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干山住到第四个年头,我们已习惯“静”之乐,而少感“寂”之苦。年年十一月下山,在杭州访晤亲友,游览西湖,到膺白的三哥叔汀家,探望大哥,然后返沪度岁,习以为常。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我们忽然提早返沪,为九月十八日沈阳变起,日本军占领我东北,这是大大的国难临头。消息得自九月十九日上海市长张岳军先生电告,电曰:“昨晚东北军与日军在沈阳冲突,日军乘机占领沈阳,事态极为严重。”
膺白已经渐渐的与当局疏远,函电务少,对岳军先生亦然。他自己有诗句“隔院着花不可攀”;私交尽厚,分际应严。尤其上海市政府里旧人甚多,他在沪之日,自市长以下,不免常常要来看他。为彼此方便,他甚至提早上山,延迟返沪。
这年的夏天,李晓垣先生自动到山做客;李先生在津在沪做吾家客不止一次,吾家上下大小都欢迎他随便而又与人无犯态度。这次他的来山,情绪稍有不同,略带些自质意义。阎、冯之战,他与阎系同学,与冯有民十三(一九二四)国民军关系,最后曾不远千里赴晋劝慰,因此阎、冯败后,他被点嫌疑。无论如何,膺白绝无反中央、反蒋之事,这点,中伤他的人,亦造不出谣言。与膺白共处,态度自明。下面是十八年(一九二九)八月五日李先生从山西晋祠来的一封信,信中“百兄”为阎锡山,“焕兄”为冯玉祥,所言“往事”即济案;剪报则解释当时冯之态度,邓哲熙、韩复榘、石友三俱是冯的部下。所云《今天新报》亦附于下。
膺兄惠鉴:别后瞬逾数月,时以为念,近维动定佳良为颂。闻沪上热度颇高,想此时正与英嫂避暑山中,在万竿绿荫之下领略风趣也。弟本在香山习静,随缘而至太原;尔时风云正急,又亲闻灾区惨状,竟为悲愿所驱使,驰行千余里,以佛说说焕兄,焕兄知旧友非挟他意而来,立允放下一切,此未始非佛法因缘也。焕兄语弟,十三年冬本已约兄游日,愿竟未遂,此时兄远处东南,恐难偕行,遂约弟东渡以遂昔日未竟之志,弟以义不容辞慨然允诺。本拟抵太原后即可首途,嗣因百兄被留,展期三月。现百兄忙于编遣,焕兄暂憩晋祠医治宿疾。弟固随遇而安者,有人邀至北平,即在北平修法,现闲居晋祠,地颇幽静,泉石胜境亦不多得,即留在此间修法,幸尚无一日间断,足慰厪念。在华阴时,曾以往事面询焕兄,何不对兄明规,而在暗地责毁良友,渠闻之殊为愤慨。其所述当时情况,与邓君哲熙近日致《今天新报》之函略同。顷披阅各处报纸,见此新闻一条,颇触旧怀,特为裁下寄上一阅。吾人处世数十年,不过如空中之鸟迹,若有若无,仅存印象,兄阅后亦不必萦怀也。焕兄经韩(复矩)、石(友三)之变,态度转趋消极,对旧友愈深感念,特于兄尤然。闻今年四五月间沪上修法同人,已有数十人成就,兄修法未间断否?若法未学全,沪上当有代授者。此为吾人根本问题,此外一切世事,虽一时轰轰烈烈,不过如梦幻泡影,转眼即空耳。弟在此颇闲适,拟俟秋凉略加精进,或当有少许进境也。兄近状如何?至以为念,暇祈略示一二为荷!专此敬颂暑安,嫂夫人安好。弟晓圆上。
十八年八月五日
北平《今天新报》代论(十八年八月一日)郭增恺
本报第一版社论,《作者致王儒堂先生一封公开的信》中,曾有以次之语:“昨岁八月,走方漫游皖苏,某日至宁,值故人包志拯兄,悉先生将于次晨十时,长国民政府外交部。时黄膺白先生以济南惨变,离职适沪。冯先生倡议于先,蒋先生裁可于后,因之先生得为黄之继,当其时之巨艰大难矣。”孰知此短短几句,乃大与事实违。兹特据关涉者来书及告语,声明更正。
增恺先生大鉴:顷于七月十三日北平《今天新报》,获读先生致王儒堂先生书,其中关于儒堂先生继黄膺白先生而为外长之记载,与事实不符。查去岁五三惨案发生后,蒋先生与冯先生会于豫东之李坝集。蒋先生当谓“膺白外交办失败了,一般老先生均不满意,中央拟以儒堂继任外长”,征询冯先生对此意见;冯先生答称“弱国无外交可言,若无实力为后盾,无论谁去办外交,均难有成绩。膺白、儒堂都是多年老友,个人对此,无丝毫成见,应请中央主持”云云;此当时蒋、冯两先生会谈之经过也。哲熙朝夕追随冯先生,关于此事耳熟能详。先生致王儒堂先生书中,谓“王先生继任外长,系冯先生倡议于前,蒋先生裁可于后”云云,显与事实不符,应请先生自行设法更正。又冯先生现系下野之人,对于实际军事政治,略未过问,亦毫无表示,嗣后关于冯先生之言论行动,亦请根据事实,慎重记载,至所盼祷。专此顺颂暑祺。邓哲熙拜启。(十八、七、十六)
晓垣先生有八十余岁老母及太太儿女在武昌,此次闲谈中曾提起,如何嘱咐太太,如何拜托朋友,老母有万一,临时如何处理等语。膺白和我知他平日事母之状,甚同情他的远来做客之意。九月十八日之晨正在早餐,佣人送进由武昌来致李先生电报说:“母病速回。”他立刻准备动身,膺白立刻为张罗车轿,为欲赶上最早的赴鄂江轮,电沪请岳军先生代定当夜赴京的车票,准备到京可以立刻上船。故岳军先生十九日之电,我们都以为是报告李先生的行程。我译电至“日军在沈阳”,已惶恐万状,看完全文,与膺白相对,欲哭无泪。
自济南惨案以后,膺白不愿见日本人,尤避外交官与军人。松井石根、芳泽谦吉等赴欧过沪,均托人来约,只谈友谊不谈政治,膺白都婉辞。佐分利贞男为日本人中对东亚看法最与膺白接近之人,济案后出使中国,实其文人含补救之意,一再要求晤谈,膺白均却之;最后请到杭州灵隐寺相见,膺白亦未肯下山。佐氏之死,膺白日记曰:
十八年十一月廿九日日本驻华公使佐分利贞男氏本晨在箱根富士屋旅馆自杀。予与佐氏多年知好,深知其对东亚有极大之抱负,对中国有极热烈之同情。方为中日关系前途庆。未发表驻华以前,今关(寿麿,日本名汉学家)君曾来莫干山访余交换意见,余力主佐分利君继芳泽来华,今竟以自杀闻。余脑海中一种冲动真是无可形容,闻彼自前年丧妻后,即皈依佛法,佛必有以渡君也。
十八年十二月廿八日重光(葵)历述经过,最后对小幡使华问题要求有所转圜,完其面目,予允间接传述,不能负责。(佐氏死,日方拟以小幡继任,小幡系交涉“廿一条”之人,故中国不予同意。)民十四,予与佐分利及重光游北京西山,乘驴入城,重光不善骑,每每落后,不料佐君已成隔世。
小幡使华未成,中国未扩大其事而不接受,是近年中国理胜的一事。重光葵继任公使,虽具体而微,然其本国,武人益抬头。中国方面对日本不注意,对东北边疆亦不注意。
我补述一点膺白在莫干山与政府的关系。几次征召他都没有接受,只有一件导淮的事,他虽不就,而赞成其事。北伐完成,南京开编遣会议后,拟以所遣散的兵士致力导淮。组织导淮委员会,蒋先生为导淮委员会委员长,膺白为副委员长。蒋先生说因事关军旅不得不自居其名,请膺白为其实。与冯焕章、杨畅卿、张岳军正面侧面来电或派人速驾。膺白有不得已之苦衷。节录以下几段日记:
十八年一月十六日李仪祉(协,水利专家)兄来谈导淮事,有“淮水易治,人心难治,真专家不多,半专家太多。水是活物,局部形势变更,全部均有变化,不能拘执一说”。实为针针见血之谈。
十八年一月廿一日宋子文君来,请其转达蒋先生,在三次代表大会中须设法规定几条法源,使政府得依法产生,一可以定人心,二可以绝恶例,盖政府能有一定之时间性,则万事始可着手,且以民元先制约法为例。
十八年一月廿三日市党部常务委员冷欣介绍曹树铭来谈导淮。予以“经费”“计划”二项,本可大可小,并不在意,所以不决然担任者:(一)政治变更,机关即根本易人,近年恶例,将至一事不能办。(二)数万工人统率不易,万一工会再去指导?
膺白不就之电,当时立刻复出。六月间该会成立,蒋先生又来电,他下山赴京,俟蒋先生就职而归。日记如下:
十八年六月十六日晨七时抵宁,岳弟来接站,下榻鼓楼头条巷一号。十时顷介弟来访,午后偕岳弟同游陵园,答访介弟。四时半介弟又来寓,详谈导淮计划及述我不能就职之理由。总之,此事实属国计民生均有益处之根本建设事业,予极端赞成,惟非所素学,且在此环境下,雅不愿再挂任何名义也。
这年的一月廿四日,一个曾在日使馆任事,后在奉天办新闻事业的文访苏(宗淑)君,由东北到沪,来访膺白。我家昔在天津时,此君曾来谈过,系东京青年会干事马伯援君介绍。马君虽热心宗教,然对日本社会和政治情形,相当留心。文访苏君这日报告东三省情形极详尽,膺白录在日记,我今摘要如下:
(一)日本对东三省拓殖,从前只注意外交军事,二十年中移民不过二十万,今则沿铁道附属地,水道住屋路政均大致完备,鼓励移民久居,并奖励朝鲜移民。鲜人在日本在朝鲜均受虐待,而向东三省移殖,则不独舟车得补助便利,亦享受领事裁判员特权。(二)日本对满蒙铁道网势在必成,从前五路要求,规模太大,招中国反对,列强嫉视,今取断断续续短距离之路(如吉〔林〕、敦〔化〕路等),有事时,用轻便方法,一联贯即达其本来目的。(三)内地杂居由不良中国人代为购地,植棉牧羊造林,片段告成,始行揭晓,当局慑于日威,亦无可如何。近更在新邱购地,为新邱煤矿计,该地矿质虽逊于抚顺,量实百年不尽云。(四)日人在奉天有特务部,主其事者有秦少将,勾结要津,津贴中下级职员。某要人曾挂名教长,而其住宅即系日人所送。(五)日人荒部少佐,曾充模范团团长,易名黄慕,入中国籍。及张作霖被炸,在滦州一带黄慕力劝张学良杀杨麟阁(宇霆),张不从,黄愤而辞职,仍用荒部名往大连去矣,故当时沪报有杨在小山被杀之说。(六)至麟阁被杀原因甚复杂。小张自父死后,挥霍无度,欲提用铁路及兵工厂之款,而杨、常(荫槐)均不予通融。杨管理兵工厂,常管理铁路;当张作霖在日,经数年经营,完成打通(打虎山至通辽)铁路;此路与日人之南满路平行,可由京奉直达齐齐哈尔,故大招日人之忌。杨、常自身亦欠检点,生活较奢。杨大唱开放主义,谓欲保全东三省,惟有对内开放,对外开放;对内广揽各省人才,对外联络英美以牵制日本;前者招旧派之反对,后者招日本之反感。(七)杨、常既死,当局年少多欲,而田中西进政策日进不已,东三省在今日实可谓危机四伏,一触即发。田中去年炸死张作霖,本有整个计划,意在解决满蒙问题,只因时机未准确,此一年中,田中之对华政策可谓一无成就,若明年议会开时再无成绩,则军阀政治命运将终。闻其毒计:在本年中,中国政局如起纠纷,全部或局部有战事时,彼将借口保侨,占领奉天,此则我当局不能不警戒者!
膺白记此毕曰:“惜乎今日局势,无论朝野各方,均未足以语此,奈何!”又言:“文君谈毕,予乃作一介绍片,请其往宁晤岳弟,冀得转达介弟,或可以供参考。适何敬之兄来访,因文君亦贵州人,介绍一见之。”
读者疑阎、冯战时,中央请奉军进关,何以东三省无事乎?此时日本,正田中义一受天皇责问,辞职而又身死故也。然日本军人的侵略野心,亦仅延迟两年,而其野心则更大。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九月十八日沈阳事变以前,中国北伐完成以后,两年之间,最不幸的事有二:其一是民十九(一九三〇)阎、冯之战,其二是共产党在江西之“坐大”。我在所作《膺白家传》曾言:
时统一甫告成功,而内战又起,战事激烈,甚于曩昔,乃于事定之始,作“祈祷和平”一文,同日遍登上海各报为社论,胪举:国力耗于内争;建设因以停顿;同类相残,胜亦不武之义,期朝野之觉悟,事在十九年冬。共产军久踞江西,而日本少壮军人亟于思逞,密请中央注意东三省大吏,匆使逗留关内,生后顾之忧,事在二十年春。
这所谓内战即指阎、冯,“祈祷和平”文见前章。
至于东三省,在中国早似禁地。对外,因条约而有“中东”“南满”两铁路,前者属俄,后者属日,平分势力。罗钧任(文干)先生一次与膺白闲谈,说到东北文化,北满的家庭多挂俄国风景画,南满则挂日本名胜,从小节窥一斑而叹息。对内,则有事奉军入关问鼎,无利退守称孤。其间又往往不免有外交关系,给外人以可进之路、可乘之机。自阎、冯之战,中央获奉军袖手之功,因而致胜,将奉军主帅捧上九天,为蒋总司令以下第一人。我们久居北方,即在北洋军阀时代,一般人对奉军亦视作可怕中之更可怕。新闻记者邵飘萍、林白水,抓到不加审问而枪毙,在北方的人应都知之。即以一般局势看,阎、冯纵有不是,不如东北之对内对外均有极大危险。
阎、冯战后,思为大大的和平运动,在上海有三个人:张公权、李石曾和膺白。石曾先生迭电膺白促下山返沪,张、李二位常常来吾家;具体的计划和文章由膺白写,国际情形之可虑,他们所见相同。在这前一月,由膺白草成对党政军三者改革案,事已记在前章。
二十年(一九三一)的四月,我们还在沪,日人土肥原贤二大佐、田中隆吉中佐,一再托人来说,要见膺白。土肥原是号称中国通的军人,在北方久混。膺白触动起对东北的不安,见了他二人,这是三四年来偶然之事。自佐分利死后,膺白颇悔当时之拒不接见。在山见过今关寿麿(今关后来有挽膺白五古长歌,记其事),重光葵到任,派秘书林出到山,亦见了。然在上海,还是可避均避。见军人最没趣,这次实为时局担忧而见。土肥原的话大略如下:自张作霖死,杨、常被杀,张学良逍遥平津,对日本悬案取不理态度,对日本人取避不见面政策,日本已到无可再忍阶段。又日本曾经战事的军人,此时都已到将官阶级,佐官以下少壮军人,均不知战争之险,而功名心切,急望立功。二者凑合,东三省情势十分严重。
这段话危言耸听,但事实确有可虑,不由人不着息,膺白寄了信传了言。此时政局适小康,关外之事,中央鞭长莫及,不以为燃眉之急。一般人粉饰太平,闻此毫无反应。这土肥原即后来携溥仪出关,制造满洲伪国之人。我们后悔当时不将他的话,更加严重解释而后传达。膺白在廿年九月十九日(沈阳事变之次日)的日记,不免说有几句沉痛的话。这天夜里,他彷徨无主,提着灯笼去看张静江先生,适已赴京,回来转侧不能成寐。
静江、岳军二先生同具名由沪电促膺白下山。伯樵受社会上和新闻界朋友之托,亦电促我们即日返沪。杭州、上海各地关心国难的朋友陆续来山,见面都不胜忧和愤。一向不敢批评政治的人,露骨开口责备。责备有何用处?冲动只有偾事,无补于国。我们先力自镇定,经过两个星期,十月五日始由山返沪。
在诟谇责骂无济于事的时候,上海是人才荟集之处,一改几年来言论沉默情况,开会聚议,拍电主张,无可阻止。最踊跃而可能做的事,是捐款援助东北义勇军。一般人都在热烈和冲动之中,怨恨敌人,指摘政治。国家的真实情形,人不尽知,不知的原因,为没有健全的舆论指导,由来已久。舆论不健全,养成中国人爱道听途说,而少用理知思索。培养国民用理知了解国事,本须积之以渐,而我则反其道而行之。至于对日本情况,则知者更少。此不知的原因为不屑知,不屑知为中国人不想自己解决自己的事,而想望侥幸,想望靠外国人。这点,连知识阶级都不免,许多人以为中日闹起来,英美就会出来制裁日本,很少能看到国际情形的人。政府则不堪苏联压迫而谋与日本温旧。济案之后,曾谋亲英,后来又曾报聘苏联。
“九一八”空前国难,而政府仍苦于对内,其难处:中国统一,而国民党不统一。两广始终与南京对垒,小之又小,成为反蒋。谣传两广实予日本以可乘之机,不可置信,然“九一八”以前,两广有要人赴日是事实。中日之间不圆满已久,两广同为国民党,派人赴日何为者!中日问题是一件历史积债,然大难临头,仍不能外御其侮,至为可痛。
各地学生在南京打外交部,打中央党部。上海学生欲至南京被阻于车站。沪市公安局处置群众不当,平津学生代表来沪被殴捕,三千学生包围市政府,开民众法庭,李烈钧入团调解未成,岳军市长被困在市府。膺白偕君怡同往市府欲劝说,在门外鹄立一小时未得入。事后知起因实自南京来,又知由于好弄小策之辈,不知究竟为何?
南京政府改组,二十一年(一九三二)一月一日,孙科就行政院长职。蒋先生已于廿年十二月十五日去职了。膺白连接蒋先生电要他到杭州相晤。在号召团结下,恰巧冯玉祥到沪;冯在一月二日来吾家拜年,对膺白说:“都是您老不在京之故,您如在京,蒋先生有误会,可代解释几句,我冯玉祥不对,您亦可责备,何致双方被人挑拨,酿成内战,耗此国力,以致无法应敌!”话说得很漂亮。那日我亦看见他,穿着蓝布袄裤之状,以后他每日借吾家见客。吾家楼下有两间客厅,中间有一穿堂,电话所在,亦有坐椅一排。膺白自用客厅和书房见客,冯借用后客厅,随从秘书等在穿堂。冯要到奉化看蒋先生,蒋先生的哥哥介卿先生代复电,谓兄弟游山出门。这时膺白正接蒋先生电,准备到杭州,在一所屋内,很难措辞,电话定车位,大家听见。我不得已造诳说,膺白的大哥有病须赴杭探视。大哥的确有病已久,这次是托他的名,他从来没有如此多的人关心,这次听见电话的人一一传出去,大家来问讯。马云亭(福祥)先生常与冯先生共事,知道冯的弱点,夫妇都和我们很好。闻讯定欲同往杭州,谓大哥病礼宜探候,膺白固辞,不料上车他已先在。
廿一年一月十三、十四两日膺白在杭州。十三日记曰:“三时半在孤山散步,见天空飞机越山而过,落于澄庐门前湖面,知介石已到,四时何云(杭州公安局长)来接,谈至六时一刻始别,对外交、内政、财政等项,分别供献意见。”十四日记曰:“何云来接至澄庐,与介石共早茶,谈彼目下应取之态度,与今后应留心新人才。未几,子文来,又谈论哲生等最近有停止公债本息之议,及对外有宣布绝交之说。子文新买美国皮船一只,三人同至楼外楼登陆;舟中介石颇多感叹,谓国家情势或将回到民国十三年以前各方割据之状,予谓外交财政恐较十三年以前更加危急。”(澄庐系蒋先生在杭住宅,楼外楼系西湖边有名饭馆。)
在上海虹口一带的日本侨民,和日本海军陆战队,前者不安本分,后者想效其陆军在东北之立功,酿成淞沪之战。这时上海市长已是吴铁城。廿一年一月廿八日,上海市政府实已得政府允许,接受日本人所提全部条件,而日本海军陆战队仍于此夜攻击闸北。中国军激烈抵抗,为国难以来极光荣的一举,出捐慰劳,妇孺咸奋。廿八日的整夜,吾家里电话不停,合家都未好睡,后半夜都是我自己接,各方面消息不延误传通。这次战事接近首都,远方军队不能应调来援,尤其在江西的大军不能撤开。政府迁洛阳,这是南北统一以后第一次迁都。一部分中央委员欲在上海办公。吴市长与外交团接洽调停战事。膺白廿一年一月卅一日日记曰:
至公余社应铁城之召,铁城报告:“在白利南路英领事公馆,会同美领克银汉,与日领村井及日司令盐泽,并我方区寿年师长会议。英领提议日军退原防,我军退淞沪路线西二千米,另由中立军队维持秩序。决定停战三天,由日领请示其政府。开会时盐泽颇失态,英领颇公允。”在座有蒋光鼐提议战区内人民,应设法使其搬出,由市政府办理。议毕在庸之宅晚餐。
我当时曾私自提议,闸北监牢里的犯人亦应迁居,这些犯人没有死罪,在战火下被徒刑着是惨痛的。
膺白廿一、二、一日记曰:
至静江宅会议,各报告奔走经过。最后庸之报告与哲生谈判经过:哲生本拟在沪组织临时政府,诋迁洛为仓皇出奔,经解说后始允不组政府,改为“中央委员驻沪办事处”。
淞沪之战,尽东南精锐,自廿一年一月廿八日起,至三月二、三两日,我军撤退上海,放弃淞沪。国联调查团抵京之日,凇沪停战会议,已正式通过停战。在战事期中,南京、上海间火车不通,往来以江轮。最后日军在浏河登陆,抚上海之背。膺白日记中言:“浏河宜注意,予说过十余次。”我不知其对谁所说,他每日出去开会,当是那时说的。
前章《莫干山》中,曾述及国难以后,我们在莫干山麓庾村,开始了我们的农村工作。在这同时,膺白另还发起了两件事:其一是“莫干山住民公益会”,其二是“新中国建设学会”。庾村工作是膺白独力负担的,公益会及建设学会是朋友合成的。
“莫干山住民公益会”,是中国人在山上有组织的第一次。由住民集款做公益,全体住户为会员,出的钱做的事大家看得见,带点自治意义。膺白被举为第一任董事长,他的后任为叶揆初(景葵)先生。抗日战时,山上有过一个“中外难民救济会”;中国人方面,在山有我莫干小学校长郑性白主持其事,在沪由揆初先生向各业主募捐,山上还有几个忠实管屋工人,几种凑合,战后的莫干山算是保存得很好的一处。莫干小学在山上,终抗战八年,弦歌不辍,性白夫妇之功,后章再述及。
国难以后,在上海常到吾家的张公权、张镕西、黄任之(炎培)、江问渔(恒源)几位,提议有所结合。其中有人已参加过救国十人团,凡十人成一组。这次提议的动机,为见“社会堕落、国事艰危”;所欲励行的精神,为“高尚纯洁、博爱互助、侠义勇敢、刻苦耐劳”。膺白一向主张“计划”和“方案”,以此集合和分配才力,治而不乱,实而不空。他仍旧主张如此入手,提议组织“新中国建设学会”,研究“广义的国防中心建设计划”。
他以为对当前国难,用兵——以现代战规模,决非淞沪肉搏巷战可比,我们的武器和训练,相差甚远;抵货——日本货的市场不只中国,中国亦有不可缺之日货,应诉之长期的国民爱国心。以政治力干涉工商业,则先吃亏者是中国人。诉之国联,犹涸辙之鲋鱼待东海之大水。大邦援助,倾国仗义,史无先例。一部分日本人已丧失理知,如疯狂,愈刺激愈疯,而我正为其壑。中国所吃之亏乃积孽与共业,亦只有从培养国家元气做起,使一般人心力向建设之途,不再自克而相消成负。此固缓不济急,但属必经之路,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蓄,终生不得。
国难以后,到过东北的人回来,述亡国之惨,闻之痛心。有人述土肥原一段话,土言:中国人纷纷向之包税局,他说此系中国苛政之一,岂日人主政而犹如此。我们的国与人,真都需更始和更生!
廿一、一、廿一膺白日记:“晚与公权、熔西等商新中国建设学会事,直至十二时始散。”这是学会名称之初见。这年四月膺白曾往南京,我节录日记:
四、十四乘车赴莫干山,发箧整顿书物,而岳军电到,催赴宁。
四、十五复岳军电,明月准赴宁,请在汤山候晤。傍晚石曾、稚晖到山,在静江宅谈叙。
四、十六早八时与石曾、静江、稚晖诸君同下山,乘长途汽车赴宁,下午五时抵汤山,岳军、雨岩来接。
四、十七早八时介石偕岳军来谈:(一)对党、对外交,有亡羊补牢说;(二)根本分期建设计划。未几雨岩亦来,谈至十一时别去。午后三时介石又来,单独谈至五时一刻别去,系继续午前之说,加以详密讨论。
四、十八赴建设委员会访石曾、静江、稚晖,又同至铁道部访精卫。谈外交,分对沪对沈两层;内政,分对哲生、展堂、焕章三层。午后因知予不在寓时介石又来访,故偕岳军赴军委会答访;彼赠我日人金谷所著《侵略满蒙计划书》一册。又同车至中央党部,彼与岳军往开会,予独乘车游后湖及孙陵二处。傍晚五时介石会毕又来访,谈未来之国防计划,及希望我共同澈底研究。此等为公为私均应为之事,毫不踌躇慨允之。
四、十九晨离京,午后七时抵山,性白与陆叔昂君在焉(陆为办理徐公桥新村主任,膺白与我都到过徐公桥参观),谈新村事。
四、二十与陆叔昂君谈莫干乡村改进方案。
我们六月一日参加莫干小学开学及奠基礼后,回上海参加十九日新中国建设学会成立大会。几年来膺白对当局建议,他有两点原则:为国家,为国民。建设学会的事,他都陈说于蒋先生,请赞许和帮助。学会不但为问题研究,且须实地考察,其中可能有不少非党员,甚至不赞成党治而亦是爱国有识之人。几年来,这是膺白自动积极的一件事。
学会先租屋于福履理路,后在江湾自建会所。除会员专着单行发表,入新中国建设学会丛书,另有定期刊物曰:《复兴月刊》。会员研究分:政制、财政、经济、外交、交通、教育、社会、技术八组。膺白当选为第一任理事长。当发起诸君每次在吾家商量时,除吃饭我并不参加。一日闻室内拍手声,膺白出来邀我,谓同人通过请我入会,我甚为荣幸,报名在教育组。教育组曾推举七人分别研究各书局出版的小学教科书,我受派看开明、世界两书局的书。我们的计划,先纵面以书局分,再横面以性质分,如专看历史或地理或常识等。小学看过看中学。惜不久膺白受命北行,我亦跟走。《复兴月刊》曾有《全国小学教科书之检讨》一文,系初步研究之结果。
学会发起之初,曾赢得不少有心人的赞同。在党而眼光远大的人,以为多几个研究的人,有利无碍。不在党的人是初次可以结社研究国家的问题,有人甚至说:对国事焦急而无所适从,如此有一目标,亦可以研究出一个目标来。然进行之际,并不如预期之顺利:(一)学会成立之时,政府亦新设“国防设计委员会”(即后来资源委员会)。不但同样研究广义的国防建设计划,且是可以执行的机关;不但待遇优厚足以网罗一切专家,而且可以派出国考察或留学。诚早知有此,学会可不办,或改变途径,而章则宗旨已出,临时欲罢不能。(二)学会拟聘请之秘书长王光祈先生,同人认为极理想,君怡与之有旧,由君怡函邀,知其必来。信到,适王先生在欧洲逝世,既惋惜而又失望。王光祈先生常作沪报通讯,读过其文者当知其人。(三)长城战起,北方事日紧,膺白不得不受命北行。
膺白在学会的若干谈话,见《感忆录》王家棫先生《黄膺白先生在新中国建设学会之言论》一文。《复兴月刊》发刊辞是否为膺白手笔?我已不复记忆。同人著作,在他未北行前,或正返沪时期,大概都读过。他自己之文,我记得有《东北问题我见》一篇。日本驻英大使吉田茂过沪来访,膺白讶其论调很与相近,许修直君代表回拜,见吉田氏桌面有载此文之《复兴月刊》。彼系过路,任务在欧洲,而关心我邦言论如此!
此时使中国人多知道日本和日本人之看法与想法,实为重要。学会拟多译这一类书,以下是膺白在山上寄给孙伯刚君一封信,膺白身后,孙君刊在杭州报上的。
伯刚仁兄大鉴:昨函计达。日前面谈各小册子,近日略加阅读,大有从速译印之价值。山中天气较凉爽,拟请兄于二、三日来山工作,庶几朝夕晤谈,较为便利。如蒙允诺,弟处可以下榻,只要带薄被与毛毯各一条,枕头一个足矣。盼即见复为幸。此请大安。弟黄郛顿首。(廿一、八、四)
我写过一篇《匹妇有责》在《复兴月刊》,极迂而浅,稿已不存。傅沅叔师见而奖许,赐函中摘有原文三小段,兹将原函附后,以见前辈对人心世道之关怀,不止鼓励一个后进而已。
亦云夫人阁前:昨蒙赐《复兴月刊》,归而检大作诵之,为之悚叹不已,不图十余年来进德修业如是孟晋也!其言:“吾国存亡之关键系于人心,吾国复兴之机会操于人心之转变,而心理建设之枢纽,归纳于妇女应负其责,而力行勤俭以为之基”,此真药世之金针,警迷之木铎。其中精粹之语,如曰:“恶相得而益彰,祸相因而无穷,以成此百孔千创支离灭裂之局”;又曰:“彼千法以求余财,悖德以侔非利,苟享用之无地,诤谏之有人,何尝不可挽薄俗于万一!”此皆老朽心中所欲言,而夫人乃抉其弊而痛切以道之,且挽其失而强力以行之,与膺白先生之“革心论”,如桴鼓之相应,使国人睹此而幡然憬悟,复兴其有冀乎!敬佩何似!增湘频年闲放,耽书嗜游,重以人心世道,闻见日非,益复自甘颓废,及诵贤伉俪之高论,不觉意气奋发,隐隐然有振厉之机矣。现定于后日赴杭,往金华一游,俟返棹后,再诣莫干山,计时当在月半后矣,未卜彼时台从能还山否?连日因往瞿氏家中校书,未复诣谈为怅。手此即候撰安。同学傅增湘拜启。五月六日。
学会后在江湾自建会所,是两层楼,形式甚简朴,主要有一间会场,一间图书室,抗战时屋与书全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