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君心发现屋里没有光亮。
「小曼姐?」他打开了电灯开关,蜷缩在床角的殷曼瑟缩了一下,像是光亮刺痛了她。
君心觉得很心痛,但也只是默然走进厨房,开始热狐影交代给他的药。
这次的微尘比较大,包含了几年的魂魄和记忆。而且,还染了太多的血腥,和之前初生蝶状妖异不同。
殷曼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她阴郁的窝在家里,不断的冥想、静修,一点一滴的清洗血腥和罪孽,还有那些附在血腥上面的痛苦回忆,属于宿主的回忆。
「吃药了,小曼姐。」他吹着冒着烟的药。
殷曼茫然的目光凝聚焦距,对他恍惚的笑了笑。这让君心更难过。吃过了药,她摇摇头拒绝了甜嘴的糖,目光又涣散了。
「小曼姐…我抱抱妳好不好?」
她望着君心好一会儿,才听懂了他说什么。「…嗯。」温顺的让他抱在膝上,将脸埋在他的胸膛。
当她非常痛苦难受的时候,她会暂时退到残缺小曼的心灵。让君心抱紧,温柔又浓郁的妖气环绕着,她会舒服一点,比较能够沈睡。
其实这样君心根本不能好好睡…她不是不歉疚。但是发现她因为高烧和梦呓转辗时,君心憔悴的整夜都不能入眠,她宁可让他抱着,最少两个人都可以睡一下。
君心依恋她,她知道。事实上,她也依恋着这个异族的孩子。如果不是他在身边,说不定她会放弃这种徒劳无功的拼凑。
她得分辨哪些是宿主的记忆,哪些又是她自己的记忆。她还必须分清楚飞头蛮殷曼和残缺孩童小曼之间的分野。
这些都让她精疲力尽。
这具化人的身体阳气是多么稀薄…她有些困扰的审视自己的肉体。困在孱弱的人类身体里,娇贵的禁不起任何的修炼。
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别说修仙,连益寿延年都有困难。一时之间,她还不知道可以怎么办。
翻捡着得回来的几年记忆…正是她开始认真学习人类修道的那几年。她有些恍然为什么琳茵会这样的「吃掉」众生。那时候她学会了一种叫做「复写」的法术。
可以将对手的妖法或道法转变成自己的能力,她嫌「复写」只能夺取别人的皮相,却学不到精髓,再说,她对「夺取」这种事情一直很反感。
后来她没再用过「复写」,琳茵却因为山魈的血缘,将复写发挥到极致。
这算不算我的罪过呢?她睁着眼睛,在君心匀称的呼吸中默想着。
她决定抛弃这种无谓的罪恶感。魂魄碎裂由不得她,众生用她的碎片为恶也由不得她。若要怪谁…就怪上天不仁。
她能做的,只是一遍遍的为那些无辜者祷告,并且希望不要再出现这样的血腥。
***
她又熬过了一次煎熬,得回几年的记忆,虽然是无关紧要的几年。这几年她隐居在人类的道观藏书楼,日以继夜的苦读。
她还记得在这道观里隐居了二十年。这四年刚好是最中间。让她烦恼的是,这几年是断层。没有之前和之后,她衔接不上来。
失去了衔接,她记得这些年看过的书,但是很难了解。
「…妳要不要去找馆长看看?」君心听了她的困扰,提议着,「馆长妈妈看了一辈子的书,说不定有什么头绪…?」
「馆长?」她茫然了。她取回的记忆里头没有这个人。
「嗯。」君心考虑了一下。当然,很冒险。但是他们早晚会离开都城,说不定早点离开也好。他们不可能靠狐影叔叔照顾一辈子。
都城,也并不是什么安全的乐土。
「或许狐影叔叔有什么办法隔绝妳的气。」君心想了想,「我们总是得出发的。」
殷曼是同意他的。「那么,我们就去吧。」
拜狐影高超的妖术所赐,他们居然可以平安的搭上飞机,到重庆去。
只是为了这个护身符,差点拆了幻影咖啡厅的厨房。狐影鼻青脸肿的从厨房逃出来,手里抓着一把宛如白银打造的银丝,后面跟着拿着菜刀的上邪。
他完全是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够做出这个隔绝妖气的护身符…好不容易逃进坚固的办公室,上邪在外面愤怒的踹门。
「XXXX的!三不五十就来拔我头发?你知道我的头发是何等尊贵的东西~」
「这段我听过了,换个台词吧!」狐影在办公室里喊,「你就当作积德嘛!」
「我快被拔成秃头了,还积个鸟德?!是好汉子就别躲在里头!快给我出来!」上邪惊天动地的踹着门,整个咖啡厅摇摇欲坠,「真要拔怎么不拔你自己的?光拔我的做什么?我的头发是何等尊贵的东西~」
「就跟你说过我听过这一段了!」狐影疲倦的抹抹脸。可以拔自己的他还会去虎嘴拔毛?上邪有圣兽的血统,又蛮修了三千多年。虽然是笨了些,但也让他修出道行。
活了三千六百年的圣兽后裔!叫他去哪儿找比这更好的素材?况且又在他家的厨房!
只是每次要拔他几根头发都像龙颈揭逆鳞,真真九死一生。
唉…等等给上邪的人类老婆打个电话吧。不然他真的难逃一死…
为了殷曼和君心,他真的是煞费苦心啊~
坐在飞机上,摸着幻化成项链的护身符,殷曼不禁噗嗤一声。
「啊?」紧张戒备着的君心不禁一愣。
「我在想,幻影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口。」幻影咖啡厅的主厨脾气可不是火爆可以形容的。他也真是异想天开,直接去拔上邪的头发当护身符的素材。
强当然很强,只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和一身的瘀青。
「不用担心。」她阖上眼睛,「要对狐影的功力有信心。」
他们的确一路平安的抵达重庆。
馆长在机场等他们。这些年,她又老了一点点,但还是中年妇女模样。她挽着规矩的发髻,充满感情的看着君心和殷曼。
她一生未嫁,每年都飞来度暑假的君心完全就像她的孩子。失踪的殷曼,也一直让她挂念。终生埋首书堆,羞怯的她不太与人来往,反而这两个不太像人类的孩子和她有缘份。
当君心不再来度暑假,音讯全无时,她就知道出了事情。但是她还不知道是这样的严重。
「…妳认识我吗?」殷曼忍不住问。
「是的,我认识妳。」馆长温和的笑了笑,「来,跟我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都在等你们。」
我们?殷曼冒出疑问,还会有谁她不记得的?
等他们到了幽深的图书馆,她得到了答案。
她的同族。她失踪近千年的飞头蛮同族…他穿了一身黑,正坐在图书馆的史料藏书室就着天光阅读。
「我知道你。」殷曼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我在藏书阁苦读的时候,常常想起你们…我知道你,你是和我年纪最近的哥哥。你叫做…你叫做…」
叫做什么呢?殷曼露出迷惘的表情。她不记得了。她想不起来…她拥有的只是记忆里头的回忆。
「连我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呢。现在我叫殷尘。我以为,我已经把妳的回忆封了起来。」他忧郁的放下书,摸了摸她的额头,「妳找回了自己?」
「…很小的一部份。」她吐出一口长气,疲倦的偎在殷尘的怀中,放松了下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家,可以休息长久旅途的疲惫。
馆长拉了拉君心,苦笑着带他进了厨房。
「让他们聊聊…」馆长心不在焉的泡着茶,放了太多的茶叶,「他们终于见面了。」
「这并不是第一次。」君心接过太苦的茶。
「…那时候的殷曼还什么都不记得吧?」她想微笑,唇角却在颤抖,「现在她记得一些什么了。」
她的泪水,不由自主的滴入苦涩的茶中,一个个细碎的涟漪。
等待了一生,当他前来的时候,她是多么狂喜又羞惭。他依旧和四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俊秀飘逸、神采依旧,而她…
她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女了。
她老了,臃肿了。她的眼尾有着许多细纹,已经有人叫她图书馆奶奶了。羞愧的,她遮住了自己的脸。
「…为什么遮住脸?妳会害怕吗?」殷尘困惑了,「我只是想问问妳,为什么要等我。」或许他不该来?悄悄的,他退到黑暗中。
「不!不要!请你留下来!」向来温柔自制的她失声喊了起来,「是的是的,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回来…」
「…为什么?」他讶异了,「妳知道我是妖怪的,我并没有隐瞒妳。」
她开始苍老的脸孔,涌起了少女的红晕。哦,他随时都会走。该说些什么…该告诉他理由的…但是千言万语,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忘记了自己的矜持,也忘记了她是这都城的管理者。她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这个让她等了一辈子的妖怪。
「我爱你。」
她哭了起来,掩着脸。天啊…她真是不知羞耻…五十岁了,她已经五十岁了!她居然敢说出这种话…这为难了自己,也为难了他。
但是她希望在死去可以告诉他。在很多很多年之前,当她还是个孩子时,就爱上了那抹横过天际、寂寞的飞影。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倒在地,「我并不是希望你回答,我只是希望告诉你…」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殷尘愣了好一会儿,「妳爱我吗?妳知道我是异族还爱我?」
她狼狈的点头,泪水不断潸然而下。
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殷尘蹲了下来。被爱。有人说,爱着他。花了将近一生,苦苦的在等待。
这真是傻…却是令人怜惜的傻啊。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爱妳。」殷尘喃喃着,「因为我还不认识妳。我可以留下来吗?」
说不定他还有些什么事情可以做。最少这个女人需要他。
「你愿意吗?」馆长慌张了,「可是可是…我已经老了…」
「你说岁数吗?」殷尘满脸风霜的疲惫,「我的岁数远远超过妳许多许多倍。岁月对我没有意义。我能留下来吗?」
馆长不断的点头,泪水像是怎么样都停不下来。
这就是爱上妖怪的人的宿命吗?
馆长心不在焉的整理著书,在一行行的书架中漫步着。殷尘和殷曼出门散步了,最近他们几乎都在一起,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或许这样比较好。殷尘在她身边时,话一直很少。事实上,馆长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也说不定,她根本不奢求交谈,只要殷尘坐在图书馆中,静静的翻着书页,她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但是现在,她的心空空的,觉得非常乏力。
活了大半辈子,直到现在,她才苦涩的吞下忌妒的毒。这是不对的。她默默的想着,这完全是不对的,她不该这样想。
若是殷曼找回族人,和殷尘在一起,这对他们来说才是幸福。毕竟他们都在寻找失散的族民,痛苦了这么长久的时光。
有些怜悯的看着帮她整理书籍的君心,这年轻的孩子,是不是也受着相同的煎熬?
但是她不敢问。她不忍心去揭破他的伤痕。
君心倒是开开心心的。他骄傲的拿出磨练得更精进的灵枪给馆长看,告诉馆长这些年的经历。甚至有些羞涩的喊她妈妈。
最少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是吗?她爱惜的摸了摸君心的头发,「那么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陪小曼姐去收集所有的灵魂碎片。」他擦拭着灵枪,「就算收集齐全也不完整,这我知道。但是小曼姐只要多完整一点点,就可以用学习来弥补缺陷。本来我们来重庆是想问问看妳这儿有没有什么道术典籍可以参考,小曼姐的记忆有断层…」
看着他活活泼泼的说着「我们」,馆长想开口又忍住了。
可怜的小君心…不会有「我们」。殷曼会跟他的族人走,不会留下来。
爱上妖怪,就注定要忍受无尽的孤寂。
但是他们待了半个月,就准备告辞了。
「…啊?」馆长很茫然,「殷曼也走?」
「舍不得小曼姐吗?」君心笑了起来,「我们要回都城追寻微尘的下落。」
飞头蛮果然是学者型的妖族,殷曼需要的典籍,殷尘几乎都知道,他比殷曼还厉害,会使用道家的玉简。他不但录下所有他知道的典籍,甚至把飞头蛮的妖术修炼做了更系统性的整理,转译成中文,交给了君心。
「早就想交给你了,但是转译需要时间。」殷尘忧郁的笑了笑,「好好照顾殷曼。」
「不要我照顾他就好了。」经过这半个月的休养,殷曼的气色变好许多。寻回族民的满足大大的疗愈了破碎的魂魄,她并不是唯一的飞头蛮--这给了她无比的勇气。
「我会去看妳。」掠了掠殷曼额上的发,「我们是仅存的亲人了。」
君心牵着殷曼,笑容非常灿烂的说了再见。
说再见,一定会再见。
殷尘宁试着君心他们的背影,而馆长凝视着他的背影。
「为什么…」馆长怔怔的问,「为什么你不留下她?」
「谁?殷曼吗?」殷尘有些怆然,「她选择了那个孩子。不管她有没有记忆,她已经做了选择。」仰望着难得的碧洗晴空,「我觉得很轻松呢。千百年来…第一次觉得这样的轻松。」
他的追寻有了终点。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我以为,你会跟殷曼一起离去。」馆长垂下眼帘,「或许你们种族还有生养繁衍的可能。」
「和殷曼?」殷尘失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她已经有所选择。而且我也觉得怪怪的…」和亲人成婚是件奇怪的事情。殷曼的确是他最后的亲人了。
他转睛,发现馆长将脸转过去,似乎在发抖。
「不舒服吗?」他想伸手探探,馆长却用力甩开他。
莫名其妙的瞅着这个人类女子,她只转过来强烈的望他一眼。像是有着放心、羞愧、生气、窃喜等等复杂的情绪。
「…不要走。」馆长小小声的、像是耳语一样的说。
他活了这么长久的时光…第一回羞红了脸。接收到她的心情,他涌起一股陌生又繁复的感情。
他捂着嘴,脸孔泛出霞红,眼睛不知道要放哪里。「…我娶过几任人类的妻子。
」
怎么突然讲到这个?馆长奇怪的看他一眼,发现他羞红了脸,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红了脸。
「在过去都是媒妁之言。我尽量照顾她们一辈子,但我永远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真的要知道,其实不难。但是他总是为了自己的错认懊悔不已,并不想多了解他的人类妻子,「…我对人类的情感很陌生。」
然后?馆长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我其实可以离开这里,跟着殷曼走。殷尘想着。离她比较近,也可以照顾她。最初的痛苦和惊慌过去,他可以坦然的面对殷曼,也可以坦然的面对君心。
但是他不想离开这里。他已经习惯,习惯看着那个爱着他的人类女子沉默的、安静的缓步在图书馆的走道上,天窗的阳光撒在她的发上,有些发丝已经转白,发出闪烁的银光。
习惯那个女子转头看着他,羞涩又温柔的微笑。
「我不想走。想一直留在妳这儿。」他没有办法控制颊上的红晕,这说不定是种疾病。
馆长微张着嘴,「…我老了呢。也活不了好久…」
「再五十年吧。」他有点遗憾,真的是短了点,「但是人类拥有不灭的魂魄。妳总会转生。妳若同意…换我去找妳、等妳。」
「…我不是美人。」馆长低下头。
「我觉得,人类女子都长得差不多。」殷尘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任何人类都美丽许多。」
馆长笑了出来,虽然随之以泪。
「我知道妳的名字叫做锦瑟。」他有些迟疑的轻扶着馆长的手臂,像是怕冒犯了她,「妳听过真正的『锦瑟』吗?附近的山上有很好的梧桐,我做一把来,弹给妳听。』
她闭上眼睛,点点头。
其实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听到了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