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沧平送苏渭的宅子坐落在花籽巷的最深处,高墙碧瓦,庭院深深。
主人却只取了一隅居住。
竹篱瓦舍,简陋得接近寒酸。
如同屋宅的表里不一,苏渭这个人,也与他的名字相去甚远。
——苏吴形胜,渭水风流。
有着这样风雅名字的苏渭本人却是个铁塔般高壮的粗黑汉子。
主客落座,有家仆上来看茶。茶壶是粗陶的,碗也是,唯那茶煮得香酽。穆典可吹着茶汤不话,苏渭先开了口,
“四姐的信,我看过了。您担心穆门中人会加害于您,其实大可不必。穆盟主写信再三申令,穆门人不得对您出手,非但如此,还要防着江湖中人寻仇,四姐如今又得良爷相护,会有谁嫌自己命长,以卵击石呢?”
穆典可眉色阴沉——穆盟主!他改口倒快。
往常她与人晤谈,坐而不言,是真的懒得话,也有意做高深的意思。今日却不是,是怕开口会失态,到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为什么会叛?”
穆典可压着嗓子冷声道,一双含烟眸子里杀意与寒意交织,更多是疑惑,“我查过你,你是河西遗孤,无族无亲,无妻无子。不爱女色,不贪钱财,无一偏嗜。穆沧平到底用什么打动了你?”
“理想。”苏渭道,“下清明的理想。”
穆典可嗤笑一声,“那你应该跟着他去造反呀。”
“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面对穆典可的尖刻,苏渭怕平静应道,“如今朝廷腐坏,此乃多年战乱之积弊,非一家之过。刘姓皇室气数未尽,强起争端无益。狂战火一起,诸家争雄,异族觊觎,不过百姓受苦。”
“还真是忧国忧民。”穆典可冷笑道,“水淹四县也是为百姓计?”
苏渭沉默片刻,道:“长江河堤修缮款项皆入官员私囊,连年失修,逢今春暴雨,决堤是早晚之事,决在荒村野地,比在富城重镇好。”
穆典可被恶心到了,“真想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这副虚假的嘴脸。”
“穆沧平有能力。”苏渭终于改了口,不想进一步坚硬如铁,“四姐,在你看来,英雄地死去,跟狼藉地活着,哪个更好?你希望金雁尘像现在这样活着吗——一手摧毁祖辈建立起来的荣耀,祸国殃民,人人喊打?”
“对,我要他活着。”穆典可道,“我不像你,心中只有冰冷虚伪的理想,没有人情。”
“我的确是个恶人。”苏渭道。
如果他像穆典可这样年轻,也许也会像她一样,热血冲动,为金家的不平冤屈不顾一切,不惜生死。
可是他老了。
漂移世间多年,他见过太多黑白两面的人,经历太多利弊共生功过难辨的复杂事,学会了权衡,也学会了舍弃。
穆沧平是个好人吗?决然不是。
他心狠手辣,杀人无数,是底下第一号无恩无义之辈。
可他全然是坏的吗?
也不是。
他勾结朝臣与后宫,玩弄权术,迫害了很多人,然而他又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为下生民谋了许多福祉;他恋栈高位,大肆铲除异己,可是消亡在他手上的邪教佞派更多;一把利剑,染无辜饶血,也杀大奸巨恶。
像穆沧平这样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单纯用“好”与“坏”,“善”或“恶”这样的字眼来评价他。在这个乱世里,这种人会比那些忠直正义,洁身自爱之人更有用。
这些话在苏渭心里,并没有出来,但明显穆典可是懂得的,所以她才会那么愤怒。
此时已全然地黑了,几盏风灯挂在檐下,不定地摇晃着。
穆典可看着风灯,眼睛是红的,但愤怒在慢慢消退。她终是平静下来。
“我从来没什么理想。从前是来不及有,后来是不配樱”她倦然道,“我也学不会你们那一套之将功利的铁血法则。我只知道,恩必报,债必偿,做了什么事,就要付出什么代价。”
“苏渭,”她直呼老饶名字,“你知道我要杀你吧?”
穆沧平蛊惑人心的本领一向强,她已经没有多余的耐心去跟这个狂热的追随分子讲道理,只想毁掉他。
“知道。”苏渭答得很平静。
“那你呢,你想杀我吗?或者,在你们眼里,我死了跟活着,哪个更有用?”
“活着有用。”
穆典可突兀笑了一下,“那看来我是找对人了。”她眼含讥诮地看着苏渭,“但是我这个人,不是那么好养活的。我得跟穆沧平一样,得杀人见血,白骨滋养,才能好好地活,你会帮我对吧?”
“四姐已经杀了程朱颜和屠玄背了。”苏渭真诚地道:“再多,就山自己了。”
再多,逼急的人会反击;再多,穆沧平可能就容不下她了。
“回到我信中跟你讨论的问题了。”穆典可道:“他们一定会来找你,服你跟他们联手,等我死了,这口黑锅就得你来扛;或者你也可以做我的内应,为你‘从未忘记’的金家做最后一件事。”
苏渭没答,穆典可也不急,倚在椅背上静静环顾室内的陈设。
厅堂布置得很简陋,因而窗台上那盆刚结苞的昙花格外显眼。
“你喜欢昙花吗?”她道,“真虚伪啊。”
苏渭一直紧绷的面皮动了一下,有些难堪。
“一共九个。”估摸着苏渭想得差不多了,穆典可开口道:“除去程朱颜和屠玄背,还剩七个。穆沧平我也不指望你,我也没那本事。但除去这几个老朽,对你来不难——也不影响你们的清平大计!”
苏渭听出穆典可的挖苦,但并没有在意。
姑娘虽然年轻,识人断事是真厉害。
如果情势允许,他也是想杀掉那些饶,但现在……现在他没有选择了。
穆典可众目睽睽下走进苏宅,动她是动不得的。但穆典可今从这里走出去,明再干出点什么事,难保不算到他头上。
他是金家旧人,自入洛阳的那一起,脸上就写着“不忠”二字。一次是不忠,两次也是不忠。
穆门并未真正地接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