处人员组织上的问题。印度排的机械师们是一群各行其是的人,他们甚至彼此之间也合不来。
她估计这是一次故意安排的实验。就她所知,以前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她只听说过一次解散一个排的事,那是因为排中的四个人突然死亡,而其他六个人因为共同的忧伤不能继续合作。从另一方面来说,印度排在执行杀戮任务方面是最成功的排之一,将他们分开确实匪夷所思。
她说,拥有帕克是我的幸运。他以前是水平联络员,所以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一直与其他排的机械师们直接相连。除了排长之外,他的军团里成员之间彼此关系甚密,他们是一群有趣的家伙。与他们相比,斯科维勒倒像是个对敌军满怀爱意的人了。
除了杀人以外,帕克还喜欢屠杀其他的东西。训练演习时,他偶尔会用激光枪将一只在空中欢叫的小鸟射下来,这可不太容易。当他射杀了一只游荡的狗之后,萨曼莎和罗斯都提出了抗议。他带着讽刺的口吻说那条狗并不属于作战区,也许是敌人设置的间谍或陷阱,想以此为自己狡辩。但是,因为我们全部是接驳在一起的,所以当他瞄准那条敌人的杂种狗之时,我们都能体察到他的感受:完全是一种猥亵的欢乐。他将瞄准镜的放大倍数调到最大,观察那条狗的身体如何爆裂。
最后三天周界警戒任务与训练同时进行,我居然看到帕克正拿孩子作为练习标靶。一群孩子经常在安全距离外观看兵孩,无疑其中有些孩子会把他们的发现告诉自己的父亲,而他们的父亲又会把这些发现报告给哥斯达黎加反叛武装。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一些对机器和战争着迷的单纯的孩子。我可能也曾经历过他们那样的阶段。我对于自己十一二岁之前的记忆异常模糊,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大约有三分之一植入接驳插件的人都会受到这种副作用的影响。当眼前充满了乐趣时,谁还需要童年的回忆呢?
最后一夜,排里的每个人都异常兴奋。三颗导弹同时袭来,其中两颗是从海里发射的;另一颗是伪装弹,自位于城镇边缘的一个高层建筑的平台上发射,掠过树梢袭来。
那两颗从海里发射的导弹瞄准的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拥有对付这种袭击的自动防御系统,但我们给它们来了个双重保险。
刚一听到爆炸声——阿尔法击落了营地另一侧的那颗导弹——我们就努力控制住了观望爆炸的本能冲动,而是转身观察相反的方向,直面营地另一侧。两颗导弹转瞬即至,虽然是一次偷袭,但在红外线的照射中显得异常明亮。拦截的高射炮火在它们前面组成了一道屏障,而我们密集的弹药几乎与高射炮火同时击中导弹。随即,天空中出现了两个深红色的火球——当一对空兵孩呼啸着冲向海面寻找发射平台时,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在夜空中发出的光芒。
我们的反应时间已经很快了,但是却没有创下任何纪录。毫无疑问,是帕克发射出的第一颗子弹,比克劳德快了0.02秒,他为此而沾沾自喜。我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等在热身座椅上准备接班的人,今天是我们班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的第一天;我通过我的接班人从帕克的接班人那里收到了他迷惑不解的询问:这个家伙是不是有毛病?
他是一位真正的士兵,我说,我知道他们会理解我这话的真实含义的。我的接班人是吴,和我一样不喜欢杀戮。
我把五个兵孩留在周界站岗,派另外五个去海滩察看被击落的导弹残骸。不出所料,它们是中国台湾产的RPB-4s导弹。我们会向他们发出抗议声明,而他们的回复将是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偷窃行为扼腕叹息。
但是,这几颗导弹不过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真正的攻击选择的时间非常之好,就发生在距离我们这一班结束还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
根据我们的推测,是耐心和孤注一掷的突击成全了这个计划。实施突袭行动的两个反叛分子已经在波特贝洛基地从事饮食服务业多年了。他们推着手推车进入与更衣室相邻的休息室供应自助餐,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在换班之后大吃一顿。但是,他们携带了猎枪,也可以称之为两部扫路机,就绑在小餐车的下面。还有第三个人,此人切断了指挥部用来监视休息室和更衣室画面的光缆线路,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被抓获。
线路切断为他们提供了大约三十秒钟的时间,指挥部的人在这段时间会以为是“有人绊到了电缆”。此时,那两个人拔出他们的武器,通过休息室与更衣室之间未上锁的房门,又通过更衣室与作战部之间的房门闯了进来。他们进入作战部之后,立即就开始扫射。
录像带显示自房门打开后,他们两个人存活了2.02秒,在这段时间内,他们发射了七十八颗二十口径的大号铅弹,操作室的我们没有一个人受到伤害,因为打破操作室需要使用穿甲弹或更厉害的武器。不过,他们将十位热身的机械师全部杀死了,另外还杀死了两名站在所谓的防弹玻璃后面的技师。那个穿着装甲服负责保护我们的武装警卫当时正在打瞌睡,被喧闹声惊醒后,干掉了那两个家伙。事实证明,我们也是侥幸脱险,因为武装警卫的装甲服上中了四弹。他们没有伤害到他,但如果他们击落他的激光枪,他就只得笨重地走向前去近身攻击他们了——如果那样,就有可能给他们留下毁掉操作室外壳的时间——他们每个人的衬衫里面都绑了五颗聚能炸弹。
他们使用的所有武器都是盟军生产的全自动猎枪,发射的是贫铀弹(穿透性极强)。
宣传机构会大肆渲染其自取灭亡的一面——草菅人命的疯狂叛乱分子,好像他们只是突然发狂才杀掉了十二个年轻的男女。而现实是令人恐惧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军事渗透和突袭取得的成功,还因为由此显现出来的敌人的无所畏惧和拼死一搏的献身精神。
我们并不是在街上随随便便地雇用了那两个人。在基地工作的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详尽的背景调查和心理测试,以证明他们的可靠性。还会有多少这样的定时炸弹埋伏在波特贝洛周围呢?
从某种无情的角度来说,我和坎迪还算幸运的,因为我们两个的接班人都是在瞬间死去的。吴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去——他听到开门的喀哒声,紧接着猎枪的子弹就掀掉了他的头盖骨。坎迪的接班人玛勒也是这样死去的。他们中的有些人死得相当惨。罗斯的接班人还有时间站起来并转过半个身子,结果被射中了胸部和腹部。她活了很长时间,直到流淌的鲜血浸透了她的身体。克劳德的接班人则因为面对敌人而被射中胯部,他在刀割般的疼痛中度过了漫长的几秒,直到第二颗子弹撕裂他的脊椎下部和肾。
虽然只是轻度接驳,但这场袭击仍然带来了强烈的干扰,尤其是我们之中那些自己的接班人死于疼痛的人。在救援人员打开操作室将我们移到创伤病房之前,我们全被自动注射了镇静剂。
我扫了一眼周围的尸体,大型的白色器械正试图通过电击使那些头脑尚完整的人恢复生命——第二天我们才知道,这种努力没能挽留住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他们的身体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没有换班的人了。我们的兵孩摆出固定的警戒姿势,而云集在它们周围的大群武装步兵则被暂时派遣执行警戒任务。按照以往的猜测,在另一个兵孩排赶来前,敌人会紧随攻击接班人的行动之后对基地发动地面攻击。也许如果刚才发射的一两颗导弹能够找到它们的目标,敌人可能早就发动进攻了。但是,这次一切都静悄悄的,而该区域的福克斯排在一小时内就赶到了。
几小时后,他们准许我们离开创伤病房,然后告诫我们不要把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但是,恩古米武装肯定不会对此次事件保持沉默的。
自动摄像机记录下了大屠杀的全过程,其中的一份副本落到了恩古米武装手中。在这个不再因为死亡和暴力而震惊的世界里,这依然是强有力的宣传资料。在录像里,朱利安的十位战友不再是暴露在无情的枪林弹雨中的年轻男人和女人,他们是弱者的代名词,是盟军面对恩古米的献身精神不堪一击的铁证。
盟军则声称,这是两个杀人狂采取的变态的神风敢死队式的攻击,这种情况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了。他们没有公布的一个事实是波特贝洛基地的本国员工在事发后的第二个星期都遭到了解雇,取而代之的是美国本土的入伍者。
这对波特贝洛特有的经济造成了严重打击,因为基地是其最大的一项收入来源。巴拿马是一个“最惠国”,但并不是联盟国的正式成员,用实际的话来说,巴拿马可以有限地利用美国的纳米炉,但在其国界之内却没有一只纳米炉。
大约有二十多个小国也处于同样动荡的局势中。在休斯顿有两只纳米炉是为巴拿马准备的,由巴拿马进出口委员会负责掌控其用途。休斯顿方面提供给他们一本“百宝书”,里面罗列了制造某种东西需要多长时间,运河区需要提供什么样的原材料。休斯顿方面可以提供空气、水和泥土。如果制造某种东西需要一盎司的白金或是一点点的镝,巴拿马就不得不去某处开采或者想其他办法弄到这些原材料。
纳米炉也有其局限性。你提供一桶煤,它会回报给你一个厄运之星的完美复制品,可以做成一块奢华的镇纸。当然,如果你想要一顶绚丽的纯金王冠,就必须提供给它黄金。如果你想要一颗原子弹,就得提供给它几公斤的钚。但是,原子弹却不在百宝书所列的物品名单之列;兵孩和其他先进的军事技术产品也不在其列。飞机和坦克以及大部分已普及的物品,则是允许制造的。
事态是这样发展的:波特贝洛基地解雇了当地员工后的第二天,巴拿马进出口委员会向盟国提交了一份收入损失影响报告(显然已经有人预料到了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不测)。
经过几天的讨价还价,盟国同意将他们的纳米炉使用时间分配定额增加,同时免除以前用于赊购特殊物资的五亿美元债务。这样一来,如果他们的总理想要一部坚固的由纯金底盘和车身制成的劳斯莱斯,那他是可以得到的,不过不是防弹的。
盟国官方并不关心客户国对纳米炉的施舍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在巴拿马最少还有表面上的民主,进出口委员会听从选民代表的建议,而所谓选民代表其实就是些买办,每个省和辖区各出一名。因此,政府有时候会专门为穷人进口一些物品,并对此大肆宣扬。
就像美国一样,严格说来,巴拿马属于半社会主义电子货币经济体系。名义上政府负责人民的基本需求,市民们工作赚来的钱用以购买奢侈品,这些奢侈品既可以通过电子信用卡转账,也可以直接使用现金购买。
但是在美国,奢侈品仅仅是指娱乐消费或者艺术品。而在运河区,奢侈品则被定义为药物和肉食一类的物品,这些物品更多的时候是用现金购买的,而非信用卡。
人民对于他们自己的政府以及北方的弟奥黎各政权颇多怨言,这导致了大多数客户国普遍面临的荒唐局面:在波特贝洛发生的大屠杀事件无疑使巴拿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望拥有自己的纳米炉,但是,造成大屠杀惨案的不安定局面则可以直接归根于缺乏魔盒(纳米炉)。
大屠杀过后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们没有丝毫的安宁。煽动战争男孩狂热情绪的强大的宣传机构,以往经常将焦点对准那些更为有趣的排,这次则将矛头直指我们;大众媒体也不放过我们。在一种依靠新闻存活的文明中,此次事件成为今年最热门的报道:类似波特贝洛这样的基地时常遭受攻击,但这次是机械师们藏身的密室第一次遭到侵犯。政府反复强调被屠杀的机械师们当时并没有操纵那些兵孩的事实,但是对这一事实媒体方面却是轻描淡写,完全不予重视。
他们甚至还就我的“反应”采访了得克萨斯大学我的一些学生,当然,为我辩护的学生们都会机敏地告诉他们,我在课堂中的行为一如往常。这种回答或者表明了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或者是我有多么的坚强和开朗,再或者是我受到了多大的精神创伤,这些结论要视记者们的观点而定。
实际上,也许这回答表明了以上所说的各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或者也许表明粒子物理学课堂并不是一处适合讨论个人感情的地点。
当他们试图带着一部摄像机走进我的教室时,我召来一个警卫将他们赶了出去。这是在教学生涯中,我第一次表现得更像是一名军人而非教师,尽管我只是一名中士。
同样地,在我外出时,我也可以征用两名警卫,使那些记者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几乎整整一个星期里,他们都设法至少用一部摄像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使我无法接近阿米莉亚。当然,她可以装成好像要拜访其他人那样走进我的公寓楼里,但总有些人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或者碰巧看见她走进我的公寓——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不值得冒险。在得克萨斯州,仍然有一些人会因为一个白种女人跟一个比自己年轻十五岁的黑种男人成为情人而倍感不快,甚至在大学里也有一些人持同样观点。
到了星期五,记者们看起来已经对此事失去了兴趣,但阿米莉亚和我还是分头去的俱乐部,我还带来了警卫在门外站岗。
去洗手间的路上我们俩相遇了,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我们匆匆拥抱了一下。此后,我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了马蒂和富兰克林身上。
马蒂证实了我的猜测,“验尸结果表明,杀死你那位接班者的同一颗子弹也断开了他的接驳,所以你的感觉与被切断连接不应该有任何不同。”
“起初,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死了,”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讲了,“在我的排里,有些人的接班人受伤后没有立即死去,跟这些接班人接驳的人的信息就特别强烈和混乱。”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情况不会像与死去的人完全接驳那么糟糕,”富兰克林说,“你们中的大多数都挺过来了。”
“我不知道。如果有人死在操作室里,通常都是因为心脏病或者中风,而不是被猎枪铅弹撕裂的。轻度接驳只能反馈回模糊的信号,比方说,死难者感觉的百分之十,但也是不小的痛苦。当卡罗琳死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清理了一下喉咙,“当时只是感觉到一阵突然的头痛,然后她就走了——就像接驳被切断一样。”
“我很抱歉。”富兰克林说着,给我俩都加上了酒。这是罗斯柴尔德拉菲堡1928年产葡萄酒的复制品,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葡萄酒。
“谢谢,已经过去几年了。”我呷了一口葡萄酒,味道不错,但是应该已经超出了我的鉴赏能力,“糟糕的是……一个糟糕的事实是我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死去了。排里的其他人也都没意识到。我们当时就站在一个小山上,等候着直升机来接我们。大家以为那只是一次通讯故障。”
“连级的人都知道。”马蒂说。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当然也不会冒着让我们搞乱接走兵孩计划的风险告诉我们实情。但是当我们从操作室中出来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找到了一个医生,她告诉我他们对她做了脑部扫描,她已经无法被抢救回来了;他们已经把她带去做尸体解剖了。马蒂,以前我就不止一次跟你提起过这事。对不起。”
马蒂同情地摇了摇头,“没有见最后一面,也没有告别仪式。”
“他们应该在你们都到了山顶时就让你们从操作室中出来,”富兰克林说,“他们接走未被接驳的兵孩就像接走接驳中的兵孩一样容易。那样的话,在他们带走她的时候,你们至少还会知道。”
“我不知道。”我对于整件事的回忆总是模模糊糊的。他们当然知道我俩是情侣,所以在我离开操作室前给我用了镇静药。很多心理咨询都是使用药物疗法和谈话相结合的方式,过了一阵,我不再服用那些药物了,阿米莉亚取代了卡罗琳的位置——在某些方面。
我突然感到一阵受挫的悲痛和一种渴望,一部分是经过这愚蠢的一周分离后对阿米莉亚的想念,一部分是因为无法改变的过去。在这个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卡罗琳了,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去世。与她紧密相联的那一部分的我也已经死去了。
谈话转移到了更加平和的话题上来,关于一部除了富兰克林外所有人都不喜欢的电影。我装着在听他们谈话,与此同时,满脑子里想来想去的都是自杀的念头。
在我接驳的时候,这念头似乎从来没有明显地显露出来过。也许军队对此了如指掌,并且运用某种方法压制住了这个念头;我知道其实是我自己在抑制自杀的念头,即使坎迪对此也只是模模糊糊有一点了解。
但是,面对整日的杀戮和死亡,我无法再坚持五年了。而战争似乎永无尽头。
当我有了自杀的想法时,并不感到悲伤。自杀不是一种损失,而是一种解脱——这不是自杀与否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采用什么方式的问题。
我想,等到我失去阿米莉亚的那天就应该是“时候”了。对我来说,唯一吸引我的“方式”就是在接驳的时候自杀。也许应该找几个将军做垫背的。现在我可以暂时不做具体计划,但我确实知道波特贝洛的将军们住在三十一号大楼,凭借多年的接驳经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入负责该楼警戒任务的兵孩的通讯线路。有好几种方法都可以在一瞬间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会尽量在闯进那里时不杀害任何一名警卫。
“唷嗬。朱利安?有人在吗?”是雷萨在另一张桌子上跟我打招呼。
“对不起,走神了。”
“嗯,到这儿来想一想。有一个布雷兹回答不出来的物理问题。”
我拿起自己的酒杯走了过去,“那么肯定不会是粒子学方面的。”
“不是,比那要简单。为什么从浴缸里流出的水在北半球向一个方向流动,而在南半球则向相反的方向流动?”
我看了看阿米莉亚,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她知道问题的答案,或许雷萨也知道。他们是想把我从战争话题中拉出来。
“这很简单。水分子都是被磁化的,它们总是指向北方或南方。”
“胡说八道,”贝尔达说,“就连我也知道水不是被磁化的。”
“事实上这只是一个老婆子的谣言。你得原谅我这种说法。”
“我是个老寡妇。”贝尔达说。
“水是向这一边流还是向那一边流,取决于浴缸的大小和形状,还取决于出水口附近表面的特征。一生中都相信南北半球水流方向有差异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家里一些浴盆的水流方向正好与结论相反。”
“我必须回家查看一下。”贝尔达说。她喝光杯子里的酒,慢慢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们这些孩子要乖一点。”说完,她跟众人一一道别。
雷萨看着她的背影笑了起来,“她认为你在那里很孤单。”
“是悲伤,”阿米莉亚说,“我也这样想。如此可怕的经历,而我们却在这里反复讨论。”
“他们并没有接受过这样的训练。我是说,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确实需要这样的训练。与那些记录人们死亡过程的片段接驳在一起,起初是轻度接驳,然后就会越来越深入。”
“有些接驳狂人以此为乐。”雷萨说。
“是啊,那么,他们可以从事我的工作。”
“我曾经看过那个广告,”阿米莉亚用手抱住自己,“提供因赛车事故而送命的人的垂死感觉的片段。还有死刑的。”
“那些私下出售的片段更可怕。”拉尔夫曾浏览过几个,所以我可以间接地感觉到,“我们的接班者死去后,他们的死亡片段也许现在已经在市场上出售了呢。”
“政府不能——”
“噢,政府喜欢这样,”雷萨插嘴说,“他们或许还有几个新兵征募部门专门负责确保商店里的死亡片段货源充足。”
“我不知道,”我说,“军队对于那些已经植入接驳插件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拉尔夫就是。”阿米莉亚说。
“他还有其他的优点。他们更希望你将接驳的能力与军队联系起来。”
“听起来真的很特别,”雷萨说,“某个人死去,而你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我宁可——”
“你还不明白,雷萨。当某人死去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就得到了升华。你分担了他的死亡,而且——”关于卡罗琳的回忆突然给了我重重一击,“——是的,那使得你自己的死亡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总有一天你也会买上一个死亡片段。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仍然活着?我是说,他们仍活在你心中?”
“有一些是这样,有一些不是。你一定曾经遇到过一些人,这些人你再也不愿意想起。这些家伙从他们死的那天起就被忘却了。”
“但是你却永远也忘不了卡罗琳。”阿米莉亚说。
我停顿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当然,而且在我死后,那些曾经与我接驳过的人也会记住她,将她一直传递下去。”
“我希望你不要那么说。”阿米莉亚说。雷萨知道我们两人已经待在一起好几年了,他也点了点头。“就像是你不断在揭一个伤疤,就像是你已经随时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我几乎要发作了。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数到十。雷萨张开了嘴,但我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你难道愿意我看着人们死去,感觉到他们的痛苦,然后回到家里问上一句‘晚饭吃什么’吗?”我压低了声音,“如果我对别人的死亡无动于衷的话,你会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很抱歉。”
“不用。我很抱歉你错过了生个孩子的机会,但那也不是你的全部。我们经历了这些事情,然后我们或多或少地承受了这些事情,这些经历改变了我们,让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现在的样子。”
“朱利安,”雷萨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说,“也许这事应该以后再说?”
“是个好主意,”阿米莉亚说着站了起来,“不管怎样,我现在该回家了。”她向滑轮架发了个信号,它就去找她的衣服和手提包了。
“一起坐计程车吗?”我问。
“不用了,”她不冷不热地说,“现在是月底。”她可以使用剩下来的娱乐点数打车回去。
其他人都已经花光了娱乐点数,所以我买了很多葡萄酒、啤酒和威士忌,喝了超过我的份额的酒。雷萨也一样。他的汽车不允许他酒后驾驶,于是,我带着两个保镖警卫和他一起回去。
到达校园门口我下了车,在冰冷的蒙蒙细雨中步行两公里去阿米莉亚的家。没有任何记者的踪影。
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现在已经快到凌晨两点了。从后门进到房里时,我才想起来应该事先给她打个电话。如果她并非独自一人该怎么办?
我打开厨房的灯,从冰箱里找出一些奶酪和葡萄汁。她听到我四处走动的声音后,拖着脚步、揉着眼睛走了进来。“没有记者?”我问。
“他们全在我床底下呢。”
她站在我的身后,把两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给他们提供些写作素材?”我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把自己的脸埋进她的乳房之间。她的皮肤有一股温暖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之前说过的话我很抱歉。”
“你已经经历得太多了。来吧。”我任由她领着我进了卧室,她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脱掉了我的衣服。我仍然还有些醉醺醺的。她有很多方法使我清醒起来,大部分是耐心的动作,但也有其他的动作。
我像一个被打晕的动物一样睡着了,醒来时房间空无一人。她在微波炉上留了一张纸条,说她在八点四十五分有个系列课程,我们午餐会上再见。现在已经十点多了。
这是一次周六的会议;科学家们从来不休息。我在“我的”抽屉里找到一些干净的衣服,随后匆匆地冲了一个澡。
在返回波特贝洛的前一天,我与位于达拉斯的奢侈品分配委员会有个预约会面,那里的人负责处理别人对纳米炉的特殊请求。我选择了单轨铁路,所以可以在快速行进的同时,瞥上一眼沃思堡的风景。我以前还从没去过那里。
到达拉斯用了半个小时,但其后在交通堵塞的状况中又缓慢行驶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奢侈品分配委员会。该委员会占据了城区外的大片土地。他们拥有十六只纳米炉,还有成百上千的大桶、罐子和箱子装着原材料和各种各样的纳米原料,这些原材料可以用上百万种不同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我没有时间去四处闲逛,但前一年,我曾经在雷萨和他朋友的引导下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下这里,那时候我就有了送给阿米莉亚一些特别的东西的想法。我们不在一起庆祝生日或各种宗教节日,但下周是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的两周年纪念日。(我不写日记,但是可以通过查看实验室报告查找出这个日子;我们两人都错过了第二天的系列课程。)
被派来答复我的申请的评估者是个愁眉不展的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他用一成不变的阴郁表情阅读了一下表格,“你不是为自己申请这件珠宝。这是送给某个女人的,是情人?”
“是的,当然。”
“那么,我得知道她的姓名。”
我犹豫了一下,“她其实并不是我的——”
“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关系问题。我只是必须知道谁最终会拥有这件物品,才能决定是否可以批准此事。”
我并不希望我们两人的关系被载入官方记录。当然,任何与我进行深度接驳的人都会知道此事,所以,这事的隐密程度只能像我生命中的其他秘密一样。
“是送给阿米莉亚·布雷兹·哈丁的,”我说,“一个同事。”
他记下了她的名字,“她也住在大学里?”
“没错。”
“相同的地址?”
“不。我不清楚她的具体地址。”
“我们会查到的。”他笑了笑,这笑容就像一个人吸了一口柠檬后试图露出微笑的样子。
“我找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你的申请。”他桌面上的一台打印机发出嘶嘶的声响,一页纸从里面跳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需要消费五十三个有效信用点数。”他说,“如果你在这儿签字的话,你就可以在半小时内从第六区取到成品。”
我签了字。一个多月的娱乐点数换来的是让一捧沙子被纳米炉转变形态,你可以这样去想问题。或者也可以这样想,五十三个毫无用处的政府发放的筹码,换来了一件在一代人之前还属于无价之宝的美丽的物品。
我出门走到通道上,顺着指引我从一区到八区的紫色传送带前行。到了分岔处,我继续顺着从五区到八区的红色传送带前进。路过一扇又一扇的房门,房里有人坐在桌子旁慢条斯理地干着那些用机器可以完成得更好更快的活计。但是,机器们却不会得到额外的有效点数和娱乐点数。
我通过一扇旋转门,进入了一个环绕假山花园建造的舒适的圆形大厅中。银色的涓涓细流冲刷着假山,四溅的水花落在奇异的热带植物上,这些植物生长在由红宝石、钻石、翡翠以及数十种不知其名的闪光宝石铺成的小路上。
我查问了一下六区柜台,它告诉我还需要再等半个小时。不过这里有一间咖啡馆,桌子环绕着半个假山花园排开。我出示了自己的军人身份证,得到了一瓶冰镇啤酒。在我就座的桌子上,有人落下了一册折叠起来的墨西哥杂志《性爱》,于是,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提高了一下自己的外语技能。
桌子上的一张卡片解释说,地上的那些宝石都是因为感觉不好或者结构上的瑕疵而被丢弃的样品。
尽管如此,它们仍是稀世珍宝。
前台广播了我的姓名,我走过去得到了一个白色的小包裹。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里面的东西正是我所订购的,但看起来好像比在图片中更加引人注目。一条纯金的项链,在一圈小红宝石的光环中镶嵌着一颗暗绿色的夜明石。夜明石是最近几个月才发明出来的珠宝。这颗夜明石看起来像一小颗不知何故内部散射着绿光的卵形缟玛瑙。当你转变它的角度时,那团绿光也随之改变着本身的形状,从方形到菱形再变成一个十字。
这件珠宝搭配上她细腻的皮肤应该很美,红与绿辉映着她的秀发和明眸。我希望宝石在她身上不会显得过于奇异。
在返程的火车上,我把它拿给一个坐在身边的女人看。她说这珠宝十分美丽,但是按照她的观点,这珠宝搭配在一个黑人女子的皮肤上显得太暗了。我对她说,我真应该事先考虑到这点。
我把项链留在阿米莉亚的梳妆台上,顺便附了一张纸条提醒她关于两周年纪念,然后就前往波特贝洛了。
朱利安出生在一座大学城里,在一个没有明显种族主义倾向的白人环境里长大。在类似底特律和迈阿密那样的地方发生过种族暴乱,但是,人们把这些暴乱当成是与他们舒适的现实生活相去甚远的城市问题。这接近于实情。
但是,恩古米战争正在改变白种美国人对于种族的看法——或者是那些玩世不恭的家伙一直存在着这样的想法,而恩古米战争让他们得以表达出来。仅有一半的敌人是黑人,但是,大多数出现在新闻里的反叛领导者都是在这一半黑人中产生的。他们在屏幕上高声呐喊——要让白人付出血的代价。
这种讽刺也体现在朱利安身上,他是这场战争中的积极分子,而这场战争正在使美国白人转而反对黑人。但是,那种白人在他的个人天地里,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只能算是异类;火车上的那个女人肯定来自另一个国度。他在大学生活里接触的大多数是白种人,但是都没有种族主义歧视;而与他接驳的人也许起初会有种族歧视思想,但都不会维持太久:如果每个月有十天的时间生活在黑色皮肤中间,你就不会认为黑人是低人一等的。
我们的第一项任务很有可能成为一桩傻事。我们不得不“押解以便质询”——绑架——一个被怀疑为叛军首领的女人。她也是位于雨林地带高处的一座小城——圣伊格纳西奥市的市长。
这座城市实在太小了,我们中的任何两个人都可以在几分钟内将其摧毁。我们操控着悄无声息的空兵孩环绕着该城市,研究其红外特征,把它与地图及低空轨道照片相比较。很明显,这座城镇的防御并不严密,伏兵就设在进入城镇的主要公路上。当然,这里也可能具有启动化防御系统,它们不会因为散发热量而暴露自己。不过,这样的防御系统在一座城镇里面不会太多。
“我们试试悄悄地完成这项任务,”我说,“在这里的咖啡种植园降落。”我脑海中的思维指向一个从城镇顺着山坡向下大约两公里的地点。“坎迪和我穿过种植园逐步靠近马德罗太太家的屋后,看看我们是否可以在不引起任何骚动的情况下绑架她。”
“朱利安,你应该至少再带上两个人。”克劳德说,“那地方有可能被监控并设有陷阱。”
我给了他一个无声的反驳:你知道我考虑过这点。“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几个随时准备好启动。一旦我们发出信号,我要你们十个人以紧凑队形全部跑上山顶,并将坎迪和我围在中间。我们得保证马德罗太太的人身安全。释放烟雾弹后,我们直接朝这里的山谷跑,然后跑上这座小山等候运输直升机。”我感觉到空兵孩横向传达了这条信息,瞬间之后,认可我们可以在适当的地点得到活人搭载服务。
“行动。”我说。我们十二个兵孩全部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快速降落,每人彼此间相隔五十米距离。过了一会儿,黑色的降落伞发出飒飒声打开了,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降落在种植着低矮咖啡树的土地上——实际上是一片灌木丛;即使是一个普通身高的人想在这里藏身,也不会太好过。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冒险行动。如果我们在离城镇较近的森林里降落的话,将会引发很多的噪音。
藏在这些整齐的小树之间,很容易被发现。我弯曲膝盖跪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中。降落伞从身上分离,折叠在一起并自动卷成紧密的柱形,悄无声息地融合成坚固的砖形物体。它们最后很可能形成一部分屏障,或是围墙。
每个人都静静地朝林木边缘方向移动并隐藏起来。与此同时,坎迪与我小心翼翼地朝山上行进,悄无声息地在树木之间迂回前进,同时避免接触到它们。
“狗。”她说,我们都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我紧跟在她的身后,从我所处的角度看不到狗,但是,通过她的传感器我可以闻到皮毛和呼吸的气味,看到红外线模式下的斑块。狗醒了过来,我听到它开始咆哮,然后是一支麻醉飞镖“嗖”的一声中断了狗的咆哮。飞镖上的镇静剂是给一个人的剂量,我希望那不会杀了这条狗。
在狗的后面,就是马德罗家房后修剪整齐的草坪。厨房里的一盏灯开着——运气不好。当我们从空中跳落的时候,这间房子还是全黑的。
通过关闭的窗户,坎迪和我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他们之间的谈话语速太快,口音也太重,我们两个人谁也听不太懂,但显然那声音是——马德罗太太和一个男人正焦虑不安地、急切地耳语着什么。
他们正在等待同伴,坎迪想。
行动,我想。坎迪只用了四步就来到窗口,而我刚到了后门。她用一只手打碎了窗户,用另一只手发射了两支飞镖。我把门从铰链处扯下来,举步进入了枪林弹雨之中。
屋内的两个人拿着突击步枪。我给了他们每人一枪麻醉弹,然后朝厨房走去。在我还没有追踪到继电器发出咔嗒声的方位之前,报警信号响了三次,随后我把它从墙里拽了出来。
先是两个人,然后有三个人从楼梯上冲了下来。烟雾弹和催吐剂,我心想,坎迪立刻获悉了我的想法,然后我在大厅里丢下了两颗榴弹。利用催吐剂是一个小花招,因为我们的绑架行动还没被发现。我们不能让马德罗太太吸到催吐剂气体,她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呕吐物而窒息。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厨房里的两个人突然瘫倒在桌子上。墙上有一个电路保护器;我砸碎了它,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不过,坎迪和我仍然可以看到在暗红色的厨房里那个鲜红色的人形。
我抓起马德罗和她的同伴,开始返回大厅。伴随着呕吐声,我听到了一件武器打开保险装置时涂了润滑油的金属发出的咔嗒声,以及保险开关发出的噼啪声。我迅速传给坎迪一幅图像,她把一只手臂伸出窗外,把半面墙敲落下来。屋顶吱吱嘎嘎地开始下陷,然后裂为碎片坠落下来——那时我已经带着两位客人到了后院。我把那个男人扔在地上,然后把马德罗像婴儿一样紧紧抱在怀中。
“等一下其他人。”我这句话完全是多余的。我们可以听到城镇里的居民沿着碎石路朝房子方向跑来,但是我们的人移动得更快。
在我俩身后,十个黑色的巨人从森林中跑了出来。烟雾弹,那儿那儿那儿,我想。开灯。涌现出的白色烟雾围绕着我们形成了一个半圆,在太阳灯的照射下成为一堵不透明的炫目围墙。我转身背对着这堵围墙,保护马德罗免受漫无目标的炮火、激光和扫射的伤害。所有人发射催吐剂,然后迅速撤离!十一个催吐剂罐爆裂开来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林地并开始奔跑。子弹发出沙沙和嗡嗡的声音掠过头顶,没对我造成任何伤害。奔跑的过程中,我检查了一下马德罗的脉搏和呼吸,在这种情况下尚属正常。我还察看了她脖子后面中镖的一侧。飞镖已经掉落了,她也已经止住了流血。
留下文件了?
坎迪想,是的,留在房子里面某处的桌子上。这次扣押马德罗太太我们有一张所谓的合法逮捕证。这个证件加上一百比索可以换来一杯咖啡,前提是咖啡出口后还有剩余的话。
出了森林后,我可以跑得更快一些。跃过一排排的低矮咖啡树丛,这感觉令人兴奋不已,尽管在思维的一隅我一直知道自己正懒洋洋地躺在距此上百公里外的装甲塑料外壳里。我能听到其他人都跟在我身后奔跑着,当我沿着山坡朝搭载点跑去的时候,我听到直升机和空兵孩接近我们时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和噼啪声。
如果等待搭载的仅仅是我们这些兵孩,他们就会以高速方式抓举我们:我们举起自己的手臂,当直升机飞过头顶时抓住它的横梁。不过,如果要搭载活人的话,他们必须真正地使直升机着陆,这也是为什么她需要两名空兵孩护送的原因。
我到达了小山顶部,发出哔哔声,直升机对我的信号做出了响应。排里剩余的人都三两成群地大步跑了上来——这让我想起我应该叫上两架直升机,其中一架用来对其他十一名兵孩做常规抓举。我们所有人都站在如此空旷的地面上,再加上直升机发出的引人注目的噪声,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
仿佛是对我的顾虑做出的回答,一发迫击炮弹落在我左侧五十米处,闪着橙黄色的光芒并发出沉闷的重击声。我与直升机里的空兵孩链接在一起,了解到了她与指挥部短暂的争论。有人想让我们丢下马德罗做常规抓举。当飞行员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另一发迫击炮弹袭来,也许就打在我身后十米的地方。我们收到了修改后的命令:整队准备常规抓举,她会根据实际情况尽可能降低飞行速度。
我们排成一排,左臂高高举起,我有一秒钟的时间来决定应该将马德罗抱得紧点还是松点。我选择了前者,排里的大多数人都同意我的想法,不过这个决定也许是错误的。
直升机抓举起我们带来的冲击力有15G或者20G。对于兵孩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但是过后我们发现,这次抓举折断了那个女人的四根肋骨。她大声尖叫着醒来,两发迫击炮弹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爆炸了,近到几乎可以把直升机穿一个孔、并且对克劳德和卡伦造成伤害的程度。马德罗没有被弹片击中,但是,她发觉自己处在距离地面数十米的高空并且正在快速地飞升,于是拼命地挣扎,拍打我并且发出尖叫,身体还不断地扭动。我所能做的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但是,我的手臂正好牢牢地扣在她的胸部下方,我生怕自己用力过度。
突然,她的身体松弛了下来,也许是晕倒或是死了。我无法察看她的脉搏或呼吸,两只手都被占用着,但是除了不扔下她以外,无论如何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做点儿什么了。
几分钟后,我们降落在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上,确认了她还有呼吸。我把她放进直升机里面,然后把她绑在夹在墙上的担架上。指挥部询问我们这里是否还有手铐,这让我觉得有点可笑;但是随后她进一步详细说明了情况:这个女人是一名真正的信徒,如果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敌人的直升机里,她会直接跳出去或者用另外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造反者们彼此间流传着我们为了得到情报如何对待战俘的各种各样的恐怖故事。这些故事全是一派胡言。如果你所要做的只是让她躺下,在她头盖骨上钻一个洞然后接驳她的话,为什么还要劳神费力地折磨她呢?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撒谎。
当然,国际法对于这种惯常的做法是含糊其辞的。恩古米武装称之为对基本人权的侵犯;我们则称之为人道主义审问方式。事实上,十分之一的死亡或脑死亡率使我十分清楚这种做法的是否合乎道德。但是,我们只用这种方法对付那些拒绝合作的犯人。
我找到一卷防水胶带将她的腕子绑在一起,然后用胶带绕过她的胸部和膝盖,将她固定在担架上。
我正在绑定她的两膝时,她醒了过来。“你们是妖怪。”她用清晰的英语说道。
“我们已经完成了那段进化,夫人。我们也是由男人和女人赐予生命的。”
“一个强词夺理的妖怪。”
直升机咆哮着发动起来,我们越过了这座小山。我获得了瞬间的预警,所以可以稳定住自己。这件事难以想象,但是也不足为奇:我坐在飞机里面或者吊在飞机外面会有什么区别呢?
一分钟后,飞机进入了安静、平稳的状态。“要我给你拿些水吗?”
“好的。再来一片止痛药。”
在直升机尾部有一个洗手间,里面有饮用水和小纸杯。我给她倒了两杯水,把杯子放在她的嘴唇边。
“恐怕在降落之前没有止痛药。”我可以再给她来一针镇静剂让她睡去,但是,那会使她的健康情况变得更复杂,“你伤在哪里了?”
“胸口,胸口和脖子。你能把这个该死的胶带取掉吗?我哪儿也不会去。”
我获得了指挥部的批准,一个一英尺长的带有剃刀般锋芒的刺刀咔嗒一声从我的手掌中伸了出来。她尽最大可能地向后退缩着,直到胶带约束了她的行动。“只是一把刀。”我切断了绑在她胸部和膝盖处的胶带,扶着她坐起来。我询问了一下空兵孩,她确定这个女人没有携带武器,所以我又松开了她的手和脚。
“我可以去趟厕所吗?”
“当然。”当她站起来的时候,疼痛使她蜷起了身子,抓着自己的肋部。
“这边。”在七英尺高的载货区内我也无法直立身体,所以我们只能拖着脚步慢吞吞地朝机尾挪去,一个弓着身子的巨人搀扶着一个弯着腰的侏儒。我帮她解开裤带,拉下了裤子。
“请吧,”她说,“做个绅士。”
我转过身去背朝着她,当然,尽管这样我依然能看到她。“我做不成一个绅士,”我说,“我是在一起工作的五个女人和五个男人的总和。”
“这么说那些是真的了?你们让女人们参加战斗?”
“你不战斗吗,夫人?”
“我是在保卫我的国家和人民。”如果我没有一直监视着她的话,一定会曲解她语气中的强烈情绪。我看见她的手迅速地伸进一个上衣口袋中,在她还没来得及把拿到的东西塞进嘴里前,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迫使她伸开手指,从她的手掌中取出一粒白色的药丸。这药丸有一股苦杏仁的味道,低科技产物。
“这样做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我说,“我们可以救活你,但你却会因此而备受煎熬。”
“你们屠杀人民,当你们高兴的时候,你们又让他们死而复生。但你们不是妖怪。”
我把这粒药丸装进腿部的一个口袋里,然后密切地监视着她。“如果我们是妖怪,我们可以将他们复活,榨取出我们需要的信息,再把他们杀死。”
“你们没有那么做。”
“我们把你们超过八千名的犯人关在监狱里,等待战争结束后将他们遣送回国。杀掉他们会让事情更加简单,不是吗?”
“集中营。”她站起来拉上裤子,然后重新坐了下去。
“这是个颇有含义的术语。我们那里确实有集中关押哥斯达黎加战俘的营地。在联合国和红十字会观察员的监督下,确保他们没有受到虐待。你会用自己的双眼亲自见证这一切的。”我不经常为盟军的政策辩护,但是,监视一个有着狂热信仰的人相当有趣。
“我得活到那时候。”
“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你会的。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药丸。”我通过空兵孩与指挥部链接上,在线使用一台语音分析器。
“刚才那是唯一的一粒。”她说。和我预想的一样,分析程序证明她说的是实话。我稍微放松了些警惕。“这么说,我将成为你们的其中一名战俘。”
“大概如此。除非我们弄错了你的身份。”
“我从来没用过一件武器,也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人。”
“我的指挥官也没有。她取得了军事理论和通信控制论的学位,但是,她从来不曾做过士兵。”
“但她事实上杀了人,杀了我们很多人。”
“而你不也帮助策划了袭击波特贝洛的计划吗?按照这种推理,你也杀害了我的朋友们。”
“不,我没有。”她说。语速很快,语气强烈,她在撒谎。
“当我与他们的思维紧密链接时,你杀害了他们。他们中的一部分死得非常恐怖。”
“不。没有。”
“不要费工夫欺骗我了。我可以使死人复活,还记得吗?我可以在一念之间就摧毁你们的村庄。当你说谎的时候,我能分辨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琢磨着我的话。她肯定曾经听说过有关语音分析器的事。“我是圣伊格纳西奥市的市长。我的人民会对此做出反应的。”
“不会是合法的。我们有扣押你的许可证,是你们省长签发的。”
她吐了一口唾沫,发出很响的声音。“佩普·阿诺。”省长的原名叫做佩利皮阿诺其奥,意大利人,但她的西班牙语发音将其变成了“无耻的蠢货”。
“我知道他不受造反者们的欢迎,但他是你们的一员。”
“他从他的叔叔那里继承了一个咖啡种植园,他是个糟糕透顶的农夫,甚至连萝卜都种不出来。你们买下了他的土地,你们买通了他。”
她认为那是实情,也许真是如此吧。“我们没有强迫他。”我说,这是我的猜测。关于这个城镇或者这个省的历史我知道得不太多,“难道他不是找上门的?宣称他自己——”
“噢,是的,就像一只饥饿的狗会跟着任何丢出食物的人一样。你不能自以为他能代表我们。”
“事实上,夫人,我们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们的士兵会在接受命令以前还要商量商量吗?”
“我们……我对这样的事一无所知。”这句话使她的谎言暴露无遗。因为她知道,他们的士兵参与决策过程,这样就削弱了他们的效率,但是,这确实使他们自封的人民民主军这一称谓符合一些逻辑。
直升机突然左右摇晃起来——进入加速状态了。我伸出一只手扶住她,防止她摔倒。
“导弹。”我说,这是通过与空兵孩的链接知道的。
“很可惜没有击中。”
“在这架飞机中你是唯一一个活人,夫人。我们其余这些人都安全地躲在波特贝洛呢。”
她听到这句话露出了微笑。“我想,也不是那么安全。难道这次小小的绑架行动不正是因为这一点吗?”
这个女人是经过接驳操作后完好无损地活下来的百分之九十的幸运者之一,而且她确实为盟军审问者提供了曾经参与波特贝洛大屠杀计划的另外三名少尉的名字。她因为参与此次大屠杀计划被判处死刑,但后来死刑被减为了终身监禁。她被送到运河区的大战俘营中,她脑后的接驳插件确保她在里面再也无法参与到任何阴谋之中。
不出所料的是,在把她押回波特贝洛安装接驳插件的四个小时里,另外三名少尉和他们的家属全都分散逃到了野外,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还会回来。他们的指纹和视网膜认定可以暴露他们的造反者身份,但并不能保证存档的那些指纹和视网膜就真是他们自己的——此前他们有好几年时间可以实施“掉包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手持求职表出现在波特贝洛基地的大门口。
当然,盟军已经解雇了波特贝洛基地每一个来自西班牙语国家的雇工,还可以在该城的任何其他单位采取这样的做法,甚至可以在全国推广。但是从长远来看,这样的行动也许会令事态更加糟糕。在巴拿马,每三份工作中就有一份是盟国提供的。让这些人全部失业,就意味着可能使恩古米阵线再增加一个盟友。
马克思和另外一些人认为,战争的本质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并大力宣传他们的主张。不过,在十九世纪还没有人可以预见到二十一世纪的世界,一半人需要为大米和面包而辛勤劳作,另一半人则只需在慷慨的机器前面排好队就可以衣食无忧。
在即将要破晓之前,兵孩排又回到了镇子里,同时带着另外三个造反者头目的逮捕许可证。他们三个一组地闯入民宅,在房间里释放成团的烟雾和令人作呕的气体,损坏财物,但一个人也没找到。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他们分散开顺利地朝着十个方向加速撤离。
他们在山坡下二十公里处集合在一起,那里有一间饲料商店兼小酒店。酒店已经打烊好几个小时了,但是还有一个顾客醉倒在一张桌子下面。他们没有叫醒他。
剩下的任务是一次蓄意破坏式的演习,这是某些头脑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天才对于那晚没能抓获更多的战俘愤然下达的命令。该命令要求他们重新返回山上,系统地毁灭属于那三个在逃造反者的庄稼。
其中两人造反者是咖啡种植者,所以朱利安命令他的人把咖啡树连根拔起,放在原地——也许第二天它们会被重新种上。
第三个人的“庄稼”是镇子里唯一的一间五金商店。如果朱利安请示指挥部的话,他们一定会命令将其一把火烧掉,所以他并没有请示。他和另外三个兵孩仅仅是砸碎店门,将所有的货物扔到大街上。让镇子里的人们去决定这家伙财产的归属吧。
到如今,大多数市民已疲于跟兵孩们打交道了,他们已经知道如果不去招惹这些机器,它们不会杀害任何一个人的。不过,还是有两个拿着激光枪的野心勃勃的狙击手出现了,兵孩们不得不对他们开火,但使用的是麻醉镖。
排里新增加的杀人狂帕克给朱利安添了些乱。他先是对使用麻醉镖相当不满——他的行为实际上属于不服从战斗命令,是一项可以送交军事法庭处理的罪名——然后当他不得不使用飞镖瞄准时,他竟然瞄准到一个狙击手的眼睛上,那将会是致命的一击。朱利安监视到了他的举动,恰好能在心中及时地向他发出呐喊,“停止射击!”随即把那个狙击手交给克劳德处理,克劳德将麻醉镖射入了他的肩膀。
作为一场武力展示,此次行动无疑是成功的,不过朱利安颇怀疑其意义所在。镇子里的人也许会将此看成是以强凌弱的蓄意破坏。也许他本该一把火将五金商店烧个干净,并将那两个农夫的土地变成不毛之地。但是,他希望克制的做法会起到更好的效果:他用自己的激光在五金商店外面的白石灰墙上留下了焦痕,那是被心理战术组翻译成西班牙文的一段信息:——按理说,为了被你们杀害的我们的十二名同胞,你们应该付出十二条生命的代价。希望没有下一次了。
星期二晚上我回到家里时,见门缝下面有张纸条:
亲爱的:
礼物非常漂亮。昨天晚上我去听了音乐会,仅仅是为了可以佩戴上它炫耀一下。有两个人问我是谁送给我这样的礼物,而我故作神秘地说:一个朋友。
哦,朋友,我已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这个决定也是这给你的礼物的一部分。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已经到瓜达拉哈拉去安装接驳插件了。
我不想等你回来与你讨论此事,因为如果出现什么意外的话,我不想让你分担责任。实际上,我是看了一则新闻之后下定决心的,我已经把那条新闻放到你的新闻列表里,标题是《接驳争端诉诸法律》。
简要来说,一位居住在奥斯汀的男士做了植入接驳插件手术后被从管理岗位上解雇了,然后利用得克萨斯州的《劳工歧视法》来对反接驳条款提出质疑,法庭判他胜诉。因此至少从目前来说,我去做这样的手术还不会丢掉我的工作。
我清楚所有身体上可能发生的危险,我也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年纪和这样地位的女人来说,因为所谓的嫉妒,冒着那样的危险去做手术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我无法和你记忆中的卡罗琳相比,我也不能像坎迪和其他那些人一样分享你的生活——那些你发誓不爱她们的女人。
就这样,不要再争了。我会在周一或周二回来。我们有约会吗?
爱你的,阿米莉亚
我把纸条读了好几遍,然后匆匆忙忙地去给她打电话。她的寓所里没人接电话。于是,我回放了其他的电话录音,然后听到了一段最令我担心的信息:
“克莱斯先生,您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是一位名叫阿米莉亚·哈丁的女士告诉我们的,以便在出现紧急情况下可以与您联系。我们同时也联系了海斯教授。
“哈丁教授(西班牙语)前来瓜达拉哈拉诊所进行精神桥接手术,你们称之为接驳安装。手术进行得不顺利,她现在完全瘫痪了。她可以在没有外界帮助的情况下呼吸,可以对视觉和听觉刺激做出反应,但是不能讲话。
“我们想和您讨论一下多种选择性。哈丁夫人用您的名字替代了亲属。我的名字叫罗得里格·斯潘塞——脑部植入物移植及移除科主任。”
他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这条信息是星期日晚上记录的。下一条留言来自海斯,星期一打来的,说他已经查过了我的日程表,在我回来之前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我抓紧时间匆匆地刮了脸,就往他家里打电话。
现在是早晨十点钟,但是,他在应答电话时没有开启视频画面——当他听出是我的时候才打开了视频,一边还在揉着脸。很显然,是我把他叫起床的。
“朱利安,对不起……最近我的作息时间一直很混乱,因为我们正在为一次大行动做测试。昨天晚上,我和那些工程师一直熬到三点。
“好吧,听着,关于布雷兹。你们两人的交情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我理解为什么她如此谨慎,并且很重视这一点,但那不应该是你我之间的障碍。”他的微笑中饱含着痛苦,“好吗?”
“当然。我以为……”
“那么瓜达拉哈拉的事情怎么办?”
“我,我还没有完全缓过来。我会进城搭乘第一班火车;两个小时,或者四个小时,取决于列车的时刻……不,我要先给基地打电话,看看是否能搭乘上飞机。”
“等你到达那里之后呢?”
“我得跟他们谈谈。我安装了接驳插件,但是并不太了解关于安装方面的知识——我是说,我是被征入伍的;没有人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看看我是否能够跟她对话。”
“孩子,他们说她不能讲话。她完全瘫痪了。”
“我知道,我明白,但那仅仅是运动神经功能受损。如果我们可以接驳在一起,我们就可以交流,查明她希望做出的选择。”
“好吧。”他摇了摇头,“好吧。但是,告诉她我的想法,我想让她今天就回来工作,甚至是昨天。迈克·罗曼就要拿她开刀了。”他试图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愤怒一些,“这个该死的蠢货,就像布雷兹一样。到了墨西哥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
他点了点头,放下了电话。
我联系了基地,那里没有直飞瓜达拉哈拉的安排。我可以返回波特贝洛搭乘早晨的飞机去墨西哥城。谢谢,但不用了(西班牙语),我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叫了一辆计程车。
到达瓜达拉哈拉只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但却是糟糕透顶的三小时。一点半左右我到达了医院,但是前台不允许我进去。七点以前都不行——即使到了七点,如果斯潘塞医生没有赶到,我也不能见到阿米莉亚,因此也许要等到八点,也许九点。
我在街对面的汽车旅馆开了一间mediocuarto——半间房,里面只有一个蒲团和一盏灯。睡不着觉,我又找到一处通宵营业的地方要了一瓶阿尔曼卓达龙舌兰酒和一本新闻杂志。我喝掉了大约半瓶酒,费劲地一篇接一篇地阅读着这本杂志。我的西班牙日常对话还可以,但要想理解一篇复杂的议论文对于我来说就有些望尘莫及了,因为在学校时我从来没有学习过这种语言。杂志里有一个关于老年人安乐死的长篇大论,即使是只看懂了一半也已经够吓人的了。
在战争新闻中,有一段关于我们这次绑架行动的报道,在这里它被描述为一次被叛军伏击的维和警察行动。我想,这本杂志不会在哥斯达黎加卖出很多。也许他们在那儿出版了不同的版本。
这是一本有趣的杂志,里面的广告在美国的某些州会被视为非法色情的。如果晃动纸页,可以看到纸间有六种不同的影像在急速地闪动。像大多数的男性读者一样,我猜我找到了一种有趣的晃动纸页的方法,这种方法最终使我沉沉睡去。
七点钟时我到了候诊室,在里面看了一个半小时的无趣杂志后,斯潘塞医生终于来了。他一头金发,个子很高,说的英语带有如墨西哥式蘸酱般浓重的西班牙口音。
“先到我的办公室来。”他拉起我的手臂带我穿过大厅。他的办公室很简陋,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已经坐了人。
“马蒂!”
他点了点头,“海斯跟你通话之后,又给我打了电话。布雷兹也提到了我。”
“很荣幸您能来这里,拉林博士。”斯潘塞在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我坐在另一把硬椅上,“那么我们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定向纳米手术,”斯潘塞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但是还有选择,”马蒂说,“从技术上讲。”
“不是合法的。”
“我们可以钻空子。”
“谁能告诉我你们在谈论些什么吗?”
“自主的角度来说,”马蒂说,“墨西哥的法律比美国的缺乏自由性。”
“在你们的国家里,”斯潘塞说,“她拥有的是选择继续做植物人的权利。”
“这个表达不错,斯潘塞医生。另一种表达方式则是,她拥有选择不必去冒失去生命或者心智变得不健全的危险的权利。”
“我不懂你们说的话。”我说。
“你不需要明白。她已经接受了接驳植入术,朱利安!不动一块肌肉她也可以过上充实的生活。”
“那是有违道德的。”
“那是一种选择。纳米手术要担很大风险。”
“不是很大。没有太大的风险。或者说风险很小(西班牙语),与接驳一样。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二的康复率。”
“你指的是百分之九十二的存活率。”马蒂说,“完全康复率又是多少呢?”
他耸了两下肩膀,“这些数字不代表任何事情。她很健康而且还算年轻,手术不会要她命的。”
“她是个才华横溢的物理学家。如果她醒来之后脑部受到损伤,那跟没有恢复没什么两样。”
“在没有安装接驳插件之前,我已经跟她解释过这一点。”他挥了挥一份五六页纸的文件,“在她签订这份免责文件之前。”
“你为什么不与她接驳起来问问她?”我说。
“没那么简单。”斯潘塞说,“她被接驳上的第一个瞬间,一切都是全新的,新的神经通路逐步形成,神经网络增长……”他用一只手做了个手势,“神经网络的增长速度不是一般地快。”
“它以指数速率增长,”马蒂说,“她被接驳的时间越长,她获得的经验越多,要想逆操作的难度也就越大。”
“那么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去询问她的意见的原因。”
“在美国你必须要询问,”马蒂说,“病人有完全的知情权。”
“美国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如果我与她接驳起来,”我说,“我可以迅速地与她接驳,再迅速地断开(西班牙语)。拉林博士比我接受接驳的时间要长,但并不像我们机械师那样天天使用。”
斯潘塞听完之后,皱了皱眉头,“一个军人。”
“是的……我想这倒是真的。”他向后靠了靠,犹豫了一下,“不过,这仍然是违法的。”
马蒂看了他一眼,“这从来就不算是违法的。”
“我以为你会说‘通融’。对某些外国人,法律可以网开一面。”马蒂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做了一个完全明白的手势,“嗯……倒不是贿赂之类的。有些官僚机构需要打理,还要交税。你们两人谁有……”他打开了一个抽屉说,“poder。”
抽屉里传出了翻译后的声音,“委托书。”
“你们有她的委托书吗?”
我们彼此对望了一下,然后一起摇了摇头,“对于我俩来说这事来得很突然。”
“她没有得到很好的建议。这本应该是她要做到的。你们两人中有哪位是她的未婚夫吗?”
“可以说有。”我说。
“好。”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张卡片递了过来,“九点以后去这个办公室,这个女人会签发给你一张临时的责任指派书(西班牙语)。”他把这话对着抽屉重复了一遍,“哈利斯科法律后果临时指派声明。”抽屉将他的话翻译了过来。
“等等,”我说,“这样就允许一个人的未婚夫授权医生对她进行有生命危险的手术了?”
他耸了耸肩,“兄弟、姐妹也可以。叔叔、阿姨、外甥都可以。只有当事人无法自己决定命运的时候才这么做。每天都会有像哈丁教授这样的情况发生。如果算上墨西哥城和阿卡普尔科,每天有好几个。”
现在我明白了:选择性外科手术肯定是瓜达拉哈拉外汇收入的最重要来源之一,也许整个墨西哥均是如此。我把卡片翻过来,英语的这一面写着:“遵照墨西哥法律体系。”
“要花多少钱?”
“也许是一万比索。”折合五百美元。
“我可以支付这笔钱。”马蒂说。
“不,让我来。我是她的未婚夫。”我的薪水也是他的三倍。
“谁都可以。”斯潘塞说,“你们把许可文件带回来找我,我建立接驳。但是,事先要准备好要问的问题,找到答案后立刻断开接驳。那样一切都会变得更简单、更安全。”
但是,如果她要我逗留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找到律师花费的时间几乎与我从得克萨斯到瓜达拉哈拉一样长,他们更换地址了。他们的新寓所平淡无奇,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破旧的沙发,但他们确实拥有各种各样的文书文件。我最后拿到了一张有限授权委托书,授权我可以做出医疗决定。这多少令我有些惶恐不安——多么简单的过程啊。
我回来后,直接到了B号手术室,这是一个白色的小房间。斯潘塞医生已经同时为阿米莉亚准备好了接驳操作和外科手术。阿米莉亚躺在一张轮床上面,两只手臂上各连有一根输液管。一根细缆从她的脑后引到桌子上的一个灰色盒子中,另一个插座缠绕在细缆的顶端。马蒂正坐在门旁边的椅子上打瞌睡。我一进去,他就醒了。
“医生呢?”我说。
“后面(西班牙语)。”
他就站在我的身后。“你拿到文件了?”我把委托书递给了他。他匆匆地扫了一眼,把文件折起来,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他轻触着阿米莉亚的肩膀,然后把他的手背放在她的脸颊上,然后再移到前额,古怪得就像一位母亲才会做出的动作。
“对于你,你知道……这事不会那么简单。”
“简单?我把三分之一的生命用在——”
“接驳,我知道(西班牙语)。但是,不是跟某个以前从没有接受过接驳的人,也不是跟某个你所爱的人。”他指了一下,“把那把椅子拿过来坐下。”
我照着他话做的时候,他在几个抽屉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卷起你的袖子。”
我卷起了衣袖,他用一把剃刀刮掉了我手臂上的一小块汗毛,然后揭开表皮贴上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镇静剂?”
“不完全是。但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有镇静作用,使你安定下来。它能缓解刺激,即第一次接触时的冲击。”
“但是,我已经经历过几十次第一次接触了。”
“是的,但都是在你的军队已经控制了你的……应该叫什么?循环系统。那时候你已经被麻醉了,现在你也同样需要被麻醉。”
这话就像软软的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一样。他听到我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西班牙语)?”
“继续吧。”他展开缠绕着的电缆将插件塞入我脑部的插槽中,我听到金属碰撞发出的咔嗒声。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打开了开关。
阿米莉亚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又体验到了熟悉的双视觉感受,我一边看着她,同时也看到了我自己。当然,这感觉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我通过她的感觉间接地捕捉到了她的疑惑和惊慌。亲爱的,这会变得很容易,坚持一下!我努力向她展示如何区分开两个图像,这种精神上的转变比使眼睛散焦更容易一些。过了一会儿,她熟悉了情况安静下来,试着开口说话。
你不需要用语言陈述,我用感觉向她传递信息,只需要想着你要说的话就可以了。
她请求我触摸自己的脸,然后让我的手一路缓慢下滑到胸部再到大腿的上部,最后落到我的生殖器上。
“九十秒了,”医生说,“快一点(西班牙语)。”
我享受着奇妙的探索之旅。这感觉不像是失明与可视之间的区别,真的,它就好像你一辈子都戴着厚重的有色眼镜,其中一只镜片还是不透明的,而突然间它们都不见了,一个光明、奇妙和多彩的世界呈现在你的眼前。
我想你已经习惯了,我向她传递感觉。这就像另一种看世界的方法,另一种存在方式,她回答。
我在一瞬间释放出我的格式塔,告诉她她可以做出的选择,以及接驳时间过长的危险性。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答复了我。我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缓慢地将她提出的问题说给斯潘塞医生听。
“如果我把接驳插件移除之后,脑损伤到了使我无法工作的地步,我是否还能重新安装上插件?”
“如果有人为此付钱的话,可以。不过你的知觉会萎缩。”
“我可以付钱。”
“你俩之中的哪一位?”
“朱利安。”
仿佛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后,她才通过我说道:“那么,我现在可以移除它。但是有一个条件。首先我俩要用这种方式做爱,接驳情况下发生性关系。”
“绝对不行。你们交流的时间每多出一秒,就会增加一分风险。如果你们那样做的话,你可能永远也恢复不了正常了。”
我看见他伸出手去关开关,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秒钟。”我站起来吻着阿米莉亚,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刹那间,共享的喜悦之情汹涌而至,然后,随着开关发出一记咔嗒声,她的影像消失了,而我正满面泪痕地亲吻着一动不动的她。我像一条瘪下去的空袋子一样坐了回去。医生中断了我们的接驳,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那股突如其来的情感中包含着“无论有什么样的风险,这值得去做”,但是,这感觉到底是来自于她还是我或者同时来自于我们俩,我不得而知。
身穿绿色制服的一男一女推着满满一推车的设备走进屋里。“你们两个人现在得离开了。十点再回来,还有十二个小时。”医生说。
“我想在手臂消毒后留下来观看手术。”马蒂说。
“很好。”他用西班牙语让那个女人给马蒂找一件手术服并带他去清洁室。
我顺着走廊走出了诊所。天空因为污染而呈橘黄色;我用最后一点墨西哥币从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只防护面罩。
我想我应该一路走下去,直到找到一个货币兑换商和一本城市地图。我以前从没来过瓜达拉哈拉,甚至都不知道市中心的方向是哪边——在一座比纽约大上两倍的城市里,知道或不知道这一点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离开被阳光照射的地带。
医院附近挤满了乞丐,他们声称自己需要钱来买药接受治疗——这些人把他们患病的孩子推到你的面前,或者向你展示他们的伤口和残肢,其中有些男人颇具侵略性。我用笨拙的西班牙语大声地呵斥着吓退他们,同时也有些沾沾自喜,因为我贿赂了边境守卫十美元,被允许携带刮刀入境。
那些孩子看起来虚弱而又绝望。生活在墨西哥北部毗邻国家美国,我本应该更多地了解一些它的情况,可是却没有,不过,我确信,这里应该存在着某种形式的公费医疗制度。很显然,该制度并不针对所有人。就像我们通情达理地按计划分配给他们的那些纳米炉的施舍一样,我想,站在供应队伍前列那些人并不是靠抓阄来确定他们的位置的。
一些乞丐公然无视我的存在,甚至用他们自以为我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说着带种族歧视的词语。世界已经改变了很多。当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曾经游览过墨西哥,我的父亲,他在美国南方长大,曾因为这里没有种族歧视而感到高兴。那时,当地人对待我们就像对待其他外国佬一样。我们把墨西哥人的种族偏见(西班牙语)归罪于恩古米,但美国方面也应该担负部分责任。对于墨西哥的现状,美国应当引以为戒。
我来到一条八车道的大街上,慢吞吞的车辆堵塞了交通,我转向右边的路口。这里的每个街区上甚至连一名乞丐都没有。经过一片满是尘土、喧声震天的低收入住宅区后,我来到一个大型的停车场,车场下是一个地下商业中心。我通过了安检入口,又花掉了五美元留住我的刀子,然后顺着人行道朝主层走去。
这里有三家货币兑换亭,提供的汇率彼此略有不同,佣金比例也各不一样。我在脑子里算了一下,结果不出所料,对于平常的小额货币兑换来说,提供最低汇率的商家实际上能够提供最好的交易。
我饿得要死,找到一家酸橙汁腌海鲜店点了一份章鱼——是一些带有一英寸长触角的小章鱼,顺便要了几张玉米饼和一壶茶。吃完后,我离开饭店想去找些乐子。
在一排房子中有六家接驳店,提供与美国略有不同的冒险类接驳服务:被一头公牛顶撞——还是不必了(西班牙语);在接驳中体验或接受变性手术,两者均可;在分娩时死亡;重新体验耶稣的受难。提供该种体验的地方排起了一条长队,今天一定是个神圣的日子——也许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神圣日。
这里还有些总可以吸引那些娘娘腔男人的东西,其中有一家提供在“你自己”的消化道里的时间加速之旅!千万别让我去。
这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商铺和货棚,就像把波特贝洛扩大了一百倍一样。那些自动分配给普通美国人的日常用品,在这里必须用货币购买——而且价格也不固定。
这种场面就像绕着波特贝洛转悠看到的一样熟悉。家庭主妇们,也有几个男人,每天早晨来到市场(西班牙语),围绕着一天的供应品讨价还价。在这里,到了下午两点还有很多这样的人。在外人看来,好像一半的货摊都发生了相当激烈的冲突,人们提高嗓门,挥舞着手臂。但是,对于商贩和顾客这样的人来说,这其实只不过是社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你是什么意思,这些一文不值的豆子卖十个比索?上星期还只卖五个比索,而且质量都是上乘的!”“你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老太太。上星期卖的是八个比索,而且是因为都蔫了才不得不处理掉的!现在这些豆子是豆子中的极品!”“我可以给你六个比索。我需要豆子做晚饭,我母亲知道怎么样用苏打水泡软这些豆子。”“你母亲?把你母亲叫过来,她会付给我九个比索的。”等等诸如此类的争辩。这只是开头的寒暄,真正的战争会在七个比索与八个比索之间展开。
海鲜市场是个有趣的地方。这里的海产品种类比在得克萨斯商店里能找到的多得多——原产于寒冷的北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大鳕鱼和鲑鱼,色彩亮丽、造型奇特的珊瑚鱼,蜿蜒游动的鲜活的鳗鱼,还有一箱箱的日本虾——所有这些水产品都是在城市里各种各样的容器中通过克隆和强制培育而生产出来的。当然,市场中也有一些稀少的本土鲜鱼——大多是产自查帕拉湖的银鱼——比大多数的外来海鲜要贵上十倍。
我买了一小盘海鲜——小银鱼,太阳晒干后用卤汁浸泡好的,配上酸橙和呛辣椒——即使我不是黑人,也没有打扮成美国人的样子,别人也可以从中看出我是一名游客。
我数了数剩下的比索,开始为阿米莉亚寻找一件礼物。我因为给她买珠宝使我们陷入了这样的烂摊子里,可不能再给她买民族服饰了。
一个现实而恐怖的想法蹿进了我的脑海,告诉我应该等到手术结束后再做决定。但我还是决定要买件礼物,不管怎样,这件礼物虽然是买给她的,却更像是买给我自己的。这也算是用一种商业的手段来替代祈祷吧。
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旧书摊,里面有纸张印刷书籍和早期版本的电子书,其中的大多数还带有已经过时几十年的电源和格式。这些是为电子古董收藏者准备的,而不是为读者们准备的。
这里确实还拥有两架子的英文版书籍,大多数是小说类的。或许她会喜欢上某一本的,但是这又给我出了个难题:如果一本书出名到我都可以认出书名的话,那么她很可能已经拥有此书,或者至少已经读过此书了。
我浪费了大约一个小时去做决定,阅读这里摆着的每一本我没有听说过的书的前几页。
最后,我选择了雷蒙德·钱德勒所著的《漫长的告别》,这是一本好书,况且还是皮革封面(上面印着“午夜谜团俱乐部”的浮雕图案)。
我坐在一处喷泉边读了一会儿。这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书,是一次时光之旅,不仅仅因为书中的内容和写作的手法,还因为书本的外观形象——厚重发黄的纸张,皮革封面触摸时给人的感觉,以及书中淡淡的霉味。如果这封面上的皮革是真的话,那就应该是某只已死去百年的动物皮了。
不过,大理石台阶并不是那么舒服——我的两腿从屁股到膝盖之间都麻木了,所以我又起身游荡了一会儿。在地下二层里有很多更加昂贵的商铺,但其中也有一组提供接驳服务的摊位,便宜得几乎像是免费服务,它们是由旅游社与不同的国家共同赞助的。只用了二十个比索,我就在法国待了半个小时。
那是一种奇特的体验。语音提示用的全部是快节奏的墨西哥式西班牙语,我很难听得懂,不过除声音之外的部分没有什么两样,这是理所当然的。我绕着蒙马特区转了一会儿,然后懒洋洋地躺在一艘慢悠悠的游船上,从波尔多区漂流而过,最后坐在勃艮弟的一家酒馆里,享受着醇厚的奶酪和各种各样的美酒。当接驳结束后,我又开始饿得要命了。
在接驳摊位的正对面就有一家法国餐厅,但是,我甚至连菜单都不用看,就知道那里的饭菜对于我来说太昂贵了。我重新回到上一层,找到了一处有很多小桌子、音乐也不太吵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盘子墨西哥卷饼。之后我洗了手,在那里喝了一瓶啤酒和一杯咖啡,看完了手里的书。
看完这本书的时候才八点,还有两个小时才能探望阿米莉亚。我不想在诊所附近待着,但随着时间从傍晚推移到夜色深沉,商业中心的吵闹声越来越让人不堪忍受。六个马里亚奇乐团演奏着音乐,夜总会里发出的刺耳的叫喊声和隆隆的现代歌舞声,竞相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一些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女人坐在一家伴游服务的窗口处,其中三人戴着调节按钮,这意味着她们都安装了接驳插件。这将是消磨掉剩余两小时时间的最佳方法——接驳做爱并为此内疚。
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在住宅区附近闲逛,尽管这片地区破旧不堪且有一些恐怖,因为身上携带了刮刀,所以我仍然相当自信。
我在医院商店里挑选了一束鲜花,因为要关门了,所以打了半价,然后直接去候诊室等待。马蒂在那里,与一个便携式终端接驳在一起。我进去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朝着一个拾音器默念了些什么,然后断开了接驳。
“看起来情况很好,”他说,“比我预料的要好。当然,在她醒来之前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她的多相位脑电图看起来不错,对于她来说是正常的。”
他的语气透露出了某种担忧。我把鲜花和书放在一个散落着杂志的低矮塑料桌上。“还有多长时间她才能醒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半个小时,十二点。”
“医生在吗?”
“斯潘塞?不在,手术结束后他就回家了。我要了他的电话号码,如果……以防万一。”
我坐得离他非常近,“马蒂,你跟我隐瞒了些什么?”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的目光平和,但他的嗓音还是暴露了些什么,“你想看拆掉接驳插件的录像吗?我敢保证你会吐出来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他耸耸肩,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从最基本的角度来说,在……她不会死去,她可以行走和交谈。但她会不会还是那个你爱的女人呢?我不知道。脑电图无法告诉我们她是否能进行数学运算,更不要提代数、微积分,以及你们这些人从事的那些东西了。”
“上帝啊。”
“但是听着,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濒临死亡的边缘。如果她的情况再糟糕一点的话,那么你接到电话时要讨论的就是该不该摘掉她的呼吸器的问题了。”
我点了点头,接待处的护士也说过相同的话。“她可能甚至都认不出我来了。”
“她也可能还是那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女人。”
“因为我的缘故脑袋上多了一个洞。”
“听着,那只是一个无用的插件,并不是一个洞。拆掉接驳插件后我们又把它重新放了回去,以最大程度减轻她周围脑组织受到的压力。”
“但是它并没有接通。我们不能——”
“我很抱歉。”
一个脸都没刮的护士走了进来,因为疲劳而显得很消沉,“克莱斯先生?”我举起了一只手,“201房间的病人要见你。”
我朝走廊走去。“别待太长时间。她需要睡眠。”
“好的。”她的门是开着的,在房间里还有另外两张床,但都是空着的。她的头上缠着一圈纱布,眼睛紧闭着,被单拉到了肩膀的位置。身上没有输液管和电线,这倒让我感到吃惊。在床的上方有一个监视器显示了她的心跳的波动,那些线条就像锯齿形的钟乳石。
她睁开了双眼,“朱利安。”她从被单里面抽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我们轻轻地互吻了一下。
“我很抱歉它没有起作用。”她说,“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对这次的尝试感到后悔。永远也不。”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我的双手揉搓着她的手。
“我想我……没有损伤。问我一个问题,一个科学问题。”
“嗯……阿伏伽德罗常数是多少?”
“噢,去问化学家。它是1摩尔的物质所含的分子数。如果你想知道一只犰狳的所有分子数嘛,那叫做犰狳常数。”
很好,如果她还可以开荒唐玩笑的话,大体上就已经恢复了正常。“介子激发质子的δ共振波峰的周期是多少?”
“大约在10到-23之间。来个猛烈点的?”
“你对每个男人都那么说?”她虚弱地笑了笑,“听着,你先睡上一觉。我去外面。”
“我会没事的。你现在就回休斯顿吧。”
“不行。”
“那么,再待一天。今天星期几,星期二?”
“星期三。”
“你明天晚上必须回去替我参加研究课。高级研究课。”
“我们明天早晨再谈。”很多人都比我更有资格指导研究课。
“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会把事情办好的。”最少我会打个电话解决此事,“你现在先睡一会儿。”
马蒂和我去了地下室的酒吧。他要了一杯浓布斯特洛——为自己提神,等待凌晨一点半的火车;我要了一瓶啤酒,结果发现啤酒里不含酒精,是为医院和学校特别酿制的。我跟他讲了关于“犰狳常数”和所有的事情。
“看起来她完全恢复正常了。”他品尝着他的咖啡,又加了两块糖,“有时候人们会失去一些记忆,暂时不会察觉到。当然并不是全部丢失。”
“是的。”一个吻,一次触摸,“她还记得接驳的那几分钟吗,三分钟?”
“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他谨慎地说,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两盒录像带放在桌子上。
“这些是她住院记录的完整拷贝。我本不应该拥有它们的;它们花掉了比手术本身更多的钱。”
“我可以帮你支付——”
“不用,用的是批下来的钱。问题在于,她的手术失败必有其原因。肯定不是因为斯潘塞医生方面缺乏技巧或者疏忽所致,但是确实存在一个原因。”
“可以逆转?”
他摇了摇头然后又耸了耸肩,“已经发生了。”
“你是说可以重新安装?我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因为很少执行这种操作。通常情况下不值得冒险。如果取出插件后病人仍然处于植物人状态的话,他们就会尝试这种方法。这也是重新建立他们与世界的联系的机会。”
“以目前的技术发展水平来看,无论是从技术上还是从科学上来说,布雷兹如果用这种方式都太危险了。但是,科技始终不停地进步着,也许有一天,如果我们发现了错在哪里……”他呷了一口咖啡,“也许不会有这么一天,最少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几乎所有的研究基金都是军队提供的,而他们对这一领域的研究并不热衷。如果一个机械师的插件安装失败了,他们只需征募别人就可以了。”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决定不再为此而冒险了,“她现在已经完全断开连接了吗?如果我们接驳在一起,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吗?”
“你可以试一试。可能仍然存在着与一些低级神经中枢的链接。各处的神经元——当我们把插件的金属芯子重新放回原处时,其中的一些神经元会重新建立链接。”
“值得一试。”
“不要期望什么。跟她情况类似的人可以去一家接驳商店租一份极端的体验,比如说死亡之旅,但是,他们能感觉到的只是如梦幻般微弱的信号,并不能感觉到任何有形的事物。如果他们不通过媒介直接与一个人相接驳的话,不会有任何真实的效果。如果他们期待某事发生的话,或许会有些安慰的效果。”
“帮我一个忙,”我说,“别告诉她这些。”
朱利安还是妥协了,他坐火车返回休斯顿,在粒子研究课上代替阿米莉亚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学生们对于这样一位意料之外的年轻博士后代替布雷兹博士出席研究课一事倒并不关心——会议之后,他又赶午夜的火车回到了瓜达拉哈拉。
结果阿米莉亚第二天就被准许出院了,用救护车送往校园内的一个疗养所。诊所不希望一个处于观察期休息的病人在星期五占用一个颇有价值的床位;他们的大部分出高价的主顾们都在那天登记入住。
他们允许朱利安与她一道返回,主要是为了看护她的睡眠。当距离休斯顿还有半个小时车程的时候,镇静剂的药性开始逐渐减弱,他们聊起了手术的话题。在关于如果他们以后接驳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这一话题上,朱利安尽量设法不去骗她。他知道她会很快明白一切,到那时,他们就得处理他们的希望与失望之间的落差了。他不想让她仅仅基于那美妙的瞬间接驳便在头脑中构造出一些超凡的画面。可能发生的最好情况也要比那瞬间的接驳差很多,甚至很可能什么效果也没有。
这个疗养院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在一个有四张床位的“套间”里,阿米莉亚占用了最后一张可用的床。屋里剩下的女人们岁数要比她大上一倍,都是这里的长期或永久性病号。朱利安帮助她搬了进来,当看出他显然不仅仅是为她工作的人之后,屋里的两个老女人对于他们之间的种族和年龄差别露出了夸张的惊恐表情。第三个女人是个瞎子。
现在,他们的恋情已经公开了。这也是这次麻烦带来的好事,如果说对于他们的职业生涯来说不算是好事的话,至少对于他们的私生活来说还算不错。
钱德勒的书让阿米莉亚非常开心,她原来还没有读过那本书。看起来她更愿意静静地待着,并不想花太多的时间聊天。
当然,星期五的晚上朱利安依旧去了他们的茶话会。他决定最少推迟一个小时才在俱乐部露面,这样马蒂就可以告诉其他人有关手术的消息,并揭开他与阿米莉亚之间那并不纯洁的真实关系——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于那里的所有人来说还确实算得上秘密的话。固执的海斯就知道此事,但从来也没表露出来。
在赴周六特别夜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自从那天从波特贝洛回来看完门缝下面的纸条后,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查看自己的邮件。海斯的一个助手详细地写了一份他与阿米莉亚错过的事务清单,那需要花几个小时来研究。还有一些表示关心的留言,大部分是他在那天晚上见到的人留下的。这种事情一向传播得很快。
他还收到了父亲的留言,这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乐趣。父亲在留言中说,他打算从夏威夷返家的路上顺便来看看儿子,这样朱利安就可以更好地了解“苏茜”,他的新婚妻子。意料之中的是,朱利安的母亲也在电话中留了信息,说想知道他在哪里,是否介意她来这里躲避最后一段时间的坏天气。当然了,妈妈,你和苏茜会相处甚欢的;想想你们之间有多少共同点吧。
这种情况下,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实话实说。他接通了母亲的电话,告诉她如果她想来就来吧,但他的父亲和苏茜会在同一时间前来拜访。当她从这个消息中镇定下来后,他简短地总结了一下过去四天的混乱经历。
在他说话的时候,电话屏幕上母亲的表情显得异常古怪。她是在有声无影的电话时代里成长起来的,从来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下意识地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表情。
“这么说,你对那个老女人是非常认真的。”
“白色人种的老女人,妈妈。”朱利安对他母亲的愤怒一笑了之,“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多么的认真。”
“白色,紫色,绿色,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孩子,可她才仅仅比我年轻十岁。”
“十二岁。”
“噢,谢天谢地,十二岁!难道你不明白周围的人会认为你是多么的愚蠢吗?”
“我只为现在我们之间的恋情不再是个秘密而感到高兴。如果在周围人的眼里我们显得愚蠢的话,那么好,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们的。”
她的目光移开了屏幕,“我就是那个傻子,也是个伪君子。做母亲的不得不担心啊。”
“如果你来见她一次,你就不会再担心了。”
“我会的。好的。你的父亲和他的玩伴离开你那里回阿克伦后,你就给我打电话——”
“是哥伦布,妈妈。”
“管它是哪儿呢。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商量一个时间。”
他看着她的图像慢慢消失,摇了摇头。她都这样说了一年多了,但总是被各种原因耽搁。无可否认,她的生活确实很忙碌,现在还在匹兹堡的一所大专院校担任全职讲师。但是,显然这一切并非忙碌所致。实际上她一点也不愿意失去她的小宝贝,而且被一个老到足可以做她妹妹的女人夺走他简直是荒唐可笑的。
他曾经跟阿米莉亚谈过一起去匹兹堡拜访母亲的事情,但她说她不想强人所难。有些事情想说服她同样不容易。
这两个女人对于他的机械师工作也持完全不同的态度。他在波特贝洛工作的日子里,阿米莉亚始终表现出一种病态的担忧情绪,自从大屠杀事件过后就更糟糕了;而他的母亲则只把它当成一种他不得不做的愚蠢的第二职业,即使这份工作已经妨碍了他真实生活中的事业。他的母亲好像从来不会对战场上发生的任何事情感到好奇,而阿米莉亚则以一个战争男孩般的执著一点不漏地跟踪着他所在单元行动的每一次报道。(她从来也没有承认过这点,朱利安认为这是为了减轻他的顾虑,但她常常无意中问到一些仅凭观看新闻报道无法发现的问题。)
朱利安恍然大悟般地想到海斯,或许系里的每一个人都从他离开的日子里阿米莉亚的反常表现看出或猜测到他们之间必有隐情。当他俩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会非常努力(同时又自得其乐)地扮演“只是好朋友”的角色。但也许他们的观众早已经看过了剧本。
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他急于赶到俱乐部看看人们对于这条新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是,如果要给马蒂留下足够的时间挑明一切的话,他还得再等上几个小时。他并不想利用这段时间来工作,甚至都懒得回复邮件,所以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让电视机自动搜索起频道来。
这台电视内置了学习程序,对他做出的每一次选择进行分析,从那些他喜欢的内容中建立一个优先选择目录,用来对一千八百多个可用频道进行搜索。这东西有一个缺陷,即你无法与学习程序进行沟通,它唯一的输入信号就是你做出的选择。大概在朱利安应征入伍的第一个年头,也许是想逃离现实,进入一个黑白对立、是非分明的世界里,他不由自主地观看了一些一个世纪前的电影,所以现在这个东西自动搜索时,总会尽职尽责地找出一堆吉米·斯图尔特和约翰·韦恩的片子,朱利安通过观察作出客观的判断:对着它大喊大叫也无济于事。
亨弗莱·鲍嘉主演的《人人都上里克酒店》。重新搜索。吉米·斯图尔特的《史密斯到华盛顿》。重新搜索。《月球登陆车眼中的南极之旅》。在几年前他就看过很多遍这个节目了,但是再看一遍仍然其乐无穷。这也有助于对这台机器重新进行编程设置。
主要生长在南美洲雨林中,卷尾猴的一种。喉部有声囊可大声吼叫。在自身领地遇到威胁时,雄性吼猴会通过吼叫警告对方,吼声震耳,可以传到将近五公里以外的地方,据说是陆地动物中叫声最响的。——译者注
1英里=1.6093公里。——编者注
西班牙语国家常用姓氏。——译者注
1英寸=2.54厘米。——编者注
泰戈尔《飞鸟集》中的诗句。——译者注
巴哈马联邦位于西印度群岛最北部,由700多个岛屿和2000多个珊瑚礁、岩礁组成,总面积13935平方公里。——译者注
哈佛大学的创始人。——译者注
墨西哥一城市名。——译者注
国际科技界近年来提出的新概念,目前尚无统一的定义,就其研究特点来看,主要表现为:投资强度大、多学科交叉、需要昂贵且复杂的实验设备、研究目标宏大等。——译者注
1856年,美国内战中,南部联军的李将军在弗吉尼亚州阿波麦托克斯向北部联邦军队的格兰特将军投降。——译者注
肯尼亚首都。——译者注
美国第三十七届总统(任期:1969-1974)。——译者注
20世纪40年代,美国肯塔基州的山区出现了乡村音乐的一个分支,叫蓝草音乐。这是一种节奏轻快,令人愉悦的音乐形式。——译者注
一种脑力游戏。——译者注
卡尔·冯·克劳塞维茨(1780-1831),普鲁士将军,军事理论家。——译者注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空军敢死队,队员驾驶飞机撞击目标,与之同归于尽。——译者注
小说的主人公名。——译者注
中美洲巴拿马运河两侧。——译者注
产自印度的天蓝色宝石,是已知最大的蓝色钻石,据说它给每位拥有者带去死亡和绝望。——译者注
指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中替外国资本家在本国市场上服务的中间人和经理人。——译者注
作者虚构的政权。——译者注
法国顶级葡萄酒庄园。——译者注
一种带有条纹和多种颜色的玛瑙,常被用来制作饰物。——译者注
继电器是一种电子控制器件,在电路中起着自动调节、安全保护,转换电路等作用。——译者注
墨西哥州名。——译者注
墨西哥城市名。——译者注
一种不同于轮椅的装置,可以调整高低和体位,但不能移动。——译者注
心理影像、意念集合。——译者注
墨西哥美食。——译者注
墨西哥最大的湖泊。——译者注
巴黎的一个区。——译者注
墨西哥传统音乐乐团,主要使用的乐器有小号、曼陀铃、吉他、竖琴以及小提琴等,所演绎的曲目通常较为热烈。——译者注
古巴咖啡。——译者注
二十世纪初美国的银幕偶像。——译者注
二十世纪初美国好莱坞巨星。——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