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意外的,该有的暴风雨一直没有来。不是杨瑾讶异,连殷曼也奇怪起来。虽说她这样寡言爱静,又怕欠人人情,还是写了信、传了讯,用不着痕迹的方式打听这本来历不明的「不周之书」。
探来探去,居然没有任何众生知道,不论仙神还是妖魔。这让她困惑而烦恼,更埋首书堆,苦读起来。杨瑾欲言又止,囿于言咒,也只能淡淡的要殷曼别搞坏身体。
君心反而最镇静。他修为最浅,这些年灾灾难难见遍了,反而觉得除死无大事。他一反过去讨厌上学的态度,反而天天催着殷曼,带着她上学,等她放学。花神老板的委托能推就推,其它的时候,他都保持着平常的生活规律。
「不讨厌上学了?」杨瑾望着他。
「还是不怎么喜欢。」君心承认,「人就是这样。稳定就嫌乏味,等稳定的好日子快过去了,就会怀念起稳定的幸福。…」他闷了一会儿,想不出该怎么形容心里头的滋味,「我去上学了。」
或许这样悠闲的在人烟嘈杂中漫步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坐在教室中,正神游太虚的时候,娇媚的抱怨在他身边响起,「「冷气怎么不开大一点?
很热欸。」
他有些惊愕的回头,差点叫出声音,「花、花…」
「花什么花?」发着微弱酸甜香气的樊石榴瞪他一眼,「上个学连案子都不接啦?你想让我和翦梨累死?你骨子里是个妖怪,妖怪上什么学…」
坐在他们右前侧的美丽女生回头怒目而视,扔了个纸团过来,上面写着:「妖怪又怎么啦?几千年前,妳还不是棵树?妳管我们上不上学?」
樊石榴看了纸条大怒,就要站起来。君心赶忙将她一扯,额上渗出几滴汗。人气旺,寻常妖怪和鬼魄都没办法留在这学校。能够在这种人气极旺、风水至阳至刚的地方上学的妖怪,妳觉得会好相与吗?
跟他同班这个漂亮女生,就是个六百年修行的蝴蝶精。已经修到反璞归真,艳上容貌,不显外衣了。若论相生相克,他这个没啥本事的花神老板还不够人家一顿午餐。
「上课中呢,我的老板。」君心压低声音,「妳这么跳出去,教授年纪又大了,活活把他吓死,有损阴德啊。」
樊石榴狠狠地瞪了那只蝴蝶精几眼,「我吞不下这口气!」
「…那漂浮咖啡里的冰淇淋,吞不吞得下?」
就一杯漂浮咖啡,让樊石榴满脸春风的忘记了小妖怪的无礼,高高兴兴的跟着君心走了。
花神老板闲来无事,只是出来跑任务想到君心可以敲诈,就顺便跑来了。
「从新竹跑来台中叫做顺便?」君心没好气。
「飞过来也不到一刻钟。」樊石榴满口冰淇淋,含含糊糊的回答。
刚看到樊石榴,君心还吓了一跳,怕她们是被牵连了。看她这样没心眼的讹诈点心,他反而有点摸不着头绪。
天界不打算追究?
樊石榴哪知道君心里的忧虑,高高兴兴的讲着八卦。他漫不经心的听着,四处望望,「唔?怎么没看到高小姐?」
「翦梨呀?东海龙王过世了,他代表我们婚姻司驻台办事处去吊唁了。」
君心满口的水果茶,几乎都喷在樊石榴的脸上。惨了…他这祸可闯得大了…
「我赔妳两杯漂浮冰咖啡!」他马上伸出两根指头,「还有妳要吃什么蛋糕自己挑,吃到吃不下为止!」
愣愣的抹了抹脸,正要发怒的石榴又被食物们打败,她很高兴的点了又点,几乎忘记要生气。
…幸好她一直很呆。
「东海龙王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死了呢?」君心小心翼翼的打听。
「听说是急病死的。」石榴心不在焉的回答,快乐的吃着黑森林蛋糕,「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连天帝都大感震惊,已经让他长子袭了龙王位。」
「…不是被抓去剐龙台?」君心张大了嘴。
「你神经病啊?」石榴瞪了他一眼,「敖广那条老龙一辈子奉公守法,为什么要抓去剐龙台?」
妖异奇谈抄 初萌 第六章(二)
君心一时语塞,颇感棘手。他小心的不让身边的人被牵连,所以没跟谁讲过当时的情形。
面对石榴狐疑的眼神,他只能低头喝水果茶。
「小君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要知道,八卦是女性的兴趣,不管是仙神妖魔的女性都如此。
「哪有…」君心干笑两声,赶紧转移话题,「妳说天帝下令由敖广长子袭龙王位,那天帝他老人家已经好了吗?」
她秀丽的眉蹙了起来,「哪里算好?这么多年国事操劳,老大也算是心血用尽,时时卧病了,偏又生了块叉烧不如的东西…」
「妳说天孙啊?」君心明知故问,暗暗庆幸樊石榴够呆,一转移注意力就忘记要追问。
「可不是呢。」石榴果然中计,轻轻叹口气,「老大就这么一个嫡子…你瞧他能当天帝?
我听说…」她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老大在物色个养子,准备接天帝的位置呢。但是王母那婆娘反对,这个倒霉的养子人选不知道活不活得成…」
…结果天界和人间还不是差不多?同样都是尔虞我诈,充满黑暗。
「嫡子?」君心问,「我老听你们天孙天孙的叫,我还以为是天帝的孙子呢。」
石榴噗嗤一声笑出来,「天孙的『天』,不是指现任天帝。他出生的时候,前任天帝犹在,还没禅让给现任天帝呢。当时我们的老大还是一方神王,嫘祖娘娘才是他的元配神王妃。前任天帝把女儿玄嫁给他的时候,老大还曾坚持不要呢,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君心愣愣的望着石榴,像是当头挨了一记焦雷。前任天帝的女儿,叫做玄?
「…王母就是玄女吗?」
「对啊。」这是天人共知的事情,石榴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王母出嫁前的闺名就叫做玄女。」
「…她负责看守天柱吗?」君心觉得心脏快跳出口腔了。
「你怎么知道?」石榴瞪大眼睛,「连我也是在月老喝醉的时候,才听他讲的呢。这事儿没有多少人清楚呀…」
「诸圣梦产日月星辰、众生万物。妾不可产天柱乎?」
玄女抱着这样的执念,想尽办法嫁给现任天帝,然后她产下来的是天帝的嫡子,帝喾。
「…王母还生过其它孩子吗?」君心的声音微微颤抖。
石榴不懂他干嘛这么激动 。她一直是个欢快的,没什么心眼的小花神。「君心,神明要生下同样有神性的孩子非常困难。这个我也不想瞒你…天人能生出正常孩子的机率很小,更多时候是死产或畸形儿。嫘祖娘娘和老大结婚那么多年,到死也没生过半个孩子,也就王母生了个天孙罢了。我知道天孙让你们吃了很多苦,我也觉得老大这样纵着他实在是…」
不!不是这样的!君心在心里吶喊。或许天帝不是不想杀他,而是不能杀。如果说,天柱并不是实质上的撑起天地的柱子,而是一个归依,一个指南,稳定整个世界所有「力」的流向,像是南北极贯穿的磁力力场…
那毁灭的天柱的确有可能被「产」下来重生。
玄女,妳到底产下什么?
「君心?君心!」石榴完全被吓坏了,「你怎么脸孔这么白?你受伤了?还是哪里痛?」
他深深的呼吸,整理紊乱的气息和心思。「…我没事。只是旧伤…」他含含糊糊的咕哝着,「妳知道,不容易好。」
妖异奇谈抄 初萌 第六章(三)
所有的一切都兜了起来,君心只觉得心乱如麻。他假装不舒服,匆匆的去接殷曼,还不到放学时间,引得人人侧目。
「抱歉,我是小曼的哥哥。」他脸孔惨白,额头渗汗,「我们叔叔出了点事情,我来接小曼回家。」
老师看他神情这样慌张,一点怀疑也没有,催促着殷曼快跟着回去。
殷曼让君心牵着小跑,几乎跟不上,「镇静点,是怎么了?杨瑾叔叔不可能…」
「小曼姐,」他低低的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样发着抖。殷曼警觉事态严重,即使等到僻静处,君心二话不说就变身起飞,她没有责备,反而静静的张开隐身结界。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
一回到家,君心紧张兮兮的到处布结界,阻挡一切的耳目神识。殷曼叹了口气。
她这小徒从来没有进步过,结藉布得比纸还薄就算了,本来控制得比较好点的爆炸力,又差点发作了。
「我来吧。」她安抚的拍拍君心,和她仍是大妖时同样的闲适,运用一点符咒和巧劲,很轻易的张开隔绝的结界,但顶多只能到整个房子的范围,没办法再缩小。她知道这是屋主的力量,但她从来不在意。
君心却很在意。他轻咳一声,「…屋主,感谢妳一直把房子借给我们居住。」他小心翼翼的说,「可否请您暂时离开?我们不想牵累您,恩将仇报不是我们该做的…」
「在这里就行了。」幽灵屋主淡漠的说,「我早就死了,还有什么值得挂怀的?」
「但是这个…」
「你们把『不周之书』带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脱不了干系了。」她轻轻的飘上楼,「还怕什么?」
君心急出一身汗,又觉得不能拖延了。「小曼姐,妳听我说,我知道玄女是谁了。」
「真的?」她猛然抬头。
君心深深吸了口气,「…玄女就是王母娘娘的闺名。前任天帝犹在位时,她负责看守天柱。天柱断裂后,她嫁给了现任天帝,生下了帝喾。」
殷曼望着君心好一会儿,「…你是说…」她的声音也颤抖了,「你是说帝喾就是玄女一直想要产下的…」
「我只是怀疑,怀疑!」君心试图平静下来,「小曼姐,妳觉得呢…?」他真希望殷曼否定他,笑着说他想太多。
但是殷曼的脸孔却煞白了。「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仁厚却公正的天帝一直不杀天孙,怪不得王母娘娘那样蛮横的护卫发了疯的儿子。怪不得满天仙神对天孙有再多的怨言,老一辈的神祇都会设法压下这些怨恨。
她亡失了太多记忆,所以不记得王母的闺名。杨瑾叔叔在东方天界这么久…可能早就知道了吧?只是困于言咒,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匆匆的把无辜的司徒桢送走。
若真的是这样,知道这件禁忌的他们,到底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她低头沈思了一会儿,瞥见君心忧心的眼神。这孩子…吓坏了。「…总之,都是推测而已不是吗?不等玉简的禁制破解,我们也不知道真正的真相。」
殷曼知道自己根本是委婉的回避答案,但的确让君心松了口气。
「是啊,现在忧愁也太早了点,最少也等证实了再说嘛。」君心很快的振作起来,「说不定到最后,我们发现那只是王母娘娘的少女笔记,后面是她恋爱的心情,怕被人看到丢脸,才遣人看守也说不定。」
殷曼暗暗苦笑,却随口漫应,「也很难说的。」
他历经种种苦难,反而很容易想得开。担心又不能让事情变好,对吧?往前走,总是会有希望的。
「肚子好饿,我来做饭吧。」君心开心的拎了围裙,很认真的煮起晚餐。
殷曼忧郁的笑了笑,回到房间想要继续用功,却怔怔的,坐在床头发愣。
「妳太宠他。」幽灵屋主悄悄的穿门而入,脸孔笼罩在阴影下,「这样好吗?」
「太多和太早的忧虑没有用处。」殷曼淡然的说。
幽灵用安静冷静的眼神望了她好一会儿,「我倒有几分喜欢妳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她悄悄的隐退。
殷曼凝视虚空了一会儿,她拿出自己以前的笔记,静静的用功起来。
***
君心的好心情没维持几天,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蒙懂的修道少年,半妖化的他,对各式各样的气极为敏感。当他感应到和敖广类似而较为稚嫩的气时,他立刻唤出无形的飞剑。
他是谁?为什么在家门附近徘徊?
任何人来看,他眼前这位少年都极其普通。普通的身高、普通的衣服,连长相都极为坚持的普通。
但是这种过分坚持的普通,反而让他显得有些怪异。
瞥了一眼,发现他的领口别了一块小小的黑布,可见是在戴孝。虽说龙王的死不是他们的缘故,但对悲痛的家属来说,却脱不了关系。
「我姓龙。是龙家长子。」他的声音低沈有磁性,「很抱歉在门口这儿惊吓你,但这宅邸,我进不去。」
先礼后兵?君心忖度了一会儿,「这是西方死亡天使的住处。」
「不是因为这个。」龙姓少年摇了摇头,「我们尊重管理者。」
管理者?君心心底冒出大大的问号。他懂众生尊敬畏惧的「管理者」是谁,但这个个性模糊的城市,没有管理者。「你应该知道,这个城市没有…」
「不是这个城市…」他困扰了一会儿,「算了,这和我来的目的没有关系…」他恭恭敬敬的低下头,「我代过世的家父前来致意。他临终前念念不忘,因为您的善心,让他有交代遗言的机会。」说到最后几句话,这少年已经开始声带呜咽。
君心慌张起来,「没!没那种事情!」他反而难过起来,「…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呀。」
「家父不愿『久病』拖累我们,自我了断了。」少年忍不住,啜泣起来,「若不是恩公的留情,他连返家的机会都没有。他嘱咐我,务必要跟您说几句话。」
…敖广是自杀的!为了不牵连整个龙王家,他选了这一条路吗?!
「其实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要我背诵这几句话。您听好。『此事隐密至极,唯有四圣之长知晓关节,以及若干暗部。与其防神,不如防妖。』。」龙姓少年背完这几句,不安的问,「您懂意思吗?家父就交代这几句,令我绝不可探求内情,也不可跟任何人提及。」
君心咀嚼了几遍,心情越发沉重。「…我懂了。我是凡人,不能去吊唁。只能请你在令尊面前致意,感谢他不念旧恶,还送了这么紧要的口信。」
龙姓少年想问,嘴巴张开又闭上。到底是什么逼得父王非自尽不可?母后哭得死去活来,还再三阻止他来送口信。他很想知道真相…但他已经担下一整个家族的命运,他总不能弃父亲的遗命和亲族于不顾。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他落下大滴大滴的泪,「但是,我不能知道,对不对。」
「对。」君心沉重的说。
他用袖子狠狠地擦去眼泪,「…你会代我父亲报仇么?」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君心愣了一下。我?一个凡人?他想到殷曼碎裂的魂魄,想到小咪被换了脸孔,呆滞的眼神。很多无辜死去的人与众生。浓郁的哀伤和痛苦,他曾经视为亲人的朋友们。
「好像很不自量力,喔?」君心苦笑起来,正色说,「我会不断尝试,或许不只是为你父亲。」
龙姓少年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肃敬的行了礼,转身消失。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
龙行,必随暴风狂雨。
他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还拎着酱油。呵。
「小曼姐,」他开门进去,「刚刚新龙王来过了。我参见东海新龙王,居然拎着大瓶的酱油呢。」
殷曼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稚弱的脸孔涌起一个早熟而坚毅的微笑。说不定因为这微笑,他就有勇气去对抗所有的一切吧。
哪怕是主宰天地成毁的败德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