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的书包有个小小的透明塑料口袋,可以放上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她的班级和姓名。她略嫌早熟的字迹工整的写着自己的名字:殷曼。
镇上的居民也因此以为君心姓殷,偶尔发现他居然姓李,也曾经讶异过,但君心只是淡淡的说,「小曼跟妈妈姓。」
他倒不是说谎,整个飞头蛮都姓殷,这是族姓。只是他怎么解释这样庞大的因由?
何况他们一意想当普通人。
但是小曼认识那个叫做宋明玥的女孩后,不但半夜溜出去挨他的骂,她书包的塑胶口袋,除了小卡片以外,还多了一个灵气十足的护身符。
坦白说,他惊讶并且不安。
这宁静的小镇也有修仙者?但是他感觉不到。但也很难讲…他的道行一点都不剩了,能力太弱的修仙者他也无法发觉。但是,他很明白在眼高手低的修仙者眼中,飞头蛮不啻是强烈而美味的诱惑。
但小曼…应该没留下什么飞头蛮的气息才对。这个事实让他宽慰些,却更加伤痛。
该怎么办呢?他握着护身符犹豫不决。护身符传来温暖却强大的气息,但他却有种感觉,觉得赋予强大灵力的制作者,似乎不在这个小镇内。
踌躇许久,他打开护身符,却只是一张简单的平安符。但这反而更危险。这样简单的符,连他都写得出来…但是他绝对无法将灵力灌得这么饱满充实,充满生命力。就算他道行依旧在的时候也不行。
越强大,就越危险。
他该叫小曼别在跟那女孩往来,还是该赶紧搬家?翻来覆去看了很久,他实在感觉不到邪恶的气息…但是狂热的无邪往往比邪恶更危险。
或许搬家比较好。
但是…自从小曼习惯小镇的生活以后,尤其是认识了宋明玥,她显得更快乐,恍惚的神情越来越少出现。
众生都是群居的生物,无疑的。对有残缺的小曼最好的良药不是什么金丹,而是不再孤单。不管他是多么爱她,还是无法弥补她对友伴的渴求。
他很为难。
走到窗边,小曼向来起得很早,现在的她吃过了简单的早饭──认识明玥以后,她就不再抗拒吃米饭了──正在庭院浇水。置身绿意中,她总是比较和谐、平静。
君心沐浴着阳光,缓缓的转动内丹。他的确失去了大半的道行…但是凭借着殷曼给他的基础,他还有机会拿回来。
只是…他身为一个人类,却用妖类的修炼方法行不行得通呢?他开始会考虑这个问题了。
但是妖气的运转导引着真气,他觉得自己的力量渐渐回来。甚至,他试着将报废的邪剑重新炼制…不能说有多大进展,但是防身是没有问题的。摸了摸灵枪,他还是有一些可以攻击的武器。
问题当然不是出在明玥这个小女孩身上。虽然她双眼清亮、炯炯有神,看得出来有很好的基础。但是孩子终究是孩子,她率直到君心甚至对她有些好感…但是帮她打下基础的人,会不会居心叵测,那就不知道了。
将护身符放回小曼的书包,他暗暗下了决定。逃避绝对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
提起她的书包,君心下楼,「小曼,洗洗手,该上学了。」
「好。」就算得回了语言,她说话依旧简短,还常常露出困惑的神情,找不到可以用的词汇。
虽然老师常常夸奖她的文笔极好,运典纯熟,甚至有高中生的程度。但是君心听到这样夸奖只感到无尽的悲哀。
作文可以想,说话却不能。他的小曼…依旧残酷的有着残缺。
但是她还活着不是吗?甚至比初化人时还手脚灵便,敏捷的像是一般的小女孩儿。对她的要求也就这么多:好好活着。
「下午还是去明玥家里吗?」他装作不经意的问。
小曼偏头想了一下,「对,还是去明玥那边。」
「老是去打扰人家不好意思,」君心抚了抚她的长发,帮她把帽子戴端正,「要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去接妳,好吗?我也想跟明玥的爸妈谢谢,他们这么照顾妳。」
她又想了很久,像是挣扎着想说什么,但是她发现用说的要解释完,很可能会迟到。或许用写的还比较快,她有些泄气。
「好。」她温驯的应了一声,背起书包,走出大门。
看着她,阳光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跳跃,背影充满了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君心的眼眶有些湿润。
认识她好几个月了,明玥抱着一种研究的态度看着她。
从来没看过阳气这么不足的人…虽然已经十一月了,但是天空依旧晴朗光洁,阳光暖暖的穿透云层照下来。大家都还穿着短袖,秋天从来没有真正来过,夏天一直徘徊在这个小镇上。
但是小曼已经穿起薄夹克,三不五时的感冒了。
这还是小事。真正让明玥不解的是,小曼那莫名的残缺。
真奇怪,她说话就算慢些,也算表达得清楚,功课也很好。搞不好比明玥聪明…可以说,她是天才儿童,智力上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再说,她面貌姣好,就算同为女生,她也觉得小曼是个小美人儿。
但是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这点:她不是完整的。
这种感觉很强烈却也很难说明,就像你没听到脚步声、没看到,但也知道身后有人那种异感。
她多了很多超龄的聪慧,但是也失去某些特质,而且是很重要的部份。这使她看起来脆弱而茫然,往往出现追忆的模样,然后怎么努力都还是找不回自己失落的部份,看起来格外的可怜。
对于独生女的明玥来说,小曼像是她的异姓妹妹。她将所有知道的修炼入门都教给了她,分享爷爷留下来的笔记和典籍。让她讶异的是,小曼有时候可以提出很中肯的解释,一语道破明玥的不解和迷惘。
这很奇怪。
「妳哥哥教你的吗?还是妳去世的爸妈?爷爷?叔叔阿姨或亲戚?」她忍不住问。
小曼又出现苦苦思索的表情,看得明玥格外不忍,「好啦好啦,不要想了,不记得也没关系…」
她不肯放弃,终究还是气馁的说,「…不是哥哥,也没有谁。」
「就算妳胎里带来的好啦。」明玥叹气,「爷爷说,有些人孟婆汤少喝一口,会把前世的灵慧带来。那妳不该叫我师父了,反而我该叫妳师父呢。」
小曼摇头,好一会儿才找到词汇,「…妳是我师父姊姊。」
这句话让明玥的心都软了。「哎,我这辈子都是妳的姊姊了。」牵着她冰冷的小手,带着小曼一起回家。
明玥家不在镇上,就在镇外不远的郊区,四周都是稻田。但是他们家占地异样的宽广。据说也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老房子,前院和房屋主体都是朴素平常的,但是后院却大得像是个运动场,后院的篱笆外还有个蓊郁的小树林。
或许是太多古树,庭院又太大,所以这栋小巧的洋楼看起来有点阴森森。小孩子不敢来,大人不爱来。而且她祖父埋首读书,靠着一点家产过活,不大和镇民来往,虽然父母都和蔼可亲,但是镇民说到那栋「鬼屋」,还是有点忌惮。
真的害怕就不要出了什么怪事就来求爷爷。明玥常常这样气闷的想。爷爷虽然不太和人往来,但是有人上门求救,他还是二话不说就帮忙。但是爷爷却要明玥装作啥都不懂的样子,而明玥的爸爸,的确是什么都没学。
「我回来了。」明玥领着小曼走进来,明玥的妈妈和奶奶正好在拼布(她们的新嗜好。她们家的女人很勇于尝试新的玩意儿),看到她们回来,笑咪咪的。
「小曼也来了?刚我买了水蜜桃,帮妳留着最甜的那一个呢。来来,洗洗手吃水果。」奶奶怜爱小曼,起身招呼她。
「谢谢奶奶。」她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安静的跟着明玥去洗手。
明玥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点火烧香,诚心诚意的在神坛点起虔诚的芳香。
「妳瞧瞧人家小曼,」奶奶没好气,「静静乖乖的,多么好。哪像妳!没事就乱玩打火机,小孩子是可以玩打火机吗?都是妳爷爷不好,教了妳那堆五四三,那些有的没有的又不能当饭吃,不碰还好些!…」
明玥忍耐着奶奶的唠叨,千忍万忍,还是破功。「…最好是不用打火机就可以点香啦!我要用啥?火柴?」
「那还不是在玩火?」奶奶很理直气壮,「妳把香切一切放在电蚊香里头就好了啊。妳爷爷常说那只是个仪式,心意到就好了嘛。」
「…最好是电蚊香可以用啦!」明玥抱着脑袋大叫,「爷爷没事干嘛娶个什么都不懂的天主教徒!」她抓起水蜜桃,「我去写功课了!」登登登的跑上楼,把门一摔。
「真是…说她两句就这样。」奶奶很不满,「都是她爷爷不好。好好的女孩子,从小教那些奇怪的偶像崇拜…」提到过世的老伴,她眼角有点湿润,「她爷爷坑了我一生!结了婚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了四十岁!看外表人家怎么看得出来…也不多陪我几年,这么早就撇下我走了…」说着说着,风韵犹存的奶奶就哭了起来。
「哎呀,妈…」明玥的妈妈起身宽慰她,「怎么突然伤心起来?别吓着小曼了…」她转头跟小曼说,「乖喔,先去找明玥写功课吧,等等我把点心端上去…」一面柔声安慰垂泪的婆婆。
小曼站了起来,瞅着哭个不停的奶奶…其实她是了解的。若是哥哥撇下她走了,她可能再也停止不了眼泪。
总有一些人是那么的重要,重要的像是阳光空气水,没有就无法生存。
她推开明玥的房门,开始她们今天的「功课」…却不是学校指定的。
没有老师可以教导,她们凭着明玥受过的一点点基础,和爷爷的笔记,摸索着前进。
明玥的爷爷师承茅山一派,虽燃典籍亡失甚多,但是爷爷却像是生来带着灵慧,从固有典籍上翻陈出新,自成一家,在修仙上颇有心得。
他主张「爱己」,和许多同道的见解有所分歧。他认为所有的基础都由「己」出发,同样属于大道循环的一部份,所以并不把肉体看成臭皮囊。正因为「爱己」,所以能够了解其它人也拥有完整的自我,才能推己及人,认识尊重其它人不相同的「己」。
正因为「爱己」,所以将自己视为一座炼丹炉,并不去寻求金丹的快捷方式。讲究的是约束贪念,静坐行功,洁心自爱。所以这派的修行最慢,往往要花上一生去筑基,但是根基也最扎实,往往筑基成功,就可以顺利走向修仙的道路。
在众多茅山教派中,他们本家本来就对众生比较友善。而爷爷的基本主张又更让这种友善推深一层。所以他们这支分歧出来的支派,依旧不强调斩妖除魔,而以感化拘束为主。道术的锻炼,也偏向防御和封印,不怎么喜欢夺去众生的意志和生存的权力。
尽管这么灵慧有天分,当爷爷遇上了年轻的奶奶,就毅然放下修仙的志愿。
早熟的明玥问过爷爷后不后悔,爷爷放下手里的书,望着在庭院忙来忙去的闲不下来的奶奶,微笑是那样的温柔。「遗憾是有点,但是并不后悔。强行渡过情障,我又不是自找永劫的懊恼。即使修了仙,却失去和妳奶奶相处的时光…长生不老有什么意思?总有那个人是这么重要,每一刻都是永恒。为了这时光…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摸了摸明玥的头,「将来遇不到那个人,妳修仙成了,那算是幸福;但是若遇到那个人,妳修仙没成功,其实也算是一种幸福。」
明玥一直不懂,但是听她叙述的小曼,却懂了。
她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能够跟着明玥修道,真的是个正确的选择。
***
「我妈妈来了!」明玥倏然张开眼睛,楼梯她安了个简单的符,有人经过就会发出轻鸣。
两个正在静坐的小女孩七手八脚的从床上跳下来,赶紧坐在书桌边假装在写功课。
「在用功啊。」妈妈笑咪咪的,「吃点点心,晚点可以吃饭了。」她眼神飘忽了一下,小声的对明玥说,「妳燃的静心香忘记熄灭了,别被奶奶发觉了。『功课』要做,也不要留个尾巴么…还有,妳昨天带回的『那个』不大安份,记得要关好。」
明玥涨红了脸,将点心接了过来。她强烈怀疑,她那个老是傻笑的妈妈到底是…?
「…妈,其实妳都知道吧?」
「知道什么?」妈妈拿起托盘吃吃的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敢嫁到他们家的女人本来就不简单。她睇了一眼正在吃点心的小曼,长叹一声,「来我们家还这么若无其事,也很不简单。」
看到小曼满脸问号,她更沉重的叹了口气。
不过,君心到明玥家的家门口,的确晕眩了一下。
这…很像是聊斋里才会出现的鬼屋。他准备按电铃的时候…得硬着头皮和站在电铃前面的日本军官相望。
日本军官一切都很正常…穿着严肃干净的日本军服,脸上两撇胡子。唯一不正常的是,他只有右手和左脚,怒睁的双眼射来恶毒的杀气。
这位恶意浓重的日本军官幽灵,四周画了一道隐形的圈,他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电铃总是要按的…君心不大舒服的穿过日本军官透明的身体,按了电铃。电铃响起的同时,幽灵抓狂的大叫:「给我杀!杀光这些生蕃,给我杀给我杀~~」
电铃声一停,他的吼叫也停了,又瞪着君心。
…这是什么鬼地方?
「啊?你是小曼的哥哥?」明玥妈妈出来开门,「欢迎欢迎。请进来坐。」
这样阳光的笑缓解了君心的不舒服。走进庭院,他一晕…不会吧?前院不算太大,却让三棵可能百年以上的古树占据了大半,探头探脑的是数不尽被拘禁或安置等待排队超生的冤魂孽鬼。这也就罢了…
最可怕的是左边的三颗大石头!
他知道那是所谓的「风水石」,有强烈的镇煞作用。当初安置的人一定灵力很高强。
但是用这么高超的灵力来镇压数量更加庞大的厉鬼,会不会太夸张了啊?!漏出来的恶气让石头方圆五尺内寸草不生,花木枯萎,植物尚且如此,居住在这里的人岂不是…
但是明玥的妈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笑咪咪的走过去,还殷勤的招呼他进去坐。
一进屋子…他想转身逃走。屋子没问题,住在里头的人也没问题。只是异样森冷的气息从屋后的方向阵阵袭来…
这鬼屋怎么有人可以住得下去?!
更让人坐立难安的是,客厅安着肃穆的神坛,恭奉着三清,但是三清的对面是很大的十字架和玫瑰念珠。东西神灵的冲突…让他脑门有点胀痛,但是这家人却没有一个在乎。
「她们正在吃点心,等等就下来了。」明玥的妈妈顺着君心的眼光看去,「噗,我刚嫁来的时候也很惊讶,两家神祇不打架也可以算是另一种世界大同。」
「…请问妳信什么教?」可以在强大灵气阴气和乱七八糟神灵底下安然无恙,也是很不平凡的。
「我?」明玥的妈妈还是笑咪咪的,「我跟着公公拜拜,也跟着婆婆祈祷…但是我真正信的…」她眨眨眼,「我信『睡觉』。」
君心望了她几眼,几乎肃然起敬。小看家庭主妇是他的错误,这种无比的豁达或许才是正道。
「公公是劝过我修道啦,帮我算命的大师也劝我出家。」明玥的妈妈端出茶来,「但是刻意修什么太不自然了。还是自然一点比较好。」
这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像是点醒了他长久以来的迷雾。他的迟疑,他的迷惑,其实都在于压抑不该压抑的,不能真正听从自己的心。
由妖入道有什么不对?或许不是别人的方式,却是他最自然的方式。
闲聊了一会儿,他相信屋子里的两个女人都不是赋予护身符强大灵力的修道者,或许就是明玥妈妈口中的「公公」吧?
「明玥的爷爷在家吗?」他很有礼貌的问,实在他要当面确认才放心,「想跟他打个招呼。」
明玥的妈妈和奶奶对望了一眼。「说在家也的确在家…」明玥妈妈搔搔头,「请跟我来。」
君心跟着她穿过后门,来到一个简单的陵墓,「我公公算是在家吧。他不肯远葬,坚持要葬在自己家里。他满百岁才过世,算是喜丧,但是我们大家都很想他。」她蹲下来点香,「不过有时候,我会觉得他老人家还在。」
他并没有太大的讶异,只是默默的接过香,虔诚的「打招呼」。
「请进来吧,还是你要参观我们家的院子?」明玥妈妈笑咪咪,「这两个小女孩不知道在拖什么…我上去叫她们,请自便…」
君心谢了她,展目看着这样广大的庭院…和各式各样或沈睡或净化中的妖异和众生。
古树森森沁凉,灵气丰富得像是呼吸得到。即使过世,那位老先生强大的灵力依旧保护着这个家,和眼前一切众生。
形体虽灭,他不曾离开过。
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他不禁脱口而出,「你好。」
像是有人欠了欠身,你好。
定睛却什么也没有。树叶沙沙,像是翻书的声音。
出神了好久,直到小曼牵着他的手,满眼想要说话的神情。「嗯,我知道。」君心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不再担心了。」
握着小曼的手,他感到小曼的体温和脉动。很弱很弱的波动,在他刚开始修道的时候也曾经有过。
「自然一点比较好。」他不想阻止,「或许自然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