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重帷。
空旷清寂的宫殿深处坐着老太皇太后窦氏。
这个曾在前朝和后宫搅动风云的女人不仅有铁血手腕,更有着强悍的生命力。
几十年,她熬死了自己的丈夫、儿子、儿媳,从一个风韵动人的少妇熬成一个垂垂迟暮的老妪,依然顽强地生存在这座宫殿里。
享尽尊荣,也忍受孤独。
“是你吧?”窦氏声音苍老,有很深很浓的倦意,“先帝在时,我就曾与他言:金家是咆哮的雄狮,而你是吃人的毒蛇。可是他这个人啊,胆子太小,又没什么警性。雄狮在畔,不能安卧;蛇游枕上,反可酣眠。”
“这话你该与当今天子说。”
重帘后传来清淡冷冽的男声,风吹影动,只见帘幕不见人。
“是啊。”老太皇太后叹息:“可惜太晚啦。他眼高手低,你羽翼已壮。不动干戈,尚可相安无事。”
她话语里不无惋惜。大概是年纪大了,这些年里她时常故人入梦,也想起自己确实错杀了很多人:“我也是在你势成之后才想明白,当年的金家,可能并没有起过反叛的心思。做个布衣的王,自在江湖,难道不比黄袍羁身更痛快?像穆盟主你,想杀谁,想毁了谁,我贵为天子的祖母,空有尊荣,不一样拿你无可奈何吗?”
“我只有两个要求。”
“你说。”
“以皇室的名义向常家堡施压,要求他们交出穆典可;其二,赦免韩荦钧。”
窦氏遽然张眼。
随着年岁日长,她的心境也趋于平稳,遇事多不惊,然而穆沧平的话还是成功地挑起了她的怒火。
数天前,就是坐在这里,她收了侄孙窦存勖的死讯;两天后,是窦鄢的。
小皇帝当年为脱离她的控制,用尽办法,打压能给她助力的窦家。这几年他在朝堂上踢打累了,知道自己手脚还不够健壮,又想起她这个祖母来。
“兴外家”是刘颛才给她的承诺。
可是有什么用?折了窦鄢和窦存勖,就算有皇帝有心偏帮,都找不出个能服众的人来扶持。
族中风气日颓,实在没养出几个像样的子弟来。
老嫂子刘氏到宫里来哭过三回了,无它,只要求严惩凶手。
偏偏这一点,窦氏就做不到。
她抓不到穆沧平害窦鄢和窦存勖的证据,穆沧平手中却握有不少她的把柄——比如当年她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康王坐上皇位,曾谋划除掉幼孙。光这一条,就以让她与刘颛刚修复的祖孙情再度破裂。
也亏得窦家那群都是糊涂的,想不了太深远。杀一个抛出来顶罪的韩荦钧,再借机敲打敲打方家和琅琊的王家,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现在,穆沧平竟连韩荦钧都想摘出去?
他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他怎么敢?!
窦氏是真的怒里,因此声色俱厉:“穆沧平,你是否觉得哀家退让,是真的怕了你?还是说仗着手中这一剑之利,你便以为自己能够为所欲为,无人治得了你?”
风吹得愈急,扯动帘幕发出呼啦声响。
一片沉默相应。
窦氏心遽沉。
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穆沧平的沉默从来不意味着妥协。
“希望下次来,能与太皇太后淡得容易些。”穆沧平依旧嗓音清淡,不搀杂一丝情绪。
可窦氏听在耳中,却无法平静。
“穆沧平——”她高声呼。
帘帷后无人应。气息消散,人已经走了。
窦氏坐回塌上,无声的冷意爬上肌肤。
以前总听人说,天道终有轮回,不报在这辈子,就报在下辈子。她并不信,老了才开始切身感受到。
前半生,她杀过太多的人,让别人对她恐惧;到了后半生,该颐养天年的时候,频不如意,经历失势,丧亲,甚至今日再度被人威胁。
穆沧平还会来。夭夭
在他下次出现以前,事情一定还会朝着更坏的方向变化
刘颛最近糟心透了。
滁州疫情的态势刚转好,又来了四县水灾。
他好不容易力排众议,将赈灾的人选定了下来,结果筹措赈灾钱粮上又出了问题。
四曹官员捧着账簿在朝堂上哭穷,度支尚书陈一水一骂三默,耷拉张老脸,像死了亲娘似的。
国库拿不出银子,向官员们借。
这下好了,先头还争得脸红脖子粗,恨不能撩袖子跳起来大干一架的群臣们忽然全体蔫了,个个如霜打的茄子立在朝堂上。
更有那不要脸的,直接称病告了假。
最夸张的是,四曹到各府催银督粮,才晓得京中从皇亲贵胄到署衙小吏,大家一起喝起了稀粥,嚼起了老菜梗子。
刘颛气得快晕过去。
当然也不是真的山穷水尽了。国库没银,皇帝还有个私库,可那是用来嘉奖官员,赏赐嫔妃们用的。眼下皇子公主也在一个接一个落地,用钱的地方多着,一国之君手上没点周转的银钱怎么行?
何况哪有让主子掏尽了家底,做臣子的却一毛不拔的道理?
天子在宫里跳脚骂,臣子们在家中沉默地死硬。
僵持了两天后,荣国候方之栋到上书房求见了,带来一长串名单,和名单上大义商人们自行筹募的八十万两赈灾银。
另有八十万两,是常千佛拿出来。言明为缓圣上燃眉之急,解百姓无衣食之苦,非为沽名钓誉。圣上如能隐下,免去常家堡露白之虞,感,还在乎什么露白不露白的?
不过常千佛这事办得确实合刘颛心意。
眼下第一批拨出去赈灾的银两用不了这么多。常千佛上交的捐赠,不是现银,而是两张提银的凭据,火漆封印,方之栋亦不知数目。
刘颛留下了六十万两的那张。
他花了将近十年功夫苦练出来一支生猛彪悍的勤王神兵,居然在清剿明宫的战斗里全数覆没了。日后要重建,少不得投进大笔的银子。
方之栋走时还说,常千佛托他进言圣上,自己身为南朝臣民,受皇恩庇护已久,日夜思报。以后但凡上有所需,他定当义不容辞,竭力而为。
这让刘颛很是诧异。
常家堡是个金银窝,朝廷缺银子的时候,没少想到他们。但从来是要了才给。还从来没听常家哪个人主动跑来说体面话的。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眼下最头疼的一件事解决了,他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刘颛不知道,解决掉这一桩麻烦,后面还有更多更头疼的事情在等着他。
先是窦鄢与金雁尘的来往书信飞到了言官桌上,尚未抵达御前,便在士族百姓当中传得尽人皆知。
这下,言官就是想退缩,也不得不撑起腰杆站出来了。
亲窦、仇窦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刘颛迫于压力,不得不立刻查证,给民众一个交代。鉴于窦鄢品秩太高,他请出了自己的亲叔叔德王坐镇主审此案,协理官员从亲窦仇窦两派中各选出两名,以示公正。
一旦涉及到朝堂权力的分配和倾斜,官员们的办事能力还是很值得一观的。经查证,书信上的笔迹无误。
而窦鄢得到圣旨授予的便宜行事的权利后,不就地行刑,反而绕远跑去出事的地点,这着实给人留了一个大口实。
案情还在进一步审理当中,但窦鄢勾结明宫劫夺人犯、炸山泄洪的罪名基本是坐实了。
正当民怨滔滔,要求严惩窦鄢时,大理寺一桩查了好几年都没有眉目的少女失踪案忽然就有了线索,矛头竟也是指向窦家。
这还没完。第三天,与窦家素来不睦的颖水北温家护送贵家人上京告御状来了,状告国舅窦鄢为掩盖其侄强暴民女的真相,引雷殛杀贵家女贵芊以灭口。
窦鄢被卷入洪流之后至今人未找到,按理说已是凶多吉少。
朝廷还打算等这次事端平息以后加以追封,谁料到突然来了这么个大反转:窦鄢不是殉职罹难的英雄,反是祸国殃民的罪魁?
且照这个说法,先前那桩已经盖棺定论,且由皇帝加玺明发了诏旨的通肩杀人案还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