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河道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太阳开始升高的时候,这些石头大概齐心合力地反射着热量。眼睛看着高处的雪峰,身体的信号确是暖热的。不过,这样的河道似乎为了让行走者足够乏味,而足够地漫长着。我们一直在走,它们的风景就一直没有变换。

“干脆,我们把各自的事情,那些憋在心里曾发誓永远不会说的事情,讲完它,这样路就有尽头了,甚至藤乡就来到了。”安芬建议说,“我先说,要不然我说自己是婊子,或者不让你看那只乳房的时候,你的瞳孔里总是流露出脆弱、惊恐的。”

我说,我听你的。

于是,她就接着夜里的故事,讲述起来。我们的脚步声,呼应着心跳和语速,像打着节拍。她说:随着谈海龙和荔枝花一起出差的次数增多,我与谈默母子相处得越来越熟悉,熟悉得谈默妈妈在床的那一头发病,嚎叫,痉挛,口吐白沫,我常常能安然地睡觉,有时候都不会醒来。谈默在我面前,也不再害羞羞的。我们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上学,在上学路上才分开,他去他的中学,我去我的小学。除了那栋楼里的人,外面的人都以为我是谈默的妹妹。是的,我有谈默这个哥哥多好啊。荔枝花每次出差回来都说,“嗨,丫头,你有谈默这个哥哥多好啊。”我都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一度甚至都不回家住了。荔枝花很满意,谈默的爸爸也很满意。他说,“丫头,你赶紧长大,长大了就嫁到我们家来,谈默喜欢你,我们两家就可以并成一家了,那多熊啊。”

谈默平时沉默寡言,但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话变得越来越多。他喜欢看课外书,然后把这些书的内容,一件一件地讲给我听。哪一天,如果他没有什么可讲的了,我就会说:“谈默哥哥,今天的故事呢?”谈默就傻在那里,抓耳挠腮地望着我,然后就去翻自己看过的一大堆课外书。他会想着各种法子,弄一段故事来,给我说说。有时候,我说,重复了,哥哥这个故事重复了。谈默又傻在那里,里面的书已经给他底朝天不知翻过多少遍了,没有什么故事可以从这些纸堆中榨取了。他就皱着眉头想,然后吞吞吐吐地编起来。不久,谈默学会了编故事,真真假假,看来的,听来的,自己编的,搅合在一起,常常把自己讲得都很迷糊。有时候,也把自己讲得很兴奋。有时候,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谈默就趁机溜了,他妈妈就过来,把我抱上床。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也许是闭着眼说,谈默哥哥,后来呢?有时候,谈默会把我摇醒,说我还没有讲完呢,你怎么可以睡觉呢。我就振作精神,开始重新问,谈默哥哥,后来呢,后来呢?

其实,那时候听什么故事也许并不是太重要的,谈默讲的无数故事,我又有多少能记住的呢?生活不是由这些故事组成的,但是生活是由讲故事组成的。多少年后我明白,我要的不是故事,要的是讲故事,要的是谈默讲故事。“谈默哥哥,你讲个故事吧。”当我做完作业,或者吃完饭,把碗推到一边,心里的愉悦就从这里开始。无论他已经得意地准备了大段的故事,端坐在那里就是等待我这句要求,还是他毫无准备,被挖空了记忆,干着急地徘徊,我的快乐都会来到。夜晚的灯光填空在我和谈默之间,谈默书房里那些看起来像是办公用的旧家具,反射着幽幽的光。谈默开始讲故事,目光投入,激烈,不像是生活中那么腼腆、怯弱。他的唇上有一抹还是颜色很淡的纤细的胡须,下巴昂起来的时候,隐约能看见挂着许多青春疙瘩。有一些疙瘩上面都是小小脓头。又一次,我说,谈默哥哥,我帮你把那些脓疙瘩挤掉吧。谈默听了之后跳起来,满脸臊红,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安芬你可千万别,那个,不行的,那个是生理现象,挤不掉的!”我不相信挤不掉,就追着谈默。谈默吓得满屋子跑,我跟在后面追,两个人闹成一团。

谈默边跑边说:“你追不到我的。”

我说:“你逃不掉的,你爸爸说我要嫁给你呢,你逃不掉的。”

谈默站住,用椅子挡在身前,说:“胡说,我不会娶小孩当老婆的。”

“我马上会长大。”我爬上椅子,谈默吓得赶紧离开椅子,说:“那时我已经成老头了,不成老头也早就结婚生儿子了。”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就哇哇哭起来。谈默的妈妈就推门进来,问谈默怎么欺负小妹妹了。谈默说我没有,她自己要哭的。那天,谈默的爸爸正好在,他跟着进来,看见我哭,上去就给了谈默一耳刮子。谈默不吭声,僵住了。这一耳刮子吓得我一声不敢吭了。

事后谈默好几天对我不理睬。我就央求他,“谈默哥哥,我想听个故事。”

“没有。”谈默不冷不热地说,“都讲完了,我还要做功课呢。”

“不讲我就哭了。”我威胁他。谈默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忽然狡诈地笑起来,说:“哭吧,匪首不在窝。”

我没有听懂什么意思。谈默又重复了一句,并解释说,“我爸爸不在,谁怕你啊。”

我就真的哭了———那时可真怪,在谈默面前,我要是想哭就很快能哭出来,其实心里并不是哭的感觉,反而满是得意。这一哭,果然成功了,谈默说行了行了,我讲我讲,但是你别碰我的疙瘩。我说,谁要碰你的疙瘩啊,脏死了。于是他就讲故事了。我们的关系恢复了以前的亲密。

有一年暑假前的一个晚上,谈默的妈妈感冒,早早地睡了。我和谈默做完作业,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期末试卷给谈默看。试卷上的分数是96分。谈默说:“啊呀,安芬小妹你考得不错啊,快100分了呀。”我又掏出一叠试卷,摊在桌子上,谈默的眼睛瞪大了,惊叹说:“不错啊,不错啊,比我小学里还好呢,全是90以上啊,还有两个100啊。”自从跟谈默一起做作业,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我听说谈默的成绩在那么好的中学,依然是尖子。我是谈默的妹妹,将来还要嫁给谈默的,怎么能把自己的学习弄差呢!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跟谈默在一起太开心了,我不能落他的伍。于是,我的学习成绩就这样,一天比一天好了。

谈默也把他的试卷掏出几张来,摊开给我看。我一看,更傻眼了,四张卷子,居然只有一张是98分,其他三张,都是100分。

那时候,我们很开心。像模像样地说了一些相互表扬彼此鼓励的话。后来,我又闹着要听故事。谈默说,你不是小小孩儿了,怎么还是天天闹着听故事。我说,故事还分大人小孩吗?故事又听不腻味的啦。谈默就说:“我给你的那些书,你自己都看过了吗?有些故事。还是自己看感觉好,或者看完了,我们还能讨论的。”后来我们就讨论故事,讨论到《木偶奇遇记》的主人公匹诺曹。我说,匹诺曹是一个木偶,鼻子怎么能一会儿短一会儿长呢?要是人的鼻子真能变化就有趣了,谁一撒谎,鼻子马上变长,就给人揭露了。可惜人不会这样,人什么想法都是能装的,更不会有哪里会随着想法而变化。

“我不同意。”谈默反驳我说,“人有些地方,有时候就跟书上写的一样。不一定是鼻子。”说完,谈默的表情忽然变得紧张兮兮的,他说:“不相信的话,就把你的手给我。”

我和谈默合着桌子的一角坐的。谈默从桌子下抓到我的手,放到他的短裤里。我碰到一个热热的小东西。谈默低声教我抓住,说这其实跟匹诺曹的鼻子没有两样的。他的小鸡鸡一会儿就动弹起来,而且明显在长大,变得很坚硬,很热。我的手上全是汗,我紧张得浑身颤抖起来。我想逃脱,可谈默死劲按住我那只手的腕子,不让它出来。我们都给吓坏了,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谁也不吭声,只听到

对方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谈默的脸像烧起来一样,变得剔透红。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股热流烫了一下,抽出了手。我的手上全是黏糊糊的东西,一股腥味。我那时以为谈默把尿尿到手上了,有些生气,站起来就去了洗手间,把手上洗了又洗,放到鼻子下面闻了又闻,直到仅仅是自来水的味道,才罢休。

那晚,我没有敢再回到谈默的小书房,直接就到谈默妈妈床上睡觉了。我老半夜没有睡着,第一次失眠。以前荔枝花跟男人们在卧室又吵又闹腾,我在外面沙发上都能睡着。可这次我没能睡着。我的心慌慌的,脑门四周像有静电一样,电来电去,麻酥酥的。我还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既然匹诺曹的鼻子是因为说谎,变得长长的,那谈默因为什么,那里变化的呢?难道他那一刻是对我说谎的吗?我想第二天醒来要好好问他。可第二天早上,谈默看到我,就躲躲闪闪的。我想,一个人撒谎,他一定不喜欢别人就此问来问去。我就没有去追问。

好在,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我们又一如既往,做作业,吃饭,上学,急救谈默妈妈的羊癫疯。说实话,后来回想起来那段生活,几乎只有谈默,和他妈妈偶尔的羊癫疯。谈厂长,荔枝花,我们的那些亲人,好像都顿然消失了一段时间。可能他们也是乐于消失吧。这期间,大概只有两件事,能够记得清楚细节的。一件事是,谈默爸爸有一次忽然带着荔枝花回来吃晚饭(我那时意识中七楼谈默家就是我家),吃着吃着,他忽然嘿嘿地笑起来,起身从自己的行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在灯光下展开了,说:“这是给

我儿媳妇儿买的衣服,上海卖的正宗的上海时装,我的个妈呀,杂志上都有这衣服图片的,穿着的还是个洋妞呢,真熊。”

那是一件细碎野花图案的连衣裙,抖开后,散发着新布料子的清香。我看了一眼就喜欢。我忍不住笑起来。谈默妈妈对谈默爸爸说:“裙子好看,但你不要自作主张,人家是不是你的儿媳妇,将来可不是你说了算,这又不是你厂子里的事。”谈默爸爸说:“当然是我儿媳妇,这件事我跟荔枝花商量过不止一百遍了。”

荔枝花赶紧表态:“是是是,就是我家丫头高攀了,多好的孩子,多好的谈默啊,比爸爸帅,上那么好的中学。”

那晚我很开心,把裙子穿了一遍又一遍。晚上荔枝花破天荒把我接回去住。她在镜子前,打量了半天我穿新衣服的样子,咂咂嘴,说:“漂亮,不一般的漂亮。”

“什么漂亮啊?”我问荔枝花,“是裙子还是我人啊?”

荔枝花不紧不慢点燃了一支烟,对着镜子里的我,吐了七八个烟圈,说:“小妖精,当然是裙子漂亮啊,你还没发育呢,有什么漂亮不漂亮啊。”

另外一件事就是谈默考上大学那年,也是晚上,谈厂长在饭店摆了几桌,大家庆贺,喝得天昏地暗。我坐在荔枝花和谈默之间的位置上。谈默总是趁着别人闹酒不留意的当儿,夹一个新菜给我吃。亚布林山有一种山鸟蛋,大小介于鸡蛋和鸽子蛋之间,真的很好吃,香香的,面面的。亚布林山人发明了一种培育这种山鸟的办法,使得山鸟蛋产量大增。然后又发明了七八种山鸟蛋的食用烹调方法。其中一种方法是把鸟蛋煮得三成熟,然后在缺形的地方敲掉一小块蛋壳,灌进去一些特制调料。这些灌了调料的蛋被固定、排列起来,再放到笼子上蒸熟。这些蛋的味道,就特别鲜美。我特别喜欢吃这种蛋。

晚上正好有这道菜。谈默一会儿就给我拿一只,一会儿就给我拿一只,我一连吃了五只。谈默又为我弄到了第六只。我刚把山鸟蛋往桌上一敲,蛋壳发出脆响并开裂的同时,我感到一股热流,突然出现在身子下面。我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谁把热汤泼到我座位上了吧,就赶紧站起来,向身下看。这一看不要紧,一看完全吓傻了。我哇地叫出声来。我的座位上,那只包着淡米色布面的椅子面上,有一汪鲜血。我的裤子也是湿漉漉的,红了一大片。

荔枝花和谈默同时转头看见了。荔枝花一把拽住我,把我往椅子上一按,使我重新坐到湿漉漉里,示意我不动声色。然后,对谈默挥挥手说:“谈默你别看了,妹妹发育了,男孩不可以看了。”谈默慌忙掉过头去。我手里捏着第六只被敲破壳的山鸟蛋,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胃口也没了。

晚饭后,大家都散得差不多后,荔枝花就对谈默说:“谈默,你妹妹来红了,走不出去,你是男孩子,脱个光膀子不要紧,把汗衫脱下来让你妹妹缠腰间,遮一遮屁股吧。”谈默赶紧脱汗衫,他爸爸突然板着脸,一把扯住他的汗衫下摆,不肯儿子往下脱。荔枝花愣住了,看看谈默,又看看他老子。黑黑胖胖的谈厂长说:“我的个妈呀,荔枝花,你不能这样护你女儿,脏我儿子的汗衫,就不怕孩子倒霉?真熊,你真熊啊你,孩子刚考上,到南方上大学我正心揪揪的呢,你咋想起来这么个脏主意?”

“啊呀,还讲这个啊,这哪是什么脏啊,八竿子打不着的,迷信迷信。”荔枝花嬉皮笑脸说,“这什么呀,没有这个

讲究的,何况安芬还是谈默的媳妇呢。”

“你别不知天高地厚,扯那么远干什么,干什么。”谈厂长一手拽着谈默的衣服,一边把谈默往他老婆身边推。谈默妈妈一把接过谈默。我求援似的望着谈默妈妈,说,“阿姨,我……”话没说完,谈默妈妈在我面前,第一次拉着脸,骂了一句老小都不要脸,拉着儿子就走了。厂长瞪了荔枝花一眼,也跟着老婆孩子屁股后面走了。

荔枝花气得砸了一个杯子,然后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自己的衬衫,替我缠住腰,遮住屁股。荔枝花只穿着一件小背心,两个奶子被勒得活灵活现。她叼着一支烟,大摇大摆地带着我,乘公交车回到家,一路上不知道招惹了多少鄙薄目光。回到家,一关上门,我就挨了荔枝花一巴掌,她骂道:“死样你,早不来晚不来,弄到人家酒席上来,害老子受气!”

我委屈地哭起来。荔枝花跺着脚说,“哭你妈个头,都成人了,以后给老子小心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