膺白没有进党,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是自然的。辛亥以前他参加革命为同盟会会员。民国成立,以同盟会为基本成员而组织国民党,行两党对峙式的议会政治。凡同盟会会员实际都自以为是国民党党员。惟当时以军人不宜干政,故军人不入党,虽不入党,他们的精神和行动,都向着跟着国民党的。膺白是军人如此,与他同样的还有不少。那时,国民党、革命党、民党在一般人看来有同样意义。
癸丑(一九一三)二次革命失败后,国民党改组,参加者除宣誓还盖手印。有些人不赞成如此,未去参加,膺白亦然。他重法甚于人,重自由意志甚于服从领导。他的朋友在他身后论他:从此常持独立见解,革命方式与前不同,亦不朝三暮四,忽友忽敌。膺白没有入国民党,然亦从不属任何其他的党或派或系。
国民党经过十年的困苦艰难,在国内国外俱不顺手。在国内有军阀的敌人,亦有军阀的同伴。在国外,日本不愿中国之成功,欧美亦报中山先生以淡漠。而这时四出招徕者有苏联,中山先生遂采取了联俄容共政策,国民党再改组,近于苏联方式。
我至今不解,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左右何以中山先生会联络一向压迫南方革命党的奉张、皖段?又何以北方的国民军在酝酿时不早点告诉南方?南北相呼,彼此都加声势,不必落军阀之手,而对国际亦不必一面倒去!在膺白方面我所知道的,他埋头酝酿,而力不在手,事无把握。
在北方,我们不敢提容共之事。我个人只有两次经验:一次在北京,不知如何同我妹妹性仁,提到我们住房的房地契,她说:这些都将无用了。她的屋是举债而得,夫妇二人积年卖稿偿债,成功比我的更辛苦。她言下甚为沉重。又说:现在还可能,多吃点鸡吧,将来没有得吃。她的身体比我坏,需要营养,有此感觉。我的说法不同,预料要苦,在不苦时先练习起来。这是仅有的一次我们姊妹间为未来生活而讨论到的话。又一次在天津,膺白已南归,我亦将动身,膺白来信有给张敬舆先生的一页,叫我面交,信内的话很简单,大意有两点:一、“洪水”有挽救可能,二、希望他在北方亦努力,使国家早统一。敬舆先生看信后,当我面,照膺白嘱,将信焚去。
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冬膺白南归后,蒋先生几次叫他入党,膺白不愿。蒋先生是十分好意,在国民政府下从政,必须是个国民党员。要发言有力,必须是个中央执行委员或监察委员,中执、中监都由党的全国代表大会选出。又国民政府以中央政治会议为最高行政决策机关,而中央政治会议系由中央执行委员所组成。不是党员则不能参与这些事。又膺白屡次言“法”和“制”和“党的组织”,他的意思:国家要立“大法”,政府要有合理的“制度”,党要有合理的“组织”。这些亦须是党员才有资格建议。
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春,我们从南昌到九江,正要坐船到上海,其时膺白离开蒋先生还不过一二天,忽然杨虎(啸天)匆匆赶到,面交一封蒋先生的信,信内别无他事,只是膺白的入党志愿书,上面介绍人张静江先生和蒋先生自己都已签了名,只待膺白自签。膺白没有签名,原件由杨带回。蒋先生初到上海,一日在亚尔培路我们家里,谈到政治,又谈到英士先生,叹息着说:如果英士先生不死,可以办党,蒋先生自己专心军事,而由膺白办政,可以合作分工。然英士先生究竟已死,而膺白始终只愿做一客卿,无意参预党的政治。那日何以有这段谈话我不如道,我因参加送客,在他们很闲散的神气中,听着上述几句。其时亦正是汪精卫、宋子文二先生一同到吾家来,他们二位以前没有到过吾家,以后亦未再到这所房子,匆遽进来是寻蒋先生的。我不大了解宁汉与左右派争执的真点,尤其人事上忽左忽右的变化经过。大概这是在汪与陈独秀共同宣言之际,只记得第二日报上登出蒋先生声明与汪合作之事。亦记得膺白看了报,觉得那日他和蒋先生谈话不是如此,颇惋惜这变化。当时汪从苏联归,宋从武汉来,都尚称为左派的。
民国十七八年之际,有一次报载河北省党部指导委员中有膺白名字,当时不解原委。后来闻知几位老同志以为膺白当然是党员,如此不必再经过入党手续。蒋先生如此容忍一个倔强的朋友,老同志如此要为他开方便之门,而膺白终不动心者,不是矫情。
膺白对当时党的组织、政治作风、政治制度,均有异议。这些异议他大概都对蒋先生陈述过。在北伐告成之后,他觉得蒋先生已经是全国数万万人共戴的领袖,不必以党自外于国民。在党有左右及地区派系之别,而在国只要为国家人民做事,可心无二用。他曾列举一个领袖的成功,国民要多少负担,民国以后袁世凯用国家多少钱,段祺瑞用国家多少钱,他当时说的数目好像是四五万万元。袁、段二人都错过了机会,没有导国家上建设之路。他劝蒋先生快准备对国民的成绩。他说之再三。依我印象,蒋先生对这类话都很倾听,不然膺白不会说而再三。蒋先生是继承中山先生的人,对中山先生有知己之感,革命党中尚有元老很多,他必须站在现有党的立场。膺白则以为清党而不改其组织,则有其短处而无其长处,失去可得之人心,错过机会是可惜的。
膺白对于国民政府下政治制度之异议:一为委员制,一为头重脚轻现象。委员制人多而不负责,结果不是被不负责任者误事,即是成就负责任者之独断,事无大小集中一人,多半是由此制度而养成的。中央政府及省政府组织复杂庞大,亲民之官——县长——愈无力亦无能。膺白主张“多级总揽制”,分层分职,而负全权全责。看后章他自拟的上海特别市组织章制,与他和国联政制专家晏纳克先生的谈话(见《感忆录》沈觐宜先生文)可以知之。早在国民政府建都南京之初,他和蒋先生讨论过改革制度如下电:
前在镇江所谈“改革制度”建议案,急需执行委员会及政治会议迭次议事录全部为参考,可否饬检一份寄沪?如系秘件,请借用数星期,即可归还也。云阳二。
电稿无月日,我记得膺白到镇江是民十六(一九二七)春夏之际,穿夹衫而去,单哔叽衫而归。他一件灰色哔叽单长衫,我不小心交洗衣作去洗,缩得甚短,未曾觉察,放在小箱内。回沪时我见他穿着不成样子的长衫,几乎失笑,他告诉我在镇江还穿着游行。他说:没有知道蒋先生有许多本家在镇江业商,这次欢迎蒋先生,蒋先生一路步行,推膺白前走,观者不知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是何人。电中所谈当即是那时的事,后来不知有何结果。仅自上海特别市起,有非委员制之地方政府。膺白建议过省与县之间恢复府制,则后来之行政督察专员有其义而不尽同。
下面是膺白对国民党改组的建议鳞爪,见于日记:
十八年一月十二日陈果夫君来谈党之组织,拟为三月间开代表大会之备,予仍以去秋所说各节为主张,即纵面改组取二级制,横面改组取分类专门委员会制,庶几地方之流弊少,而党员分类归队,则知识可以提高,团结可以巩固。
二十年三月三十日徐佛苏君来函论时局,最后有三断案:“(一)不反对党治,但欲以党治国,必先以才治党;(二)现制度凌乱错杂,当局无论如何奋发,决无成效;(三)不先谋经济建设,决不足以剿灭‘共匪’。此断案如不决心改革,恐多则三年,少则二年,社会各方面必有群起决算之一日。”全函约三千言,均期望成功甚切者也。予故作函复之,内有“名言高论,无任敬佩,而尤以最后所列三断案,对于时局全般之观察,完全与弟相同。年来每与当局晤,必言及此,且言必尽量,言不一次。惟因缘——历史关系、环境关系——既由渐而成,亦必由渐而化,局内人之应付,当不如局外人进言之易,个中苦情,吾辈当深谅之也”等语。
日记里亦有蒋先生派陈布雷先生来谈宪法之事。膺白所为蒋先生代拟改组党部提案如下:
为请改善党部组织,借以顺应大势巩固党基案:
办法一:纵的方面拟改为中央党部及地方党部两级制(地方党部指各省党部,各特别市党部而言),但因特殊历史关系,得设特种地方党部,如海外党部是。
理由及说明:查世界各国政党组织,除俄美外大都采两级制。苏联之政治主张与吾国情势扞格,不能采用,姑勿具论。若言美国:(一)因非一党专政,各政党各须运用其在乡党部之势力,竞选候补总统之直接选举,故有采用多级制之必要;(二)因产业发达,教育普及,下级党部之组织又极简单,故耗费极少,人才易得,有采用多级制之可能。今吾国以一党治国,县市以下各级党部在竞争选举上之作用,不若美国各政党之殷切,即将来推行宪政后,似亦未能采取美制,由人民直接选举候补总统。而依农村衰败之现状观之,兴复地方事业尚非指顾可期,不特才能卓异之党员,无法使之屈居于乡野,即具一能一技识力比较充备,德行稍可称道者,亦往往为都市所吸收,以是乡区间所可容留之党委,自难望其尽为优秀之人才。驯至青年学子,才识未充,即抛弃其求学之光阴,滥竽其间,坐误岁月。谨愿者莫展一筹,同于冗吏之虚设,狡诘者不守分际,横召民众之怨尤。及时改善,实属要图。矧今训政结束,宪政开始,已有定期,吾党政策应力减公帑之资助,渐进于自给之一途。坐是诸因,各省党部各特别市党部以次之各下级党部,实已无永久存留之必要,亦似不必耗此竭蹶维持之物力。至所遗各下级党部之指挥联络监察事宜,可改由该管省党部或特别市党部派出委员或秘书干事巡回办理,以免偏废。或疑下级党部一经停止,将失本党在乡之实力,予反动者以活跃之机会,殊不知党治下之县市地方政府,自有其制压反动之天职,而在乡党员之报告,省市党委之巡查,均足以助政府之不足,彰显著之功能,固无庸作鳃鳃之虑也。
办法二:横的方面,拟于执行委员会之下,视事实需要,酌设各种专门委员会,为各项问题研究设计之枢机(如外交委员会、经济委员会等)。另设总务部,以总管党部各项事务,并得分处办理秘书、组织、宣传、编纂、财务、庶务等工作。
理由及说明:本党既为吾国惟一重要之政党,其对于国家所负政治隆替之责任,异常重大。全体党员自不能不于各项政治问题,有相当之训练,具真切之体认,实为从事政治工作者必须具备之基础条件。因此党部组织,自应注意于此,细察现制似尚无此项基本组织。偶有待决要案,辄由少数负责之高级委员开会商决,或更临时延致专家仓卒研讨,多数党员于实际政治上殊少研究之机会。纵于政治会议设有分组,但一人兼任二组以上者不在少数,且其分配标准亦未必依据学识经验。素习技术者或令预闻外交,专精财政者或令侈谈教育。一堂聚讼,于案情始末,事态趋向,难免有不尽洞明之处,致扼要中肯之谠言,每为似是而非之议论所掩,未由贯澈。欲求以正确敏活之手腕,迅赴事机,殆不可能。上述改组办法,乃系将本党党员各就其学识经验,并择其效力较大兴味较深者,分别各加入一个专门委员会。自经选定之后,无论服何公务,营何事业,其对党无可诿卸之职责,即为调查、研究、设计该委员会主管之各项问题。求知攻错,趋于一的,终身以之,不轻旁骛。诚以如此组织,每一专门委员会内均可以养成多数专家,遇事本其学识经验,从容不迫,相互为确切之讨论与判断,以资应付。肤浅之争既无发生之可能,纷纭之见亦必易趋于一致。如是分工合作,劳逸可均,丛脞可免。久而久之,党部本身,将因各种委员会对于主管问题体认之真切,益坚其信赖。同时各专门委员会又懔懔于党付托之专,职责之重,各奋忠忱,敬恭其事。整个党部之主张及设施,必渐见其完整而有力,利溥效宏,其有裨于国家盖非浅鲜。至总务部之职掌,纯为处理党内日常应行实施之事务,如秘书、组织、宣传、编纂、财务、庶务等工作是(如有特种地方党部之设置,应于总务部下增设特种党务处以管辖之)。惟关于宣传及主张事项,应依据各种专门委员会所提供之意见及材料,暨其提经执行委员会议决交办之方案行之。至其分处办法,应视实际需要而定。
上举纵横两方面改善办法,系为巩固党基,使组织更臻完密训练易着功能起见,先为原则上之建议。至将来实施之时,在纵的方面,应否于各省各特别市以下党部停止之后,每县设书记官一员,使任传达及联络之责;在横的方面,应否于各种专门委员会设置之名额,加入之资格,酌予规定;并应否遴选学问渊博经验宏富之人,任各种专门问题领导研究之责,拟请大会于通过原则后,发交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详拟实施细则,分别施行。是否有当,敬候公决。
这个代拟的提案,听说后来交给了陈果夫先生。
民国十九年(一九三〇)阎冯之战,是中国内战中最伤元气的一次。有人归过于这场战事,以为如果无此战,政府用不着请东北军入关,而后来日本侵略我东北,中国亦还拿得出几支可战的军队以御外侮。当双方苦战胜负难决之际,有人到莫干山要膺白下山调停,他痛苦得说不出,内战是他最反对的事,而这次两面都是他共过患难的朋友,看上章《南归》徐州之会,和他亲笔的马电、艳电、感电,他虽不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亦堪比惟愿玉成的鲁肃。事仅两年,战事又起,他无能为力,没有下山。战事了后,有人拟庆祝凯旋,膺白电政府直言不可,传说中双十节举行的凯旋式并未实行。蒋先生在国府纪念周且说:“此种重大之牺牲,无论为敌为友。总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之沉痛语。
几个朋友为预防将来及祈求长久和平之计,有所商量建议,下面摘节膺白的日记:
十九年十月七日李石曾兄到,乃继续昨晨所谈各节,复为具体之讨论,予允待蒋先生返宁,赴宁访问一次,石曾并同意我所提各点:(一)蒋先生兼全国剿匪总司令,汉卿(张学良)副之,欲变换方向,引导至有用之地也;(二)党部按照民十六予所提纵面横面两层改组法,切实断然改组;(三)为中央与地方之切实合作起见,予供献“参政院”办法;(四)为政府与人民之切实谅解起见,予以为可用“最高经济会议”机关解决之。果如是,则党政军三者均有相当之改良办法,或可渐引政治入轨,而保持较长岁月之和平。
十九年十月八日李石曾、张公权二君先后到,共午餐,并商决:由予起草对时局改良党、政、军三项办法。又决议由公权担任调查内战间接损失,由予担任转托湛侯调查直接损失,拟编一册《内战之所得》,广为分送,为大大的和平运动,期以半年内完成。
这次膺白由莫干山回沪,系由石曾先生之电促。石曾先生是中央执行委员,他要膺白同往南京,以为膺白可向蒋先生说话。膺白拟行而终未行,建议稿交给石曾先生带去。
公权先生甫自海外归国,他看了世界情形,对本国有不少感触。在欧洲时,他有信给膺白历述所感想,及梦中与膺白剧烈讨论政治情形,他所看到是属于财政金融经济方面的事。从外国回来,对本国特别焦急而热心的人很多。可惜中国的政治和社会是一磨人洪炉,渐渐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终至壮气萧然而止。他们预拟的小册子一直无暇着手,不到一年,东北的外患就逼上来了。膺白在拟议的一个月中,作了一篇《祈祷和平》之文,因次日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这篇文章交由石曾、公权二先生送登上海《申报》《新闻报》《时报》《民国日报》《时事新报》,同日登出,是从来稀有之事,可见当时一般人厌恶内战的心理,拥护这个主张。艺员程砚秋正上演一个剧本,以“苛政勐于虎”故事为背景,初名“荒山泪”,一时亦改称“祈祷和平”。
以下节录膺白《祈祷和平》之文,原文见十九(一九三〇)、十一、十,上海各大报。
……本年国内战起,战线之长,在近代世界战史上,除欧战外无可与匹。战争之烈,在国内战史上亦少其例,双方死伤总数达三十万人之巨,而战地人民之伤亡流离者,当什百倍于斯。铁路交通一项,据专家估计,谓合营业损失与车辆车轨之破坏损失,当在六七千万元之谱。农产品中之烟叶一项,谓豫鲁皖三省,当烟叶收割之期,正战事剧烈之日,其损失当在二千万元至三千万元之间。其他津浦沿线之中兴煤矿,与平汉沿线之六河沟煤矿,均因军运频烦,无车运货者几半年……呜呼,吾国自前清末造以还,外受甲午庚子两役割地赔款之巨创,内受二十余年或间或续之内战影响,举凡国家财政,社会经济,两俱枯竭。国力之疲,已如风前之烛,其犹赖以不灭者,实因不得已而放下一切进展政策,过极消极的苟延残喘生活。明知产业落后而无力开发,明知教育落后而无力普及,明知水陆交通不备而无力振兴,如斯而已矣!为问尚能经此巨大之牺牲耶?
若举此次因战事而死伤流亡之数百万兵民以充建设事业之工役,因战事而直接间接损失之数十万万财力,以充建设事业之经费,吾敢断言总理二十万英里之铁路计划,南北两大港之工程计划,至少已实现过半。言念及此,不能不痛心疾首于轻言启衅,任意挑拨者之无良。今幸军事告终,重告统一,国人经此极度之创痛,切望朝野共同觉悟,务保持全国之统一,以求得长久之和平……
膺白十九(一九三〇)、十、七日记所言党政军三者改良办法,除上面已录其对党改组方案外,兹录其对政治军事办法草稿如下:
政治
(甲)中央与地方扩充国民政府委员名额,除中央各部院最高长官为当然委员外,各省区主席得特保一人为委员。国民政府会议分大会常会两种:常会每周一次,限于各部会长官,得就各项专门问题从容讨论;大会每月一次,连各省特保委员全部出席,以便一切大政尽情公开,并求得中央与地方之切实谅解。
(乙)政府与人民训政时期,国会未立,政府与人民之间,无一可以沟通声气之机关。似应特设一机关,由政府认为合理之组织团体,农工商学各界,各选代表,与中央党政两方所派人员,共同组织。举凡国政中最荦荦大者,如外交案件之解决,财政出纳之实情,经济建设之计划等项,悉使有共同讨论共同参与之机会。
军事
(甲)军费问题前次召集编遣会议,拟实行节省军费,不料枝节横生,演成今次(阎冯)大战,虽原因众多,而编遣之不能急切施行,亦一明证。惟今日军费二十倍于政费,不能不设法核减。窃以此次大规模之持久战后,死伤逃亡为数必巨。政府对国家对国民之良心责任,似应速下严令,各师缺额暂不准补,然后由中央派员点验,实额实饷,所有师旅待遇及名称不妨仍旧,以安军心。如此则枝节不生,而军费最少当可减三分之一。
(乙)军纪问题在长时期之极度紧张以后,一旦忽告和平,军纪必然弛懈,不知中国今日,同袍应尽之义务正多正急,现在杀人放火,掳人掠城之事,无地不有,无日不有,故剿匪问题已成为全国上下无南无北之共同切望。似应由中华民国海陆空军总司令兼全国剿匪总司令,中华民国海陆空军副司令兼全国剿匪副司令,划分区域,命各路总指挥分任一区,限期肃清。肃清后再有匪患,则各该区内之最高指挥者科以实际之责任。盖今日各地之土匪,既非一县长所能防,亦非一省主席所能了。全国标榜建设已二年余,而向建设方向开步走之第一步,即为此匪患所阻。同时内政设施亦宜相辅而行,所有农工运动、租税征收等等,勿操之过切而为渊驱鱼,亦属切要之图。如此,军事动作之方向,一转移间,不独国家蒙其庥,而民心之归附必如水之就下。(十九年双十节草)
阎冯战后,各方粉饰太平,除文章系登报公开,其他建议无甚反应。
日本关东军在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九月十八日占领我沈阳,举国震惊而又束手无策,后面我还有专记之文。这时在上海的日本人,亦在积极酝酿扰事。膺白闻蒋先生有辞职之讯,平常他对蒋先生从不劝进,他自己更是一向难进而易退。这次国难当头,出乎意料之外,他写了一封极长的信劝蒋先生不可辞职。他建议:取消训政而早行宪政,与全国人共负对外之责,函曰:
东省事发,举国震惊。两月以来,苦心焦虑,冀得一策,以纾国难,而减弟忧。乃内审国情,外察国际,战固不能,和又不可,亦只有外赖国际之制裁,内图国家之统一,然后徐觅出路,以图补救之一途。默察中央步骤,正复相同,故遂无言以贯左右。顾旬日以来,时闻人言弟将以一去示为国之公忠,而促成内政外交之解决。初以弟素负责任,未敢轻信,然今则某主国府,某长行政,一切皆已内定,只待发表时机,果尔则兄不能无言矣。窃谓今日之局势,非弟一人去留问题,实全党能否打开难局之问题也,全党而能打开难局,弟不去亦未始绝对无办法,全党而不能打开难局,弟去何益?露骨言之,弟去而日本能立刻无条件撤兵,东北完全无恙,则弟决然而去可也。弟去而日本之军事行动如故,要求条件如故,则不能允许于代表国民党之弟者,谓可允许于代表国民党之继代人乎?此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若曰丧失权利之交涉,宁可成于他人,不忍成于弟手,则后来之成此交涉者为弟之代理人乎?责任固仍在弟也;为与弟无关之继任人乎?则责任仍在全党也。故外交之困难未必因弟之去而稍纾,而国内之困难势将因弟之去而加甚,此不可不深思熟虑者也。兄建此言,非谓今日之难局仍可泰然处之,亦非谓结束东省事件之约,可泰然由弟亲订之,惟为弟谋,为国家谋,觉尚有胜于去之一途耳。其道安在?则惟有以解决外交之责任,不以一党负之,而与全国国民共负之是也!以兄观察,今国民之不顾国力,漫然以收回失地责弟而主一战者,或由于血气冲动,或由于局外不明实际,或另有作用而故为高调者。是故在党的政府之下而言解决外交,计惟有战,战则举国家为一掷之孤注。然不战则外交之终局势必出于让步,让步则国民之责难纷起,反动乘之,内乱将更甚矣。故于此中觅一比较安全之路,惟有令党外之国民共同负责。然此非可以望于一时之国民会议或国难会议,以一时之会议,国民必不顾代政府分谤也。诚欲令国民共同负责,计惟有稍稍举宪政时期之权利畀诸国民耳。夫训政之必入宪政,仅为时间问题,揆之中山先生建国初心,亦未尝不欲早成宪政,故于《建国大纲》第廿二条有“由立法院议订宪法草案”之规定。以今国民之不满于党治,乃至党内之无限纠纷,即无国难,犹宜早日开始宪政,况国难当头,欲实现举国一致之时乎?然完全脱去训政以入宪政,或虑过早,则有折中之法焉,事在以训政与宪政参酌行之。其道宜由立法院议订宪法草案,或称临时宪法,规定民选国会为下议院,而以今之中央党部为上议院,并规定元首对宣战媾和之大权,应得上下两院之翊赞,而审核预算决算之权,则举而专畀诸下院。同时除国民党外允许组党自由,俾国民得借以练习中山先生之《民权初步》。如此,则弟可以不必去,即去亦可为中国之华盛顿,且可收大效如下:
(一)由军政而训政而宪政,由弟一手贯澈完成。
(二)举国民对党之嫌怨与党内之纠纷,一扫而空。
(三)对目前外交问题,民选国会既与中央党部共同负责,则和战之责,国民自然与党共负之。
(四)下院有审核及通过预决算之权,全国必真切有效的拥护政府。
(五)因组党之自由,不特党外人才有机发表政见为公开之讨论,即党内人员亦感于网罗人才之必要,而党务可不致腐化。
解决外交,匡济国难,兄穷思累日,以为计无逾此。或虑议订宪法草案与民选议会需时过多,非可应急,则亦似是而非之论也。今日本态度顽强,国内民气激昂,国联方有调查委员团之派遣,距解决之时尚早,而按照德国在欧战后建国之先例,则其临时宪法,仅仅以十五日时间由起草而议决采用。今由立法院议订草案,尚可急就,由此以召集国会,以最大之速率行之,当亦不出两三月。国会成立之日,国民将欢欣鼓舞,庆得民权,以稍慰其在外交上所受压迫之苦,而中央党部仍居于控制地位,与训政之精神毫不相背。弟且将为全国国民信赖之领袖,较之飘然一去,得失悬殊。一国安危大计所关,兄不忍再事缄默,尚祈斟酌采纳;如大计既定,对于入手办法有所垂询,兄仍当续为研究,借供参考,临颖仰望,不尽欲言。两知。二十、十二、四。
得蒋先生复书如下:
二兄大鉴:手示敬悉,是否能见诸实施,尚待考虑,而弟之去留问题,决不轻易断行,要以党国之利益为定也。余托乙藜兄转达不赘。顺颂近安。弟中正手上。(十二月五日)
膺白在十二月六日的日记曰:
六日早餐后乙藜由宁来,带到蒋先生手书,对昨陈大计谓能否实施,尚待考虑。而另一问题,乃将去春之旧话重提,要我出而长苏,予觉非其时非其地,以缓词复之。又熊天翼君亦奉命由宁来,与我及岳军商量外交方针,谈三小时未能决,约晚间再谈。午后三时半至总商会演讲《努力之方向》,五时归寓,七时天翼岳军再来,商定大体方法,由天翼专差赴宁报告,十时散。
在这次日上海学生欲赴南京请愿,北站夜车被学生所阻,未能开出。又次日天翼、岳军二位来,出示蒋先生函电各一件。又次日,学生三千人包围上海市政府一日夜,在市政府开“民众法庭”,李烈钧入团调解未成,膺白与君怡偕往市政府,在门外鹄立一小时未得入。学生退后,岳军先生细述此案经过内容,膺白以为可叹可悲,起因由南京来,出自好弄小巧几惹大祸之辈。这月十五日各地学生在南京打毁外交部、中央党部,击伤劝解之蔡孑民先生和陈真如。膺白曾告何敬之先生上述四日致蒋先生之长函,并以为此法尚可救济目前难局之一部分,请其返宁再询蒋先生,并言:如蒋先生已下野,不便有所主张,则膺白愿以国民地位发表之。这些均散见于其日记。
膺白对政治说得最多的有两点:(一)国事应由全国人共议共定之,民十三(一九二四)他所手草之国民军通电即如此主张;(二)国家须有一定之法。“不有一之,国无宁日,一之之道,法而已矣。管子曰:‘上以公正论,以法制断,故任天下而不重也。’读世界亡国季史无不起因于法纪之败坏。”(见民七〔一九一八〕所作《中国之将来》)。在民十八(一九二九)、一、廿一的日记里言:“晤宋子文先生,请其转达蒋先生,在三次代表大会中,规定几条‘法源’,使政府得依法产生,一可以安人心,二可以绝恶例,盖政府能有一定之‘时间性’,则万事始可着手,且以民元先制约法为例。”
这极起码之步骤,而当时均难做到。膺白对党和政的不同意见在此,我完全了解他的意见的。
下面两段民国八年(一九一九)膺白在天津学界俱乐部的讲稿,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的德、奥二国收十难局情形,说得很详。大概是他最憧憬的政策和开国人物风度。不嫌陈腐,节录如下:
去年十月,德国战败消息传播国内,一时人心慌恐,秩序动摇。在基尔城之海军,受劳兵会之鼓惑,于十一月三日首先谋叛,柏林漢堡包同时响应,德皇威廉第二出奔荷兰,联邦君主亦相继逊位。内忧外患交迫俱来,四面楚歌,已陷于无政府地位。社会民主党之爱倍尔8氏应运而出,经众举为临时行政首领,惟时南部巴威、瓦敦堡、巴敦9三省,纷纷独立,北部劳兵气焰,又异常猖獗。爱倍尔氏默察全国情势,以为欲收十此难局,第一须得列强同情,第二须潜移劳兵之势力,第三须维系南部之人心。此三项内以第二项为最难,亦最要。盖欧洲各国方畏过激主义如虎,若赞成劳兵,势必招列强干涉,反对劳兵,则彼之政治地位立刻推翻,而国家要无法维持。十一月二十五日爱倍尔氏乃召集各联邦代表,开协议会于柏林,力述内外情势之逼迫,全国统一之必要,结果遂得议决三条:(一)各代表立誓,嗣后必倾注全力,反对分裂;(二)速开国民会议,取决政体,且须在柏林以外地点行之;(三)国民会议未召集前,人民意志暂由劳兵会代表之。总观三条,第一条足以打消南部独立,第二条可以避去劳兵干涉,第三条可以暂安劳兵之心,不使其立生反动。从此局势渐定,彼乃决定召集国民会议于巴威、瓦敦堡间之韦玛10韦玛为德国文化发祥之地,历代硕彦大半产此,其因习与柏林之醉心物质文明及铁血主义者,绝对不同。一则对外可表示新政府已采取文治政策,而弃曩时之武力政策;二则全国代表集此,使之追念前哲,以激发其爱国心,巩固其团结力;三则可使独立气势最盛之巴瓦两州人民,日闻韦玛议事消息,深知国步之艰难,打消分裂之祸于无形;四则不受劳兵干涉,俾各代表得以自由意志从容议政;五则国家大事均由该会议决施行,得减小自身左右之攻击目标。一举而数善备。嗣后数月,政府基础渐固,劳兵会不甘屈伏于爱倍尔势力之下,为铤而走险之计,与政府军巷战于柏林,适其时近卫军由战地撤回,加入战线,遂一击而败之。于是爱倍尔之内外信川益形坚固,韦玛之国民会议公举彼为第一任大总统。
奥大利11民族复杂,战败之后,奥皇退位,社会民主党势力弥漫全国。今奥总统萨易志12即兼奥国国民议会议长者,非常人也,幼为孤儿院之孤儿,长肄业于裁缝学校,出处虽微,而抱负绝大,时为各种政治运动,此次国民会议成立,周旋于各政党之间,崭然露头角,并以国民议会议长资格,被选为总统。萨氏所擢用者,大半皆社会民主党中之贫贱出身,而经过若干年之苦战奋斗生涯者。如国务总理凌额13初为图书馆书记生,外交总长保威曾为印字馆排字匠,内务总长哈斯邱曾充工厂艺员,陆军总长施也治曾充商铺生徒,然皆刻苦勤学,得有学位,著作宏富,而尤以凌保二氏之著述为最多。凌额曾着匿名书十余种,率皆宣扬民主主义,保威曾着《民族问题与社会民主主义》一书,风行各国,脍炙一时。今年三月十二日凌额被举为总理后十五日,至议会宣布大政方计谓:对于由奥分离成立之各邻邦,当永久维持亲交;对于内政问题亟须整理紊乱已极之财政;裁减军纪败坏之军队;改良贵族中心之教育。末谓欲救新奥国之危亡,端在全国民之“自由”与“劳动”,盖惟自由可以免全国之纷扰,惟劳动可以复国家之元气。故自组织政府以来,半年于兹,内则制定大法,外则签订和约,人心日见安定,不若匈牙利之忽而过激,忽而复辟,尚在风雨飘摇中也。或谓奥之不流于过激,实因其外交总长保威氏曾被虏于俄,深知过激主义之弊处,回国后,力将俄国过激政府经济上之失败原委,告之国人,引为炯戒所致。据吾人观察,奥国当局既系由贫贱而奋斗,而得学,而成名,且皆为服膺社会民主主义之人物,不仅民间疾苦,专制流弊,世界潮流,社会思潮等等,知之素详,而一种励精图治之精力亦必倍于常人。况所谓社会民主主义者,一切设施,悉以社会为前提,民主为基础。以民主为基础,则少数专制无由发生,以社会为前提,则过激思潮不灭自戢。故就表面论,奥国创巨痛深,欲言恢复谈何容易,而探其实际,反使奥人四顾彷徨,知非自觉自误,不能自拔自立。盖异民族愈分离,同民族愈团结,此人情之常,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以民主为基础,则少数专制无由发生;以社会为前提,则过激思潮不灭自戢。”是膺白在民国七八年对德奥两国战败复兴的评语,他大概是向往的。对几个领导人之“由贫苦出身,而经过奋斗”,亦如中国历史上开国或中兴之主常出自民间而深知民间疾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