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夏天的夜晚,所有人类和众生,无一例外的望向东方的天空,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极度恐慌。
君心更像着了一鞭似的跳了起来,无声的响亮、梁柱倾倒的声音。
「…天帝驾崩了!」樊石榴打电话给他,吼完就哭了。
「我知道。」君心摀住脸。
今生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天帝,不认识他。但这个时候就像是他的父母过世,而不是一个陌生的天帝。
因为那种坚忍支撑保护的气不见了。原本就不太稳定的力流狂暴得像是野兽…他感觉得到。
撑不了太久。帝喾一点都不想担起这个责任,一百年?两百年?说不定比他们想像的还短。
「集结到出发,我们需要多少时间?」他问。
「中秋应该可以。」樊石榴冷静了点,「我们的人都散在人间各处,需要时间集结。」
「该是时候了。」君心挂上电话。
可以的话,他不想这么做。杀了帝喾,将他还原成天柱。不管和他恩怨多深,他最想要的,只是把小咪带回来,和殷曼一起平静的生活在人间。
因为他只是个软弱的人类,人命的重量都足以压垮他。
唤出飞剑,将七剑合一,成为记忆中的巨剑。宛如帝喾幻影的巨剑。
「所有的罪过,都由我承担。」他喃喃自语,「让我来。」
那年中秋,灾变不断的人间,有只万余人的部队在昆仑集结。封天绝地,这个通道是第一个封闭的。
开启需要时间,而他们最不足的就是时间。即使是日夜兼程,大军分成三班夙夜匪懈,这个坚固的封印还是直到冬末才攻破。
他们踏入天界,遥遥与天界大军对峙,一望无际。他们像是浩瀚海洋中的孤岛。
身穿金丝战甲,君心立在阵前,扛着巨剑,远远近近的,天界大军发出低低的惊噫。
若干老兵将还跟过代天帝南征北讨,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勇猛战神,却眼见他堕落而败德至不堪闻问。眼前叛军的这位人类小将,却浑似当年的帝喾。
领军的广目天王握紧了矛又松,松了又紧。当年他也是帝喾麾下的一员猛将。今日冲击更胜他人。
门将欲上前叫阵,他严厉喝住,「不可!」若他震撼如斯,旧部属更可想而知。
让叛军将领开了口…岂不更动摇人心。
他咬了咬牙,「王母有令,叛军杀无赦!何须叫阵?」他催马上前,挥兵涌向叛军。
对不起。君心默默的说。真的,对不起。
他扬起巨剑,用凶暴的剑气裂地,震撼了天界。
天帝既崩,皇储即位。
但帝喾不肯离开南狱,朝臣只能尴尬的在狱外山呼朝拜。他一脸漠然的嘲笑,「听闻唐朝有个武则天,按这例倒好。直接拜我母后就是了,拜我怎地?」王母立刻变容,在众臣面前又不便发作。「陛下这话重了,哀家当不起。」「哦?我非当这天帝不可?」他嘲讽更深,怀里还坐着小咪,「那就传我旨意,大开紫微之门,将叛军迎进来吧。」「你!…」王母勃然大怒,又强忍住气。「陛下身体不适,众臣暂且退朝吧。」如此重大、应该隆重非常的继位大典,就这么草草率率的结束了。
大臣既去,王母更忍耐不住了,「你这逆子,究竟要我怎样?!」「不怎么样。」他漠然,「母后我看你当天帝蛮好的,谁人不服,谁人不从?何必拿我当幌子。」
「我这一切不就是为了你吗?!」王母怒吼起来。
「妳当天帝,我跑也跑不了,死又死不掉。天柱还在,妳也帝位稳固,有何不好?」他瞇细眼睛,眼底有着怨毒和疯狂,「妳要我当天帝,就整个给我。我很不希罕当个傀儡。」
王母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妳也怕,对不对?」他狂笑起来,「妳也怕我当家作主以后,整个天界垮掉对不对?」他厉声,「连妳都不相信,还有谁信我?滚出去!」王母忍无可忍,「是,我不信你!你若不停止装疯,我就不信你!我想方设法让你活下去,日谋夜策替你保这皇位,你怎么回报我?就用装疯回报我?!」「我是装疯吗?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帝喾疯狂大笑,声音却尽是森冷无一丝欢意,「滚!给我滚!」
他依旧抱着小咪,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到王母面前,一伸手,却觉手指灼热,伸回来时已经结霜而冻伤。
发髻凌乱的王母执着灭日刀,眼中深深写着恐惧。
有瞬间,帝喾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是连眼神都结了冰,什么都没有。像是一尊名为绝望的雕像。
我不了解他,一点点都不了解。好强的王母涌上一丝胆怯。我生的儿子,用尽一生神通和心血的儿子,却这么可怕,像是随时都会杀死我。
他恨我,一直都非常恨。疯的时候恨,不疯的时候…更恨。
让他掌权,成为真正的天帝,会第一个杀死我。
深深的悲哀和怨怒涌了上来。她倔强的挺直背,「等你病好了,我会将权势还给你。现下我没空跟你厮缠,叛军都杀进昆仑了…」「妳知道叛军首领李君心,就是妳初恋爱人的转世么?」帝喾恢复阴冷嘲讽的神情。
「我知道他是谁!」王母大怒,很不该放了这祸根!她原本就容易迁怒,叛军一攻破结界,她就将狐影下狱了。
「那…妳知道,他通过我设下的『试炼』,知道如何还原天柱了么?」他微微笑了起来,「他比我想象的还好。我还以为他会死在无虫手里呢…结果他反而将我给他的天柱裂片,锻进自己身体了…还引发了第三次天之怒呢。」王母惊呆了,猛回头,整张脸苍白如纸。「…你做了什么?」「我只是把妳原本要做、现在在做的事情,做个彻底罢了。」帝喾温和的回答,「我安下那个试炼几千年,就是等不到一个能够破解的人。这该说是误打误撞,还是命中注定呢?母后,妳觉得呢?」我的一生心血,所有的一切。「…我会杀退叛军。」「我不会阻止妳的。」帝喾更温和了,「但我在妳老情人身上下重注了。我赌他会成功。」
她咬牙切齿,「没用的,没用的!你就跟你爹一样只想逃避、忽视我、恨我!没有我你们早就死掉了!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甩掉我,想都别想!」她怒吼,转身急奔而出。
帝喾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作。直到小咪温凉的手轻轻的扶着他的脸颊,他才将脸埋在小咪的胸前。
她不发一言,只是轻轻的拍着帝喾的背,有些僵硬不熟练的,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 叛军攻破和昆仑交界的北大门。
这似乎令人不敢相信。毕竟兵力悬殊,这少少的万余叛军怎么可能办到?但叛军主将李君心妖化上天大乱的时候,在天界大军心底留下深刻伤痕,多年之后提到妖魔君心,还有人会脸色大变。
虽然这次起兵叛乱,他一直维持人身形态,但无论招式或模样,都似当年代天帝最盛时,其骁勇善战更可比肩,他带头冲锋陷阵时,也同样可以激起友军无比的勇悍。
若比较武力,自然叛军远远不如,但论术法结界,却又大胜了。殷曼等参谋深知己方缺点,所以自从结社以来,一直不断修炼砥砺,即使老弱妇孺也在术法小队,甚至表现得比军武还出色。相较之下,天界大军不免自恃武力,轻慢了术法,待要紧急调动术法部门,广目天王已经让君心斩在阵前。
主将殒命,大军瞬间大乱,因此失陷了北大门,退到二门整军。
等王母赶到时,正逢叛军来使送交了广目天王的遗体。血污洗净,端端正正的交付门口小兵抬了进来。
叛军这举止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天界大军的气势就馁了。王母到来更雪上加霜,她怒气勃发的捣毁了广目天王的遗体,真真碎尸万段。
「扔出去喂狗!」她正在气头上,多年独理朝政更养出坏脾气,「败给这群杂碎还想有脸下葬么?!」
广目天王麾下众多将兵都呆了,有人咬牙,有人流泪,甚至有人忿恨的按剑,却只能强忍下来。
当夜就有官兵偷偷降了叛军,王母的处置是将降兵的家属尽诛,挂在城墙上。只能说,王母或许能够处理朝政,但让她带兵打仗,说不定连疯狂的帝喾都比她强。
***
得到第一场胜利,但君心一脸肃穆哀伤,静静的坐在帐中等着让殷曼疗伤。
「不高兴?」殷曼端详他。
「…我…我开心不起来。」他双手发抖,「我杀了好多人。」这双手,沾满了血腥。但让他更惧怕的是,当浸淫在血腥中久了,就会忘记一切,有种空白的欢愉。
血的芳香,杀戮的快感。这些会诱发人性当中的邪,走向疯狂。
他开心不起来。
「我倒是很高兴你不开心。」殷曼将他的伤裹好,「你若会开心,我反而会难过。」
交握着手,就算不说话也彼此了解。战争就是庞大的葬礼,许多生命会在此殒逝。这是最不得已的手段,但也不该当作鲜血的飨宴。
「我不会忘记初衷。」君心掉下眼泪,「死都不要忘记。」
殷曼抱了他一下,才转身出去。不过是初战,他们已经折损了好几百人,更多的人负伤。她忙着到处疗伤,这群原本不是军人的前神注视着她忙碌的身影。
「君心呢?」高翦梨有些憔悴的问。她耗了大半的法力,术法小队的伤不是在身体上,却更严重。「几乎都他在冲锋陷阵,我们就只能后面念念咒,扔扔火啊冰啊什么的。」
「…他没事的。有一点点忧郁…」她惊觉所有的人都竖尖耳朵听她们讲话,不禁有些尴尬。
她生性淡漠,修炼后更甚。硬着头皮当君心的参谋已经很违背本性了,又要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但君心…怎么说好呢?就算他成了叛军首领,大家倚赖的领袖,在她眼中,还是个脆弱的孩子。
尤其是现在,他需要一点时间。但这些人,满心相信他们的人,也需要一句话。
「但不是因为大家…他还没杀过人。」她咬了咬唇,「…大家都很棒,我们赢了。谢谢大家。」
她低头敛裙,深深行了一礼。
之后她成了叛军的「母亲」。一个淡漠不太说话,却总是回头关怀的「母亲」。
在军力劣势中,成了叛军坚持下去的原因之一。
* 战争持续下去,变成一种持久战。
王母御驾亲征,却在阵前就让君心杀得大败。若不是青龙抢救得宜,可能就让君心砍去了脑袋。她心下深惧,知道自己神力所剩无己。为了抢救天帝性命,她已经油尽灯枯了,而开明…君心却如日中天,又有众多后援撑腰。
谁也不帮我。我的儿子恨我,死去的丈夫恨我。连转世的开明…反而领军来要她的命、她的一切!
她从此不在亲战,而是在后督军,但战况越来越不乐观,原本就缺乏耐性的她更火冒三丈。
***
虽然被王母玄讽刺收买人心,但叛军全体黑服,发间别孝。他们接受了君心的哀伤(或者是软弱),战争是不得已的葬礼,而不是鲜血飨宴。所以他们黑服戴孝,替阵亡的敌军或友军哀悼。
这其实不是很适合战争的处置。战争的本质就是残忍的,越残酷的杀敌越容易取得胜利,若只问战场表现,王母玄的残暴更适合才对。
但战争的构成体却不是这么简单而已。
王母可以跋扈专政多年,一来是有旧臣撑腰、身世显赫,二来是双华多病却依旧视政,一生都与王母抗衡。而他最终的三十年,虽然已经沈痾不起了,但王母全部心力都在替他延命,没时间去闹什么大乱子。
双华帝过世,她第一件接手的大事,就是领兵对抗叛军,这可说是最大的错误。
军队不同朝臣,需要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朝臣众多分工又细,杀了一个再提拔一个就是了,行政依旧不坠,但军队可完全是另一回事,往往对将领的忠诚高过帝王家。
她一起头就毁了广目天王的遗体,一战不利,将军就得提头来见。闹到最后没人敢请缨了,反而逃兵日多,甚至还有整个前锋一起投降的。士气极度低落,又不是斩几个人就可以把士气提升起来。
相反的,叛军打着「还原天柱」的旗号,对待俘虏极度仁慈,甚至一战过后,就开始收埋尸首,不问敌我。整个军心都倒向叛军了,这仗还能打下去,实在是靠几个老将苦撑。
但当四麟之长的青龙因为一阵失利被王母绑赴剐龙台,终于爆发了。子麟带头劫囚,众神兽族齐反,天界大军被杀得大败,退守帝都,已成围城之势。
上万年的积怨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东方天界乱得跟马蜂窝一样,到处都有起义的旗帜,而大部分都归到叛军这边来。
最终在帝都桥前对峙,此为最后一役。
王母在城墙上看下去,一片乌鸦鸦的黑服叛军,茫然望天,不知道为什么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娘娘,降了吧。」太白星君低劝,「大势已去。」
她回手就是一刀,太白星君的胸前开了个大口,鲜血喷涌。他动也没动,只呕了一口鲜血。
看着她长大的小公主,终于也到了末日了。
「李长庚!连你也反我!」王母披头散发,厉声叫道。
「我不敢。」太白星君压住伤口,「但皇储已到这种地步,还原方是上策!那孩子勉强的熬了很多年很多苦,够了啊…阿玄公主,放手吧。」
她望着李长庚,又望望手底滴血的灭日刀。
什么都完了吗?什么都…完了吗?我撑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然后什么都完了?
大家都说她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谁也不爱。谁知道她终生最爱的是谁?
她爱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将他抱在怀里哺乳,看着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时,她就知道,自己将有亏职守了。
无法把这孩子看成天柱化身而已。
跟自己争辩,不让自己放下太多情感。替他焦虑、烦恼,却必须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世界的存续,这样才让她觉得有值得坚持的理由。
但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她的骨肉,她的孩子。
她当然知道,喾可以还原成天柱,她一直都知道,随时都可以。但不要…她不要。
那会把意识清醒的喾困在石柱中,不能动弹,不能哭也不能笑,甚至不能制作他最爱的神器。
永世的徒刑。
我不要。我受不了这个,我不要。
太白星君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漠然的看他一眼,别怨我。都是你不好,你该把开明的灵智毁了,都是你的错。
「双成,」她声音不稳的唤,「我们走,一起走。」
双成温驯的上前,即使王母举刀,她也只是温顺的跪着,直到她死,还是信赖的眼神。
「对,我们一起走。」王母垂下灭日刀,血不断的滴下来。
是日,帝都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