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归隐之章 第四章 陌生人

小镇上来了个陌生人。

这对这个偏僻的小镇算是件大事。这小镇是这样的偏远,偏远到一天只有五班火车经过,修筑得干净宽敞的马路,久久才有辆车孤零零的开过去。

从他走出火车站,就引起众人的注目。虽是十二月,冬阳还是暖暖的,只有早晚才需要刻意添衣服,天气宜人的像是舒服的秋天。

但是这陌生人像是从北极来的,穿着又宽又长的斗篷,脖子上还围着围巾。他脸色惨白肃穆,极长的头发绑着马尾,眼神深邃的像是一口井。

荡漾着许许多多古老的过往。

但他虽然留了一头及腰的长发,却不是女子。即使面貌姣好,但是每个看到他的人都可以肯定,他是男的。就算肩膀瘦削,面有病容,他依旧精神坚强宛如钢铁的男子汉。

「先生,」操着地方口音的司机凑过来,「要去哪里?搭我的车啦。」

他黝黑的眼珠朝着司机一望,不知道为什么,出租车司机突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像是被一种忧伤刺中,他心里突然浮现这样的句子,「宛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不了,」陌生人举起手,指着火车站外的旅社,「我需要休息。」他的手上带着黑色的羊皮手套。

他默默的穿过小小的火车站广场,穿过大马路,全身着黑的他像是一道影子,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飘」进旅社。

所有的人都停住交谈,一起注视着那个奇怪的陌生人。天空明明这么晴朗,却像是飘来一朵名为忧伤的云般落下深深的阴影。

小曼愕然的站起来。

在安静的教室里,她的举止特别突兀。正在板书的老师听到她碰倒椅子的声音,转过头来。

「…殷曼?」她讶异的问,「怎么了?要去洗手间吗?」老师担心的走下讲台,因为小小的殷曼双手撑在桌子上,剧烈的发抖。

「殷曼?」

她抬起小小的脸,满脸强烈的情感和激动,她颤抖着唇,几次要发出声音,却发不出来。

「殷曼,妳是不是生病了?」老师慌张伸手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滚烫的像是一团火。「妳发烧了?」

她粗鲁的摇头,觉得强大的冲动要逼她做些什么,她想笑又想哭…但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该做些什么的…她想做,她想做…

张开嘴,她发出珠玉般温润的歌声。当然谁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却觉得这不可能是人间有的美妙声音。女老师愣愣的看着她,脸孔一遍遍的烧红…这听不懂的歌曲,居然勾起她许久以前的初恋回忆。

温润的歌声渐渐激昂、狂喜,蜿蜒于天,像是在歌颂着爱的喜悦和生命的诞生,当到最狂热的那一刻,她晃了晃,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般…

她晕了过去。就这样软绵绵的瘫倒在地,谁也来不及扶住她。大约过了两秒钟,师生才清醒过来,老师赶紧将她抱到保健室去。

但是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上,殷曼也不明白。

她只知道有种冲击像是雷电般打到她身上。引起她已经失落的回忆,却什么也记不得。她发着高烧躺了一天一夜,被各式各样的梦境抓住,灿烂而纷乱的碎片让她目不暇给,却分辨不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她在昏睡中时而哭泣、时而欢笑。偶尔溢出一两句含糊的歌声。

君心慌张极了,但是他把脉许久,只能发愣。没有邪气,也不是梦魔所为。小曼连筑基都勾不上边,当然不是走火入魔。

但是她在发烧、在梦呓,用他听不懂的语言。

忧心如焚的照顾着她,直到深夜,他突然像是被冰水浇了一身。他依旧听不懂那种语言…但是他听过殷曼说过。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陪着殷曼去重庆寻根。

陪着殷曼行走于前世今生的回忆时,他听过的。

那是飞头蛮的语言。

***

他心神不宁。住进了这间简陋却洁净的旅社,陌生人感到一阵阵说不出来的焦躁。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只觉得长久以来宛如槁木死灰的他,找到了重生的力量。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这里有他在寻找的人么?

但是…长久到他记不起来的时光,已经数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错觉,该咀咒的错觉!每隔一阵子,他就抵抗不了这种焦躁。像是疯狂的热病一样写在他的魂魄,他总是会误以为那个女性就是,然后浪费许多时间去跟她生育孩子,等渐渐清醒的时候,才发现…

只是错觉。

血统复杂的人类女子总是引起他狂热的错觉,然后花费数十年暗自懊恼的等待妻子过世。错误的是他,并不是无辜的人类女子。飞头蛮除非配偶过世,是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妻的。

就算她是一个人类也不能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性。

他的时间,就浪费在一次次的错认和狂热中。然而他要寻找的族民,依旧不见所踪。

是否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茫然的抬头,他不知道该跟谁祈祷。

在众生将他们族民如禽兽般屠戮后,他真的不知道该跟谁祈祷。

「该…跟谁祈祷?」小曼睁开眼睛,虚弱的喃喃着。

拥着她打盹的君心马上清醒过来,「小曼?醒了吗?发生什么事情?」

瞅着君心很久很久,小曼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一遍遍细细的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断的啜泣着。

君心温柔的安慰她,抚着她的长发。即使这样剧烈的变异,抚摸她的长发常常可以让她平静下来。

「…飞。」她指着耳朵,手掌放在耳畔,「像这样。没有身体…飞。有月亮的时候,他们…飞、跳舞。然后然后…小小的蛋,有宝宝哭…」

君心安抚着激动的小曼,每次她激动的时候,刚获得的语言就会支离破碎。但是他听懂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感到心酸,为殷曼、为小曼深深的哀伤。她已经失去一切,为什么留下最痛苦的部份?「那些族民,都不在了。」

她猛然抬起头,满脸惊愕、不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嚎啕起来,「没有任何种族是为了被毁灭生存于世的!」

妳说得很对。君心跟着她一起落泪。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亲眼看到同为人类的罗煞做了些什么。

这让他厌恶并且狂怒,他更因此痛恨与那个人同为人类…这种厌恶让他讨厌当个人类。

抱着小曼,轻声哄着她,直到她哭累睡着,君心却睁着眼睛,整夜都无眠。

天刚亮,明玥已经在店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小曼还好吗?」她早熟的脸孔充满忧郁。

「…睡了。」一夜无眠,君心的眼睛底下出现疲惫的阴影,「去上学吧。她应该没事了。」

明玥望了他好一会儿,「君心哥哥,你是个人类。」

他回望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女生,「我本来就是。」

「你这样说的时候,真的是这样想吗?」明玥率直的说,「你和我都知道,小曼和你颠倒,你有人的身体却有着妖的『心』;小曼有着不大像人的身体却有着人的『心』。」

其实这样讲并不大对,但是不管她天分有多高,都还是个六年级的小女生。她有点烦躁的摆摆手,「我不会讲。当然你们都是人类,但是你们又不是普通的。我不会讲。」她赌气的捡起水壶,「爷爷如果还在就好了。」

「你爷爷如果还在,一定不希望妳插手这些。」君心慢慢的开口,「平凡是最好的。不要去看、不要知道,不要去管。在这种众神魔抛弃人间,谁也不接受祈祷的时代,妳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

明玥强烈的看他一眼,「…我喜欢我妈妈和我奶奶。」

君心望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会天外飞来这笔。

「我妈妈和奶奶喜欢逛菜市场,卖衣服的阿姨、卖鱼的伯伯、卖菜的大婶都认识她们。他们是朋友。这个小镇的人都是朋友。」明玥气得有点口齿不清,「天灾人祸我没办法,但是我看得到的地方怎么可以不管?只要一点点时间,出一点点力就好了啊!爷爷也是因为这样才教我这些的…」

「如果不是为了要保护什么,我这种天分到底有什么意义嘛!你居然叫我什么都不要管!你尽管不要管吧!连小曼都不要管,我会照顾她的!」

她忿忿的走出院子,君心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没想到她又旋风似的跑回来,「晚上我再回来看她!臭哥哥!你去明哲什么身的好啦!」

「…明哲保身。」

「不要纠正我!」明玥气得双手乱挥,「我真讨厌你们这些大人!」

「等一下。」君心叫住她,「…离上学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吧?」

「我可以先去跑操场看能不能不要这么生气!」明玥对着他挥拳。

「既然妳是小曼的师父…」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明玥突然僵硬,「我说说我跟小曼的故事吧。」他瞥了瞥钟,「不过我怕一个小时说不完。」

即使尽量简短,君心还是让明玥迟到了。她像是梦游似的到学校,心不在焉的被老师骂,一整天都不知道上了些什么。

一放学,她没去探望小曼,而是冲回家开始狂翻电话簿。该死!爷爷也太不喜欢和人交际了,她完全找不到亲戚的电话…现在她可以问谁?

她瞥见爷爷的笔记…突然想起在最后一页有一行阿拉伯数字。爷爷是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她紧张的拿起电话,真的让她拨通了。

「喂?」她的声音在颤抖。

「嗯?」话筒那头的声音如丝绸般悦耳,「幻影咖啡厅。找哪位?」

她不知道找哪位…「我、我姓宋,宋明玥!很抱歉,我、我…我在爷爷的笔记里头找到这个电话号码…」

「宋家?欸,妳是清松的孙女儿吧?」悦耳的声音温暖许多,「不要慌,清松跟我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事情呢?」

「希望你不要笑我。」她结结巴巴的问,「我想问飞头蛮这种妖怪的资料…」

她得到的回答居然是长长的沉默。欸?该不会以为她是神经病吧?但是她该问谁?如果爷爷还在就好了…

「…飞头蛮?」话筒那边传出耳语般的声音,「妳说飞头蛮?」声音居然轻轻的颤抖。

「嗯。」她抓紧话筒,「就是、就是耳朵变成翅膀,没有身体,飞来飞去以花果为食的那种…真的有吗?」

「…有。妳在哪里见到他们?是一男一女吗?他们过得怎么样?可还好?一切平安吗?」连珠炮的问题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认识他们?」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他知道呢?

「不!我不知道!」对方矢口否认,「小女孩,请妳也不要告诉任何别人!让他们安静过日子吧!」

明玥呆了好一会儿,她想起君心歌哥提起的,那个在都城开咖啡厅的狐仙叔叔。

她跳了起来,幻影咖啡厅!「你是狐影?!喔,天啊~我一定要告诉君心哥哥…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不不不,千万不要!」狐影叫了起来,「让他知道了,他一定又带着殷曼远逃…让他们安静度日吧!只要告诉我…告诉我…他们过得好不好就好了…」

「…殷曼现在是我的学妹,君心哥哥在开文具店。」她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狐影居然有些呜咽了。

为什么告诉那个小女孩呢?其实君心也不懂。

很可能是,小曼有的需求,他也有。他再怎么爱小曼,都还是有群居的需要。希望被了解、被接纳,有自己的朋友。

在这小镇他一直很孤独。孤独的守着一个店,守着小曼,守着过往伤痛的回忆。

他需要说出来,让伤痛流出些,才不会包在心底淤血。

除了那个天赋异禀的小女孩,他还可以跟谁说呢?

不过看起来,已经把她吓跑了。或许她以为遇到疯子吧…即使她能看到「里世界」的部份,到底是很浅薄的表层。他实在不该说的。

看着昏昏沉沉的小曼,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大概是被过往的惨痛记忆打击到了吧?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残忍的夺走她的一切,却留下最痛的部份,让她不断的受伤害。

他无能为力。只能将脸埋在掌心,却替不得她的痛苦。

敲门的声音让他回到现实,他看到明玥局促的站在房门口。

「呃…君心哥哥。」她有些不自然的放下手,「你店门没关,我按门铃又没人应,所以自己就上来了…」

君心呆了呆,露出苦涩的微笑,「这么晚了,跑来干嘛?」

「我说过晚上要来探望小曼的。」她理直气壮,「我奶奶叫我送这个来。你知道她们以为鸡汤是万灵药,老人家都这样。」明玥无奈的耸了耸肩。

她探头看着小曼,「她…好些了吗?」

「吃了点东西,应该没事吧。」君心接过了她的鸡汤。

「这鸡汤…君心哥哥也喝一点吧。不要小曼好了,你生病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君心哥哥,我不会跟别人讲的。」

「妳相信我?」

「我又不是别人。」她郁郁的坐下来,「我也看得到什么的。」看着昏睡的小曼,脸孔白得一点颜色都没有,觉得很难过,「…我是小曼的师父姊姊,小曼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

君心看着她,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胸口闷着的孤独抑郁,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怎么办?她什么都不剩了。」他惨苦的一笑,「是我强留她…」

「胡说!」明玥强烈的反驳,「活着比较好!活着才可以认识,才可以在一起啊。

我也希望爷爷还活着…」我…我一个人摸索的好辛苦啊,爷爷…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么想念,这么想念,但是爷爷却不在了。当然是活着比较好,活着才可以跟爷爷撒娇,让爷爷教她这个那个的…

向来豁达的小女孩哇哇大哭,君心看了很不忍,「…其实妳爷爷并没有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她啜泣着,「但是他早该去继续他的下一个人生啦!是他放心不下我…」

不同的泪水,却有相似的悲哀。「那就不要让他放心不下。」

他们谈了很久,君心在长久的封闭下,交了一个年纪很小的朋友。他终身都珍惜着这点难得的友情。

短暂相聚之后的远久别离中,他们从来不曾忘记彼此,努力的给对方寄送讯息。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

「我送妳回去吧。」君心送到门口,不大放心。

「干嘛送我回家?」明玥笑出来,「我常半夜偷溜出来到处钻,怕过啥?君心哥哥,你好好照顾小曼吧,我走了。」

她潇洒的对他挥挥手,在撒满月光的小径上散着步。

这样熟悉这个小镇,她从来没有离开的欲望。奶奶带她去过几次都城,那里空气太脏,市声太嚣闹,众生也太多。她实在不适应那种吵到要炸开来的环境,还是家乡最好。

或许在这小镇念到高中毕业,然后附近的城市念大学就好了。她欲望不高,或许学爷爷闭门在家读书,也是不错的生涯。

轻轻哼着歌,她跨过小溪上的桥。

突如其来的紧绷感,让她站住了。后颈在痛,微微抽搐着。有种「东西」靠过来,她却分不出是什么,善良或邪恶。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光洁的脸蛋,也照亮了桥旁的阴影。

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年静静的站在柳树下,脸孔润洁的像是白玉。「晚安。」他开口了。

明玥欠了欠身,警觉着从他身边走过。

「小姑娘,等等。」那少年叫住她,「…妳可姓殷?」

「我姓宋。」明玥紧绷着。

那少年露出惆怅的表情,仔细的看着她。明玥退了几步,将手放在口袋,握住防身用的符咒。

「…我怕又是错觉。」少年喃喃着,「但是妳身上有我族的气味。」

偶尔也是会遇到认错亲的妖族。明玥打量着少年。人类的血统太复杂,有时候某种混血强烈点,就算没有引发能力,也可能引起妖族的怀念。

「我是人类。」她绷得很紧。本能的知道,她打不过这个强大的妖族,只要他没有恶意,通常她也不太想动手。

少年望着月,表情索然忧伤。「…我想也是。妳甚至还炼出一点基础…」这样千百年来望着月,他真的已经疲惫了。

冥想了一会儿,所有记得和遗忘的记忆交织,他渐渐露出辛酸的神情。「很抱歉,这样冒昧的拦下了妳。」他点点头,「请收下我的礼物,希望妳一生平安。」

接?不接?明玥犹豫了一会儿。一来是她不想节外生枝,也可能是…是那少年的表情太凄楚。她伸手接了下来,摊开手掌看,是个编织得很美丽的护身符。

这样光泽有生命…漆黑而坚实。这是头发编织成的。上面洋溢着强大的妖力,却是善良的妖气。

像是无言的恳求,无声的祈祷。

「我会珍惜的。」明玥点了点头。

他短促笑了一下,消失在阴影中。明玥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手上的护身符充满了哀伤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