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冥界回来不久,君心和殷曼又一声不响的闹失踪,再出现已经是五年后,堆在杨瑾这儿的微尘瓶子已经像座小山了。
虽然要打发那些杂鱼不费什么事情,但绕着嗡嗡垂涎,未免发烦。等君心他们回来,倒把杨瑾闹得一怔。
这两个小孩子是躲到哪修炼去?弄出这一身仙气?但隐隐又有些不对劲。尤其他看殷曼像是吃炒土豆一样把大堆微尘一吞了事,更是瞪圆了眼睛。
「…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想当初她要一颗颗净化微尘,花了多少力气,终日滚着烧,现在大把大把的像是吃巧克力球?
「杨瑾叔叔,还行。」她泰然自若,一点异样也没有。
「…你们到底去哪了?」
君心搔搔脸颊,「呣…就去了趟昆仑。」他赶紧转移话题,「杨瑾叔叔,你是天使,应该可以证婚吧?」
「我是死亡天使,还是前任的。」这招果然有效,杨瑾没好气,「谁要结婚?随便找家教堂不就好了?不然法院结婚也很方便。」
「但我们只想让杨瑾叔叔证婚啊。」他说得很自然,却一下子把杨瑾炸蒙了。
整场婚礼杨瑾都浑浑噩噩,根本想不起来行了什么仪式。而且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把养女给嫁了,养子也娶了妻。
虽然知道这两个小家伙两情相悦,但照他们的个性,他还以为有个几十年可以磨呢…
怎么会这样?
「…你娶了你的师傅欸。」他一直晕头转向。
「对啊。」君心回答的很自然,「这有什么问题?」
说完这句,他们就去「度蜜月」,一年中倒有半年行踪成谜。
实在太不对劲了。这两个宝贝鬼头鬼脑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君心就罢了,他沈稳的小养女也只是笑,不肯多说他们在忙些什么。
「我们在蜜月旅行啦。」君心抢过电话。
「…你们成婚两年了欸。」杨瑾狐疑,「第五次蜜月旅行?」
「我们一辈子都是蜜月啦…杨瑾叔叔,你去娶个老婆就明白了。」君心赶紧挂了电话。
满桌的「人」都扁眼看他,梨花花神没好气,「开会就开会,何必瞒杨瑾?他一个人可抵千军万马欸。」
「…叔叔和王母一役元气大伤。」殷曼解释着。
「而且,」君心说出真正的理由,「若让他知道我在闹革命,他非把我和殷曼拖去关个十年百年不可。」
没错,君心的「大干一场」并不是上天单打独斗。用膝盖想也知道,光凭他和殷曼两个人想杀到帝喾之前,那叫做缘木求鱼,不知量力。
经过帝喾幻影的「锻炼」(真不知道是想杀他们还是帮他们),他和殷曼的进展非常惊人,连魂魄不全的殷曼的元婴都成形坚实了,而他,更因为被天柱精魄裂片强制入体,虽然有诸多副作用,却可说已经达了成仙的最低标准。
再加上舒祈的助力,上天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杀到帝喾面前。
就在伤透脑筋之际,无意间,蛮横的王母却帮了他一个大忙。
她蛮横的将天界一封了事,彻底把人间撒手不管。跟人间情感深厚的神明哀求无效,不忍回天者一律废贬为妖,褫夺神力,更有那不尊号令一斩了事的。而褫夺罪神的工作,就交给尚在人间的二郎神。
这件事情闹成轩然大波,王母一概无视无闻。这些滞留人间的神明受人间排斥,虽有香火庇护,但人间越来越往理性走,香火渐稀,人间神明的处境越发艰难。
这些普遍较为年轻的神明原本不是为了香火,而是一片不忍与眷恋。看王母忍心至此,视黎民苦难和神明慈心为无物,不禁哗然。
若二郎神严格执行,或许滞留人间的前神明还只能徒然忿恨,但二郎神正恋着贬到人间的天女孙无垢,管谁当天帝去,要不要封天绝地。王母颁了这个无理之令只扰他把妹,厌烦的推给梅山兄弟去执行。
而二郎神的部属都是草莽好汉,向来不怎么鸟天界的繁文复礼,既然主子有心敷衍,他们也乐得摸鱼,众神明好酒好菜端上来,酒酣耳热之际,连兄弟都结了,哪还会去想认真执行褫夺。
和天界断了关系,这些尚有神力的神明虽恐引起人间失衡,相当安分守己的守护人间。但自己家乡越来越乱,甚至牵连人间,不禁顿起忧国忧民之慨,颇有流亡人士的牢骚。
然而,他们听闻了君心和殷曼决心上天还原天柱,虽觉得机率微乎其微,但长年在暴虐王母和败德天孙的淫威下苟延残喘,到今天被放逐不得归乡,待重病的双华帝过世…怕是等不到天柱折地维绝,就让这对神经病母子玩完了。
「上至高堂下至知己皆死于非命,」樊石榴慷慨激昂的说,「现在正是我们起义的时候了!」
会上小龙和诸位至亲无故惨死的泪下不已,只有高翦梨搧着袖子翻白眼。
我说石榴,妳什么不好学,学了上邪爱打电动的坏习惯,这句真三国无双的对白亏妳记了几十年。被妳这句对白唬到的人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但这句对白(反正他们不打电动,也不知道这句哪来的)却成了这股起义军最初的口号,并且陆续吸引了不少前神明。
* 这个松散的组织,却扩大的很快,俨然成了前神明的秘密结社。为了不引人注意,由滞留人间的花神出面,向红十字会「靠行」了,成为一个很独特的「众生小队」。
在禁咒师师徒忙着安定地维的时候,这些由前神明组成的众生小队除了他们的目的,也在各地驻守,学习着人间的法律和约束,试着将自己当成「移民」而非高高在上的神明。
虽然学习得有些荒腔走板,但人间对他们神秘的抵制却减轻很多,让他们在渐稀的香火中不至于丧失神力、缩短寿命。
也是这支神秘的队伍,暗中稳定了东亚渐多的灾难,在禁咒师和红十字会看不到的细微处保护着庶民,不让灾害大到难以弥补。东方天界前神明的秘密结社,鼓舞了他方天界,许多不忍离弃人间的天使或异国神祇,也试着照他们的做法,尽力取得人间居留权,能够照他们的初衷留在人间。
当吸血族和红十字会达成协议,献祭人工弥赛亚巩固地维而不可一世,导致禁咒师师徒离开红十字会,也是这些深入民间的前神明尽力维持秩序,悄悄剪除了某些把人间当猎食场的吸血族,维系一个表面的和平。
试着组织、联系,在守护中磨练自己。他们都还算是相当年轻的神明,胸中的热血尚未熄灭。如果他们老于世故一点,就会乖乖回天,就是因为他们年轻、相信神明的悲悯,才会滞留在人间。
也是因为他们还年轻,所以相信一个可能性。相信君心和殷曼的决心,相信天柱可以还原,相信将有新天柱矗立,让这个世界免于毁灭。
当他们见到君心和殷曼的时候,更坚定了自己的相信。
或许是因为天柱裂片的融合,也可能是君心半生忧思动荡,岁月终于将他焠炼得成熟稳重,不再是那个孤僻的少年了。他显得温和圆融,善于倾听,尤其是倾听他人的苦难,而涌起深刻的不忍。
(虽然他力量控制还是不太好,往往让众前神哭笑不得,不知道他是来扩大灾难还是阻止灾难的)
许多人望着他时都会想起双华帝而热泪盈眶。但殷曼却不是王母或嫘祖娘娘。
她向来沉默,却善于谋略,虽然她不见得喜欢。有人说,她像是女性版的君心,但君心总会反驳,是他像了男性版的殷曼。
看他们两人出现,前神明们都会涌起一股希望,深深的相信他们会达成这个艰困的目标。这是一种在艰苦困顿中焠炼出来的坚强和稳定,一种温润的领袖气质…虽然他们实在不太管事,力量也不见得特别出类拔萃。
但这原本就是从不可能中榨出一丝可能性的革命。与其去希冀会有救世者出现,倒不如在君心的旗帜下,争取那一点可能。
即使侵袭全世界的集体梦靥,未来之书将末日显现在全世界的人梦里,这些前神明还是没有放下这种信心。
他们强烈的信心不但团结了所有理念相同的前神,也几乎囊括了诸多阴神和守护灵,若干大妖和眷族都请缨效命,放下陈旧的歧视和成见。
只有一件事值得追求。若地维绝了,我们将立起新的天柱,绝对不要满足末日条件。不管末日注定来临多少次,我们这些漫长生命的众生,绝对不让人类专美于前。
这是我们的三界,绝对不让人说,神者无明。
他们坚强的决心深深的感动了君心,但也让他常常半夜惊醒,满口苦涩。
我真能达到他们的期望,不负众生吗?我真的可以吗?这常让他一身冷汗,默然恐惧。
这种时候,殷曼会悄悄的从后背抱住他,给他温暖的安慰。
他们,都不是一个人。
* 加入叛军的前神和众生越来越多,收集微尘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神明比较不受微尘影响,意外也少了很多。
但直到末日前十年,殷曼还是残缺的。她依旧遗失了许多岁月,修炼的进展也远不如气海已开、前生记忆融入今生的君心。但她并不急,急得反而是君心。
她原本就不是急功躁进的人,相反的充满坚韧的耐性。她并不认为遗失那些岁月有什么了不得的,比较可虑的是让妖异得了去危害。在无刚猖獗,妖异疯长的那段时间,在众前神的努力下,几乎扑灭了大多数的妖异,没有伴随太大的灾殃。
当然,这些人类都不知道。连红十会都觉得妖异突然大量滋生又神秘消失令人不解,但他们这些众生,也没打算给谁知道。
神明,也不是个体可代表的。就像人百百样样,神明也是如此。或许人类和众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人类命促,来不及被漫长寿命折磨得漠然。
但也不是每个神明都漠然缺乏感情,或者骄傲自大。
现在的她,依旧希望可以成仙,用全部仙体完成一个仙愿,却不是为了想要复原飞头蛮一族而已。
若是可以,她希望可以为了三界祈福。祈祷不管天上人间,甚至是魔界,都可以平安的延续下去。
我,并非是飞头蛮而已。而是诸多众生、千禽万兽中的细小一环。即使残缺,也是当中的一份子。
伸出双手,有风的流动,和生命的隐隐乐章。闭上眼睛,感受自己与这世界相习相关,这个残破又圆满的世间。
就这么一瞬间,她「顿悟」了。连君心都不能明白,残缺的殷曼取得了成仙的资格。
距离末日还有十年。
***
或许是末日已近,虽然还不能明辨时间,但君心和殷曼留在列姑射中都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说不定末日永远不会来。」君心说,「人间不是朝着更文明、更世界大同的方向前进吗?我们…真的该挑起战火吗?」
殷曼遥望着天空,她不忍说这是「回光返照」。据说,红十字会派出大量的人员跟从禁咒师学习如何修补地维。若不是情况危急,原本跟禁咒师反目的红十字会不会派出人员…但天柱若颓倒,地维还能维系吗?
「有除了战争以外的好办法吗?」她淡淡的问。
精神上有严重缺陷的天柱化身,顽固不肯回头的王母。
「没有。」君心凄然一笑,但他还是很抗拒这个事实。「我们还没准备好。」
永远不会准备好的。殷曼评估过胜算,非常非常微小。他们最多不过一万五,半数都是老弱妇孺。而天界骁勇善战的天兵天将何止十万。
「不是准不准备好的问题。」她沈稳的脸孔露出忧郁,「时刻到来时,我们就得启程了。」
但他们的忧郁和惶恐,却因为街头偶遇过往的客户,烟消雾散了。当年的年轻人,现在有妻有子,一家和乐融融。
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他完全没有发现这世界即将倾覆,也没有发现身边的诸多灾害阴影,结婚、生儿育女,平顺的过了一生。
这些和里世界无缘人类的平凡一生,就是他们的重大成就。
成住坏空,即使天人亦有五衰之时。重要的不是什么时候死,而是怎样死。他们两个人悄悄的握紧了手。
「我想我准备好了。」君心笑笑。
* 很近了。日子很近了。
君心一把把的审视自己的飞剑,像是银白的小飞鱼围着他,漂浮在微凉的夜里。
殷曼最近积极在收集资料,去找殷尘商议了。他们飞头蛮都属博学型的妖族,虽然比起古老到难以计算岁月的神族实在太年轻,但智慧又不是只依附在年纪上。
现在殷曼接手了战略和筹划的工作,花神诸友则负责联系组织。这个松散的秘密结社,开始动员起来,随着一天天增加的天灾更积极。
很近了,就快了。
在这片忙碌中,反而君心最清闲。顶多就是大伙儿摩擦的时候拿个主意。不管他的决定是明智还是愚蠢,几乎没人会驳他,就照他的主意办。
这其实很恐怖。
这种强烈的不安、自我质疑,伴随着另一个隐忧让貌似清闲的他越来越惶恐。
我真能不负众生?
环顾飞剑,他露出一丝微笑。他真不是当头子的料。他什么都贪,贪得不行。只要在他生命中的人事物都不想放弃。
这七把飞剑是殷曼给他的第一桩武器,是他生命中第一件心爱的东西。当初毁得剩下废铁,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就像他强留仅余断垣残壁的殷曼,他也蛮强的将他的飞剑炼回来,甚至无意的引发天之怒。
这样执着,这样的贪。怎样都不肯放手。这种发疯似的执着,和玄有什么两样?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同。」邪剑冷冷的说。
他和飞剑心意相通,往往是直接交流,这等交谈非常稀少。要说有,也就跟玉郎分身对峙时,被邪剑相当瞧不起过。
但他们总是为他奋不顾身,竭尽全力,不惜身毁。
「跟了你,还真是倒霉透顶。」邪剑抱怨,「什么都不懂的小鬼,胡来蛮干,让我老人家费多少心思!什么都敢挑,也不掂掂自己斤两!现在可好了,准备上天作乱,闹起革命了!你说说看说说看啊!啧啧…」
「…对不起。」君心温柔的说。
「哼。对不起就了事,人间还需要捕快?」邪剑闪了闪,「不过,跟了你…一点都不会无聊。你就照这样下去胡来吧。」
君心弯了弯嘴角,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天柱裂片像是打磨过的黑曜石,隐隐生辉。「我怕我真的会胡来。」
邪剑静静的停伫在他手掌上。「喂,小鬼,你知道我们这七把飞剑的意思?」
「金木水火土圣邪?」
「没错,但你想过,安了五行,为什么要加上圣邪?」邪剑老气横秋的问。
「我不…」君心灵光一闪,「这是个人。人的要素。」
「还不算太笨。」邪剑哼哼的笑,「我就是秉性属邪的剑。我主破坏、狂怒、摧毁,所以你最能听到我的声音,和我最合。
「人最爱自欺自骗,说自己『圣贤』而非『邪恶』。事实上,圣未必贤,邪不见得恶。谁人心底没有圣邪两端,重量因人而异。有圣多点的,也有邪多点的。就算接近纯圣,难道不会因愚蠢行恶?就算是纯邪,也不见得就是杀生魔王。
「我属邪,我就是要破坏狂怒摧毁。但我只破坏加祸于你之者,势若破竹,决不宽贷。这样,你要说我是恶的么?
「我们这些飞剑出自人手,创者纯邪接近妖魔,却终生都在除恶,没忘了自己为人的根本。不破旧无从立新,不狂怒就没了人气,不摧毁难道要等人抹你爱人脖子?邪或圣一点都不重要,而是你选择什么路。」
破例听到邪剑说了这么一大串子,君心有些目瞪口呆。「…我倒不知道你这么有学问,会讲话。」
「白痴孩子。」邪剑没好气,「就是这么呆,让这裂片一点狂渗到心底就怕得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真让人着急!不过是精神挨了点感冒,就哼哼唧唧,似染不治之症!累我老人家花心思开导,硬气点!我快搞不清楚谁主人了这是…」
他咕哝着,和其它飞剑陆续没入君心体内。
骂得好。
对,我就是控制得很差,结界薄的跟纸一样,破坏力远远大于防护力。我就是贪、就是不舍,就是贪得不得了,跟玄的执着有拼。
我就是这样。我属邪,而且非常非常重。
但我永远不会跟玄相同。因为我们的选择完全不同。
因为,我会软弱的不忍,所以我不会让邪宰制,而是反过来运用。若我会因为失去殷曼悲号,我也会同情别人的悲号。
是,这是一种软弱。但因为这种软弱,我就会永远和玄不同,也和屈服于疯狂的天孙不同。
「我和你们不一样。」君心轻轻的说,「绝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