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追寻之章 第八章 异变

林云生随着君心走进来,看到殷曼时,不禁一怔。

白莲林家屡遭战祸,传承到他这代,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典籍几乎亡失殆尽,仅有几项家传绝学还留下来,他的兄弟还学了点,他本人是一点都不会。

但他是白莲林家少有的通灵人,可以看出众生本相,这本领让他成了政府方的对里世界窗口。

这清丽的少女却让他看不出真正的本相。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醒悟到,这应该是化人后的大妖飞头蛮殷曼。但她有大妖的气度,却没有大妖的能力。

君心轻咳一声,才让他惊觉自己的失礼,忙将视线转开。

「这是我师傅,大妖殷曼。」君心介绍着,「小曼姐,这位是政府方对里世界的代表窗口。」顺手将林云生的名片递给殷曼。

殷曼看了看,点了点头,「您好,请坐。我去沏茶,请慢谈。」

盯着殷曼的背影,林云生忍不住问,「为什么…」

君心打断他的话,「我猜想这与我们要谈的事情无关。」

林云生聪明的转开话题,「看来李先生快人快语,我也不客套了。我听闻了李先生到处收妖除魔的事迹,深感佩服。眼下出了极大的事情,实在求助无门,红十字会已经疲于奔命,要等他们排到档期来处理,恐怕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沉重的叹口气,「若以往禁咒师还来小憩,尚可委托她帮忙,可惜她失踪已久…」

禁咒师?他听过咖啡厅的叔伯阿姨提过这个谜样的人物,还有她说不出是强还弱的小徒。但很奇怪,时机总是不凑巧,他们从来没有碰头过。

「失踪?什么时候?以往都是她在处理的吗?」他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毕竟他对这对师徒也感到好奇。

「中都大地震…你知道吗?大地震发生在年中,她年初就失踪了。我很担心她是不是卷入了…这两者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应该没有。」君心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大地震原因跟她无关。」

林云生盯着他一会儿,「你知道大地震的原因吗?」

我是事主,我不知道?君心短促的笑了一下。不过他感觉到,林云生正在评估他。「那是王母玄御驾亲征的结果。这结果引起天界异变,目前各界封闭了所有管道。因为各边界的裂缝日趋扩大,力流混乱,禁不起任何神力或魔力的刺激。」

林云生松了一口气,表情轻松起来,「看起来我找对人了。」

各式各样的异变层出不穷,身为里世界窗口和负责人的林云生一直疲于奔命,但情形还在掌握之中。多年担任里世界窗口的他,早在异变之前就意识到不能靠来渡假的禁咒师消弭日渐增多的灾难,也不能倚靠红十字会的派遣人员,力争经费成立了一个特搜小组,专门对付与日俱增的奇特案件。

这个特搜小组和一个学术组织「夏夜」建教合作,成绩斐然。但终于发生了他们没办法应付的难题。

「六年前,因为王母玄引起的天灾地变,各界纷纷关闭通道,彻底执行了封天绝地令,原本人间就不该由他方插手。」林云生冷静的指出重点,「况且现在力流混乱到这种地步,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说起来彻底封天绝地反而是好事一件。

但人间居民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举动。」

「比方说?」

林云生长叹一声。「先是吸血族挖了个洞通往魔界。这个小而深的洞引起很大的混乱,虽然紧急封闭,这个渡假小岛还是一夕被莫名的海啸吞没了。」

君心变色,他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惨剧过。

「我听过红十字会的汇报,当初封闭通道以后,以为没事了,就疏于防范。坦白说,就算防范也只是多死几个干员…通道封闭后半年,后遗症还是引起海啸。这真的…很遗憾。谁也没料到脆弱到这种地步,脆弱到…没办法弥补的程度。」

君心低头想了想,「那是吸血族又在列姑射旧址打洞么?」

林云生苦笑,「这次不是吸血族,也不是在这岛上。但距离列姑射非常近…」他缄默片刻,「有个跨国的财团买下了邻岸在海峡的开采权,名义上是探勘石油。

「实际上呢?」君心有剧烈不祥的预感。

「他想挖个洞通往冥界,证明冥界的存在。」

惊骇过度,这种极度荒谬的感觉让君心笑了起来。

「你开玩笑吧?」君心笑到停不下来,「谁会花大钱做这种事情?而且这不是科学的力量可以办到…」

「的确不是。」林云生也跟着笑,他刚听到情报的时候也这样笑个不停,视为一个笑话。但更多情报传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不太笑得出来。「他们的团队有一团来自吸血族的咒术小组。我猜想会有这样异想天开的举止大约也和他们的唆使有关。」

「…技术面上办得到吗?」君心不笑了。

「相信我,够多的经费就办得到。他们都能朝魔界打个洞了。」林云生摊了摊手。「何况他们选的地点就是正鬼门。比起通往魔界,那里薄的跟蛋壳一样。」

「…距离列姑射多远?」

「一百海哩不到。」

君心跳了起来。若是海啸重临,一百海哩根本是个笑话,他和殷曼所在的这个岛,所有他在意的、亲爱的人,都得一起丧生在海啸的威胁之下了。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几乎是尖叫,「就这样眼睁睁的看他们打洞?天啊,他们在想什么,你们又在想什么?!」

「他们在想什么我们怎么会知道?」林云生也大声起来,「我也不懂打这个洞有什么意义啊!但我们能怎么办?政府方有诸多外交上的顾虑,一个处理不好就是战争。我们也希望有办法可以去炸了那个钻油平台,问题就是办不到啊!我们的人都是学者和异能者,不是特务!我们甚至想去拼命还得顾虑到种种政治环节,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灾难来临好不好?我老婆小孩都在这个岛上,亲戚朋友一大堆!」

两个男人怒目而视,殷曼端出茶来,她平静的模样让他们的火气略缓,别开脸来。

「那么,」殷曼平稳的开口,「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就算毁了他们的平台,他们还是可以重建。」

林云生抹了抹脸,「打这种洞又不是钻石油,随便打随便就通的。这还要诸般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办到。若毁了他们的契机,他们在两三百年内找不到更好的时间点。这当然是非常危险的任务,如果你们不想接下来我可以了解…」

殷曼沈吟了一会儿,「我们会去。」

「小曼姐!我…」君心才开口,马上被殷曼打断,她泰然自若的回答,「一起去。逼到家门口了不是吗?」

「但我不想让妳…」

「一起去。」她温和却不容置疑,「你该听我的,你是我的徒儿。」她转开眼,「…别再分开了。」

君心愣了一下,沉默的垂下头。「…我们会一起去。」

感谢上苍。林云生暗暗松了口气。不管会不会成功,最少有个开始。

「关于酬劳…」他开口。

「不需要。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君心不耐的挥挥手。

「你会需要这个头期款的。」林云生斩钉截铁的说,放下一个水晶瓶。瓶底大约拇指大的碎片闪烁光耀。

君心的血色褪尽。数量这样庞大的微尘…这对他来说是无上的报酬。

「这些日子,我们特搜小组收到不少这种微尘。后来都委托崇水曜保管。你认识崇水曜吧?是她推荐你的…这也是崇水曜要我交给你们。她已经尽可能的净化过,应该没有问题。」

林云生缄默了一会儿,「将这样的重担交给你们,我很歉疚。但请你们相信,不管成功与否,你们都不是孤单的。我们之前无意间得到微尘,之后也会帮助你们搜集。我为列姑射岛上所生灵感谢你们。」

「…我会尽力。」君心的神情转为坚毅,「我们会竭尽所能。」

他站起来,和君心慎重的握手。

临行前,君心叫住他。「你应该知道禁咒师和地震没有关系。」

林云生笑了。「是,没错。我只是想了解你知道多少,能不能托付。」

果然。这狡猾的公务员。「禁咒师的下落,你应该知道吧。」

「地震来年,她回到列姑射岛,停留了一年,出发去南欧,然后又失踪了。据说被扣留在独角兽的领地,红十字会交涉了好几年,一点结果也没有。」他叹息一声,「哪里有麻烦,她就爱往哪里奔。」

「她的弟子也去了吗?」

「那当然啊,明峰总是跟着她的。」林云生觉得非常理所当然,「他可是禁咒师最疼爱的弟子。」

「…如果可以生还,我很想见见他们。」君心笑笑。

「说不定可以安排,说不定。」林云生碰了碰帽沿,告辞了。

这个「头期款」,让殷曼补足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魂魄。这些微尘中,有不少重大事件和法术的记忆,很奇特的,几乎都集中在与君心相处那几年以及与开明住在一起的时光。

真是个有趣的巧合。殷曼悄悄的弯了弯嘴角。透过净化的微尘,她知道有半师之缘的水曜进展又有所突破。净化过的微尘让她毫不费力的吸收,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

但水曜再怎么厉害,依旧无法除去飞白,那些众生的记忆残留。但殷曼却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命运的滋味。无论清浊,都得一气喝下。

她想起,狐影说过,「没有不舍,就学不会舍,也无从舍。」

她之前修炼,完全不问世事,却遇到境界超前而无法化人的窘境。除了抗拒成为人类,或许也因为她抗拒命运的无常。

但这种抗拒,难道就不是一种我执?我想成仙的初心,不就为了种族的延续?

这也是命运的一部份、人生的一部份。

不去拥有就不需要学会「不舍」的课题。但没有不舍,我也不会了解需要舍的决心。

我自以为通透淡漠,已悟道心。但事实上,我反而让这种执着捆绑束缚,成了另一种我执。

不入世,侈言出世?难道可以未出生就了解死亡真谛?

她用一种崭新的感悟审视自己,在这顿悟的瞬间,让她的境界又突破了一个关卡。

当时的她,浑然不觉。只是,即将启程的时候,她发现,她居然取回了飞翔的能力。

这当然让君心非常惊奇。他一直明白,就算他收集全了微尘,那也只是大妖殷曼一半的魂魄而已。另外一半,在小咪那边。他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愿殷曼不受魂魄破碎之苦,这才勤于收集微尘。

至于小咪和殷曼,已经各自发展出独立思考的人格,他并没有打算硬要她们融合在一起。或许就共修,可能相处上会有一点问题。但要考虑这些小小的麻烦,还得先解决如何从帝喾那儿抢回小咪。

他想得太远了。

简单说,他认同现在的殷曼理应可以修仙--任何普通人类都能办到,能不能勤苦用功而已--但他不认为殷曼可以取回飞头蛮的能力。

但现在,她耳上长出羽翼,轻松的飞翔起来,像是一生都是羽族一般,他的眼眶发热。

殷曼含笑着偏了偏头,飞了一圈给他看。「虽然能飞了,但气不足,飞不了很远。」

「没关系,我飞。」君心伸出蝙蝠似的黑色翅膀,抱着殷曼起飞。

前途未卜,但他们两个的心跳稳定。

「背着我比较好飞。」殷曼提醒着,「抱久了你手会很酸。」

「抱着比较安全。」君心收紧双臂,非常爱惜的。「我喜欢这样,我不累。」

她睇了君心一眼,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他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我会想办法离你远一点,希望你可以独立。」殷曼望着飘飞的云海,「但你总是想办法追上来。」

「…对不起。」君心有些狼狈。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殷曼的眼睛有些朦胧,「我自以为清明通透,事实上,我才是看不透的人。所谓道,不过是依循我心,而不妨碍他人的『我心』,如此而已。」她有很多感悟,言语却无法尽诉。挣扎了片刻,她叹了口气。语言向来都是这样不准确的东西。

「说不定你的执着才是对的。」

听着猎猎天风,回首过往,君心只觉得阵阵心痛。「…执着和贪婪有什么不同?

我强留妳。」

「或许正确的答案并不存在。」殷曼回答,「是因为我想留下,你才留得住。执着和贪婪说不定没有什么不同,说不定。执着是贪婪你份内的人事物,贪婪是执着不属于你的人事物,差别只在这里。」

他们沉默了许久,咀嚼着这段对话,各有各的领悟。

「我爱着妳。」君心很小声的说,几乎被震耳欲聋的风声掩盖过去。

望着广大平滑的云海,一碧如洗的晴空,殷曼悄悄的,弯了弯嘴角。

「我知道。」她说,「我也爱你。」他们悄悄的降落在钻油平台。

或者可以说是,伪装成钻油平台的灾祸启动器。

这个在海上建筑出来的人工岛屿,除了挥汗工作的人类员工,还夹杂了不少吸血族。或许是吸血族的关系,这个人工岛屿充满了各式各样东方西方的咒文,迷惑咒、反缚咒,混乱咒…防御得滴水不进。

他们只能捡平台伸出的巨大机械臂降落,望着多到几乎恶心的各式各样咒阵。

君心盘算了一下,若要不惊动任何警报,就得解除这些数量庞大的咒阵。但光要解除甲板上的咒阵,他起码得花上一个礼拜的时间。更不要提他的禁制学得其糟糕也无比,耐心解不知道要解到何年何月,过程中一定会触动警报。

让小曼姐来解?她细心、拥有乌龟般的耐性,当然是没问题的。但她虽然恢复了三分之一的魂魄,依旧气虚体弱,解咒又是很耗费气血的事情。

「打进去算了。」君心低语。这还比较符合他的专长和个性。何况他最近刚把飞剑修炼鍜冶过,也有点想试试刀。

殷曼不赞同的瞥了他一眼,「这是最不好的办法。」

偏头想了想,她朝君心伸手,「手来。」

君心想也没想,就把手放在她手上,一点犹豫也没有。

「噗。」殷曼笑出来,「连问也不问?如果我要你叫汪汪呢?」

君心摸不着头绪,却很听话。「…汪?」

殷曼大笑起来,君心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这傻孩子。一点怀疑也没有的傻孩子。

「把你的光借给我就好了。一点点就够了。」她闭上眼睛,感受君心与生俱来的光。

他前生名为开明,是和太白君星共掌黎明的神明。他与光的关系非常深,转世之后依旧如此。或许就因为如此,误打误撞的以吸收日光精华为主要修练手段,让他的进展不同凡响的迅速。

在殷曼还是孩子的时候,很熟悉开明的法术。在年纪尚幼的时候,她就是个聪明早慧的天才,虽然没有正式学过,但她看到几乎会了。

从君心体内取出一些微明,而这一点微明渐渐强烈,笼罩了他们两个,让他们解构成两道光影,流沙似的隐没在阳光中,随光影飞驰,轻而易举的突破重重咒阵和警卫,直到下层甲板。然后经由照明的灯光跳跃,直到阳光的效力完全消退为止。

他们已经入侵了核心。

等重新聚形以后,君心惊骇的大口喘气,紧紧贴在墙上,汗如雨下。他当然知道开明记忆里所有的法术。就像每个人都知道青蛙该怎么解剖,但敢不敢动刀又是另一回事。

「这这这…」他结巴起来。

殷曼却误解他的惊骇,「你想问原理?这倒很难解释…不过根据质量不灭定律…」

君心咽了咽口水,「我不是问这个…不,没事。」

有时候殷曼很让他吃惊而瞠目。她从来不去想办不到这种事情,她对自己有种笃定的信心,任何胆怯的情绪都没有。

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万一失败呢?」君心低语。

「不会的。」殷曼专注的倾听,「我看开明叔叔用过好几次了。」

「…他没教你?只是看?」

「这是很简单的术法啊…表面上看起来很复杂,事实上原理很简单。用不着教吧?看看就该会了。」

…跟天才说话往往感到非常挫折。

他极目四望,他们不知道在平台之下多少层,从模糊不清的玻璃窗看出去,几乎没有鱼,沉重的耳压让他知道,他们应该在深海之中。地板传来沈闷的震动,让人有种晕眩欲吐的感觉。

互望一眼,他们谨慎的往前走去。或许吸血族对他们的咒阵非常有信心,下层几乎没有太多防护,连警卫都很少。

他们小心的躲开警卫,循着安全门的楼梯往下走去。

直到他们几乎被剧烈震动的地板掀翻过去才停下来。

在机械吵杂轰隆的噪音中,另一种缓慢而森然的诵唱漂浮在噪音之上,没有间断的持续着。他们轻声飞上安全门的气窗上,朝着外面张望。

居高临下,他们看得更清楚。

他们来到一个极大的工地。裸露的土地上泥泞的覆着一层沙土。极大的钻头不断的往下钻,挖出来的沙土用传送带排出来,随着巨大的管子排进海里。

这原本是寻常的工地景象。但不寻常的是,一群穿着黑衣,脸孔苍白的人围着这个大钻头成一个大圈,燃着味道奇特的香和蜡烛,泥地上绘着奇异的咒文图案,不断的念着听不懂的经文。

「吸血族。」君心皱紧眉。数量真是可怕的多。他目测除了那群念经的家伙,起码有五六十个吸血族保镖挤在这个工地里,毫无忌惮的拿着枪。

「吸血族的术师。」殷曼沈吟片刻,「能力很卓越的术师。」

沉默了片刻,他们小声讨论了一下战术。

「只能这样了。」殷曼轻叹,「君心,我要告诉你…这里不能炸。我相信枪炮子弹打不穿这个钻油平台…但你可以炸个粉碎。你不要忘记,我们在深海里,再怎么说,我们目前都是人身。」

她没说出口的是,这深海的巨大水压,够让他们两个人身成为一蓬血色肉屑。君心妖化说不定可以撑一下,她可是跑也跑不掉。

她将生死看得很淡,但这傻孩子可不是如此。

君心的脸孔抽搐了一下,有点不甘愿的拿出许久没用的灵枪,「…我尽量。」

殷曼疲劳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