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脚边堆着刚编出来,堆叠一起,还来不及展开的草席,手握蔺草继续穿插,手指十分灵活,他抽出空来,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头,没有抬头:
“是你父亲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想来看看祖父。”穆月庭说道:“还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想来请教祖父。”
“噢,”老人的声音苍老而嘶哑,算是应下。
“祖父,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口,穆月庭有些迷茫。
她的父亲,英俊潇洒,武功卓绝,才华横溢,正直英勇,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她从小就崇拜他。可是一夕之间,她心中的那个父亲面目全非,她的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天差地别。
人人都说他灭了金家,说他谋杀了小四儿。
她不相信。
可真相并不是你拒绝相信它就存在的。
穆月庭心里很清楚,就算那些事情不全是父亲做的,他也绝不会是无辜的。
近半年来,父亲一直很反常,有时甚至会忽然情绪低落。虽然他在极力掩饰,可她是他的女儿啊,他们亲密无间,是父女,更是知交好友。
至亲的反常,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心神不宁,他在隐瞒着什么。
“这个问题,你要去问你父亲自己。”老人说道:“我虽生养了他,却与他只有短短十六载的父子情。
他是整个穆氏家族的骄傲,我一度也认为自己拥有一个十分了不起的儿子。也许到今天,我还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后来,我越来越看不清他。”
穆月庭也看不清,而她曾经以为自己很懂他。
“祖父,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您当年为什么会离开青峡谷?”
穆月庭问出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跟你父亲没有关系。”
老人看出孙女心中所想,耐心解释道:“相反,若非我有个争气的儿子,可能早就被家族赶出了青峡谷。
穆家人从一生下来就背负着改变家族命运、弘扬旧时荣光的使命,他们一辈子都在为了走出那片峡谷而努力。
而我是个不怎么上进的人,也没有什么野望,觉得就在那片与世无争的天地,闲云野鹤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学儒家,我学玄学。
他们习剑的天赋欠缺,三更眠五更起,以勤补拙。而我却钟情山水诗画,白白将天赋挥霍掉。在许多族人看来,我离经叛道,不思进取,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我与家族的不睦由来已久。做得了自己的主,却做不了你父亲的主。
他才十六岁,便身系全族人的希望,持剑出谷。
离开那天,他母亲哭了整整一夜,不知道儿子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逃过的背负,却由我的儿子担下了。
他走后,我在青峡谷,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那为什么您后来也不愿意去洛阳,不愿与我们同住?”
后来,整个家族都是他的儿子说了算了,他为什么还是不愿回去?宁愿一人孤身在外漂泊。62
“我与你的父亲,也不是同路人。”
老人淡然说道:“我没有做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对他教导有限。我的那一套,也不敢教给他。
他刚展露出习武的天赋时,就被你太祖父强行抱走,他亲自教授他,教的是最正统的礼义文化,是儒家和道家。
他们教会他争,又教他做一个圣人。他最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谁又知道呢?”【1】
老人的语气有些伤感。
穆月庭沉默了一会,说道:“祖父,小四儿回来了。外面的人都说,居林苑的那场火,是父亲放的,他要杀小四儿。”
老人点点头:“我见过她了。”
穆月庭一惊,花容失色:“小四儿找过您了?她是怎么知道您在这里的?”
许是从小被抱养别处的缘故,穆沧平与父母之间的亲情并不深厚。
祖父母离开了青峡谷到别处定居之后,他每年会前去探望一次。成亲后,也带着金怜音去过一回。
那时他正意气风发,得罪的人太多,不想自己的父母过多地暴露人前。有了子女,有了太多分心琐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后来金怜音和穆典可相继离世,穆子衿也在次年出走,一连串的事情给他的打击太大,他断续卧床将近一年有余。
病榻上的穆沧平开始思恋亲情,派人去寻找失去音讯多时的父母。
穆月庭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祖父母。
穆典可没见过他们,她是怎么知道祖父在滁州的?如果是让明宫的探子查出来的,那祖父就太危险了。
老人摇头道:“她不是来找我的,她受人追杀,逃到我这里。她不知道我,但我认识她。她那双眼睛……跟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模一样。”【2】
穆月庭有些紧张:“小四儿她…受人追杀…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天前了,得有——”老人停下手中活计,认真想了了想,说道:“四五天了吧?”
穆月庭这才松口气。心头担忧刚落下,愁云又起:
“祖父,若是小四儿向父亲寻仇,我该怎么办?我又应该帮谁?”
“你谁也帮不了,谁也不能帮。”老人说道:“这个问题,你要问取自己的心,心意不明,谁也帮不了你。”
穆月庭也没有想过让谁帮她,她只是心里难过,想找个人倾诉罢了。
“大哥来江南了,他一向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他的妾又一直对怨恨小四儿,她把二哥的离开,强行怪到小四儿头上……三哥被父亲派去了甘肃,他写信来让我盯紧大哥,防着他对小四儿不利……二哥还是没有音信……”
“祖父,我昨天晚上梦见母亲了。她哭了。她问我,我们这个家到底怎么了,她的孩子们,到底怎么了?”
她也哭了,晶莹剔透的一颗泪珠,顺着洁白的腮颊滑落,美丽而无助。
两骑在滁州城的街道上飞驰。
滁州城中爆发民乱,引发周边恐慌后,朝廷终于开始重视这件事情。朝中尚有几位气节留存的老臣,于金殿之上脱冠去履,犯颜死谏。之前收了宁玉钱财,一片反对声浪的群臣在奏报上来的惨烈的伤亡数字面前,气势也弱了很多。
最微妙的还是苏家人的态度。
苏氏一向是唯圣意是瞻的。然而圣意还没明朗,苏鸿遇先在奏章中大陈疫乱之痛,民生之艰,一封奏章写得文采飞扬,催人泪下。又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到而今,遍数历朝历代兴亡,言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兴所向,才是固过之根本。望圣上体察民情,怜之恤之,切莫弃之不顾……等等如是。
虽然书生气十足,却是大义之言。
苏氏一门立身朝堂上,静如鹌鹑。只有苏景颐打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官腔,既不说认同,也不说反对,最终也没有表明态度。
苏家的反应,让苏鸿遇这份感人至深的奏折显得颇为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