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归隐之章 第二章 明玥.明月。

这个惨案在报纸上热闹了两天,很快的,又被政治八卦和口水淹没了。几乎马上被世人淡忘。

但是小镇的人忘不了。

他们困惑而不解,这样一个温和孱弱的老先生,为什么会这样令人发指的凶残?

更让人们窃窃私语的是,为什么那个哑巴小女孩会找到谁也找不到的尸体,然后又突然会开口讲话?

对于所有神秘,人都有种恐惧心理。文具店的生意因此冷清好几天。家长都告诫小孩子下课不可以在那边逗留,若是不听话,都会让害怕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又打又骂的拖回去。

这种态度也影响了小孩子。原本亲密的朋友,都不大愿意和小曼一起,即使上学,也不喜欢和她的目光有所接触。

对于这种现象,君心感到愤怒,又感到无力。小曼又不是非上学不可,他们也不是非在这个小镇,天地这么大,总有他们安居的地方吧?

但是小曼坚持的背起书包,去上学。

「上学对妳不是最必要的!」君心急躁了。

小曼开口,话说得很慢很慢,「…我…我要去。」她总是有些恍惚的小脸浮现罕有的坚毅,「她、她想去,却不可以去了。」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君心懂了。就因为懂,所以觉得心头一阵刺痛。那个和小曼有些神似的小女孩,再也不能去上学,但是小曼可以。

他是否该为此感谢上苍?

「…他们这样对妳。」抚着她柔软的头发,一阵阵的酸楚冲了上来。

「只是…只是害怕。」刚得回语言的她,还有些结结巴巴,「他们怕我,因为、因为不懂。」

君心没再阻止她,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他的悲感是那样的深。

她的身上还有飞头蛮殷曼的影子,却也只剩下影子了。但即使只有影子,她的坚强和善良还是保留了下来,在断垣残壁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他呢?君心有些迷惘了。

在骤逢大变之后,他留下了什么?除了自私的念头,他还留下什么?他明明知道罪恶的气味蔓延,就在他身边蠢动。原本他有能力阻止…

到底他还剩多少能力呢?

他知道自己的元婴已经荡然无存了,没有成为废人,实在是妖气凝结的内丹支撑。瞑神静坐,搜寻了许久…

他找到寂然不动的内丹…大约没有一个葡萄籽大吧。但是它还顽固的存在着。

或许,这是当初殷曼给他的那口妖气,最初也是最后的存在。他默默坐在阳光下,感受日光精华像是金尘欢悦的飞舞。当他决心不再与任何众生有瓜葛之前,曾经抗拒这欢悦的金尘。

深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耐着性子做起早课。将一点一点的日光精华,吸收到体内。沈寂的内丹,像是饥渴了很久很久,狼吞虎咽的吸收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君心张开眼,叹了口气。只是恢复做早课而已,不算什么,对吧?他并没有打算和任何众生有瓜葛。

只是需要一点力量,可以保护小曼,和小曼也同样关心的人。

***

老师的态度还是很亲切,但是同学们都变了。

小曼很清楚这一点,甚至有一点怜悯。她常觉得脑子蒙着一层浓浓的雾,使她常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但是这层雾渐渐散去,当她得回「语言」时,也得回了驱除浓雾的能力。

她可以敏锐的感觉到同学的惊惧。对于死亡,人类的了解太少也太肤浅,所以也就更误解、更恐惧。

死亡,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呼出最后一口呼吸,然后留下肉体归诸于大地。大部分的魂魄都会重生,又从婴孩开始漫长的一生…当然也有很少数会被死亡的瞬间震慑住,动弹不得的捆绑在现世。

就像在校门口发生车祸的小孩子。他被那瞬间的恐惧抓住了,反而无法离开。每次有车辆经过,他就会发出尖叫然后倒地。

每次她都会站住凝视他,但是那小孩儿的幽灵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很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帮忙。

这天放学,她又看着那个小孩子倒地哀鸣。同样的,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同样驻足,莫测高深的望着小曼。

「不要盯着他看。」那个高佻的女生低低的跟她讲,「要当作没看到,晓得吗?」

「…他很难过。」小曼很慢很慢的说,「我想帮他。」

高年级女生研究似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妳就是她吧?那个把尸体找出了的人?」

小曼默默的点了点头。

「妳真的有笨到,」高年级女生没好气,「任何人问妳,妳都要说不知道。当然发生什么事情,妳也不记得。妳居然还呆呆的承认喔?别人会说一大堆有的没有的知不知道?」

小曼默默的摇了摇头。

「妳真的有阿呆欸,」高佻的女生老气横秋的教训,「这样会被人家当怪物看,怪物,懂不懂?外行人就不要摸这些灵异事件,看得到又怎么样?普通人觉得妳是怪胎,那些阿飘还以为妳有办法…像我这样家学渊博也是能装傻就装傻过去…命还是比较重要啊!」

小曼仔细看了看这位学姊,觉得她身高比一般的女孩高许多,神情俊朗,两眼清亮有神。

虽然还很稚嫩,但她的确是很初步的修仙者。

「我知道妳叫殷曼。啧…这学校谁不知道?妳也太不懂装傻的艺术了…」她握了握小曼冰凉的小手,「妳阳气不足喔,这种体质很容易被『坏东西』欺负…」

翻了半天,她干脆把手提袋倒出来,从乱滚的水彩和便当盒当中找到一个很旧的护身符,「拿着!以后要当没看到晓不晓得?」

握着那个有着浓郁灵气流转的护身符,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烫手。

「妳怎么这么虚呀…」看到她的白皙的小手瞬间转红,学姊放弃的叹口气,帮她拿过来,挂在书包上,「妳这是先天阳气不足嘛!早产吗?老天…现在的医学是怎么回事,弄出一群体虚阳气衰的早产儿…」

挂是挂好了,但是看着小曼满脸茫然无依的孤独,又觉得很可怜。过世的爷爷就常说她嘴硬心软,走修行这途其实不利。

「好啦,别再去乱看那些有的没有的。」她粗声,「他是我的问题,我会设法超度他。记得要当作没看到…」她走了两步,又不放心的走回来,「我是六年三班的宋明玥。如果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看着大踏步而去的明玥,和书包上轻晃的护身符…小曼露出一个困惑的微笑。

这天小曼回来,没有说什么,神情却轻松很多。

自从开学以来,小曼虽然什么也不说,君心也知道她的处境很尴尬。文具店没生意,其实不值得挂怀。没有就没有,无所谓。他们用度极省,就算把店收掉也过得下去。

但是小曼忧郁那么久,今天却会笑了。

「有什么好事吗?」君心盛了饭给她。虽然她不大吃米饭,但是为了她的健康,君心总是哄着她吃。

她偏头想了一会儿,「认识一个朋友。」

「哦?」君心颇感兴趣的问,「怎么认识的?年纪多大?什么名字呢?」

她又想了想才回答,「六年级,宋明玥。」低头吃了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是女生。」

这倒让君心的脸涨红了。小曼长得清丽脱俗,再过几年一定是绝丽无双的美女。

他的心情一直都很挣扎。这种介于情人和父亲的心情,很微妙的尴尬。

小曼的小男生朋友,他总是比较严肃一点。难道被她看出来?

「…就算是男生也没有关系呀。」君心故做大方,「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小曼张大眼睛看他,微笑着低头,继续慢慢的吃饭。

…被这样的小女孩笑,实在很糟。他心不在焉的扒完饭,小曼很乖巧的收拾桌子,他洗碗。

等他洗好出来,发现小曼穿好鞋子,在玄关等他。

「…散步吗?」君心讶异了,整个暑假,小曼几乎足不出户,饭后都在家里静静的看书。

小曼点点头,满眼恳求。他常觉得,小曼得到语言的同时,也得回了丰富的表情。

这瞬间,他有些恍惚…

殷曼…有这么多表情吗?或许在长年的修炼下,后天的自制压抑了她原本的喜怒哀乐?但是他了解殷曼多少?又了解小曼多少呢?

或许现在可以更了解她吧。

「嗯,」君心怜爱的摸摸她的头,「我们去镇上的喷泉走走?」

那大概是这镇上最清静的地方了。而且,小曼也喜欢这里。他们缓缓的走在行人不多的街上,沿着静僻的巷弄走到喷泉。夜凉如水,喷泉潺潺如珠玉鸣唱,三三两两的镇民在泉畔的行道椅上纳凉闲谈。

他们这对外地兄妹出现时,所有的谈话声都停了下来,眼光一起注视着他们。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却异常尴尬。

「小曼你们出来纳凉喔?」恐惧压不过好奇,卖菜的大婶招呼,「这里坐啦,这边自来风,很凉勒。在家里热死了…」

君心还在犹豫要不要坐下,小曼已经温顺的坐在大婶旁边,接过大婶递给她的释迦。

「小曼啊,妳怎么会找到阿如的?」欧巴桑是最直接的生物,她很干脆的问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所有的人也都竖起耳朵。

君心忍受不住,「小曼,我们回家吧。」他想牵起小曼,却发现她动也不动。

小曼愣了很久,她想说出实情,却想到明玥的告诫。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可以说,她的朋友在叫她,就是这么简单。就算她变化成另一种形态,也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但是她也不想让别人害怕。(虽然她不懂这有什么好怕的)

「我、我也不知道。」她吃力的说着,「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记得了。」

「妳不记得了?」大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我、我不知道…」她想到再也无法在现世看到最要好的朋友,心里一阵难过,哭了起来,「我很想她…」

她美丽的小脸布满晶莹的泪水,映着泉底的月,闪闪发光。她这一哭,让单纯的镇民跟着心酸起来,大婶感情丰富,也哭了,「一定是妳们感情这么好,阿如舍不得妳,叫妳去找她啦。一定是她保佑妳的哑巴好起来,一定是这样啦…」

这个臆测的故事,很快的流传到整个小镇。单纯的镇民得到「合理」的解释,态度又重新友善起来。

这个事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落幕了。一切回到过去的轨道。小曼的朋友又来喊她出去玩,或者挤在他们阁楼一起写功课,谈着小女孩琐琐碎碎的小心事。

不过还有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阿如让小曼的「哑巴」好了起来,许多爸爸妈妈在小孩生病发生意外的时候,会去求阿如的妈妈让他们上香祈福,往往有灵验。

(其实小朋友的恢复力和生命力就很强,许多疾病和意外都可以坚强的活下来)

香火盛了,阿如的妈妈甚至开了个很小的神坛,让大家拜拜。只是得到的香火钱,大部分都捐出去做善事。

他们相信(甚至阿如的妈妈也坚信),阿如是被贬下凡间历劫的玉女,灾难满了也该是回天的时候。

这个善良的误解,却宽慰了许多人的心。

几乎没什么意外,小曼和明玥成了好朋友。

出身道术世家的明玥是家中的独生女。他们系出茅山,又不算是本家独传,留下的典籍少得可怜。虽然明玥的爸爸是一点能力也没有的公务员,但是明玥的祖父倒是很有天分的修道人。

只是祖父到六十岁才结婚,六十五岁才有了她的父亲。九十岁高龄时,得到唯一的孙女。

「这孩子生来是修道人的命。」祖父很感慨,「但是女孩子,情障难过。连我修炼了半甲子都难度情关,何况是个女孩儿。但若不把这一点本领传下去,又怕她大了埋怨我没给她选择。」

明玥印象里的祖父一直都很年轻,和她老爸站在一起,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像兄弟。大约她刚会走路就由祖父抱在怀里读书识字,也在她很小的时候教她修炼。

至于她埋不埋怨祖父…其实她也说不清。祖父教了她一些现世用不着的智能,让她看到应该看不到的东西。坦白讲,这些都是废物,考试又不考这些。

但是那个「里世界」是那样灿烂诡丽,夹杂一丝丝的刺激和恐怖,当可以与之对峙时,她的确是有成就感的。

既然修炼于她来说,宛如呼吸一样轻松自然,她也当成一种习惯,无可无不可的修炼下去。

再说,这也是祖父留给她的仅有遗产。几本破旧的典籍,一大本线装笔记,还有修炼的入门,没了。

自从祖父满百岁无病而终以后,她一直很想念他。只有修炼的时候,她才会觉得祖父依旧在她身边。

也因此,她比一般的孩子早熟,也比一般的孩子寂寞。这个有着阴阳眼的奇特女孩,引起她的好奇,也让她莫名的感到亲切。

她忍不住像是姊姊一样叮咛嘱咐她,尤其是她发现小曼根本就不太听她的,依旧盯着一些「危险」的孤魂野鬼不放。

「我不是说过,我会处理吗?」她有些急躁,「本来想中元节的时候送他走…那时我刚好去堂叔祖父家里过暑假呀!妳真是…好啦,晚上我就送他走。天时地利人和妳懂不懂?缺了天时缺很多欸,妳知不知道…」

虽然是这样抱怨着,她还是把小曼送回家里。

说起来真是伤脑筋…她还是第一次超渡横死的亡魂。以前都是祖父在弄,她也不过是旁边看着。笔记是有,但是祖父说,超渡亡魂最需要的不是步骤,步骤只是代表慎重,更重要的是诚心。

她…真的行吗?

但是每天经过都要听到那孩子的惨叫,她实在受不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的溜出来,让她发昏的是,小曼像是预先就知道,已经在校门口静静的等了。

「老天啊…」明玥扶着额,「妳跑来做什么?!」

「不放心。」小曼的回答向来很简短。她手里持着一枝初萌的枝枒,椭圆形的叶片翠绿着,发出淡淡的香气。

「…我可不知道行不行…但是他在这样叫,我晚上睡不好。」明玥抱怨着,接过小曼递给她的枝枒,「妳要我用这个?」

小曼很肯定的点点头。

…这倒奇怪了。她果然不寻常,用碧枝沾净水是当中的步骤之一。「妳学过?谁教妳的?」

小曼露出困惑和追忆的神情,最后泄气的摇摇头。

「哎,不重要啦。」生性洒脱的明玥摆摆手,「每个人都有点秘密么…」

她摆了一个很简陋的坛,很慎重的念完了往生咒。那孩子却还是两眼无神的蹲踞在原地。

「…喂!」明玥发火了,「我出尽百宝跟你好说歹说,你是听到了没有?!你已经死啦!再也不会发生车祸了!赶紧离开这里投胎转世吧!不要在门口喊啦,听到没有!!」

那个小小的幽灵哭了起来,却还是一动也不动。

在明玥来不及阻止之前,小曼蹲了下去,和那幽灵视线相对。她有些笨拙的学着君心哄她的话,「呼呼,不痛喔…不痛…」

那幽灵两眼无神的看着她,把手放在小曼的手臂上。那透明的手却像是烙铁一样,在小曼手臂上留下乌黑的指印。

她却没有觉得疼,轻轻唱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古老的童歌在夏末清凉的夜间漂荡,她稚嫩而迟缓的歌声,却让那孩子「听见」了。

看呆过去的明玥蓦然惊醒,拿着强烈香气的枝枒沾了喷泉取来的净水,轻轻的撒在幽灵的身上。

「真的…不痛了呢…」那孩子第一次发出惨叫以外的声音,闭上眼睛,微笑着消失在夏日的晚风中。

这,就是诚心吗?明玥上了非常宝贵的一课。

两个小女孩都沉默了很久,明玥打破沈寂,拍了拍小曼的肩膀,「真的很危险欸!

妳这样阳气不足的人,还让阿飘碰妳!」她抚了抚小曼臂上的乌痕,瞬间淡了许多,「这么晚还到处乱跑!我送妳回去啦!」

小曼温驯的让她牵着,并肩默默的走着。

「我说啊,」快到文具店时,明玥开口了,「妳这种体质还喜欢去靠近这些,我看也是禁不住。」她学着祖父老气横秋的口吻,「妳要不要修炼看看?最少也要养点阳气,有点法术防身呀。」

「修炼?」她又露出追忆的神情。

「不要吗?」明玥很率直的问,耐着性子等小曼的回答。

小曼茫然的想了很久,她像是想起什么,仔细思索却什么也没有。「…我要。」

明玥对她笑了笑,活力十足的脸孔出现了温润的光泽,像是十五的美丽满月。在很偶尔的机缘下,小曼有了个正统(?)的师父。

这也让她走上人类修炼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