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受伤,也许把你的故事说完,会更好一些。”她说,“我不想依偎在你的断断续续里。”
夜空依然是寂静的,经过光团的突然造访,身外的世界看似依然,而身里的世界,以及我和安芬之间的那点世界,在一点一点地发芽,换季,变暖。我们彼此讲述自己的过去,变得主动而迫切。安芬说,她将不告诉我关于谈默家的那么多细节了。“我完全地倾听你,比那个更重要。”
“我跟马力的故事,并没有从她被抬进运尸车而结束。”我说,“那不过是一个噩梦的开端。”马力家的灭门惨案发生的第三天,一辆县城公安局的警车,开进了惊魂未定的小镇。在小镇派出所警察的陪同下,警车慢慢地穿过几个巷子,兜来兜去的,像是在侦察,又像是观光。后面跟了越来越多的好奇的人们。最后车子和人群在我家的门口停下来。
我正在院子里做暑假作业。那几天,除了睡觉,我就是在写作业,可是我的作业写来写去,一点进展都没有。我的本子上几乎没有什么字。我的脑子一直定格着马力僵直的身体,被拖到车子里的情景。
停在我家门前的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脸上长满疙瘩的小镇派出所矮个儿警察,大家多年来都叫他疙瘩长官,走在最前面。进了我家院子,疙瘩长官径直走到我的小桌子边,俯下身子看看我的作业本子,尖叫起来:“嗨嗨,嚯嚯,这孩子,一个字也没有,本子上一个字也没有,这半天在卖什么呆的?”
我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疙瘩长官口腔中的气味,烟,
酒,猪头肉,腐烂的韭菜,一波一波地排出来,我呼吸的空气变得浓稠而浑浊。他摸摸我的头,嗨嗨嗨地干笑起来,说快喊我一声叔叔,以后你小子说不定要叔叔我关照你呢。
我生硬地扭过头去。这时,另外两个警察,进屋子里喊出了我的母亲。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张纸头。我瞥了一眼,顿时头脑里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那正是前天我送给马力的画像呀。
他们把我喊进屋子。我妈妈指着警察手里那张画,问:“孩子,这是你画的吗?你这是画的谁呢?”
“马力,我的同学马力啊。”我说,“是我送给马力的画像,毕业前,我给所有的同学都画了一张像。马力这是第二张。以前画的她不满意。”
警察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收起了那张画。妈妈一下子如临大敌,哭了起来,说你没事不好好学习,画什么无聊的画像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疙瘩长官就劝说道:“啊呀大嫂,不要这样激动好不好。没什么了不得的,他去去,跟我们去去,配合一下调查啊,很快就会回来,很快,我保证。提供出有用信息,帮助破案,伸张正义啊,公民人人有责的。”
妈妈扑通一下跪在疙瘩面前,哭着央求说:“我这孩子腼腆,胆小,你了解的呀叔叔,求你们别带走他。有什么事情让他在家问不行吗?”
我连忙上去扶住妈妈,说:“妈妈我不会有事的,你起来吧妈妈,警察叔叔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全说,一定说全,起来吧妈妈。”
就这样,我被带上了警车。大概一个小时的工夫,警车开进了县
城,在一栋挂着看守所牌子的破楼前,把我扔下,交给看守所的两个警察。一个高个警察把我铐在楼梯扶手的钢条上,七手八脚地脱我的短裤。因为是夏天,我只穿了一件平角短裤,如果脱了,我就光着下身了,所以我拼命地反抗,把身体往下赖。我说叔叔你干吗脱我,干吗脱我呀,我就这一件裤衩呀。高个就给了我一巴掌,说,“你个小流氓,想死啊你,老子让你干吗你就干吗,别耍赖。”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楼梯边上另外一处还铐着一个女的,身子瘦瘦的,但脸有些胖,大概比我妈妈年轻一些,后来知道她是犯了超生,逃计划生育被抓回来的,已经铐在这里一夜又快一天了,脸上被蚊子叮得全是包包,肿得厉害。她就骂高个警察缺德,怎么整人家孩子,太不要脸了。高个儿劈头盖脑打了她几个巴掌,说你别多管闲事,这里哪轮到你一个犯人说三道四。然后他坚决扒下了我的短裤,提着短裤,说臊死了臊死了,快步跑着送到了等候在那里的警车里。
我感到天昏地暗,全身颤抖,手脚失去知觉,头上不断往下流冷汗。那个女的就伸出一只没被铐住的手,边替我擦汗边说,孩子别怕,孩子别怕,他们就是粗暴,心眼不坏,不会冤枉好人的,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哭起来。我说不是来说说情况就行的吗,怎么拷我,还扒我的衣服呀。我昏天黑地地哭着。女人就不断地帮我擦泪,不断地对我说,孩子,没事,真的没事的,孩子。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女人的老父亲送水和吃的给女人。女人就让她爹给我喝水,然后老人家又出去帮我买了
一条新短裤,替我穿上。天黑下来好久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我在梦中不断地驱赶着蚊虫什么的。我的身体开始抽搐个不停。脑袋周围像有一个高压电磁场。一会儿就电击我一下,一会儿就电击我一下。我睁开眼睛,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或者说从昏迷中被电击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拨拉着小鸡鸡,然后我彻底醒了。我看见高个警察拿着一个大手电,对着我的下身照着,我的新短裤被扒拉到膝盖以下,高个蹲在那里,用手指翻看着我的小鸡鸡,喷着满嘴酒气嘿嘿嘿嘿地笑着说,小流氓,果然长了两根小毛毛。我吓得尖叫一声,就失去知觉,什么都不知道了……讲到这里,我浑身颤抖起来,那种这几天消失了的身体恶性反应开始回来,胃部加速蠕动并疼痛起来。
安芬赶紧搂着我,吻着我的额头,嘴唇,脖子,和腹部。我渐渐平息下来,然而万分的疲惫和虚脱降临到身体上,我就昏沉沉,很快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太阳洒在我身上之后,我才能有力气,三言两语把这件事讲完。警察带我走是因为死者马力口袋里发现了我的绘画;扒我的短裤,是送给法医检测的,是因为马力尸检结果虽然没有受到性侵犯,但是她的内裤上沾有精斑。后来证明,那些精斑的确是我的。他们就来带人审讯,在解开我的手铐时,高个警察就好奇地察看我的小鸡鸡。后来,他们详细询问当时玉米地里的情形,马力平时交往的情况,她妈妈的情况。我把知道的都说了。几天里,我发高烧,昏厥,胃痉挛,四肢经常发冷并抽搐。它们只好把我送到县城人民医院住院。住院期间,县公安局的局长,一个满脸严肃的胖子来医院看我,向我报告案子已经破了,这件事跟我关系不大。还说,看守所那个粗鲁的
高个警察受到了处分。然后又教育我,并对我的父母说,小孩子玩过家家要适度啊,现在的孩子发育快,营养好,从小要让他们树立远大理想,培养文明作风和道德规范啊。
我出院后回到家,全家人一个夏天都沉默不语。有一天,我的爸爸从外面喝完酒回来,看到我呆在饭桌前,在一张纸头上涂涂画画,他突然发作,像疯狗一样撕了我的纸头,揪着我的头发,提起来,把我摔在地上,咆哮着说,你竟然还敢画画,你他妈的竟然还敢画画,你吃的苦还少吗?你他妈的还不够丢老子脸吗?你这个不学好的畜生。
他解下自己的皮带,往死里抽打我。我用胳膊挡了一阵,后来感觉被抽到的地方都是没有疼痛感的。于是我一声不吭,坐在地上迎接皮带的挥舞。直到我妈妈冲进来,替我挡住皮带,他又抽了我妈妈几下子,才罢手。可是,我妈妈把我拉起来时,发现我的下身全潮湿了。我犯病了,小便失控,浑身颤栗,四肢麻木。从此,我的这些毛病就一直纠缠在我的心里,我的身子骨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另一个毛病变得特别严重,就是滑精。“每次都是没有什么征兆,随时发生,冰凉冰凉的,流过之后浑身就虚脱了。”我说,“我知道,真正的我已经死了,我从此活在一个躯壳里。”
“你不是一个躯壳,你很好的,我从今夜握到了你的灵魂。”安芬坐起来,把我的头放在她的大腿上。“我从来没有这么美妙过,虽然我经历过许多男人,我甚至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婊子,或者天生我就是一个婊子,肉体麻木,心灵枯萎。但是今夜我完全不一样。一个人确切地用身体体验到生死之爱,才叫初爱,那么今夜一定是我的初夜。”
“是的,你的初夜我的初夜。”我呐呐自语,“我们的初夜。”
我对自己身体的认识,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变化。就在这一刻,我的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身体,准确说,完全不是自己曾经的那个身体。大学里的女朋友蓬蓬,剪着人见人爱的日本学生头,面颊永远是潮红的。她替我洗了一年多的衣服。大二的寒假,我来到她在胶东半岛的家。那是一个多么美的家啊,站在她家的小二楼上,从窗户往外望去,高大的海洋植物,向大海的方向铺张着,远处是海洋深蓝色的水线。阳光夹带着咸咸的风,在潮汛的浪声中起伏,一波一波传递进小楼。蓬蓬在我的面前,一件一件地脱去衣服,印着日本插画图案的白色T恤衫,绣着精美小黄花的乳罩,紧身低腰的LEE牛仔裤,裤子划过的大腿上,皮肤留下了几道晕痕。“就剩一件了,我的傻瓜。”她娇嗲地说着,从窗台的晾衣架子上抽过一条洗晒的混蓝的被单,把自己的身体和我裹在里面。我的手触到了她的裤衩。她拿过这只手,把它挤入小裤衩的里面。我在那里平静地站着,贴着她赤裸的身体,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以及她身体里涌荡出来的汗水。好久之后,她羞愧地哭泣起来,从被单里走出来,胡乱地穿上衣服后,走出房间,下楼,去车站为我买了一张回南方的票。
“你在羞辱我。”不知是第几次,在后来的日子,蓬蓬至少有三次在我面前袒陈她的身体。她在发胖,从第一次见到她的身体,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腰部以上的三根肋骨的鼓起,到后来那里完全平复,甚至随着身体的扭动,出现了美丽狭长的小窝。她的稀疏的毛渐渐浓密了,颜色在加深而散发出光泽。我见证了蓬蓬,一个在学生时代刻苦学习而忘记发育的少女,在进入大学后迅猛地发育的过程。爱情?我们牵着手走在城市大街小巷的爱情,我们合着一个大碗吸溜锅盖面的爱情,我们在录像厅一起观看《大鱼》和《本能》的爱情,我们坐着火车,在地球的夜幕下一起飞奔到彼此家乡的爱情,难道不是真实的吗?可是,我似乎没有想过尝试长时间的拥抱,接吻,对着少女裸体唤起艺术作品里描绘的激情和占有冲动。我们甚至好几个夜晚,在一个被窝里躺着,夜晚也是这样静谧的,她的体温也是这样灼热的。她贴着我的身体翻转,又翻转,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嘴巴里的热气在我的脸上凝结成细微的水珠。我拍拍她的身子,说宝贝睡吧,睡吧,我困了。我故意闭上眼睛。我感到后背凉风嗖嗖,我抚摩着臂弯里的身体,然而,我什么知觉也没有。在黑暗中,我竟然感到马力冰冷的尸体就贴在我的后背上。我出了一身冷汗,坐起来。我拉开灯,蓬蓬眼泪汪汪地瞪着我。
“你在羞辱我。”她还是那样说着,一遍,两遍,三遍。
“你不爱我吗?”她反复这样问。我摇摇头。“你真的爱我吗?”我毅然点点头。
有两次,她甚至粗暴地把我的脸,按在她的乳房上。
我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她惊恐而又狐疑地看着我,默默地钻回被窝。最后,她说:“你要是抛弃我,我就死。”
我去抱她。她把背对着我。我从后面抱住她。她瓮声瓮气地说:“如果你真的爱我,我也爱你的克制,你是非凡的男子汉。如果你在羞辱我,我一定会死,要么,做一件让你死也后悔的事。”
“少女通常会这样的,尤其在初恋。”安芬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说,“那个年龄,你并不能说清楚怎么回事,她也无法理解。所以,会是一场错误。一万个人会有一万种爱,包括起因,进程,和结果,没有什么定式的。”我那时最怕听到“死”这个字。我说:“难道我这样的一个人值得你死吗?”
蓬蓬坚决地点点头。
真的,与蓬蓬在一起的日子,我每天似乎都处在一场巨大的苦痛挑战中,这像是一个中风半身不遂的人,坚决地走在悬崖边的风雨中,连一根拐棍都没有。只能做着枉然的挣扎,妄想走得正常,走出距离,走到平安的目的地,享受奋斗和冒险后侥幸成功的喜悦。可是没有,那里没有路。蓬蓬再美妙再热情的身体,也不会驱散我脑海中翻腾的死亡气息,被裸露的下身顿挫的耻辱记忆,坚实的皮带,飞舞在半空中的疼痛和麻木……我在许多的那一刻,丢失了自己。每当我需要一个身体,和一个灵魂的时候,我便陷入一种空洞,无论怎么努力,我双手抓住的,一定是空气,可能连空气都没有。
蓬蓬终于离开我了。她不再穿牛仔裤,她穿短裙,两条雪白的腿部穿丝袜,裸露着,在空气里散漫着青涩的放浪。在校园小卖部,我遇见她。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她没有半点生涩的样子,像从前与我正常约会那样,上来笑盈盈地把我拉着就跑。在宿舍楼的拐角处,一个昏黄的路灯站在那里,等待着倾听我们短暂的一场谈话。
“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吗?我打工,每天晚上出去打工。”她得意洋洋的样子,摇头晃脑,故意弄出一种显摆的架势。
“蓬蓬,你为什么要打工呢?晚上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我替她着急,“你也不缺钱用啊,干吗要这样苦自己呢。”
“我是不缺钱啊,我也没有说我打工是为钱啊。”她说,“为放荡,我在大富豪夜总会陪男人们喝酒唱歌,他们没有不想上我的,不像你这么超有涵养,哈哈。”我几乎无法把这些话跟她联系到一起。我气呼呼地看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看你看,我的原男友,你睁大眼睛看看。”她索性伸出胳膊,撩开大腿,还拉下领口,示意我仔细看她身体上的细节。借着灯光的照射,我看到那些部位散布着很重的斑痕,淤青,甚至整齐的咬印。
“你知道吗,这是一个上市公司总裁的杰作,他说他看到我就失控,啧啧,快六十岁的老男人了,还像个小公鸡似的。”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已经连续点了我八天的台了,要我出台,你知道出到什么价了吗?三万,哈哈,三万。他问我,你是处女吗?我说,本小姐是处女,处理过的女人。他说,好好好,还可以加价,女人吗,青春无价之宝啊,处理不处理都很名贵,值。我说,大哥,什么无价之宝啊,我送给男朋友,他都不肯要的。上市公司总裁哈哈哈大笑,说,不奇怪不奇怪,我见的女人千姿百态,你遇的男人天壤之别,人有三六九,世界大不同。”
我的心都快痛碎了。我站在路灯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哗地掉下来。蓬蓬咬着牙看着我,一会儿也陪着我掉泪。过了好久,她说,我不要再见你了。以后,我真的就见不到她了。她退学走了,听同学说,她当了那个男人的情人,被总裁派到他的广东分公司上班。我没有阻拦她的勇气。我恨透了自己,即使是一个街头的小痞子,也能为了女友与别人打一架,挥舞挥舞刀子。我为什么不能到大富豪夜总会去把她揪出来?可是每当我产生这样的冲动时,我的退堂鼓就敲响了——即便我这样做了,可是我
揪出她之后又怎么办呢?我彻底地崩溃了,每天在图书馆对着一大本油画画册发呆,在被窝里昏天暗地地睡觉。我就是那时候迷恋上捷克和波兰人的艺术的,摄影,油画,黑白线条画,当然还有墨西哥人的血色绘画。我发觉了这三个民族与其他所有民族,在表达上的迥异。是不是因为他们更脆弱,记忆里埋藏更多的伤害,灰暗,和苦闷。他们在我的想象中,一如我自己,那般游离不定,身处夹缝,时常无所适从。我对着他们的作品发呆,在图书馆摊开的地图上睡觉。我的大学就这样,一呆一呆地过去了,一觉一觉地过去了。
我以为我一生就会这样过,事实上,一直到毕业,毕业之后的两年,到接到亚布力思的一个油画获奖通知,我就是这样度过的。为什么我会遇到安芬,然后不知不觉地跟着她,满亚布力思闲奔呢?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野外的夜晚,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并进入安芬的身体,狂热地从自己的过去突围了出来?是什么力量在修复我,怂恿我,成就我呢?“生活要有为什么,不能太多为什么。”安芬又一次成功拦截住我的思绪。她说,“不想那么多了,不想那么多了,天亮了,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说走咱就走啊,天上的太阳像笆斗啊。”
她不断地伸展着身体,打着哈欠。不断用手再来睡袋,抚摸一下我的身子。我不断地被电着一般。她说,“可能,你就是为等我,才从沉睡中醒来的。说不定,我就是马力,你青春伤痛中的马力,我从那里回来,把你救出来。”
“你当然不是马力。”我哈哈地笑起来,说:“马力跟我是同学啊,她死了多少年了,就算生命出奇迹,她没有死,也不会是你这么老的女人。”
“放肆放肆。”安芬叫起来,“说我老女人,我找把刀去,切下你的小弟弟,做一道荤菜野炊。”
闹腾了一会儿,太阳越来越高,帐篷里越来越热。我们俩都从睡袋里钻出来。我穿了衣服,安芬看着我,目光含着温情。“在阳光下,你有些陌生。”她说。她不穿衣服,在睡袋上坐着,说:“我要一个日光浴。你也好好地看我,把我的身体记到你心底里去。”
安芬的身体,就是我糅杂了无数绘画人体审美记忆里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肌肤干净,色调晕红。过了一会儿,她出汗了,肤色更有滋润的光泽。塑料棚在野外果然精彩,安芬的创意,使我们突破了与世界之间的某一些屏障。当我们彼此看见自己的一部分时,我们就能够彼此进入一部分。对她的身体,现在我一点也不感到生疏。她在眼前散发出的气息,如今夜看到的光团是一样的吧。她唤起我的亲切,感动,温馨,唤起我的爱和能力。她也许就是从我的纸上走下来的,从我的记忆里复活来的。我觉得她的每一根线条,其实都在我的记忆深处,灵魂深处。
我一直在那里呆呆地欣赏安芬的身体。安芬应该是我认真注视过的第四个身体吧。前面大概有穿着裙子的小女孩马力,美院人体写生课上的不知名模特儿,大学里追求过我的女生蓬蓬。可是,马力可能还不能算,模特儿大概也不能算。至于蓬蓬留给我的缭乱记忆,宛如穿过一方荆棘,最终伤痕累累最后依然没有能够突围。安芬带给我的,也许才真算得上我第一次激情而又坦然的面对。
不管安芬的身姿如何变化,我发觉她总是用右手护住她左边的乳房。那样子看起来,她像是为自己做一场虔诚的祈祷。这种祈祷有些像欧洲中世纪尊贵者的外交礼仪,也有些像信徒正对着上帝做信誓,不,应该是伊斯兰教徒对真主说着心语。安芬发觉我在打量她这个动作,把眼睑低垂了下去,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我有些不解,试图问询其中的寓意。安芬抬起目光制止我发话。
“这里是我不想让你看到的地方。”她说。然后她用另一只手去寻找她的衣服。我赶紧过去为她穿上内衣。内衣套住安芬的半个身子时,她才肯把她的右手从左胸前拿出来。
“还要等等,你才可以看。”她解释道,“我要确信哪天,我会有勇气平静地把这里的故事讲出来。”
“好的。”我接受着她对我额角的亲吻,边说,“一切顺其自然,和你的愿意。”
趁着她一件件穿衣服时,我去帐篷外找了一块平滑的卵石,找了一块尖厉的石头。然后我回到帐篷。重新在安芬面前坐下来。我用尖厉的石头在平滑的卵石上刻画安芬。等我粗略地刻写出作品的轮廓后,我改用工具刀,认真地雕琢作品。我的双臂充满了从未曾有过的力量,画作很快就刻制完成了。线条深入石头里,至少有两个毫米。我说,这个作品的名字叫《安芬的怀抱》。
“太具体了吧。”安芬接过石头,边把玩,边动脑筋的样子,然后才说,“石头是不朽的,以后就是岩画了。哈。应该叫,叫怀抱,或者叫爱吧。可是,我张开双臂,抱的是什么呢?我怀里什么也没有啊。”
“有的。”我指着画面,那上面安芬被画得肥硕些、宽大些,她打坐着,一双腿交叉成一个莲花座。她的胳膊在自己的胸前环成一圈,做紧紧搂抱状。乳房的一小部分在胳膊后面跳跃着,整个乳房就很容易被欣赏者想象成火苗,那么也许我们会把两个乳头,附会成火种。有了火种,由乳房和胳膊环抱成的怀抱,也许才真正算得上温暖的吧。
安芬说的没错,看起来她怀抱里并没有什么。“抱一个人容易。”我说,“没有爱,灵魂一定不会永远在此停留。”
“你是说,我抱的是灵魂?”
我说是。安芬再次搬回石头,看了半天,说:“这个灵魂是你吗?你是说你是一个灵魂?像今夜的光团里的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微粒?”
我点点头。然后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起来。安芬说矫情啊矫情。我说为赋新画强作情啊强作情。安芬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咬破手指,把血往画作的乳房上涂。
“我听说岩画就是这样传下来的。”安芬懂的还挺多,“古人就是用血,涂在刻痕上,血色浸入到石头的肌理里面去,几百年上千年,都会有颜色。当然他们用的大概是猎物的血,也不排除用敌人的血,或者阵亡同族的血,甚至自己爱人的血。”
我也用刀划了一下手指,把血滴在画作上。
“一定会是爱人的血。”安芬坚定地说。
看起来这已经是一件完全的艺术品,凝聚着我们两个的鲜血。安芬示意我把刀交给她。她接过刀,用刀尖指着画作中左边的乳尖,那两只夸张了的肥硕的乳房上的鲜红的乳头里的一只,说:“如果这是画的我的话,这里应该是这样的。”她的刀尖坚决地切下去,半个乳头便被铲掉,露出半截白色的伤口。
“为什么啊?”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冲我笑了一下,说:“因为我就是这样的,这是刚才我捂住身体,不让你看到那一点的原因。”
我的心轰隆隆地响起来。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安芬左边的乳房,乳头是有残缺的。
“这像是我青春的图腾。”安芬拉开衣服,我看到了她左边的乳房,的确有半个乳头残缺掉了。“它是我的记忆书,过于深切,所以要留在身体的显著部位。”
我把头在安芬的胸前埋下去。我轻吻着她的残缺。
“我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安芬站起来,并顺手把我也拽起来。
然后,安芬把途中捡的那块石头,跟这块一起,摆放到地上。我们收拾东西上路。安芬建议不要拆帐篷,留在这里做个纪念。我觉得这个主意好,说说不定今天还会绕回来住。
“最迟到中午,我们必须返回,没吃的了。”安芬说,“藤乡能找到的希望毕竟是渺茫的。我是过来了好多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