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妖化的君心抱着小曼,一步步的走入文具店的院子。
他的样子真的很可怕…变化太急也太剧烈,依旧是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住,暴长的翅膀使得原本是耳朵的地方鲜血淋漓,血污凝结着混乱怒张的长发,黑夜般的蝙蝠翅膀收不起来,他飘然于空,眼中充满了血腥的愤怒和疯狂。双手窜出极长的指爪,那是妖化剧烈的后遗症,每个指根都渗着血。这些小小的血滴蜿蜒,在足尖汇集,每移动一下,就在地上留下一小滩的血。
但是他好像不觉得痛。
紧紧的抱着小曼,任何人接近,喉间就滚着野兽似的低吼。他像是谁也不认得,只是一步步的走过院子,在屋子前面才收起翅膀,眼睛发直的走进去,上了楼梯,进了阁楼。
水曜和明玥虽然有些畏惧,还是担心的跟在他后面。只见他将哭个不停的小曼放在床上,愣着眼睛,帮她盖上被子…他像是没有看到手上的血污,只是拍着小曼,不成声的唱着,「…好、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快睡吧,小曼。没事的…哥哥陪着妳,永远永远陪着妳…
在古老的童谣中,他勾起了身为人类的情感。在茉莉花清香温柔的香气中,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我在家里。他抬着头,呆呆的嗅着茉莉花的香气。古老的自然护佑我们,他终于有可以祈祷的方向。
请护佑我…护佑我的小曼。
他颓然的倒在被单上,最后的意识是小曼凄然的哭叫。不要怕,亲爱的小曼。我只是好累好累…想要休息一下。他很想开口,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无尽的黑暗抓住了他,将他拖进极其悠远的深渊。
「快醒来啊!君心…」小曼哭叫着,「不要真的睡着了…你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君心!」
水曜冲上前察看,君心已经停止呼吸。惨了。她脸孔倏然苍白,转头吩咐明玥,「去把我的法器拿过来,还有酒!纯度越高越好!」
酒?哪来的酒?她冲到楼下拿起水曜装法器的包包,但是在厨房翻了又翻,没看到什么酒。他们两个跟吃素没两样,连味精都没有,哪来的酒…?
后来她瞥见了一罐纯酒精。这…这纯度够高吧?只要不拿来喝应该不会死人…
「法器…但是我找不到酒,只有酒精…」她递给水曜。
水曜瞥了一眼,「酒精?很好…」她在房间的四个角安了结界,将银针插进君心的心脉上,点燃了艾草;接着,她她拿起那瓶酒精…往君心的嘴里灌去!
「那是…!!」明玥脸孔都变了,「水曜阿姨!那是…那是纯酒精,点火会烧起来的!这个不能够喝吧?!」
「喝不死的。」水曜不耐烦的灌了两口到君心嘴里,原本从嘴角缓缓淌下来的,结果一点点入喉的纯酒精却起了很剧烈的效果。
只见他猛烈的一阵反弓,原本停止的呼吸和心跳突然飙到最高点。他没有意识的张大眼睛,嘴里呵呵出声,妖化的人类身体被酒精的清静之力灼烧,起了巨大的冲突。
明玥吓得跳起来,但是水曜却暗暗松了口气。真是个乱来的孩子…她忧心的内观君心的经脉。虽然说,她早就知道君心用人身以妖入道,却没想到他居然有了内丹…
虽然是这样的小,却有源源不断的精气汹涌入内。她顺着经脉内视,却在气海之前被阻隔。但是让她瞠目的是,君心的气海让类似恶咒的禁制所束缚,只有疑似妖气开渠引导出来几个通路。而这些流露出来的真气,喂养了内丹,却没有结出元婴。
她发愣了很久,试着去碰触禁制,却被强烈的反弹出来。是气海太澎湃,还是禁制太凶恶?她不大愿意细想下去。这对她目前的修行来说太为难。
终于了解他为什么修为尚浅却可以彻底妖化,并且发挥出惊人的破坏力。终究是有个本钱雄厚的气海。但是覆舟或载舟?这恶咒一方面束缚了他,一方面却让他像是抱了个不定时炸弹。
他用人身以妖入道前所未闻,但是揣想应该要先化为妖身才能够真正动用妖气。
勉强在人身底下妖化,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住,也只能使用很小的部份。现在搞到气绝心跳停止,其实是气海的束缚像是个保险丝,在过度使用妖力时,将他所有的意识锁起来,停止一切运作,避免气海爆裂的危险。
她小心翼翼的将他紊乱的真气借着净酒的力量缓缓梳理,越来越纳闷…这个类似恶咒的束缚,似乎被某种温柔的妖气改动过,辅以金丹良药,才有这种自动保护的功能。
这么高明的手法,会是谁做的呢?
缓缓的收了真气,张开眼睛,君心的妖化消失了。他已经恢复了人身,陷入极度疲劳的熟睡状态。
望了望在一旁呆呆跪坐着的小曼,她有种异样的感觉。她知道小曼就是大妖飞头蛮殷曼,但是她从来没有去想殷曼的道行如何。同样修行千年,妖类修行还是有愚智之分,高下宛如云泥。
眼前这个残破不全的小孩子…难道曾有无上高深的道行?真令人难以相信…但是她一颗魂魄的微尘,却可以喂养出最凶猛的妖异。
千般苦修,到头来唯一能打倒这个大妖的,竟然是失败的修仙之路。
她不是不感慨的。
小曼的脑子很混乱。
像是一滴殷红的染料滴入水中,颜色渐渐的扩展,晕染在水里,消失不见,但是那滴染料其实还存在着。
那粒微尘融入了她的魂魄,像是一小角拼图,和另外一些残缺的记忆有关连,却还是很多空白。但是刚跟君心相遇的那一年,她记起来了。
她记得自己曾经是飞头蛮殷曼,记得自己可以飞舞于空。那一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但是她想不起之前,也想不起之后。
她甚至有些困惑的看着自己的手。我是化人了吧?最少她还记得她心心念念着要化人修仙,这个她知道。
但是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她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记得君心。记得那个孩子依恋在她身边,记得对这个异族病儿涌起不应该有的怜爱。之后他们像是发生了许多事情…让这种怜爱深深的刻画下来…
她不记得了。
手心握着汗,她呼吸急促起来。拼命回想却只是一片空白,她觉得害怕。我…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不是…我化人失败了?她运息,胸怀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点点稀薄的基础。她的内丹不见了。
被谁拿走了吗?她失去的还不只是内丹而已。她现在才感觉到自己似乎只剩下一些残渣,像是本来完整的人突然割去了大部份的内脏,虽然看不见,却感受得到。
除了记忆和内丹,我还失去了什么?她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的无力和恐惧。混合着小曼和殷曼的记忆,她有些混淆。当她努力整理自己的时候,明玥帮她换衣服,她只是温顺的让她换,水曜帮她上药,她也像是没感觉。
其实她受了不少伤,有些伤口见骨,需要缝合,也失了不少血。但是大致上来说,只是严重点的皮肉伤,并没有伤筋动骨。
水曜帮她打了一针,缝合伤口。但是她只是皱了皱眉,既没有哭也没有喊。仔细看着她…那粒魂魄的微尘被妖异污染过邪气,到底有没有对她产生不良的影响?
或许是太微小了,所以看不出任何异状。但是她有点忧心,若是多搜集一些微尘…会…怎样?
她会被妖异的邪气一起污染,还是她能拿回自己的记忆,恢复部份妖力,反过头来净化邪气?坦白说,水曜不敢赌。
对于一个能力几乎可以成仙的大妖,她不敢赌。
她几乎是束手无策的。或许她该问问管理者,管理者总该有答案吧?
「明玥。」她轻唤,「我回家一趟。妳一个人在这儿…可以吗?」
明玥张了张嘴,其实她想说她害怕的。但是小曼和君心哥哥都伤得这么重…除了她,还有谁可以看顾呢?这恶魔肆虐的夜晚,谁也不敢出来,小镇像是死寂的墓地。
「可以。」她勇敢的抹抹眼角的泪,「我可以的。」
水曜点点头,她在屋里屋外重新安下结界,这才匆匆赶回家去。明玥在阁楼的窗边看着她离去,她跪在窗前,虔诚的祈祷。
爷爷,你还在吧?请你庇护我们。祈祷了很久很久,实在累坏了的她,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当天色微明的时候,君心睁开眼睛,看见小曼的脸。他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恶梦,终于醒了过来。
虚弱的,对着小曼微微一笑。
「君心。」她孩子气的脸孔却有着早熟的抑郁,「我…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化人失败了吗?」她的声音颤抖着。
她想起来了。是呵…在恶梦中,他看到那颗微尘飘入了小曼的嘴里。
「…是我没保护好妳。」他的声音沙哑,「妳被夺走了内丹,飘散了部份魂魄…是我勉强妳留在人世…」君心啜泣起来,然后像是孩子一样哭起来。
小曼绵软的小手不断的抚着他的头发,将脸偎在君心的脸上。
得到他的眼泪…其实,就算失去所有的魂魄也没关系。小曼想着。为了还可以在现世与他重逢…失去一切都无所谓。
终究君心还是回到她的身边了。
***
等水曜回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但是她只看到流着泪的明玥,却没有看到君心和小曼。
「…他们呢?」她惊心起来。
「走了。」明玥吸了吸鼻子。
「走了?!他们可以去哪?」水曜大惊,「他们这个时候离开小镇?这里最少还有基本上的防护,他们离开这里?!」
「君心哥哥说,相同的事情还会再发生。」明玥告诉自己别再哭了,「他要跟小曼离开这里,顺便去找寻剩下的魂魄微尘。」
「愚蠢!」水曜发怒起来,「他那种身体想要妖化承受不住,不妖化又怎么对付来袭的妖兽?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涉险…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她站起来,就想去追。
明玥一把拖住水曜,「让他们走吧!拜托…君心哥哥说,小曼可能可以恢复得更完整啊!我相信他们办得到的!」
「妳不知道凡事都有个极限在?这次是侥幸,下次呢?!」水曜不愿意承认,但是她跟管理者连络上时,管理者居然要她随他们去。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无关紧要的样子?难道他们没有亲眼看到那些妖兽的凶猛吗?
「但是不去做,谁也不知道结果啊!」明玥反而顽固起来,「我相信他们会平安回来,并且跟妳要剩下的碎片。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的…」
水曜看着这小女孩盲目的信心,颓下了肩膀。她一言不发的望着灰暗的天空,东方渐渐的亮了起来。
事实上,她才是真正看不破的人吧?
「明玥,妳要跟我修道吗?」水曜缓缓的开口。
她张大了满是泪水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喊,「师父。」她在独自摸索的黑暗中,找到了明灯。「但是我还是不会跟妳讲,他们往哪去了…」
若真的要追查,她也未必找不到吧?但是她不想去找了。
或许她爱上了这个小镇,也或许她也相信,总有一天,这两个孩子会回来找她,跟她要剩下的碎片。
在那之前,她总要做点事情。她有预感,会等上一段时间。
「我收妳为徒。」她忧郁的笑了笑,「不需要妳任何回报。」
蜿蜒到无尽头的公路,只有两条孤零零的身影。
太阳已经升起,但是露气仍重。他们沿着路肩走着,蔓延到路肩的草露,濡湿了他们的鞋子。但是东部特有的艳阳,已经让他们开始沁汗了。
君心帮小曼把草帽戴高些,省得额头闷汗,但是小曼不悦的一闪,「别把我当孩子!」
说是这样说,她却伸手牵住了君心的手,一如往昔。
君心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很累吗?要不要我背妳?」
「不要。」小曼很快的回绝了,「就说不要把我当成孩子!」恢复了一点稀薄的记忆,她显得顽固而暴躁,事实上也是因为他们走了很久,小曼累了。
「但是我累了。」君心温和耐性的对着她,「我们旁边坐一下再走好吗?」他牵着小曼走向路边的行道树,小曼没有拒绝,微喘着坐在草地上,靠着荫凉的树干。
递了路上买的面包,她毫无胃口的摇了摇头,但是大口大口的灌着矿泉水。君心有些歉疚。
他们走得太急太仓促,连交通工具都没有准备,只是仓皇的出走。为了怕水曜追上来,他们从天刚刚亮走到现在,起码也一两个小时了。除了途中在小杂货店买了面包和矿泉水稍作停留,他们几乎是一直在走路。
他们离小镇很远了。君心试着看着遥远的文具店,发现他已经看不到了。他应该会很想念,非常想念阁楼的天光,想念孩子们的笑语,善良的镇民,和自然泉精灵的天惠。
这大约是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涯中,唯一的美丽绿洲。
他们还有机会回到这个小镇吗?他低头看了看疲惫的小曼,苍白着脸,眼睛半闭,长长的睫毛覆着深深的阴影。
的确,他不想要连累善良无辜的镇民,但是更大的原因是,或许他该抬起头面对将来的妖异。他们可能吞噬了小曼魂魄微尘的一小部份。
若一粒微尘是一年的记忆和妖力,或许他的小曼还是会有残缺,但是可以愈合得更完整一点。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不断的催促他。他知道他还不大能掌握妖力的运用…不然这次不会反噬的这么厉害。
但是他也知道,许多道行上的精进,必须在困厄中才有所进步。
很冒险,对的。但是他若一直待在小镇,只会连累更多的人,却没办法让自己更成长。
他还陷入冥思中,却被喇叭声惊醒。一台破旧的载卡多停下来,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张着大眼睛的小女孩,好奇的张望他们。
「少年仔,要去哪?」老农夫打量着他,「日头赤艳艳,你带你阿妹仔用走的喔?
上车啦。」
微微皱起眉,他知道这些乡镇的人都很友善,但是实在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没关系,我们快到了,谢谢你。」
老农妇也探出头,看了看面白如纸的小曼,起了一丝怜悯,「你也看你阿妹仔晒成这样…可怜喔…你们怎么不坐车,一直用走的?刚刚我们去挖土豆就看到你们经过,是怎样走到现在啦?来啦,坐车比较快啦!」
「不用了…」看了看似乎再也走不动的小曼,他又动摇了。
「虾瞇不用!」老农妇教训他,「你大人大种,当然马不用,你阿妹仔勒?我们车斗是放了锄头什么的,但还是很干净的啦,你怕我们是坏人喔?免惊啦!」
「…不怕我们是坏人喔?」君心苦笑起来。
「带个阿妹仔是可以去哪里坏啦。」老农妇挥着手,「上车上车,哪那么啰唆。
男孩子那么不干脆。」
…只是搭个便车,不至于引起灾殃吧?他将疲惫的小曼抱进后面的载货处,他也跳了进去。里面尽是泥土和花生的味道,闻起来却很亲切。
「啊你们是要去哪?」老农夫发动了车子。
「你们要去哪呢?有经过火车站吗?」他抱着小曼,而一夜没睡的她,已经趴在君心怀里睡着了。
「有啊,虽然没几班,还是有火车啊。」老农夫应了声。
虽然载货处没有车篷,但是车头已经挡去了越来越热毒的阳光。清凉的晨风吹来,天空蓝得像是刚洗过一样,几丝白云掠过清澈的蓝。
他们的旅程,真的开始了。
前面会有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会一直陪着他的小曼,走遍各地寻找她的魂魄微尘。
一粒微尘是一年,那千年该有多少微尘呢?她能记起多少?可以恢复成什么样子?
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是他还是决定抬起头,望着天空。他厌倦逃避了。就让他伴着小曼,去追寻那千年微尘吧。
他微微的笑着,带着一点点苦涩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