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们终于在傍晚之前,找到了车子。把背包放到后备厢后,我们顿觉浑身轻松。安芬发动了汽车,沿着小树林里坡子和小道往回开。虽然才隔了一天,那些长在路上的小野花,似乎大了不少,鲜艳了不少。这让我心情比来时愉悦了很多。我想到要一点音乐,记起安芬为我放的金瑞弗思的乡村音乐,就去寻找卡带。安芬制止我说:“不要听金瑞弗思了,太过悲观,而且,真的不适合在路上放。”

“为什么不适合在路上放啊?”

“因为他是交通事故死的。”

我的手吓得缩了回来。

“你其实又迷信又脆弱。”安芬笑着说,“当然啊,迷信和脆弱,就是一对连体姐妹。”

出了小树林,波罗乃兹又晃荡晃荡地下坡,上坡,再下坡,然后拐起了一道一道的弯。我昏昏欲睡,然后好像真的就睡着了。耳朵里只听见车轮在地上飞快摩擦的声音。道路和眼前好像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灰的。是不是一会儿有雪,一会儿没有雪的呢?我这样想着,并想睁开眼睛证实一下,可就是睁不开。我实在是困了。可是我的心里又心疼安芬。我睡觉,她却要开车,一路上还背着比我的重得多的行李。在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安芬说:“你睡吧,待会儿我也睡了。”我马上吓醒了。安芬捏着方向盘,右手不停地推挡一下挡位。她看了我一眼,坏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胆小如鼠,喊不醒打不醒,但能吓醒。”

“如果你也睡觉,我们就完蛋了。”我说,“我不怕死,而且一直还暗中盼死,现在有你,我一点不想死了。”

“如果真爱,一起死也挺完美的。”安芬有时的确嘴无遮拦,“还能化蝶呢。”

我突然有了很无聊的联想,真爱的人死了会化蝶,那不是真爱一起死了的一对,会化成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是互相折磨对方的?”我问安芬。安芬想了一下,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让不爱或者伪爱,变成那种东西,对不?可我觉得,肯没完没了互相折磨,那也是一种爱,是一种奇爱呢。”

这个,的确有点意思。

安芬说:“我觉得,还有比蝴蝶更厉害更浪漫的东西。我曾经盼望跟谈默一起死,然后化成一对蜘蛛。”“为什么要化成蜘蛛啊,多丑陋啊。”我说,“蝴蝶的长相,难道很浪漫不成?”

“长相啊,那是你们小孩子的浪漫。”安芬不屑地说,“有一种母蜘蛛叫做黑寡妇,与她的配偶交配后,会吃掉对方。而那种雄蜘蛛特别痴情,一边交配一边主动把身体送给黑寡妇吞噬。爱得恨不能把对方吃进自己的身体里,消化掉,进入自己的血液甚至灵魂。”

“天哪,化蝶要改成化蛛了。”我做了一个躲闪的动作。安芬猛踩一个刹车,把车子停在路中央,恨恨地说,“猥琐男。”

我不知道她是真生气了,还是闹着玩。“至少男女要平等吧。”我赶紧申辩,“再说,做黑寡妇,多寂寞啊,爱人死了,变成了她的营养,谁在生命的长途中陪同她走啊?”

“这还不叫陪伴啊?溶解在身体里,一刻都无法分离。”安芬说,“他在你的心里,你说任何话,他第一时间听到;你做任何事,他第一时间看到。就算你有任何念头,产生任何情感,里面都包含着他,他就在那里啊,为什么要说孤独呢?我看你就是注重形式呢。”

一时间,我竟然找不到辩词。

天边出现了很多云堆,在晚霞的映衬中,五彩斑斓。那些云堆组成的世界,大概是遥远而不确定的原因,显得威武、浩渊而又神奇。我指着那些云,跟安芬讲小时候看云的浮想联翩。“有时候看着看着,热血沸腾,觉得,世界,怎么那么深邃,那么神秘,那么令生命神往呢。”

安芬当然不是真的生气。她见我看云,就用一块手帕擦拭挡风玻璃上的雾气。然后指着那些云世界说,“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很沮丧。我小时候坚信云里有个世界,云的出现就是那个世界的出现,云就如同舞台上的幕布,为了遮掩幕布后的事物。还有,有些重要角色出场的时候,舞台师回放雾气,制造效果。云上的世界,那些重要角色出场,云就是他们喷出的雾气吧。可是,当我飞到云上,我发现除了云还是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世界什么神仙人物。”

“兴许被飞机吓走了呢。”我调侃她说,“等你们屁股冒烟走了,他们全又出来了。”

安芬把手帕拧成一根细小的绳子,用来抽打我。她的脸在晚霞中通红。我忍不住去吻她。吻了又吻。在吻的过程中,我想起了谈默。我说,谈默……安芬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结束后,安芬启动汽车,这才说:“你现在是不是妒忌谈默了?”

老实说,真的有些妒忌谈默。

安芬说,“可别妒忌,他早就死了。”

我知道,安芬这个年龄的女人,开着改装的个性汽车,走南闯北,只身一人,时不时笑着或者毫无表情地骂自己一句,婊子,当然会有很多很多故事。安芬向我索要故事,也许就是为了引出自己的故事。而我听取安芬的故事,也许就在无形中覆盖掉了自己的故事。我们的几天,就是在彼此的故事里行走着,到达对方身体深处的吧。也许。也许,真的也许。

但是,她说谈默死了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惊讶,更没有因此而变得心里轻松,妒忌消散。可能她第一次提到谈默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早就死了。我不能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在得到证实之前,我甚至被自己的这种似乎有些恶意的猜想,弄得有些愧疚。可现在,安芬说,谈默的确早就死了。我的愧疚感就烟消云散。这一部分心里空间,恰好给嫉妒腾出了更大的空间。

她开始继续讲谈默。她说,“现在,我就直接讲最后两次见谈默吧。”那是我做K歌小姐的第四个年头——噢,婊子,有时候我妈荔枝花,在电话里这样喊我。我也时不时这样称自己。太刺耳了吧,那是,习惯了就好。就是那么回事。我已经在江湖上辗转了六七个城市的近几十个娱乐场子。那时,谈默出国了,听说到了日本。日本在哪里啊,东边啊,海里面。我没有那么简单过得去啊。我就沿着东边的城市,一路找地方谋生。从牡丹江,往南边混,伊春,威海,日照和连云港,后来又折返到大连。那一年我落在锦州,对,应该说辽宁的锦州。我一直在攒钱,攒钱,有了钱,我一定要飞往横滨,日本的横滨啊,钱要多得可以轻松来回跑,往外数钱手不抽筋。钱要多得可以在横滨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为什么要去横滨?当然是因为谈默啊。听说谈默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两年,去了横滨啊。我并不厌烦陪人喝酒唱歌这样的工作。人家问,做这个图什么呀?我说,图钱。有了钱怎样呢?有了钱会等回我的爱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很简单啊。每次,K房妈咪都说,你脑子有病啊,用这种地方挣到的钱,能等到爱?你知道别人怎么看待我们做这个的?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婊子。我说,我不过是有备无患,我要找到谈默,跟他在一起,不管他有没有钱,我们都可以在一起生活下去。我就讲谈默和我的故事。我不讲前面那些小时候过家家的事,她们会笑死的。我讲后来的事,谈默上大学之后的事,我痴迷地读普希金,痴迷地猜想文汇杂志上的诗歌意境之后的事。那以后,我见过谈默两次,第一次是很激动,因为我终于见到他了,跟在梦里面一样。

那简直就是梦。十七岁的秋天,亚布林山一片金黄和艳红,还有深绿。那时候,我不太叫得出那些伴随着我长大的树木的名字。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从家里走出来,沿着一个环形的上坡路,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跟荔枝花怄气,把那个上海男人带来的妹妹,胳膊上掐出几块淤青。我对那双空洞的眼睛说,不许告诉你爹,不许告诉我妈。然后,我问她,安香,你的胳膊怎么弄的,怎么淤青了啊?小女孩说,我自己掐的。我说,撒谎,你怎么可能自己掐呢,就是自己掐,你有那么大的手劲吗?你对自己下得了那么大的狠心吗?安香哭了起来,说姐姐你教我,姐姐求你教我。我说,你难道上厕所不会摔跟头,走路不会撞到椅子背,这么拥挤的小床夜里跟姐姐挤在一起,就不会掉下去?跟幼儿园小朋友,就不会打架?小男生不会欺负你?你的亚布林山话,讲得那么次,南蛮子口音那么重,人家凭什么不欺负你?你当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面瓜吗?安香就问,姐姐,什么是面瓜啊?我说,在我们这儿,看到好欺负的不欺负,就是面瓜。玻璃眼瞪得大大的,就不吭声了。后来她爸爸果然发现她胳膊上的淤青了,就问,怎么回事啊你,胳膊上怎么弄的?这小人精居然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满胳膊找,嘴里说在哪儿啊,什么淤青在哪儿啊?他爸爸就指给她看。安香就说,爸爸你不怪我的话,我就说。她爹说,你说,我不怪你。安香就说,我们班上的面瓜掐我的。荔枝花在旁边一听,火了,说面瓜,叫面瓜的还这么凶啊,妈妈找他去。小女孩竟然抱住荔枝花的双腿,说求你了妈妈,别去,我先打面瓜的,面瓜的头上被我用小凳子打出了一个大包。荔枝花一听,说乖乖有志气,比你姐强。

我在一旁听了。心里乐开了。

不过大部分时候,我跟安香父女俩处得还算好。上海男人在亚布林山和上海之间来来往往,每次回来都带一大堆东西。荔枝花有时候故意把那些东西晾在门外,让邻居们瞧见。上海的挂面,雪白雪白的,比北方的细腻一百倍,荔枝花把它们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椅子上,端出去晒太阳。还有千层糕,里面夹着五颜六色的果脯颗粒,只要开了口吃它,那些果粒就不断地出现,勾引你往前面咬,再咬,三咬。金华火腿,上面有一层盐霜,切片蒸熟了之后,腊香含甜。荔枝花把它们挂在走廊里。那个走廊是公共走廊。邻居就在门外喊,荔枝花荔枝花,火腿挂高一点啊,碰着头了,挂这么多,要不要我们来帮着吃啊。荔枝花就说好好好,下次孩子他爸回来,请你来吃火腿喝东北小烧啊。外面的就说,哪个孩子他爸呀?荔枝花就笑骂,死样,你孩子他爸。我渐渐还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气氛,其实也很少掐妹妹的,特别是她把谎圆得那么好,像个鬼精灵,并不太惹我发毛。

那天,荔枝花突然把我喊到一边,说:“臭丫头,你给老子注意点。”我说:“怎么啦?”她说,你整你小妹,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你这是屁话,连安香自己都不相信。荔枝花气咻咻地坐在那里,嘴巴里嘀嘀咕咕地骂我,说这么厉害,长大了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呢。

看到她气着,我很开心。我出门走在环形的上坡路上,嘴里哼起了小调,世上只有妈妈好啊妈妈好,走啊走,走啊走,哪里有不平哪里有我。路真的很破旧,坑坑洼洼,我走了许多年,一直就是这样的。但是路真的很美,坑坑洼洼里填满了落叶。周边的树,灌木还在绿啊,桦树金黄啊,一片一片的叶子在风中翻飞,反射着斑斓。银杏的叶子落得到处都是。枫树红了,有的红在天上,有的红在地上。更多的树木,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颜色浅浅深深,叶子疏疏密密。一辆汽车走过,叶子全跟着飘逸。哗,起来;沙沙沙,躺下去。我跟着那些活动的叶子跑,追了一会黄色的叶片,再追红色的叶片。追到路的最高处时,我一抬头呆了。谈默从对面走过来,身上背了一个米黄色的大背包,手里拉着一个胖胖的女孩。对,那一定是谈默,我几年没有见到的谈默,他高大了不少,腮和额角看上去都硬朗了许多。没错,那就是谈默,但是他的手上拉着一个胖胖的女孩。我呆了。我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走到我面前,我喊:“谈默哥哥!”

他们站住,一齐看着我,疑惑万分地看着我。“谈默哥哥。”我忍不住笑起来,又喊了一声。

“天啊,老天啊。”谈默惊得张大了嘴巴。他的牙齿又整齐又白。

“天哪,真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他继续惊叹,“天哪,你长这么大了,这么漂亮啊,小妹。”

我就站在那里,傻笑。谈默语无伦次,一会儿惊叹我,一会儿用手向那个胖女孩比划我从前的高矮。胖女孩一声未吭,眯着眼睛看我。胖女孩的皮肤真好啊,我后来都不记得她的相貌了,只记得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皮肤。也许南方女人才有这样的皮肤吧。这使我后来的几天,当谈默一次一次脱掉我的衣服的时候,我真的很自卑啊,我感觉自己像一双从工地里走出来的皮鞋,遇到了一双模特儿高傲长腿在闪光灯里的嫩皮长靴。

“你根本不要比,她就是白和胖一些,南方水多养的,未必就是漂亮。”当天晚上,谈默偷偷地溜到我家,把我约出来,在环路下坡右拐的一条巷子里,他开了一个小旅馆的房间,快手利脚地脱去了我的衣服。“你的皮肤才是最美的,至少颜色健康。她那是脂肪的光泽,不一定就是美。”

我那时不懂什么健康美,什么不健康美。难道不是越白越漂亮吗?

“当然不是。你看哈利·贝瑞,黑人,黑珍珠,美国的,先做模特,红啊,再做演员,红啊。不就是那个黑皮肤吸引人吗。”谈默挤进了我的身体,我疼得出了一身汗,想叫。谈默说,别叫,人家听到了不好。我就哭起来,谈默说,别哭,这是美好的事情啊,怎么着也不应该哭啊。于是我没有声音,咬着牙哭。谈默用嘴巴吸我的眼泪。我几乎昏过去了。我忍受疼痛,但是依然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完了后,我说谈默哥哥,你会离开我吗,你会娶那个女孩吗?“不会。”他点了一根烟抽,望着床单上一汪血,就说了这两个字:不会。

抽完这根烟后,他又一次挤进我的身体。就这样,他每天晚上八点钟前后偷偷溜进来,十一点离开。有时候,白天也偷偷溜进来。我就待在房间,等他来的时候,给我带吃的,方便面,肉包,几块大饼子,还有卤牛肉。我在里面待了整整三天三夜。我不想出去,就是出去恐怕走路也困难。我在小房间里走走停停,挪步有些艰难,我的身体真是很痛很累,但是,我感到自己连血液里都流着谈默的气味。我真喜欢那种气味啊。三天里,谈默一直就这样,脱我的衣服,脱自己的衣服,穿自己的衣服。后两天他沉默寡言。最后一天,他穿衣服穿到一半,光着上身,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那样子很伤心。我知道,他也许是为我才哭的。我心里很高兴,走过去,也蹲在地上,陪着他掉眼泪。他说:“安芬妹妹,我打小就喜欢你。可是我现在有对象了。你这么小,等你高中毕业大学毕业,长大了我都快老了,家里早就催我结婚了。”

我说:“你要跟那个胖姐姐结婚吗?”

他说:“我们已经领证了。”

我说:“你喜欢她吗,她喜欢你吗?”

他说:“我不喜欢她呀。但是我们的爸妈都挺喜欢的。我不能回来,我要在外面待下去,在南方闯出来,闯成一个人样。我爸爸你知道的,他特别凶狠,说既然出去上大学了,别再回来这个冷不拉叽的小地方,给老子丢人现眼!我回不来呀,而且我回来我更不能娶你的,我爸妈会打死

我的。可我一个北方人在外面很困难,人生地不熟,没有她家做依靠,生活都很困难。”

他这样说,我真的很心疼。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他光光的背上。

我说:“她是做什么的呀,她家很有钱吗?”

他说:“她家里有个厂子,她帮着她爸爸经营着。”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并不觉得结婚就怎么了,你们不爱,结婚就能永远吗?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不需要上学,不需要挤在荔枝花的小房子里。但是,我心里有些自卑。我觉得自己太小了,我长得不快,年龄好像老是掉在谈默后面老远的。我的乳房只有小碗那么大,照镜子的时候,肋骨看得见,盆骨更是突出。我默不作声在那里掉眼泪。

谈默拍拍我的腰,说:“小妹你好好上学吧,大学也考到南方去,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

我更掉眼泪了。我抽泣着说:“哥哥,你走了之后,我的学习成绩很差。”

“那不可以的。”他站起来,批评我说,“你不好好学习,一辈子离不开亚布林山这个小地方的。”

我们退了旅馆房间,因为他第二天要回南方了。出门时他告诉我,正和他的胖女人在度蜜月。我乖巧地点点头,说:“你赶紧走吧,别让她知道了,要生气的。”

走到楼下的巷子里,我问他:“哥哥,如果你有一笔钱,一笔不小的钱,是不是就不要依靠胖姐姐了?”

他说当然,我一定会有钱的,一定有那一天,我不要依靠她。

我说,我有钱,我现在就有。谈默好奇地望着我。我说:“真的,好多,你需要的话,我就给你,没人知道的!”

“我当然需要。”谈默将信将疑地站在巷子口,说,“很多?你怎么会有很多钱?赶紧拿过来,我看看。”

我的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我要谈默哥哥尽快摆脱困难。我悄悄地回到家,从小床下面装旧书的纸盒箱底层,翻出了那个纸包,那匝与上海男人拉钩后,得到的钱。我把他掖在外套下,回到巷子口。谈默站在那里抽烟,见到我后,接过纸包,蹲在地上解开。借着微弱的远处路灯光,我们眼前出现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票子啊,那么整齐,那么紧密,那么厚实啊。谈默把它包好,揣在怀里,问要不要给我留一点。我摇摇头。谈默一只胳膊揽住我的腰,使劲吻了我一口,说:“小宝贝,我爱你。”

我几乎昏过去了。我多么幸福啊,谈默哥哥说他爱我,听到了,他说他爱我。我把钱送掉的快乐,比收到它时强烈一百倍,一万倍啊。

我们就这样告别。看着谈默急匆匆地消失在巷子深处,我才回到家。

我被荔枝花劈头盖脑一顿骂。她找了我三天,以为我失踪出什么大事了,差点报案。我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啊,我到同学家住去了,给你和你男人多腾点地方不好吗。

到第二个月,我发现我例假没了。第三个月一吃饭就吐。我知道我可能怀孕了。我想告诉谈默。可是这才发现,我依然不知道谈默在哪里。在南方,是的,好像上大学

和工作都在南方,对象也是南方人。我想可能是上海,也许是南京、苏州或杭州什么的。想起南方,我只知道这些地方了。他到底在哪里呢?在整整三天的约会中,我居然没有问他一句,谈默,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啊,哪个城市,什么路什么街巷,坐几路车过去啊?如果写信,邮政编码是多少啊?我没有问,一句这样的话都没有问。可能谈默在我身前的时候,我就没有意识到他会离开。或者,他就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了。站在我面前喊,嗨,安芬妹妹,你越来越漂亮了,天哪,真的越来越漂亮了。

有一天晚上,荔枝花弄了一大包山东大枣,我们围着桌子吃。吃到第三个枣子时,我突然恶心起来,咚咚咚跑到厕所就吐了。荔枝花疑惑地看看枣子,又看看我,再看看我看看枣子,问,怎么回事啊你?枣子挺好的呀,你怎么吐了呢。

“我不知道,可能怀孕了。”我坐到我的小床上。

荔枝花顿时脸色煞白。她把手中的几颗枣子扔到桌子上,把嘴里的半颗枣子吐到地上。然后慢慢走过来,站到我身边,说:“你发烧吧,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怀孕了。”我重复了一句。

“你瞎扯个什么啊你,你懂什么呀你!”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扫描了我几遍,说:“哦,噢噢,你前一阵子离家出走,是不是跟什么流氓瞎搞去了?”

“你才是流氓呢。”我顶嘴道。

“你不要嘴凶,这么大事出了,还不赶快告诉我,是谁跟你瞎搞的?”

“怎么是瞎搞呢,你那些男人才是瞎搞呢。”我气冲冲地说,“我和谈默,我爱他,怎么能叫瞎搞呢?”荔枝花一听,像一条疯狗一样跳起来。她揪着我的头发,说你个小婊子,做婊子也要做得有点志气,有点智商吧,你跟那个狗日的家的小狗日的,搞什么搞,我操你安家祖宗八代的,你发情你不能随便选个人搞啊,你成心要气死老子啊,妈的个逼来着,老子今天剪了你。她真的撒开手,跑到小卧室找来一把剪刀。安香吓得“哇”一声就哭起来。荔枝花冲她挥挥手,说闭嘴你,给我滚一边去,我要剪了你姐姐。

我一点也没有躲让,冷眼看着疯狗。疯狗再次揪着我的一把头发,哗啦一剪刀,把那把头发剪下来。荔枝花并没有解气,拿着那把剪刀就冲出了门。她一路冲到谈默他家去了,冲到了那个七楼。谈默的爸妈正在吃饭,见荔枝花像个疯狗一样冲进来,说要找流氓谈默。她妈就骂道:你个婊子,我家男人操了你几年,你找儿子算什么账啊。

荔枝花上去就给了那个女人一剪刀。剪刀戳在女人的胳膊上。血哧溜一下蹿上去老高。女人大叫,杀人了,杀人了。谈厂长一步蹿到里屋,反锁了门,打电话报警。等他报完警,偷偷拧开门往客厅一看,见两个女人全躺倒在地上。荔枝花已经昏过去了,她被谈默妈妈迎头泼了一锅滚烫的鸡汤,她立即被烫得眼睛睁不开,双手捂住头脸。谈默妈妈乘机拿锅猛夯荔枝花的头,荔枝花倒下去。谈默妈妈这时已经失控了,这样的机会,她可能等了许多年许多年了吧。她用脚对准荔枝花的下身猛踢,一边踢,一边数,踢死你个逼一,踢死你个逼二,踢死你个逼三……数到十几下,她撑不住了,发起羊癫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过了一会儿,警察到了,把两个女人都弄醒。谈厂长说,这个女人原先是我们厂的职工,插足我们业务往来单位客户的家庭,严重影响了厂里效益,被劝下岗,一直不服下岗,今天上门报复杀人。厂长老婆则展示胳膊上的剪刀伤,一边哇哇哭诉。说这个婊子公仇私报,还扬言杀我儿子来的,拿着剪刀到处捅啊,捅!

警察就把荔枝花拷起来,要带走。荔枝花下身已经湿透了,全是血和尿,脸上、脖子全被烫伤,红肿不堪。眼睛一点也睁不开。警察就喝问,这把剪刀是你的吗?荔枝花点点头。警察又问,你捅人家了,你过来捅人家了?荔枝花说,他儿子强奸我女儿。两个警察说这刁民还耍赖嘛,于是拖着她,把她像死狗一样弄下楼。可荔枝花伤势太严重了,没有撑多远,就晕在警车上。警车只好带她去医院了。

第二天,来了两个警察,找到我,问我说,听说你怀孕了,是谈默的,他是强奸你的,还是你自愿的。我说,我们是自愿的,我喜欢他。

警察就让我写了一个说明,盖上手印。过了几天,他们又来了,说你妈妈已经同意调解了,她跟谈默妈妈的医药费互不赔偿,各自承担,你的手术费由谈家付,赶紧去医院吧。就这样,我跟着他们,到医院去做了人工流产。

每次歌厅的妈咪或者是我的姐妹们听到这里,都替我着急。说妈的个逼来的,这不是欺负人吗。我说没有啊,这怎么是欺负人呢,那的确是我自愿的啊,跟谈默没有关系啊。她们就不吭声了。你可能不理解,想想我们这些做K歌的女人,好像都有一段别人听起来极其头疼的感情经历。十个婊子九个必有破烂不堪的初恋,还有一个心智短路。有了那种初恋,九个跟一个就一样了,对这种男女之事变得很迟钝,觉得去牵挂去细究感情的事,很肉麻,很无聊。

姐妹中也会突然出现一个另类。她往往是这样一个女孩,穿着

一身名牌,却对这个世界特别是这个世界的人,以及人胡诌出来的什么道德观价值观,不屑一顾。她染着彩色的指甲,当我们在热泪汪汪地谈着自己伤心的情感往事时,她在旁边一言不发地听着,然后用一种费解的眼神望着我们。

“你也说说吧。”

我们礼貌地邀请她,或者是出于礼貌,把一个属于倾力倾听中的控诉机会让给她。她会用涂成彩色指甲的那些手指,弹去一根细长的正在燃烧中的薄荷香烟,朝我们翻翻眼睛,悠悠地说:

“本小姐不像你们这么傻逼,第一次,十六岁吧,有个大姐问我,小美,第一次很值钱的,卖不卖?我问多少钱,她说五千。我以为听错了,可是,就是啊,五千,不是五百呀。我立即就说,卖。于是就卖了。那个付给我五千的傻逼,长什么样子我早忘记了,只记得他数钱的手肉乎乎的,一只金戒指又大又亮。男人是什么东西呀,有你们说的那么了不起吗?最好像我这样,看男人就看成是那双数钱的手。就这么着!”

我们目瞪口呆。她会重新点燃一支烟,自顾悠然地在那里吐烟圈。她在我们中的分量,在这一瞬间,变得沉甸甸的。她也许用不了多久,会成为我们这行姐妹里的偶像。真的,偶像。

在锦州做了大半年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睡觉,睡着睡着就做了一个梦:突然听到人使劲拍打我的门,于是走到门后面从猫眼里往外看,见是一个人瘦得皮包骨,眼窝

又黑又深,脸上、胳膊上全是疮,向外流脓流血。我吓得魂飞魄散,在门后问你是谁。门外的人一发声,我就知道是谈默,可谈默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了呢?“我是谈默,我是你的谈默哥哥,安芬小妹,快开门。”是啊,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我说哥哥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谈默在门外面说,有人追杀我,你给我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舍得用,可是我被坏人盯上了,快救我。我赶紧开了门,门打开后,我吓得差点昏厥过去——谈默是没有下半身的,我出现在他面前的一瞬间,他的上半身就咕咚一声掉在地上。他用双臂抱住我的脚,把血弄得到处都是。我一下子吓醒了,在床上簌簌发抖。抖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始有脑子琢磨这个可怕的梦。我想可能是想谈默想得太过了吧,可能是……对了,我那时正喜欢迈克尔·杰克逊,经常在歌厅放他的歌,那里面的扮相,不都是血腥诡异吗?我以为终于找到那个怪梦的由来啦。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梦在现实中是有说法的,它不是来自迈克尔·杰克逊,恰恰就是来自谈默。而那次梦中见到的“半个身子”的谈默,就成了我所谓的“第二次”见到谈默,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谈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