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此时共

他记得金雁尘曾说过,南朝建康的局势,今年能定下来。

今天腊月三十了,旧年最后一天。

金雁尘点头,“不出意外,容翊应当重掌了话语之权。军方后宫,方容的势力都过于大,刘颛不可能不忌惮,打压不下,还会继续扶持新的势力与之对抗。刘禹志大才疏,此番又让穆沧平杀破了胆,不堪大用。刘颛或会择琅琊王家,又或颖水北温家……都不是容翊的对手。但是容翊想要推行新政,清积弊,革旧章,也难。”

拓跋祁略放心。

虽说南朝政局腐烂了多年,到底人心未尽散。以其地广人众,积蕴深厚,一旦遭遇外敌入侵,诸方势力联起手来,拧作一股,那么这股力量的强大,将是不可估量的。

南进时机尚未到,他真担心这期间容翊会折腾出点什么来,让南朝国力复盛——容翊当年在边境将北国军队打得太惨了,以至于十几年过去,遍野上下仍对这位笑容温和的南朝国相心怀畏惧。

“宁玉被杀,可惜了。”拓跋祁叹了口气。

宁玉这个老家伙贪财恋位,多年来被容翊强压一头让他极是不甘心,连带着对刘颛也颇多怨言。

滁州瘟难时,他许以重金,轻易便说动此人奔走对抗方之栋的封城谏言,借机生发事端,致朝廷迟无应对,任由一城瘟毒任意扩散。

仅此一事便可见得此人有多无底线。

好笑的是,滁州瘟疫平定后,宁玉竟因此事获赏。更在苏氏倒台之后官级连擢,大有东山再起之势。

此人在朝多年,党羽众多,如不死,将来必为南伐一大助力。

金雁尘也有些惋惜。

不过宁玉被杀,也不是多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穆沧平对他防范甚深,通过滁州那条线察觉到宁玉与自己有往来,取其项上人头便不过是早晚的事。

也因此,他在宁玉之外,还令伏有暗手。更兼遍地防不胜防的火种,就算穆沧平有一剑之利,也不可尽斩。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沉黑的玄铁刀。

刀还不够利,须得日日勤苦练习。

宁玉身边护卫的高手有一半是他所赠,俱从实战中精挑细选而出,实力几何,没有人比他清楚。

之所以大方相赠,一因宁玉这个盟友确实将来大有用场;还有一个原因便如眼下情形——就算宁玉最终护不住,他也能从这些高手的死状推知战斗的大约情形,从而估算穆沧平当前的实力。

他推了好些天了——单打独斗,自己与穆沧平至少还有十年的差距。

黄昏时分破的城。

拓跋祁以皇太子之尊,亲身犯险,领兵绕道直扑燕都,就是为了能抢在众皇子之前立下一份大功,坐稳东宫之位。

接下来,他须犒军抚民,稳住城中局面,备战的同时还要准备与高句丽接洽,用冯虹的人头和顺服的燕都迎接拓跋燕大军的到来。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金雁尘本该随拓跋祁一道入城,襄助他安排后续事宜。只是今日特殊,拓跋祁特许他三日假,可以不必伴身侧。

北燕苦寒,大如席的雪花下得酣畅,触目连天皆是白。

金雁尘牵着黑云摧往与昌黎城相反的方向走。一人一马俱黑,便是天地间唯一的异色。

漫无目地走着,也不知终将走到哪里去。

天黑透,他停在一座寺庙前。有僧人出来问他是否需要进庙歇脚,遭他拒了,自在寺院的围墙外点了一堆篝火,坐下烤野鸡吃。

然后开始扎孔明灯。

寒夜风大,即使有寺院高墙挡了一道,仍有风贴墙根游走,将白灯笼吹得东倒西歪。

金雁尘一手扶灯笼,一手握炭笔在灯上写字。蓦然想起那一年,在姑苏云家庒的书房里,穆典可捧着灯,眉眼温柔瞧他写字的情形。

那时他病中,难得见她笑颜温存,一举一动皆彰显耐心。

此生最后一遭,是再不可复得的了。

洛阳当也有雪。金雁尘仰头看北地朔风中狂摇乱摆的白色灯笼,心中这般想。

已逾三年故人不见,他不晓得她如今什么模样,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只在年年今日时,才会从坚冻冷硬的心底升起那么一点温暖的念想——她和他做着同一件事情:放一样的灯,望同一片天,思念共同思念的人。

这一刻里,便不算孤单。

醍醐山上天微寒,春原比山下来得晚。

山脚梨花已谢尽,山顶新冒出嫩草尖,柳枝才黄半未匀。

常怀璇在屋外舂米,察觉到山腰禁制有异动,抬眼望去,只见半开桃林望山伏,纷纷向两侧辟道。是高手闯阵。

她没太放在心上。放下舂米杵,抬袖擦了一把汗,继续捣桶中谷米。

人至近前方觉讶异。

——她以为是常纪海,想不到是穆典可。

那双眸子静静的,如绕雾寒潭,与数月来总在梦中遇见的那双充满怒意与恨意的眼睛形状相合。

她便有些憷,移视线,就看到了穆典可手中那把黝黑沉沉的古剑上。

这把剑,她曾在常纪海的书房里见过。见到时就已收藏了数年,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传下来的,是把无名剑。

常纪海自己不用剑,子女也不学剑,却不舍得送人。说古剑有灵,得赠驾驭得住它的主人。

想不到最后是给她了。

“这剑,叫什么名字?”常怀璇问道。

她很好奇,常纪海最后给这剑取了个什么名字,又或是说,挑了个什么样的孙媳妇。

“玄同。”穆典可说道。

常怀璇微讶,抬头重将穆典可打量,深深思,然后说道,“是挺合的。我上山那年,小佛才五岁。他爷爷教,坏不到哪里去,娶的媳妇也不会差。”

穆典可对她这番说法心中无波澜,看着常怀璇垂悬的左臂,“你的手怎么了?”

“醒来就没知觉了。”常怀璇说道。

毋庸怀疑,是常纪海所为。当日针刺居彦,她就用的这只手。

“你是左利手?”穆典可又问。

“对。”常怀璇抬了抬不太灵便的右手,“所以他废我左手,让我用这只不好用的手舂米三年,算是给你的交代。”

“你有怨?”

“有。”常怀璇满口应,“但不是对你。”

她抓起舂米杵,连捣,又重又快,方抑住胸口不平的心绪,徐开口,“怨他为父为祖皆慈,独待我如此。但我伤你孩儿,应该罚。”

穆典可不说话。

常怀璇抬头看她,“你若觉得不够,想索我命偿你孩儿受的苦,也随你取。”

穆典可想要常怀璇的命吗?

她当然想。

过去数年里,她的确得苦,但恩仇上一向快意,轻易不肯让自己受了憋屈。但嫁了人,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有些事情便不能全凭着自己好恶来。她受着常千佛的好,受着常纪海的抬高与爱护,不能只想索取,什么都不付出。

杀了常怀璇,自不会有人拿她怎样。但也未必如她想的那般快意。

她抬头看了看屋顶漆瓦,经冬有残雪未销。

春和景明,唯这醍醐山上还是一副晚冬光景。

她是想来看看常怀璇究竟遭了什么样的惩罚——虽然常纪海一向厚待她,给予的大过所期望的,但总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

她后来都有些听不得居彦哭,总会想起那一天他撕心裂肺的惨号声。

她拣了一个柴垛,坐在午后煦暖的阳光下看常怀璇舂米,不停拭汗——对于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来说,这种体力活委实重了。

走时解气多了。

“明日辰时,我来接你——请你下山赏花。”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