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叩门,送来山楂茶和歆白歌点的一碗青菜豆腐。
进出当中,穆典可一直垂头转着茶杯,若有所思。没有施叠泉期待中的激动与兴奋。
“少夫人是信不过施某人?”施叠泉试探问。
穆典可笑了笑,神情似又淡了几分,抬手将斟好的茶分与歆白歌和梅陇雪,也递给施叠泉一盅,语气悠悠的,“施公觉得,在方容两家人眼里,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施叠泉顿觉触手的茶盅烫手,接也不是,扔也不是。
方容眼中的他是怎样的?定然极不是个东西。
双方打过一次交道,结下过两回梁子。
第一回是他受雇于容翊,参与荒原围杀金雁尘的行动。结果战场上叫徐攸南三言三语说动倒戈,还替他背下了暗器中伤方显,致其几乎丧命的黑锅;另一次是收受歆卬重金,助他于洒金街上刺杀穆典可。刺杀失败,嫁祸方显麾下虎骁营的阴谋也败露,反让容翊揪出了行迹。
天师道教兴盛了两朝,鼎盛时堪比佛道在北国之地位,最后还是在方容与京中显贵的联手打压下落魄了。
而歆卬本人躲在穆沧平的庇护下苟延残喘了几年,终在穆沧平决定与容翊联手,赴京的前夕自戕谢罪了。
他施叠泉能够活到今天,全赖孤家寡人一个,无耻无挂碍,方容没有拿捏得住他的地方。
况他狡猾又警觉,逃命的本领实属一流。
“就算方容大度,摒弃前嫌与施公再携手。你猜,他们敢信你几分?”穆典可吹茶悠悠道,“会不会猜到,你一转手就把情报卖给别的什么人——我,或是一心致方容于死地的对家。”
施叠泉摸着下巴咂道,“少夫人所言不无道理。但老朽确实做了方家的生意,那人也是活生生的,老朽亲自从方家的后门领出来的——不敢有一句假话。”
“生意确有其事,人是真是假,施公难道不知么?”穆典可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施叠泉。
话说到这份上,再抵赖就没有意思了。
施叠泉假笑了两声,“咳咳——,少夫人慧眼如炬。”
聪明如他,如何想不到这一层。只不过利用穆典可寻人心切的心思,想着能讹一笔是一笔。等到穆典可发现此方远非彼方远,他也忙前忙后出力,戳穿他还显得自己不够英明,穆典可当是拉不下脸把银子要回去了。
轻敌了。
厢房中安静下来,不是骤来静,自然而然地,四人当中就没有人开口了。
施叠泉是不敢开口,说多错多。
歆白歌端坐着,天然与人隔绝。
梅陇雪则双手托腮望着窗外,黑亮的葡萄眼里有苦恼?不知是愁她的酱肘子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没送来;还是在想人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心眼,一言一语打机锋真是太累了。
穆典可静静地转着茶杯,杯中茶汤平如镜,一丝儿不起波澜。
终是施叠泉沉不住了,“其实我还知道些内情。”
“哦。”穆典可不置可否地淡淡说一句,“施公的情报都是精心择取,筛选过的,很贵吧?”
“不要钱不要钱。”施叠泉连声道,“我和少夫人什么交情,互利相助应当的,提那阿堵物作甚?”
穆典可笑了,“传闻施公一百零八窍,心眼比泉眼还多,都让那阿堵物给堵瓷实了,竟是缪传。”
“缪传,荒谬之极。”施叠泉随声附和道,大约是自己也心虚,话锋一转,娓娓道来,“少夫人可知,此次方容罹祸,明面上是明硕公主与容相夫妻反目,从背后捅了一把狠刀子。实际上,提刀者另有其人。”
“泾阳乐氏素与方容亲好,可惜打从方家休了乐氏女——说和离,个中情由少夫人应当知道,全京城也没几个不知道,两家的关系就貌合神离了。”
“真正让乐氏恨上方容的,还是前几年让士族们坐立不安的新政。要说容相也是变通之人,偏偏在这件事上认真了。不仅没有看在过去两家交好的份上抬抬手,让出些利好,还把人家的子弟弄进大牢里去了。”
“……既是同舟共济过的,多少知道些外人不知道的秘密。这乐氏暗中搜集方容方远假死的证据,又搭上了刘妍,助她逃出容府。这才有了端午宴上,刘妍当着百官的面控诉容翊欺君罔上、虐待公主这一出。”
乐氏……
穆典可眼前闪过一张温婉如玉,却又带了瑟缩的面庞,略烦恶。
想不到方君与此生两度遭逢巨变,都绕不开同一个女人——乐姝!
“乐氏纵然有些手段,也没有手长到能够伸进容翊的后院,把人救出去。这当中还有另外一方势力的介入,少夫人不好奇是谁吗?”
穆典可不作声。
施叠泉卖够了关子,接着说了,“刘妍逃出容府之后,身边多了一个十分信赖和倚重的婢女,出入必随。好巧不巧,这位姑娘,老朽在平城混饭吃的时候见过一面,在北国三公主拓跋长柔的府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北国今年三次扰边了,是为试探,离大举进犯不远。
想要攻破冀州防线,方严是最大的阻碍。战场上攻克不下,就从后方入手,让南朝廷替他们出手收拾了方容。
兵书上屡见不鲜的反间计,用在生性多疑的皇帝身上,再加上各有盘算的臣众推波助澜,仍然好使。
“施公不入阁拜相真是可惜了。”
建康时有情报来,但情报只是情报,不会像施叠泉这样溯本追源,把看似无关联的事情拼凑起来,挖掘最深的真相。
施叠泉这样的人,不去做杀手,当个情报贩子也不会饿死。
“谬赞。”施叠泉笑道,“朝堂哪有江湖自在。”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惋惜,“看看那位容相爷,曾几何时也风光无两,困在留闲院那么一个抬头不见天的地方,不知道这辈子还出不出得来。”
留闲留闲,留下来,一生闲。
开国至今,这座最高规格的囚牢里一共只入住过两个人:当今皇帝的亲叔叔,被高祖武皇帝亲手废黜的第一任太子刘敖;辅助新朝收服地方有功,终遭皇家忌惮,被窦太后亲手送进去养闲的本朝第一个异性王彭澍。
都是死后才抬出来。
容翊进了那个地方,宦途就算到头了,这一生,也一望到头。
穆典可抬手,才发现杯中茶水已冷,苦涩味浓,是难下口了。
对容翊这个人,她谈不上有多少好感,却是真心实意地敬服他。同千千万万水火中的南朝百姓一样,容翊在她眼中,是燃在这风雨飘摇的朝堂上的最后一丝火苗。这束光熄了,天就彻底黑了。
“施公可有兴趣同我京城走一遭?”她问道。
“荣幸之至。”施叠泉笑吟吟答。
才从京城出来,施叠泉是真没兴趣再回那个地方一趟。可谁让他技不如人,还刚刚又得罪了穆典可呢。
这话问出来,就没给他回绝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