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枝繁叶茂(六)

晨雾渐渐散去,太阳骤然间就变得明亮起来,草丛上的露珠闪耀着晶莹的光芒,慢慢消失在渐渐温暖的光线中。

珠玑馆里第一次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

魏夫人只觉得手汗如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宝娘掏了怀表出来:“九点钟了!”

魏夫人就看了一眼在身边服侍的云裳:“你去看看,怎样了?”

在顾夕颜的坚持下,玑珠馆只留下了两个稳婆、高姑姑、端娘和段缨络,其他的人,都坐在梨园的正屋的客厅里等候。

云裳应声而去,很快就转了回来:“王婆子说,快了!”

“快了,快了!”魏夫人有些不满,“一个钟头前去问,也是这么说的……她到底懂不懂接生啊……”

宝娘忙安慰她:“夫人别急,少夫人这是头胎,本来就有些慢……这不还有高姑姑吗?”

魏夫人心里也明白,只是……这样让人等的滋味不好受啊!

她抚了抚额头,狠狠地道:“这个懋生,怎么没有一回让我省心的?既然知道生产的日子,就爬也爬回来……”

她这话,已经反反复复说了七八遍了,该安慰的、该解释的都已经说了。

宝娘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少夫人说了,爷的正事要紧……”

“你知道什么!”魏夫人打断了宝娘的话,“有什么要紧的事比得上这件事……”她正说着,神色间就是一怔。

“怎么了……”宝娘笑问道,她话没有说话完,笑容就凝在了嘴边:“夫人,我去看看!”

魏夫人脸上就有了期盼之色。

不一会,室外就转来霍霍的靴声,齐懋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魏夫人面露喜色,立刻迎了上去:“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还好孩子还没有生……”

齐懋生风尘仆仆,手里还提着马鞭。

他眉宇间尽是焦急:“不是说还有五天吗……夕颜怎样了?”

“还没有生……”魏夫人的目光就落在了珠玑馆的帘子上。

女人生产,男子是不能进去的!

齐懋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夕颜”。

“懋生,是,是你回来了吗?”屋子里,传来顾夕颜有些虚弱的应答。

“嗯!”齐懋生应道,声音里就有了几份迟疑,“你,你还好吧!”

怎么可能会好!

顾夕颜在心里嘀咕道。

先别提现在的姿势让她有多尴尬了,就是一阵又一阵的痛疼,已经让她的下身没有了知觉……高姑姑拽着她的手,不停地告诉她吸气吐气,还告诉她怎样的用力,可现在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的,孩子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她心里很慌张,根本不知道是因为时辰还没到,还是因为自己做得对不对……

可是这个时候能对齐懋生能说这些吗?

顾夕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我挺好的……你就放心吧!”

怎么可能会好!

生红鸾的时候,他就站在院子里,那凄厉的叫声,让他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害怕……夕颜,可是很怕痛的……又娇小……

可这个时候,他能说什么。

满院子的人看着他,还有一个正在生产……他如果表现出慌乱的表情,只会让这紧张的情绪变得更紧张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我在屋里,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 * * * * *

魏夫人在屋子里不安地乱走,搅得本来就忐忑不安的齐懋生更加心烦意乱,他甩手就进了外室,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

杏雨端了茶给齐懋生,然后又毕恭毕敬地立在了帷幄旁。

齐懋生呆望着眼着的梅花折枝粉彩骨瓷茶盅,半晌才道:“去看看,夫人怎样了?”

杏雨应声而去。

她刚走跨过门槛,就听到珠玑馆那边隐隐传来哭泣声。

“哐当”一声,她的身后传来了东西滚落的声音。

杏雨惊愕地回头,就看见齐懋生手扶在炕几上,茶盅“哐当当”地在炕上打着滚,茶水全撒在了齐懋生的身上。

她忙转身抽了一条帕子按在了齐懋生的衣袍上:“爷,烫着没!”

齐懋生一动不动让她用干帕子吸着自己衣袍上的水渍,沉声道:“去,看看夫人去……喊了四平进来!”

杏雨立刻应声而去。

在二门的四平匆匆地进了屋,就看见齐懋生直挺挺地扶坐在炕上,他忙上前行了礼,就看见齐懋生低声地道:“四平,你扶我起来!”

饶是四平再机敏,也不由张大了眼睛,怔了片刻。

齐懋生苦笑。

不知为什么,他听到那哭声,突然间就全身发软,手脚不听使唤了……现在,却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四平刚伸手扶着他下了炕,就看见杏雨撩帘而入,表情有些凝重。

齐懋生心里“咯吱”一声,胸口就狂乱地跳了起来。

“爷,少夫人她……她……她要您去……”

杏雨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少夫人好像哭得很厉害,嘴里嚷着要国公爷去,可这个时候,男人是不能踏进产室的……

四平就感觉到右边身子一沉,差点把他给压到地上去。

他有些吃惊的抬头,看见齐懋生的脸已经变得煞白,身子也好像在发抖似的。

他服侍了齐懋生十几年,第一次看见齐懋生这个样子……

仓皇中,四平忙低下了头。

要他去?要他去干什么?是夕颜要她去?还是杏雨借夕颜的口吻而实际上却是高姑姑要她去……

他还记得第一个孩子没的时候,高姑姑就是借了叶紫苏的口,把自己叫去的……后来,他躲在林子里哭,也是高姑姑,坐在他的身边安慰她……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愿意见到高姑姑……好像站在她面前,就有一种让人偷窥到了心底最柔软之处的不适感……

齐懋生靠着四平的身子站了一会。

一定要淡然自若地出现在夕颜面前……不管出了什么事……不能吓着了夕颜……

* * * * * *

珠玑馆里,顾夕颜觉得很害怕。

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稳婆要她用力,她用了力,却并没有听到周围的人说“已经看到了孩子的头”之类的话来……

听说,有的孩子会因为脐带绕着脖子所以……

还有一些孩子,早在生产前就胎死腹中了……以前,孩子动得可欢了,可这几天,一动都没有动,会不会……

想到这些,顾夕颜的眼神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偏偏稳婆却在她的耳边道:“少夫人,您力道用得不对……”

从昨天半夜到现在日上三竿……虽然知道第一胎不会这么快生产,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为什么她一定要自然分娩,为什么没有剖腹产……如果孩子有个什么三岔两道的……

一直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忍不住就哭起来:“去把懋生叫来……要他来,我害怕……端姑姑,你去叫他……”

女人生产,男人是要回避的,则否,是有血光之灾的!

这种事,端娘也不敢做主!

她拿了帕子帮顾夕颜擦汗:“好孩子,马上就好了……你用点劲……听稳婆的话,用点劲……”说着,又拿了一片参果给她含着,“来,补补气!”

“是啊,少夫人!”稳婆也道,“看这样子,孩子也要落地了……你使点劲吧!”

顾夕颜抿了嘴,按照稳婆教的用劲。

一阵力气过去了,并没有如愿地听到什么动静。

“我不生了!我不会……”顾夕颜忍不住道,“我不会……”

屋子立刻出现了如死般的寂静。

难道是孩子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才会……

顾夕颜忍不住心底的慌乱,惊慌地抬头:“姑姑……为什么还没有生下来……去叫懋生来,我害怕……”

然后她就感觉到有高大身影把自己笼罩在了其中,高姑姑突然站了起来,有人代替了身后的迎枕把她抱在了怀里。

宽阔的胸怀,温暖的气息。

“懋生……”顾夕颜侧头,就看见那双明亮带笑的眼神。

“来,”齐懋生握住了顾夕颜的手,“我们跟着高姑姑吸气,呼气……”

高姑姑一听,立刻开始喊着“吸气,呼气……”

顾夕颜握着那宽大的手掌,她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

她开始跟着齐懋生呼吸。

稳婆就趁机道:“少夫人,您跟着我使劲……”

顾夕颜握着齐懋生手,憋了一口气,用力朝下身使去。

然后她就听到了稳婆的欢呼声:“能看见孩子的头了……少夫人,你再使点劲……”

齐懋生亲吻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语:“夕颜,你一向是最勇敢的……”

顾夕颜听不清楚齐懋生在说些什么,只感觉到那让她觉得如珍宝般宠爱的款款细语。

懋生在她的耳边安慰她呢!

顾夕颜咬了牙,使劲地坠着……

“少夫人,再用把劲……再用把劲孩子的肩膀就能出来了……”

就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落出来一样,顾夕颜突然之间就感到了轻松。

“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她听到端娘激动地大喊。

屋子里的人也发出了一声欢呼声。

齐懋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抱着顾夕颜,狠狠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夕颜,是儿子……”

“是儿子吗?是儿子吗?”窗外传来魏夫人惊喜的声音,“快,快抱出来给我看看!”

可顾夕颜却觉得恐慌。

生出来了吗?

可为什么没有听到哭?

她慌慌张张地嚷着:“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孩子为什么不哭……”

顾夕颜的身下盖着一块布,从齐懋生角度,也看不清楚,听顾夕颜这么一嚷,齐懋生也觉得有点奇怪,生鸾出生后抱给他看的时候,也像小猫似的叫了两声。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握着顾夕颜的手就无法抑制地抖了起来。

自从夕颜告诉自己她怀孕以来,每封信里都透露着对孩子的憧憬……准备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如果是男孩应该怎样,如果是女孩又应该怎样……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齐懋生虽然心乱如麻,却不敢露出丝毫来。

他一边亲着顾夕颜的鬓角,一边言不由衷地喃喃地安慰着她:“别慌,别慌,有的孩子哭,有的孩子不哭……说不定我们的孩子就不哭呢!”

这两口子,也太心急了些。

王稳婆强忍着笑意,手脚麻利地剪了脐带,然后她抓起孩子的小脚把他倒立有了空中,“啪啪啪”地在屁股上拍了几下。

身上还带斑斑血渍的孩子在空中摇晃了两下,发出了轻轻的嘤咛声。

细细的,却像是天籁之音……让齐懋生紧绷的心弦立刻松了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扶着夕颜手又酸又痛。

他欣喜若狂地抱着顾夕颜:“夕颜……没事,没事,我们的儿子……”声音里,隐隐带着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