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

我在莫干山筹办战时临时中学之际,一日的傍晚,佣人拿进一张纸条来,说有三个女客看我;纸条上有铅笔写的名字:高君珊、曾季肃和季肃的女儿曾弥白。季肃我曾与她在辛亥共过事,久未相见;君珊二三年前在北平教,曾晤及;弥白还是幼时见过一次。我在膺白丧后,忍耐一时,要大恸一次,这日恰又在大恸后,面目浮肿,甚怕人见,而她们三位已经进来。我不像平日多说话,君珊问了我“临中”的事,她们是假日由杭州来山,即日回去。

从汉口、香港回到上海,我与德容、熙治、大纲住在赛伏公寓。湛侯五舅一家亦已由杭州迁沪,他家孩子一向在杭州读书,舅母君辉对儿女教育很认真,学校里的人亦都认识她。一日,她告诉我有杭州女中的朱文央君去访她,为杭女中在沪复课事,要她介绍晤我。她觉得我已经着手的事,负担甚重,我的性情,答应一分,心里要负责二分,此时不可再加重我担子,她先自代我向朱君解释谢却了。德容在金陵女大与弥白同学,在上海又同在东吴大学借读,一日问我可否将住址告知弥白,季肃要来看我。战时谨慎,我的公寓甚小,故曾戒熙治、德容勿携朋友来。

季肃来访我,我已搬到麦尼尼路,她告诉我,杭女中同人避难到过龙游,一部分又到上海,拟在上海开学,望我参加其事。我很率直劝她,上海非办学之地,租界不定靠得住,“此时”与“此地”均不相宜。至于我个人,除上述理由外,能力有限,不敢参加,亦很清楚地谢却了。以后,季肃有时电话,有时来访。我们不但辛亥共过事,共事时离家的情形亦相仿佛:我含泪托性仁以双亲之事;她不敢面别老母,出门后向邮筒投一别母之函。我在爱国女学读过一学期的国文专修科,这班底都是季肃的同学,所以我耳朵里和她一样,彼此未见面先闻过名字,她和君珊和我都是做过蒋竹庄(维乔)先生弟子。

一日,季肃又电告,杭女中同人相议“解散”与“复课”不止一次,终于师生皆泣,情不能已,决定开课。杭女中本属省立,季肃系教导主任,此时拟改为私立,季肃为校长。她与同人所拟之开办费数目,亦告诉了我。我没有在上海办学经验,比之庾村,觉其估计过于简单。然不忍拂其意,对国难中女子热心教育更十分敬佩,愿尽一臂之力,筹半数。

私立杭女中在上海法租界,借一个小学的几间教室,下午二时起,上半日课,开起学来。抗战时,苏浙两省迁沪开学的学校,借教室和上半日课的办法,甚普遍。招生广告,能全日上课者都特别声明,以资号召。杭女中改为私立,须组织校董会,重行立案,校董而兼教职的曾季肃、王元璋、王元琪、吴之微、姚韵漪、陆仰苏六人,和不兼教职的校董黄九如、朱文央二君,同来访我。他们都是省立杭女中旧人,其中只陆仰苏(钦轼)一人是男子。我被邀参加校董会,且被推为董事长。除我之外,另一位不与杭女中有关的校董为高君珊,时在重庆中大任课。立案先要有发起人,同人推季肃和我二人,于是我又成为发起人。全部校董都分担开办费,除君珊与我,都兼教课。薪水甚薄,季肃第一年所受校长薪水,除去她担任之费,每月不过十余元,她兼课不兼薪。

我提议,何不向浙江省教育厅立案?我一向以为杭州的风气比上海好,她们愿在上海立案。战时,邻近几省的教育厅、教育局都在上海留有办事处。私立杭女中,向上海教育局办事处接洽立案,时期甚久,约晤地点常在“茶室”等类,表格填之又填。照章私立学校须有若干数月公债作基金,我拿出自有之公债票,照数借用。我不知盖了多少图章,对季肃说:“事至此,瞎着眼睛盖章。”立案终无消息,而办事处已经介绍教员。于是同人商量,改计向重庆临时首都教育部立案,请君珊代表接洽。我写过一封信,请有关当局早予核准,维持此向心力。教育部职员葛成慧,与君珊、季肃和我均同过学,给许多指点和帮助,后来我们请她亦参加校董会,她不肯;她是先学产科,后来考取官费留美学公共卫生的。

在决定远向重庆教育部立案之际,我们想到杭州女中虽加上“私立”二字,总带着地方性,何不改名,一劳永逸。同人相与拟名称,季肃不主张迂阔或夸大,电话又到吾家。我尊重同人从杭州辗转到沪一段历史,第一期的师生都同此历史,因此从杭州地理、历史想,提拟“南屏”二字,同人一致赞成。从此“南屏女中”一个名称,印在千百个同事同学心上,永远觉其可爱,感到光荣,我无论在地角天涯,不忘记她。民国廿九年(一九四〇)的元旦,君珊由重庆电告立案核准,遂以此日为南屏诞日,年年在此日举行校庆。季肃与我相约,各服务十年,她为校长,我为董事长,时时留意与培养后继人。

学生不满足于半日上课,屋主的严格更令人不快,时间未到,逢天雨,南屏学生只能候在门外,教职员没有固定办公与休息处。一日,季肃来电话,有镇江中学将迁居,房子出顶,明早九时前须决定,言下甚急,我听得出她要我去看,我极少出门,亲友家有事均熙治或大纲代致人情。我虽然已经是南屏发起人与董事长,然事皆季肃电话或来访决定,还始终没有到过校门。这日为时间紧迫,我匆匆答应,借了亲戚的车,独自到校,由当时惟一男教员陆仰苏君偕往看屋,一路洼地泥泞,陆君频频以手电筒探路,始步行到镇江中学。看后区域和顶费都不合,未成议。我所以独自作此行之故,倘合适,我将大胆决定也。

我家里大纲和仰先嫂看我认真,都对南屏热心起来,每日注意报上招租广告。租金尚可,顶费都大得惊人,上海二房东在国难中以顶费剥削人而获利者不在少数。南屏觅屋久而不得。适大纲工作的一家绸厂附近,有孙姓租地造屋,有可容四五百人之厅,有楼足够作教室,有小园勉强能作操场。屋甚讲究,租约廿五年,尚余十三年几个月可用,但只卖不租。以建筑及地点言,索价不算太贵。南屏觅屋既成实逼处此之势,一切规模须视校舍之先决。遂请大纲奔走成交,我们惟一条件要屋主提早让屋。这次双方奔走之人都不收佣金,大纲以公益号召而得此。廿八年(一九三九)的春季,南屏学生欢呼进入自己的讲堂,整日上课。这间校舍的地点在胶州路四四五号,抗战时,名义尚为我有,战后我正式函赠南屏女中。所以如此,防校舍可能被征用,而私产则尚可与理论。我出国时,南屏还在这所校舍。只有过一件小不愉快之事,时势变易,小学部有人以为中学有赖于小学,拟分家而独占校舍,幸而季肃有我赠屋原函为证,我只写中学,此实出于无意。南屏先有中学而后设小学,大家心中从未分彼此,然亦季肃之公正无私,无懈可击也。

立案与校舍二事既定,我辞董事长职,愿仍为一董事继续贡献。我是真的,我的毛病喜新鲜,对新鲜不待督促而起劲,然能力不过如此,辞职是告一段落,让贤接力之意。我以为世事倘都如此,人尽其所能而止,让新鲜的人后继,则世界将更新鲜。弄得同人奔走挽留,季肃以自己去就争,于是我的“诚意”变为“虚文”。自此我一直担任到一九五〇年元旦校庆,始辞去,则并董事会亦不复参加了。下面是当时一首辞职复留的代简七律:

答南屏诸君子

桃李盈盈烂欲开,偶然负土筑为台。奋飞已折冲天翼,绚素何须劫后灰?诸子必同怜跼躅,残生肯独忍徘徊!只今角逐风尘里,冀北群中一驽骀。

我生于甲午,肖马,这首打油诗处处三句不离本相,至为可笑。自此以后,季肃更常来吾家,我正向书店借书看书,她来,我们不谈校事即谈书事,她渐渐怂恿我去教书。一次我不知信口开河说了些什么,次日她叫校工送信来说:“昨晚回家一夜未睡着,思索复思索;凭君吸引之魔力,若能登台讲文史,必驾轻而就熟。教育英才是一乐,请毋吝千金诺!”她这封带韵长短句,引起我好奇心,我答她一首白话“贺新凉”如下:

高帽从天落。恨头颅内多凹凸,外生棱角。妙手安排安不上,辜负多情季肃。岂未解英才乐育?拄腹撑肠烟与酒,那堪驾文史轻和熟!参也鲁,莫铸错。新词半首待君续,想宣文终朝辛苦,此时休沐。不比人间闲散客,无用埋头思索。便提笔吐完心曲。纵有千牛牵不动,任推磨不改我幽独。从我好,乐人乐。

这首白话词同人们称为“却聘书”,而季肃的怂恿仍不已,她自己正担任着国文课。季肃在南屏,从高三到小学,无论哪一班国文或英文教师缺席或缺课,都欣然代。后来君珊返沪,在暨大及震旦任课,一次愿来南屏授小学英文,季肃却之,二人的精神都不可及。二人早年家庭生活均优裕,抗战时,一次我到君珊家,留饭,高伯母亲入厨,饭菜极俭,归来不胜感动。我全家吃一盘炒酱,即由此始。季肃在校的生活更简单,所用床桌均与学生同,衣服挂在门后,君珊送她一只旧衣橱,无处放,放在过道。我看见她在校的生活,她看见我居家的情形,都有一点新认识。

我们谈到一件事业的进步与改良,最要紧在后继人,而中国人最忽略于此。我告诉她,我亦与郑性白谈过此,性白年纪比我轻得多,我请他自留心,恕不代劳。季肃比我大三岁,我说五年后须随时注意培养后继人了,她其时已到五十岁。我们亦谈到请教师务从多方面,我们没有门户之见,亦不造成门户机会。我们又谈到教育目的究竟为何。中国宗教势力很小,人与人间道德,靠一点传统习惯,已经渐渐消失。我们一代的人,大概读过几本伦理之书,受其拘束,且亦有个宗旨。人如果没个“做人宗旨”,弄得不好将泛滥无归,抗战时已有显著形象。现在学校里的课程,哪一门有关做人标准?于是我们谈到国文教师可以多负一点这个责任。国文教师除写作技能,还需要正确高尚的思想。这是我们应该用点心的大事。

南屏的学生渐多,班次增加。季肃来与我商如何添请国文教师。我们先从中学生读物的作者中注意,几篇好的文章可惜有点投少年之机,不敢取。我忽然想起一个人,译《爱的教育》那位夏尊先生,却不与相识,知他与开明书局、杭师、白马湖中学都有过关系。杭师与白马湖中学都是有名学校,而我在新中国建设学会教育组看教科书时,甚欣赏开明书局几种出品。我提起夏先生,季肃甚赞成。有一世交孙君与相识,请其前往先容,倘夏先生肯就,由季肃亲往延请。孙君告我:“此人看相阑珊而有脾气,不识我个人,而知我家世,可能不答应,勿失望。”孙君去后第一个星期日,季肃正在吾家,夏先生来了,坐下就说:“我是什么事亦不想做了,知己之感,无条件答应。”不但出我意料之外,我亦不胜知己之感。

夏先生和季肃分任南屏高中国文功课,另外亦出入过好几位好教师,季肃的钟点因以伸缩。我们又讨论到历史、地理两科之重要,史地教师和国文教师应该合作。几年来,我个人所感觉教育部所做的好事:一为教会学校必须立案,守中国学制,是蒋梦麟部长任内事。二为历史功课每周稍增钟点,是陈立夫部长任内事。史地钟点太少,学校只能请兼任而不能供养专任教师,兼任不但分心,而多数的时间要放在奔走道途之上。德容毕业金陵女大地理系后,曾担任过南屏地理,教得很不错,她没有家累,拿月薪十二元。我见过她指导学生所做一个地区的纸制三維模型,这地区即是台湾。我记起幼时读地理曾发奇想,要掘土成高低形势,承屋檐雨水以像黄河长江发源奔流之状。那时不知有此,后辈读书真机会愈多而愈幸福了。我和德容亦讨论到因时事而将教课提前或挪后,可以加强认识。苏联侵入芬兰之日,她则将芬兰一课提早讲授。不久,德容离沪到了重庆去。

为要留得住历史教师郑效洵,季肃请其担任全校各班历史课。郑先生是南屏新人中对学校最关心的一个,南屏女教师多于男教师,中国社会有许多方面要男子出去接洽,除早期的陆仰苏先生,后来郑先生的奔走为多。他不但授课得同学们信重,战时南屏可以闭关自守,他亦常常先为表率,免季肃许多困难。一次季肃暗示我,外面有廉价或优待配给生活品之事,教师们生活大都清苦,她拒绝似对教师们不情,然受之又乌乎可!在教职员会议席上,郑先生首先表示不可。他有一个贤德的太太,与他同志而合作,虽儿女多而负担重,他能如此。问题容易解决,而南屏同人可以守正独立不倚,终抗战之世。郑先生是季肃心目中后继人之一。

一个美国老朋友福开森先生送他太太的灵柩回国,从北平来,访得我住处特来看我。他说:我们同病相怜,故欲一见。又说:我失去一个廿五年的伴侣,比他失去一个五十年的伴侣略好些。我答曰:“您有五十年还嫌不足?”以后他过沪一二次都来相访,我常问问他所知时局,我告诉他:“中国虽打败仗,无投降之兵,沦陷区更有许多爱国之人。”他答我:“中国兵是好的,将不好;百姓是好的,官不好。”真是一针见血之言。一次他来,告我为新闻报馆开会到沪。随手从口袋里取出一纸条,是他的主张:“实事求是。”问我写东西不。又说在一老友家,见其家少奶奶曰:我是爱国的,将往内地。他说:“爱国岂须择地?你们以为这已经不是中国了么?”我猜到其人为谁,但未问他。他忽然又问我何不教书?他说为下一代努力,是最切要之事。我从来没有谈过庾村的事、南屏的事,不知他何所据而劝我如此?这日他走后,我彷徨踌躇甚久,终于自动打电话给季肃:“愿教书,请指派。”我教书之愿虽早有,然愈看书,愈见同人,愈自惭不学,是以不敢为人师。季肃的怂恿,福开森无意中之激励,我遂不顾一切,自此之后十年,我竭尽其心力。倘略有贡献于后一代,此益者二友焉。

夏尊先生和季肃的园地里,分了一席给我,我们三人是南屏三老,随着许多少年,自忘其老。夏先生曾在一次学生作品展览中,自己参加一篇短文说,每天走进课堂听见一群少年:“先生早,先生好。”把一切忧患都忘了;这是真话,我有同感。夏先生是一位饱经忧患之人,有时告诉学生:“曾先生、沈先生要我如此,你们读也罢,不读也罢。”肯读书的学生并不因此而欺侮他。夏先生是热极而冷,放任;季肃温文,主张自由;我凭一片热诚。同学对此三个个性不同的先生,都有不寻常的情感,家长亦常使孩子们有事就商我们。

廿八年(一九三九)十月廿八日,我上南屏高二第一堂课,教《孟子》。季肃初以我对历史有兴趣,要我教历史,我不敢应。不敢的理由有二:近年学校教师要凭资格,只国文视学力或作品,我须守法。民国以后历史,我曾身历其境,与教科书所记不全同,我如何说法?我不愿生事。我对学校历史课却有一点意见:中国历史太长,上古的记载文字深奥,故一开始易感艰难乏味。读到近代都是国耻纪录,令人气馁,令人怨愤。又初高中各只有两年本国史,读到近代,实是最要紧处,时间已无几。编书者或顾忌,或投机,取舍无远大标准,毁誉过分。一个民族的神圣生存纪录,变成君相之起居注,或好汉斗争录,青年不感兴趣,无怪其然。看学生周记,很易发现讨厌史地的话:以为死人死地,不与吾人今日有关。我曾提议:初高中历史连接而非重复,不用双圆制。初中先给一个首尾衔接的时间观念,高中以纪事体的重点单题提出。我是在教职员聚餐桌上临时想到,当时随便提出一个异民族入中国题目为例。后来看见吕思勉先生的“大学通史”教本,与我的程序相反,他先讲单题,以氏族、婚姻居首,二十个文化单题为第一册。第二册为从头到底的通史。大学与中学不同,学生富有阅读能力,且都有过根底,故可先从单题着手。我们的先民传给我们如此悠久的历史,用种种方法生活在这块可爱的国土上,我们应有义务把他编成最容易了解的方式,使后代的人发生兴趣,加以爱护。我有此心,而无此力。曾对季肃说,倘由我试,要让我第一年教到末一年;学生亦如此,不插班,不转学。我琐琐述此,期诸有心人。青年们亦需要更多的课外读物,不仅史地科。

讲《孟子》是我自己的选择,经季肃同意。南屏学生没有看过整本线装书,闻线装书而厌怕。我第一堂功课上完,将“民本”“厌战”“性善”几点中心思想,和“王”“霸”的界说,分清楚。“王道”从人民“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谨庠序之教”开始,而仍以“若夫成功则天也”,功不必由己出。孟子不屑道齐桓、晋文之事,为其喜功,是针对梁惠王之好战不顾民生。青年们初闻王道、霸道疑为迂阔,我将二者分列为表,结论“王道”即为人道,以民为主,霸道为成功主义。治本治标,按时势都属需要,而“人道”是天经地义。抗战初期,尤其经过逃难生活的青年,更为可爱,她们用不着我多说。我虽然很鲁莽的如此介绍《孟子》,她们再读原文,对于本国的先哲从了解而起敬心,知道前人亦有对其时代的见解,和对其时代的努力了。从这经验,我觉得近代青年,到高中没有对本国学术思想有成段的认识,学校里只读短篇选文,是不够的。

南屏初期几班同学,眼见学校从筚路蓝缕中生长,休戚相关,连她们个人升学成家问题都肯向先生商量。季肃事事促成“学生自己做”,故学生主持一件事或一个会,如何布置,如何发言,都很自然,不必指点。在我的功课里,每两周我请她们发问,笔问笔答,往往有很有趣的见解如:“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做间谍的人何以从容不迫?”“皋陶为士,瞽叟杀人,执之甚是,舜窃负而逃,未为合理”等类。我回答:间谍工作如纯为国家,胸中没有歉然。皋陶一段,正是中国伦理与法律的矛盾。日本维新时代,极力灌输法律重于伦理,戏剧中常表现。时局一日一日黯淡,她们常常要问时势,我给她们两个比喻:“抗战如比球,建国如考试”。“比球”有阵线,同队者互相照顾,我们可以靠人;“考试”只靠自己用功,父子兄弟不能相顾。开罗会议后,我知道战后台湾将还给中国,忍不住一天向学生说:可能明年我要求曾先生让我教地理,大家对我呆看;我说:我生而国家失掉的一块土地,拿回来的时候,给我机会在地图上将这块地区画成本国一样颜色;我告诉她们我是甲午年生的。

苦中得乐,一年过去。新升的高二仍要我讲《孟子》,而高三要我继续任课。为考大学有“国学常识”一门,学生和季肃都想我担任这件事。这题目如大海捞针,而高三的时间有限,我请夏尊先生担任,而愿为助。夏先生要改两班文卷,已经想让出一班来,不肯再添钟点。于是我固请其答允,由我先教,无论何时,感觉不济,请他接下去。如此我担任高三“国学入门”,而且不得不兼一课《论语》。加《论语》的理由为“国学”如一百货公司,时间有限,每个部门只能见点零货样品。而“儒家哲学”直接间接影响中国文化最大,则最少这一部门能认识个主流。我选了坊间现有的几种国学概论、常识、入门之类,与季肃商定一本讲授。一星期过去,空气甚为沉闷。我试试离书自讲,写几页讲义,甚受欢迎。于是如入了阵,只能向前,不能退后,一直写下去。这一年,不是我教学生,而是学生引导我。为减少出门次数,我的功课是两小时连续,初恐学生厌倦,后来常在休息期间学生问长问短,我出不了讲堂。我混在这些可爱的少年中,不能自拔,心思时间差不多都为了她们用。不但我的讲义采取前贤时贤的意见,其他我看的书报、听的消息、联想的故事,凡于功课有助,都透一点给她们,我成了无事忙的贩子。季肃说我的讲义是中国哲学思想史缩写。许多补助教材都承夏先生在国文课中讲的。

我同夏先生都不喜出题目考人,季肃坚持以考试鼓励读书。后来南屏高年级不用监考,由学生自治,是季肃的主张。我对学生说,我心里想的题目,连我自己回答不出:时代发生思想,思想又影响时代,以我们此刻所处社会,未来的思潮将为何?如何的思想有益于我们的未来?

南屏的同事们都兼人的努力。经济状况渐惭稳定,除季肃外,必须提起王元璋君,她教生物功课,兼会计主任,亦担任过事务。南屏经济公开,涓滴归公,爱惜公财,节制浪费。到南屏去,晚上只必要的几处开着灯;进浴室,水龙头常有一根绳子系着,用几次然后冲一次水;厨房烧剩的柴,都一刻不浪费,取出作焦炭:而南屏图书室里的书时时有增加。初搬胶州路校舍时,屋多人少,办过一时膳宿,伙食由元璋主持,很注意到营养;南屏校董会同人都主张把健康放在读书之先。我那时还未见过美国的“小饭堂”,每遇亲友中长于调度的人,常做一个请愿——办简易食堂。看重营养,这是报国一件大事。我是由自己经验,和所见学校包饭情形而发此念。在莫干小学,我同膺白皆极力提议;饭菜品少而量多,每桌一荤一素,同样盛两碗,用公筷,鸡蛋为常有之菜。因南屏办伙食,我始知道上海哪一种菜场可以买到“讲究人家”挑选下来的便宜货。

季肃出自生活优裕之家,元璋亦然;季肃自己不知理财,而为南屏惜财,元璋为南屏理财如自己,我都不胜钦服。我曾对季肃笑说,我若另外办一件事,第一个想要挖她的人是元璋。在同事中,我同元璋多一种特别接触。在币值跌落无定之际,教职员薪给随时需要调整,由季肃定几条原则。元璋按原则结算分送。季肃自己的薪水如何办?开校董会将不胜其开。每次由元璋电话告我增薪比率,大概季肃所定者,低薪的加得多些,高薪的加得少些。我代表校董会决定季肃在中间一级,我说:“取最高,曾先生不安;最低,校董会不安。”元璋算出数目告我说“如此,我送了”,以此为常。

南屏不向外界募捐,艰难时都由校董会自设法。我曾陈述我的意见:“受人之惠而不感激则无良,受人之惠而即改观感则无宗旨,教育与其他善举不同,宁缺无滥。”同人无异议。抗战后,我的亲友由川滇归来,分别送我现款,指明转赠南屏。此事由君怡、性元提议;远道而返,不送我其他礼物,而助我正需要的地方。他们知道庾村毁损太多,难于着手,而南屏则根基已固。我后来知道这些是他两家摆地摊卖去行李之钱。胜利初期情绪兴奋,则亦受之而安。在昆明植桑制酒成功的运成舅汇来五十万元,是最大的一笔款,在当时亦不算少数。赠款者还有其他朋友。这是南屏惟一接收赠款的一阵,后来闻者渐多,却之不恭而受之不安,恐违同人原来之意,我婉转请停止。这笔款成为南屏基金的一部,在后来金圆券时代悉数遵令拿出兑换,有负赠者盛情,故记此以志不忘。

南屏立案成功后,季肃提议定“校训”“校歌”。在第一次校庆典礼,我代表校董会解释“校训”,及其“用功标准”如下:

“忠”:忠于国,忠于事,忠于人群;不以小忠害大忠,不以私忠害公忠。

“诚”:不妄言,不妄行,不自欺欺人,守信义,守信念。

“仁”:敬长,扶幼;同情可怜者,援助不能者。

“毅”:不浅尝而止,不畏难而退,不见异思迁,迂回曲折以达目的。

“宏”:心境宽大,善与人同;责己重,责人轻;不嫉人之胜己,乐他人之成功。

“勤”:心不懈怠,体常劳动;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事今日定。

校训匾额挂在礼堂,我说明,讲的人亦只“高山仰止”,与同人共勉之。最后我口述一付对联,送与全体同学为祝,辞曰:“求得有用知识,表现合理行为。”这付对联在南屏十周年校庆时,请沈尹默先生写了木刻,由教职员合送,挂在两旁;那是我最后一次代表校董会的时候,我自己亦属教职员一份子。

我从未作过歌曲,莫干小学“校歌”不是我作。我觉得校歌要以唱者——学生为主,不能自称自赞,亦不能用命令或受命令口气。最好做到“若自其口出”。于是南屏的校歌又派到我身上。草稿先给季肃和夏尊先生看过,同人同意,即请音乐家李君制谱,歌曰:

江潮滚滚,郁郁群伦,以播以迁,诞我南屏。

木欲茂兮培根,水欲长兮资深。

满堂同学兮莘莘,载磨载硺;满堂同学兮莘莘,载磨载硺!

成德成能,百年之基在吾身;成德成能,百年之基在吾身!

亦由我在校庆时先解释歌意而后合唱。“江潮滚滚”是浙江之潮,推动教育者之热情,不忘南屏前身由杭州而来,记历史而不是分门户。南屏每年有两次大典:元旦的校庆,六月间的毕业式:两次我都作校董会的代表致辞,每次都唱国歌为始,唱校歌散会。我最后一次听此歌声,在一九五〇年的元旦,卅八年(一九四九)暑假前,局势甚紧急时,我完成教书十年之约,参与所教最后一班高三毕业式。向例,行毕业式之下午,同学会演剧送毕业同学。这年是最寂寞的一次,代以师生聚餐,我亦参加。在这以前几个月,我的亲友陆续离沪,仲完和性元离沪时都邀我同行,仲完且为我定妥船位,我均以十年之约相差无几,情不能已,而得她们谅解未同行。自抗战以来,我又一次自愿孤立矣。这次,季肃不但未强留我如往日,且时时为我耽心,私问同事中之比较“左”倾者:“如沈先生者,留着不要紧否?”有一个时期,我亦见季肃日夜或冒暑奔走,老人与老人有难言之同情,然不愧对责任矣。卅八年的除夕,我备好两封信送南屏:其一是正式致校董会的辞职书;其二是致季肃、元璋、元琪、之微、韵漪、仰苏六位最初来邀我参加的同事,说明次晨我不再代表校董会出席校庆典礼,下午当到学校看同学会的戏,吃学校寿面。附花篮一只为我的贺礼。时季肃正北上为女儿入院分娩不在沪。我所以只早一日送信,免同人再来相劝,十年之约是有言在先的。抗战中,我曾经有一时表面上不为董事长,租界被占领后,校董会议决教育不中断,我愿随诸同事照常上课,并声明异日如有过必同受,惟董事长或不免为外界注目,请准我辞。季肃愿代我,在议事录上写我因病辞职,待我康复,实际我负责至此时始交卸责任。

十年来,大半的时间在艰难中过。在一个无可告诉的时期,处五六百个同学和三十来位同事中,日日向前推动,季肃校长的职务是不易当的。她尽可能请到好的教师,安排可以读书的环境;我尽可能周旋其间,说几方面可得平心的话;我们都尽可能自己少做坏的榜样。在艰难的生活中,教职员希望待遇稍好,家长希望学费不增加,这两个问题就绝对冲突。每遇校庆开会,各级都要独有表现,节目安排到两天。我只能在自己的班上说几句话,我说:整体须互相随喜,庶几“八音克谐”,若一音硬要独出,反伤全调。南屏短短历史,庆祝要两天,若干年后校庆,要放假一星期,引得全班大笑。我在讲前贤往哲不同的思想见解时,劝同学对当前问题要用自己的判断。不但赞成一件事,要深下功夫,即反对亦须如此。若只盲从,则成系侥幸,败乃冤枉。青年无不可爱,然甚易变,能有理性,则差亦不远。一个同学曾问我:想做好人,往往碰壁。我告她:社会有病,故不容健康,然必支撑;支撑者愈多,则病去愈快,少碰壁矣。我离沪前不久,这同学正由金华过沪北上,夫妇都任教职,生活不像宽裕,而精神健康,我步送她至电车站送其上车,甚为高兴。从我这一辈以来,中国已经有不少青年,承受国债多于国恩。刹那间,壮志被习俗、生活引诱,所卷去者多矣,人情之可移本如此。若干年来,利用或压迫青年,政治势力渗入学校,为国家民族,这点是难以苟同的。据同人经验,抗战中的上海,是最无干涉而可以专心办学,言之伤心。胜利后,一般人由希望而到失望,学子亦被几方引诱或压迫,渐多外骛。民国卅五年(一九四六)六月的南屏毕业式,我的致辞超出平常范围。往常速记者事后都来索我原稿,这次未曾,手头尚有草底,理出大致如下:

南屏是在国家播迁中产生,一直在风雨飘摇战战兢兢中过生活。今日首次在胜利复员中举行毕业典礼,大家应该特别高兴。回想去年此刻的上海,敌人从西南太平洋节节败退,美国兵在琉球登陆,在中国大陆几百万日军还想作最后挣扎。上海地方东也濠沟,西也炮位,这些设备杂放在居民住处之中,将拖中国人与同死。我们则日日望飞机来轰炸,望美军从海上登陆,因只有轰炸和登陆可以解决上海,可以早结战事,连我们自己生命可能提早结束都忘记了。胜利如果延迟一年,上海或作战场或成焦土,我们在座福斯,不是死亡,亦得散伙,今日之会决不可能。想到这点,在我们个人而说,该是侥幸而当满足的了。个人虽如此,然对国家则一点希望没有看见。我们在抗战中预作的好梦:国难后大家识得艰难困苦,困难后知道奋发图强;中国人了解爱中国人;不再打自己、欺侮自己。这些好梦一个未曾实现,所见却都与之相反。敌人在占领期间还能做一点他们所谓建设工作,而我们接收以后连管理下去的能力都没有。苛刻一点说,我们十足表现了“缺德”和“低能”。我们有不少的“光明”方面,但全被“黑暗”笼罩,为“黑暗”抹杀,我们几乎“白抗战”“空胜利”。

想挽救这现状,有人注意政治,说民主;因民主则治人者为人民所选举,人民所监督,坏人不会被举,亦不敢作坏事。有人注意经济,说工业化;工业化则生活水准提高,衣食足而后知荣辱。有人注意人心风化,说教育。事要人做,民主要好的民,工业化要好的工,人的问题应居第一。我们在教育立场,不由不以教育为第一,首先要紧,如此要说到各位同学身上。我常以为青年必须注意时事,了解实际,如此将来做事时,有素养的常识作底子,一切可以多明白而少错误。然读书时期,不要附从政治活动。政治不是一件简单问题,看似容易,做来甚难。我讲点个人经验,我十几岁和今天在座同学差不多年龄时,正当前清末年,内忧外患纷至叠来,我们以为妨碍我们自强者是满清异族专制,只要推翻满清,光明即便到来。我们希望、拥护,乃至参加了辛亥革命。革命以后,出现了军阀,年年内战,我们又把一切不好的责任加在军阀身上,以为打倒军阀便诸事解决。结果军阀虽倒,内争还是不已。后来我们又把一切责任加在帝国主义侵略者身上,现在我们一个最大的侵略者已经被打倒,虽然时间不到一年,但一切趋势并不向好的方向走。变来变去如此,是不是人的问题?我们要造新的中国,必须要从新的中国人开始!

同学们!专攻击黑暗是消极的,自己不负责任的。社会尽管有不平,然光明之点还是很多。我们欣赏光明,拥护光明,则自己亦不得不光明,这是积极的,自己亦负责的。

对将要离开我们的同学们,我再说一遍:不要荒废宝贵的读书时间,随便参加政治活动!利用青年做政治活动,是反教育而不是教育!

这些话,我颇大胆而说,由衷心而言,然空洞无益。此时不但青年,即非青年亦怀疑,都觉一片漆黑,以为我的话还是偏袒黑暗。

我同季肃曾互勉,以五十岁后岁月贡献于后辈,此时家庭儿女责任已尽,我们不但不为利,亦不为名,在学校只为教育而教育。我除开严守分际,不问学校行政之事,此事季肃先责我而后了解,其他心无不尽。这合作情形是可感念的,个人亦快乐的。

若干年中,同学们遇进修、行止乃至成家问题不决时,常承家长之嘱:“去与曾先生、沈先生商量商量。”有时她们先就我与季肃商量,而后告家长;这段国难中得同辈和后辈的信任,我永远引以为荣。我到美国,第一班同学冯德璋、王定扬夫妇曾接去做客,孩子称我“外婆”,邻居以为德璋的母亲到了。每年元旦,必来长途电话,德璋说过后必曰:“定扬亦要和沈先生讲几句。”德璋是胜利后首届考取的自费留美学生,南屏在美惟一的同学。

吾弟君怡战后初次到沪,返渝之日,天大风雨,我正有课不能送他。将出门,熙治在旁说:“舅舅!几年来妈咪都如此,劝之不听。”君怡说:“妈咪是对的。”在紧张时期,我坐黄包车赴校,大纲骑脚踏车送我。这许多校内校外的朋友鼓励我,成此志愿,都是难得的。地角天涯,遥祝健康,并告不忘。我在南屏虽仅短短的十年,南屏是万万岁的。

〔补记〕我后来由美返台,遇见南屏学生孙淞月,从淞月听到另一同学沈婴齐。又回到我自序里所提到的陈仁慧的父亲陈绍虞先生,来打听我有否他女儿的消息。再来美国,又遇到吴冠芳,她同丈夫徐拔和及儿子们来看我,她一家同孩子们都务说中国话,顶大的孩子能读中国书报,在此是不容易的事,冠芳嗫嚅着说:为引孩子兴趣许看武侠小说,孩子们以为妈妈的老师是个老先生,发见我是一老太太。冠芳就是在学校时有事先来和老师商量,而我和季肃要她先报告母亲的人。国难时在讲堂里的伙伴,她们的一代,比我们的一代更艰难,而都能努力适应。

(原载《传记文学》第十一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