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异样的发过高烧后,小曼又退缩到封闭、沉默,茫然而恍惚的状态。表面上看起来,她似乎一切如常。每天乖乖的去上课,下课到明玥家逗留一两个小时,回家吃饭,散步,然后安静的做完不多的功课,睡觉。
但是君心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退到一个很深的地方,将自己的心锁起来。她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在抗拒什么。回到家,她会紧紧的跟着君心,有时候会充满恐惧的从后腰紧紧的抱住他。
她睡得很浅,总是将自己紧张的缩在君心的怀里,甚至有点害怕睡觉。
妳在怕什么,小曼?妳在等着什么呢?
好几次他想问,话才刚要离开舌尖,又被他咽了下去。模模糊糊的,他让小曼强烈的不安影响了。
这让两个人更相依,却也更沉默。
这样是不行的。君心勉强振作起来,「…小曼,妳想知道妳的过去吗?或许可以让妳想起妳努力找回的记忆。」
「…不要。我不要。」她像是溺水的人攀着浮木,「我不要跟哥哥分开。」
为什么会因为这样跟我分开呢?但是君心不敢问。
不过明玥不懂这些,她毕竟只是个六年级的小女孩。她知道小曼自从意外病倒以后,总是闷闷不乐,但她不会去想得太深。
「妳在怕什么呀?」她去接小曼上学时,率直的问,「整天慌慌张张的。」
小曼僵了一下,死死的望着地板。「…不知道。」她的语气那么沮丧。
明玥搔了搔头,想扯些别的转移她的沮丧,「喔,对了。镇上来了一个陌生人。」
「嗯。」小曼不太感兴趣的应了一声。
「其实他不是人类,是个妖怪。」明玥偏头想了一下,「而且是个很强的妖怪。」
「比明玥强吗?」小曼抬起头。
「比我强。」明玥承认,「强很多很多。不过他只是问了我一些话,送我一个护身符。」她从口袋掏出那个编织得很美丽的符,可以挂在颈上,像是条民俗风浓厚的项链。「喏,这是他给我的。我觉得他心肠不错,还满友善的…」
小曼却像是看到蛇一样往后退,脸色大变。她开始剧烈的头痛,像是哭泣太久的那种头痛,整个脑子都发出尖锐的嘎吱声。
「…我不要看!我不要我不要!」她摀着耳朵蹲下来,「我不要离开哥哥,我不要!」她放声哭了起来,突然往家里飞奔。
那天不管她怎么叫,小曼都不肯上学,哭了个死去活来。
这是怎么回事呀?明玥也被搞胡涂了。这个护身符…到底有什么问题?她知道不该玩火,但是她克制不住旺盛的好奇心。
那天夜里,她半试探半犹豫的唤了护身符的主人。没想到,真的让她唤来了。
那少年耳上长着巨大雪白的翅膀(或说耳朵变成巨大的翅膀),穿了一身黑,横过迷离的月亮,来到她的窗前。
「妳呼唤我?」他的眼神深邃,像是藏了许多古老的记忆和智能。
明玥的嗓眼有些发干。她把玩这个护身符好几天,觉得这个美丽的编织品除了防身,应该还有召唤的功能。虽然她看不懂宛如结绳记事的花纹,但是她能敏锐的分辨各式各样的法力。
她的推测是正确的。抱着既兴奋又恐惧的心情,她微颤着声音,「是。」
「呼唤我有什么事情呢?」他的眼神忧郁而安静。
咽了咽口水,明玥勉强镇静下来,「我想知道,你是什么种族,来我家乡有什么事情,」月光映在她粉嫩的脸孔上,显得如此柔软,「还有,你在找什么。」
她真是个有胆量的小女孩。少年忧悒的脸孔浮出一丝笑意。但是在所有族民失去踪影,娶过数任人类妻子后,他对人类有种眷族的情感。再说,他们种族对于孩子是特别的宝爱。
即使这是一个异族的孩子。
「我姓殷,但是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殷尘。我是飞头蛮,正在寻找我失散已久的族民。」他的唇间,漾起一丝苦笑。
明玥呆呆的看着他耳朵变化的巨大翅膀,和君心告诉她的故事。「…你骗我。飞头蛮是没有身体的。」
这话像是一道焦雷劈在他身上。殷尘的瞳孔倏然放大,他像是一只巨鹰一样飞进明玥的寝室,他抓住明玥,激昂的低吼,「妳知道?妳怎么知道的?妳见过对吧?
我的族民在哪里?!」
糟糕了。明玥心里浮起懊悔的恐惧。我泄漏了。我泄漏了君心哥哥和小曼的行踪。
怎么办呢?她该怎么办?
「你杀死我吧!」她害怕得全身颤抖,紧紧的闭上眼睛,「我我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害他们的!我不说我不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说的!」
…真的有。而且不是一个,是「他们」。那是不是说,起码有一个以上?他长久的追寻终于有了结果?不再是错觉?
明玥咬牙等待致命的一击…却迟迟没等到。她偷偷地张开眼睛…却发现他在流泪。
无声的、哽咽的哭泣。
感染了他强烈的悲伤,明玥眼眶也红了。「你…你就算用哭的,我也不会带你去找他们。他们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妳宁可死,也要保护他们?」殷尘的脸孔蜿蜒着晶莹的泪,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他们是我的朋友。」她怕,怕得要死。不过若因为她的轻率和好奇,害死了君心哥哥和小曼,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很怕痛。」她哭了起来,「请你下手快一点…」
他闭上眼睛,又是一串晶莹的泪。「…我感谢妳。善心的孩子…因为妳的勇敢,我发誓将人类如同族民一样保护。」
殷尘松开了明玥。长久桎梏着心灵的枷锁,终于解脱了。他这条追寻的路好长好长,长到他几乎要因为绝望而发疯。
明玥愣愣的望着他,忘记被紧握过的双臂疼痛不堪。
「请妳将那个护身符拿给他们看看,好吗?」殷尘哀求着,「只需要给他们看看…我住在镇前的那家旅社,三○六房。在他们主动来寻我之前,我不会走的。我从现在开始期待他们来。我请妳这么做,好吗?」
他恭敬的俯下头,原本想拒绝的明玥看到他的黑发夹杂着许多银丝,不知道为什么,心软了下来。
爷爷说过,妖族不容易老。但是焦心和悲伤,会让妖族衰老。严重的时候,还会死。
她想起小曼不寻常的反应…和这个焦虑哀伤的妖族。
「我…」她虚弱的说,「我会拿给他们看看。」
她整夜都睡不着,天刚亮,就怀着懊恼和忏悔的心情,在文具店门口徘徊。
君心起床就看到了她,有些吃惊的。「这么早?小曼还在睡呢…妳不要担心,她只是有点闹脾气…」他剩下的话无疾而终,呆呆的看着明玥哭着拿给他看的护身符。
他认得这个。相同的东西,馆长妈妈也一个。
怀着复杂的情感,他接过那个护身符。和体内残存的妖气立刻起了共鸣。茫然的抬起头,「明玥,这是哪来的?」
明玥一行哭,一行气凑,「对不起,君心哥哥,是我不小心泄漏的…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的叙述着事情经过,眼泪不断的落下来。
是真的。殷曼追寻了上千年的同族,终于寻来了。「…妳这么做太危险了。」君心轻轻呵斥着她,「真的有危险,妳就让他来,怎么可以这么傻?生命是很重要的!妳若出了什么事情,长长的一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是我不好…」明玥又急又气,拼命哭着,「我做事都不用大脑…」
「是我不好。」君心强迫自己定心,按了按她的肩膀,「我不该把这些往事说给妳听。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再三安慰哭泣的明玥,留下了那个护身符,将她送出大门后,君心望着这个护身符发愣。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要怎么跟殷曼说呢?她追寻上千年的族民出现了,她却只剩下一点影子和残缺不全的魂魄。
君心的心乱成一团,他觉得慌张而愧疚。见?不见?他踌躇起来…他想到小曼的不寻常,心里伤痛起来。
小曼还留着一些些殷曼的回忆吧?她还是渴望见到自己的族民,可以繁衍下去吧?但是…她虽然剩下断垣残壁似的魂魄,依旧放不下他,深深的爱着君心。
难道他不该为她做些什么?不该成全她的愿望?即使小曼会被带走…他可以自私的留下小曼?在她付出所有又失去一切的时候?
他不能。他,办不到。
「哥哥?」小曼惺忪的脸孔出现在阁楼的窗户,带着恍惚和不安,「你在哪?」
「我在这里。」他咽下喉头的哽咽,「我一直都会在的。」
她知道有些不对劲,但是说不出为什么。当哥哥要带她出门的时候,她畏缩了。
「我不想去。」她的声音微弱。
「…有个妳很想见的人,来了。」君心帮她穿上外套,「他也很想见妳。」
「我想跟哥哥在一起。」她瑟缩了一下,声音更微弱。
「我会一直跟小曼在一起。」他保证着。直到妳想离开为止。他的心,沈浸在无尽的悲哀中。
小曼看了他好一会儿,信赖的牵住他的手。一路上都沉默安静,直到旅社登记完,站在三○六房门口,她开始颤抖,「…哥哥,我不想进去。」
但是君心已经打开了门。
她觉得自己不能够呼吸,眼泪无法控制的流下来。愣愣的看着那个苍白忧郁的少年。
少年瞠目的看看君心,又看看小曼。他蹲下来,用着惨痛又激动的目光瞅着她。
小曼只是无声的哽咽,抵着少年的额头,哭了起来。
「你们…慢慢谈。」君心忍住心里的酸楚,「我…我到楼下等你们谈完。」
他毅然转身,将小曼留下来。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发出裂帛般尖锐而破裂的声音。
他很想哭,很想叫,很想干脆死掉。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隔壁的槟榔摊,买包烟。颤着手点起他生平第一根香烟。
然后像是死刑犯一样,等待最后的判决。
或许只有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但是他却像是熬过了好几十年,或者是好几百年也说不定。
牵着小曼下楼的殷尘望着他低垂的头,发现这年轻人类已经有了白头发。狂喜的心情过去,殷尘心里却有着更多的迷惑和不解。
「为什么?」殷尘问,「我不懂…」
君心看着恍惚得有点迟钝的小曼,心里更痛了。「能不能请你来我家,先让小曼睡一下?她很累,但是没有小熊枕头,她睡不着。」
殷尘默默的跟他们走。他和君心各牵着殷曼一只手,但是小曼却带着混乱和恍惚,只是愣愣的看着地上,什么话也没讲。
他知道,飞头蛮要在人世生活是要付出些什么。但是为什么她几乎付出一切?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高?
等到了文具店,君心几乎是宠溺的服侍小曼上床睡觉,他的迷惘越来越深。领着殷尘到餐桌坐下,两个男人默默的对望了好一会儿。
「你的妖气可能比她还强。」殷尘不解,「但你是人类,她是飞头蛮。她却连一点妖气都没有留下。」
君心不知道从何说起,「…你使用假身?」看起来实在不太像。
殷尘沉默了一会儿,「我在人世需要一个真实的身体。」
飞头蛮不喜欢杀生,最少他知道殷曼厌恨杀生。「你拿走人类的尸体?」
「肉体的主人已经死了,这躯体对他没用,但是对我很有用。」殷尘不正面回答,「但我也吃着人间的食物,和人类没有两样。我甚至有体温有心跳。我需要这样在人世间活下去。」
很飞头蛮的思惟。「你没考虑修仙?」
殷尘呆了呆,突然暴怒了,「她走了这条路?她怎么会这么傻?!难怪她会变成这样…她化人失败了对吧?!天啊…她当真以为成仙就没事了?身为妖仙,就是比人低一截!她的命运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她依旧是众仙神垂涎的目标,就算被暗暗杀死炼造仙器,也不会有人为她掉一滴泪…」
他以为自己失去所有情感了,在漫长的岁月遗忘仇恨,但是现在,他却像是胸口滚着一盆火。「难道她忘记了,我们是怎么灭族的吗?!难道她忘记安置我们的神祇开明,也跟着我们一起毁灭了吗?!她怎么会笨到想走上修仙的路,好方便那些仙神去拿她的内丹?她怎么可以天真到这种地步?她怎么可以把自己弄成这样!!」
君心静静听着他的怒吼,等他稍微冷静一点,君心才开口。「…她从来不跟我说清楚…不过我大约知道她想做什么。」君心惨然一笑,「她从来不想真的成仙。
她…她打算动用所有的仙体,发下一个可以实现的誓愿。」
「…绝仙诀?」殷尘愣住了。
他知道这个。他并不是白白的在人世间流浪的。他知道这是什么…的确,修炼成仙的众生可以发下一个誓愿,比方说,让飞头蛮重新繁衍生息。
但是代价是将自己毁灭形体,魂魄贬于九幽之中禁锢,除非天地毁灭,不能脱离无尽的孤独。
她下了这种决心吗?
「但是,她却不只是化人失败而已。」君心的手微微颤抖,「也可以说,是我害了她。」
他开始叙说他们的相遇和重逢,说着说着,像是往日的痛苦混杂着甜蜜翻涌起来…痛,并且快着。
这故事从日出说到日落,比说给明玥听详细太多。这是殷曼最后一个亲人,他是该有所交代的。
他们没有人觉得饿,君心只觉得很渴,他连水杯都拿不住,是殷尘递给他的。故事说完,两个人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我该走了。」殷尘站起来,「我还得去寻找失散的族民。」
君心定定的看他,「…你不带走她?」
「我带走一个不会生育的愚蠢飞头蛮做什么?」他的语调冷酷,「她是自作自受。
她对我没用,你留着她吧。」
君心气得要爆炸,「你说什么?!」他一把揪住殷尘的胸口,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孔,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有张和殷曼极相似的的脸孔。那双美丽的眼睛,蕴含着相同的悲伤和心碎。在这一刻,他突然了解了,殷尘的口是心非。
「就算她会生育,又能改变什么?」殷尘凄楚起来,「只靠我们两个人来繁衍后代?能够传过几代?就算能够繁衍,难道飞头蛮族的悲剧就可以终止?我比谁都清楚这些,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自己…」
其实,他只是想要知道,这世界上,他不是孤独的一个。真正折磨他的,是这份无尽的孤绝吧?
是的,他很想带走她。就算她残缺不全了,还是唯一的族民。他曾经和她嬉戏过,是他熟悉的面孔。这是整个种族留下来的珍宝。
但他也看过了千年的悲欢,他了解…他心爱的族民选了一个异族牵绊。
或许这样残缺的在人世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
「请你善待她。」他微弱的声音如耳语。
君心松开他的前襟,「…我会的。」
走出大门,殷尘有点不知道要去哪。他的愿望已经达成,突然觉得生无可恋。他该去哪?
「殷先生!」君心追了出来,「你在重庆救过一个女孩子,送她一个相同的护身符吗?」他摊开手掌,闪着乌黑光泽的护身符静静的躺着。
「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吧?」他迷惑的看着君心,「你怎么知道?」
「她在等你。」他急急的取出纸笔,抄下地址,「她一直在等你。」
人类的寿算短暂,能有几个四十年?花四十年等一只妖怪?「等我?她知道我是妖怪的。」
「她知道。」君心松口气,「她一直知道,但是她还在等…一生都没有结婚,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他更迷惘了。
「这个…」君心搔了搔头,「其实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问问她?」
是呀,我可以去问她。最少他有个地方可以去,然后在旅途中好好想想,他该怎么办。
一个花了四十年等一个妖怪的少女。
「…她不是少女了。」君心沈吟了一会儿,「人类老得很快。」
「我知道。外貌的苍老并不代表什么。」他收下纸条,「谢谢。」
殷尘转身离开。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拖着这肉体飞那么远,但是他可以搭火车、搭飞机,他不急,一点都不急。他的时间,无穷无尽。
蜿蜒到没有边界的寂寞。
但是他听到歌声了。稚嫩的声音,从文具店的阁楼传出来。在他们还小时,他们会去偷看「舞月」。飞头蛮的少年少女,在月光下唱出最美的歌声,互相追逐亲吻,寻求今生唯一的伴侣。
月光笼罩大地,甜美的像是可以呼吸。他们在花木盛开的林间,欢笑喧哗,让歌声缠绵天际。
他哭着蹒跚前进,踉踉跄跄。回忆如浪潮般冲击,而美好的过去再也不会回来。
他们的种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凋零衰败。
但是他还活着,殷曼也还活着。他们要活下去,顽强的证明飞头蛮的存在。他站定,对着月亮唱着远古的歌声,他相信,他那被毁灭如大火燃尽的同族也会听见。
有些时候,瞬间也可以凝聚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