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的梅雨季总是特别长。
他望着玻璃门外的微雨,朦胧胧的切割着玻璃上的寂寞,像是春天将去的泣诉。
淅沥沥、淅沥沥,不断的洒泪。
在无尽的雨声中,都城分外的寂静。行人像是连心情都湿透似的,伴着沙沙的水声,打着伞,穿着雨衣,广大寂寞之洋的游鱼。
没有尽头的雨,没有尽头的寂寞。狐影轻轻叹了口气。将养女狐火送去远地念书,他就常常叹气。
雨天,特别惆怅。
他飘忽的眼神突然有了焦距。真奇怪,这样的雨天,不想被寂寞侵袭的众生,不太会来冷清的咖啡厅听店主叹气的。居然还是个大人带了小孩子,在这种雨天出来淋个湿透。
穿着黑雨衣的两条人影,沉默的穿过雨幕,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推门进来。
是人类…吧?狐影有些迷惑。他知道人类的血缘异样复杂,有些人类甚至会觉醒某些能力,带着浓重的妖气。但那是很少数的例外。
但是眼前这两个「人」…带着稀薄的妖气,却一点都不像人类。
鸡尾酒。他突然有了这种不适当的联想。像是混杂了无数的酒和果汁,分不出主调的鸡尾酒。
他们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雨帽低垂,盖着脸,雨滴在地上汇集成小小的水洼。
「欢迎光临。」狐影站了起来,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不用挂意那些水,雨衣脱下来挂在墙那边就好了…」他的话语渐渐消失,微笑不见了,脸孔惨白了起来。
脱下雨衣的,居然是失踪已久的君心…
和殷曼。
这是他漫长的一生中,见过最凄惨的千年大妖。可能比死亡还凄惨吧…她几乎什么都不剩,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都被掠夺殆尽,只剩下一点点断垣残壁。
他看过君心的信,大概的揣想过,但是从没想到是这样的凄惨。她的法力当然是完蛋了,但是更惨的是,她像是把内脏都割了个干干净净,大脑也不知道切除了多少,切断了四肢,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这样,真的算是活着吗?」他非常惊心。
君心复杂的看着他,「…如果她是火儿呢?如果她是狐火呢?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喂!」狐影的脸孔铁青了,「别胡说!」他的心紧紧缩了起来,痛。
疲累的小殷曼抬头看着他,有些困惑,「…狐影?」
居然还有记忆?殷曼没他想象的那么惨吗?「殷曼,妳的记忆还在吗?」他蹲下来看着恐怕只有十岁大的殷曼。
「只有一年。」她很累,非常非常累。「狐影,你的头发怎么白这么多?」
…因为这几年,充满了焦虑痛苦和分离。即使他已经成为狐仙,却还有着感情。
这些负面情感让他白了头。
狐影闭上眼,把心酸逼了回去,「一年?为什么?不,先不问妳这些…妳需要休息。狐火的房间空着,妳要不要先去躺一下?」
她很想拒绝,但是吞咽下去的微尘像是炭火,断片的记忆滚烫的折磨她,还有微尘带着的邪恶妖气,让她精疲力尽。
「…躺一下好了。」她难得温驯的牵住狐影的手,连粉嫩的唇都雪白着,碰到床就睡着了。
狐影和君心无言的相视了一会儿,相偕走出房间。君心有些焦躁的,「狐影叔叔,这里算是安全吗?」
「天帝可以拆了这里。」狐影耸耸肩,「但他老人家干嘛这么做?」
君心放松的垂下肩膀,像是再也不堪重担。
狐影领他到吧台,煮了杯曼特宁。「喝吧,你需要喝点热的。」看他垂着头,一动也不动,觉得很不忍心,「放心,这是『普通』的曼特宁。」
君心被逗笑了,暂时放松了眉间的愁纹。
这孩子才几岁?二十五了没有?大概还没。却被折磨的心伤累累,像是七八十岁的沧桑老人。
「跟狐影叔叔说,」他这不太喜欢接近人的狐仙,握住了君心冰凉的手,「发生什么事情了?狐影叔叔帮你拿主意。」
我,回家了。君心一阵鼻酸,忍不住哭了出来。
「狐影叔叔…」他哭了又哭,「我硬把小曼留下来是不是错了?就算我把碎片都收集齐全,小曼还是只有一半…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灵魂到底亡失了多少…我、我到处给人带来麻烦,说不定也会给你带来麻烦…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的确听不懂,这样杂乱的哭泣,他听不懂。但是他感受到严重性。
「慢慢讲,别急。」他走过去挂上休息的牌子,把在厨房忙着的上邪赶回家。「你喊我一声叔叔,我这辈子都是你叔叔。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事情,叔叔陪你一起扛。」
君心定了定神,喝了口曼特宁,也把眼泪咽下去。
他开始述说,这几年的经过。狐影听得很专注。
而窗外无尽寂寞的春雨,依旧淅沥沥的哭泣着。
他的叙述很长,但是狐影却很快的听完。
说真话,狐影不是不惊异的。明明是人类的君心,在叙事的时候,居然不自觉的使用了妖族的沟通方式。
或许他以为他用「说」的。但是大部分的时候,君心是用片段的语言,加上若干感应,「重现」当时的情景。这是众生惯用的沟通方式,却不是人类的。
人类只有非常例外的情形,例如双胞胎才有办法这样的收发讯息,但是除了血缘相当亲密的这种例外,其它人只能倚赖语言。
众生不太喜欢使用语言。因为人类不知道,「语言」事实上是一种强烈的咒,束缚了别人也束缚了自己。人类使用语言实在泛滥到令人惊心,真正了解语言威力的众生,很清楚的了解寡言的必要。
众生叔伯阿姨跟君心交谈的时候,的确是使用了某些转译的妖术,好让君心认为他们是用「说」的。
(跟其它人类也是如此转译的沟通)
但是现在的君心,却使用感应来沟通,比起这几年的经历,他更担心前者。
「…千年微尘?我大概明白了。」狐影清轻呼出一口气,「我是听说过,但没想到殷曼的魂魄碎片飞到都城。当时我正在追踪你们的行踪…」所以他不在都城内。
「为什么是都城?」君心怎么样想不透,「她大部分的魂魄飞散时,我根本抓不住,能留下的只有很小的一部份…」想到那时的绝望,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妖族不是没有可供转世的魂魄?为什么…」
「『大部分』的众生不像人类有可供转生的魂魄。」狐影纠正他,「但殷曼不是大部分的众生。她的道行之高,若不是有魔障,说不定远远的超过我。她的缺点就是道行太高,境界太过超前…」
超前到化人之后,从内丹又孕育出另一个自己。
狐影觉得很凄然。能够打败殷曼的,居然不是任何仙神,而是失败的化人之路。
「…是我害了她?」君心痛苦的抱住头,「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如果她没遇到我就好了…如果我不去找她就好了!如果我忘了她,她说不定还活着…还有机会成功…我逆天的将她留下来,让她多受苦楚!我害了小镇无辜的镇民,连好心载我们的大叔大婶都遭殃…」
他不该搭便车的。离开小镇的保护,他居然轻率的搭上普通人的便车!虽然竭尽全力保住了大家的命,但是大婶的载卡多就这样撞毁了。
那是他们谋生的唯一交通工具,居然就这样成为一团废铁。
能够平安抵达都城,这根本就是奇迹。他现在还想不通那台出租车是怎么办到的…救他们的,居然是个成鬼的出租车司机,和他的鬼车。
「这是缘份。好吧,孽缘也是一种缘份。」狐影长叹一声。就算是他们没有重逢,谁也不知道殷曼有没有办法合而为一。
最坏就是两个自我自相残杀,留下不完整的自己,或者是碎裂成更多破碎的自我。毕竟没有例子可以参考。
「…有地方买冥纸吗?」君心平静了些,「虽然胡伯伯说不用,但我还是想化一些感谢他…」
「冥纸?」狐影呆了呆,「你们搭鬼车来都城?」怎么可能?那要有相当的能力才可以召唤鬼车。
君心看起来满脸茫然,「…我抱着小曼走很久,想唤邪剑出来守护时,似乎喊错了咒语。我又累又倦,也不知道我念了什么…」
那辆出租车就这样凭空出现了。出现在又宽又直,空无一人的深夜公路上。
「咦?」出租车司机打量了他好几眼,「怎么对?我的车不载活人。」然后消失了。
君心呆住,他知道他看到什么…自从以妖修道以后,他的感应比以前强烈很多倍。
应该,没有恶意…吧?他将熟睡的殷曼抱高点,默默的往前走。
结果鬼车又出现了。
「喂,少年郎。」司机似乎有些困扰,「我若不载你们,你们恐怕熬不到三里。
」
…又追来了吗?他恐惧的抱紧殷曼。
「这怎么好?」司机发愁,「我的车对阳人不利。但是放你们去,恐怕会出人命。要待不管你们,几个孩子啰啰唆唆,我又禁不得吵。」
「…我们,还算是阳人吗?」君心充满了痛苦的茫然。
「其实不是很算。」司机招了招手,「你们若信我,我载你们到都城附近。小鬼去那儿帮你们开路了,喏,这是她给你们的。」
他递了出来,一枝带着露水的茉莉花。
君心抱着殷曼,进了鬼车。穿过光怪陆离、百鬼夜行的冥道,居然到了都城近郊。
老胡放他们下了车,「再过去我不能了。跟着花香走吧,愿你们一路平安。」
「…多少钱呢?」君心有点为难。鬼出租车怎么收费,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新台币我又不能收。」老胡搔了搔头,「算了,麒麟也常叫我要做好事。当我积德吧。救人救到底,这两件雨衣拿去吧。」挥了挥手,鬼出租车又消失无踪。
只剩下稀薄的花香,在无尽暮春的雨中漂荡着。他帮殷曼穿上雨衣,自己也穿上。牵着她,寻着花香,一步步的走入都城的庇护。
听完君心的奇遇,狐影安静了很久。能够役鬼的众生并不多,老胡的鬼车都快变成某些留恋人间的真人专用,寻常仙神还叫不出来哩。
君心,你…真的还是人类吗…?
他们暂时在狐影的咖啡厅住了下来。这里可能是除了管理者以外,都城最安全的地方。
殷曼待在这儿,似乎安定了许多。虽然她总是神情忧郁的看着无穷无尽的雨,但是浮躁的惊慌失措,消失了不少。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她都陷入严重熟睡中,君心常常害怕的探着她的呼吸,不过,她的确好多了…虽然依旧忧郁。
只是有时候,她会突然惊醒,缩到床角,厉声的问,「你是谁!」
这时候,君心就会非常伤心。「我是君心。」
殷曼要看很久,甚至要翻出残缺儿童小曼的记忆,她才能确定,眼前的青年是她的小君心。
回来的只有一年的记忆,没有之前,也没有之后。她依旧混乱,她记忆中那个美丽如少女的小徒,几时长大成人的?中间的那段空白去了哪里?
她可以推论,但是空白的部份像是庞大的黑洞,让她恐惧而痛苦。为什么她的一切都不见了?君心告诉过她,她却一点实感也没有。
不肯走出房门,又不愿意吃东西。她苦苦的追忆,想要把记忆要回来。当然,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徒劳引起严重的沮丧,她甚至不让君心跟她睡在一起,有时会暴怒的将他赶出去。
「…妳这个样子,小君心会很难过。」狐影无奈的看着残缺的老友。
「我也很难过。」殷曼面着墙躺着,「我成了他无用的累赘,我真的很难过。」
「只要妳还活着,他就很高兴了。」
「我算活着吗?」殷曼像是在耳语,「失去了一切,我真的还活着吗?」
「喂,妳是不是想让君心更难过一点?」狐影有些不高兴了,「难道他还不够受?」
殷曼静静的流泪,不肯说话了。
「妳明知道他失去妳,别说成仙,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狐影坐在她的床头。
「…会这样吗?」殷曼的脸孔涌起迷惑,「我不知道。」
这下子,换狐影很难过了。「妳知道我是谁?」
满脸泪痕的殷曼转过身,定定的望着狐影魅丽的脸孔。「你是狐影,刚走出去的是长大的君心,我是飞头蛮殷曼。」她深深的感觉悲哀,「但我不知道是怎么认识你的。我们是老朋友,但我不记得是怎么变成朋友的…」她涌起伤痛,「我只有一年的记忆,像是站在『这一年』的孤岛上。」
没有之前,也没有之后。
「…记忆是写在魂魄里的。」狐影满眼忧郁,「不要想了,妳想不起来的。」
「失去了那些记忆的魂魄,我还是殷曼吗?」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紧闭的眼帘滑落脸颊。
「对我来说,妳是。」狐影瞅了她一会儿,「对君心来说,那怕妳只剩下一根手指,妳还是殷曼。」
她凄惨的哭了起来,狐影劝了很久,她才喝下狐影调的药。
看她睡去,狐影沉重的走出房间。君心坐在门外,满眼凄楚。「…她不生气了吗?」
「她不是生你的气。」狐影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气自己比较多。」
「这样做,不对吗?」君心深深的沮丧,「想把她的魂魄碎片收集全是错的吗?
这只会让她更混乱吗?」
收集起来。狐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光。
「你本来打算这样做?」狐影面对着君心盘坐起来。
「嗯。」君心疲惫的抹抹脸,「就算不能恢复完全,但是最少可以找回大部分的记忆…」
「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狐影严肃的说。
「但是,」君心颓下头,「一颗只有一年的微尘,就已经让她这么痛苦,不断陷入昏睡。她熬得住吗?七零八落没有系统的记忆,只会让她更难受不是吗?还有邪气…我已经尽可能的却除了,她的身体却…」
昏睡,不断的滚着高烧。这比割碎他还令他难受。
「她虽然失去一切,但她有点薄弱的人类修道基础。」狐影耸耸肩,「现在难受是一定的,等她熬过去,就可以更上一层楼。虽然这样的修道法没人走过,但是原则上是差不多的。」
「我不想看她难受。」
「但她有可能修复到足以修仙。」狐影定定的望着君心,「好吧,没有前例可循。但还有比现在更坏的情形吗?这是拼图没错。一开始拼图是最困难的,又不知道到这块碎片到底是在什么位置上。但是只要熬过去,合得上的碎片越多,就会越完整,拼得越快。」
「她受不了这种折磨的!」
「你最好注意你的口气,」狐影警告他,「你知道你在谈论的是谁?是可以打败斗妖狐王的大妖殷曼,修炼千年的天才飞头蛮。她熬过更多你不知道的苦楚,吃过你不能想象的苦头。她可不是躲避雷灾那种,而是亲手打败雷神老大的伟大妖族。她就算只剩下一点残渣,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松的掠倒我。」
狐影点着君心的胸口,「是,她现在很低落。但是她表现的很坚强了。你这徒儿都对她没信心了,谁还能给她信心?你不要忘记你现在还活着,是当初她渡过一口妖气给你,你还可以从妖修道,就是这口最初的妖气!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扁她?还是你其实是高兴的,因为她越弱就越不会离开你?」
「你胡说!」君心涨红了脸,怒吼了出来。
「既然认为我是胡说,」狐影微笑,「那就照着你的初心走。我不可能庇护你一辈子。」
…对。殷曼的魂魄碎片,不能希望狐影帮他。这是他的责任。
「我不想牵累无辜的人。」君心的眼光软弱下来,「但我好像无法避免。」
狐影悄悄的松了口气。君心要先振作起来,才能让殷曼也跟着振作起来。他们的牵绊这么深。
「这我可以教你。」狐影的语气转温和,「只要你要踏出那一步,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