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馆长开车载他们去那座尼庵。
庵前尼姑正在洒扫,殷曼合十问讯,「师太,请问主持在吗?」
尼姑打量了她一下,「女施主,有何贵干?」
殷曼沈吟了一会儿,「我是来找一个木盒子的。」
那尼姑惊愕的看着她,连竹帚都掉在地上。「…请进,请进!师父等您很久了…」
不一会儿,这小小尼庵大大小小的尼姑都穿戴整齐,迎接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师太捧个木盒子,恭恭敬敬的奉上,「女施主,地藏王菩萨托梦以来,一直都在等您呢…」
「…地藏王菩萨?」君心惊讶了。
「封号之一。」殷曼漫应着,接过那个木盒子。仔细一看,居然全无斧凿雕琢,是天然生成的盒子。她不懂…这树为何要费尽心血孕育出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盒子,又为什么非交到她手上不可呢…?
她打开盒子。
剎那间,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只觉得无数尖叫哀鸣直冲脑际,乱烘烘的鼓噪喧腾着。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那无声却巨响,无数黑暗情感的狂流…
没有声音的嚣闹,没有感觉的痛苦。
这是否就是疯狂的感觉?
君心看她簌簌发抖,连假身都快维持不住,几乎要现出原形,他大喊,「小曼姐!」
殷曼这才惊醒过来,木盒儿差点儿掉在地上,还是君心抢起来的。
盒子里只有一截手臂粗细的断枝,和一卷几乎腐朽的绢带,绢带上缠绵几根极长的头发,就这样。
「这是什么?」君心困惑了,「不,或者该问,这是什么意思?」
殷曼宁了宁神,仔细观看这些,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畏惧,「…我不懂。」虽然不懂…但是她隐隐的知道,这很可怕,却很重要。
「这棵树呢?是从哪个树取下来的罢?」馆长是局外人,反而比较冷静,「要去看看吗?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老师太点点头,「这神木有三千多年了,前几年有人来测过祂的年轮…可惜去年冬天无端的打雷,把祂劈了一半,怕是活不成了…在后山,施主们,请跟我来…」
他们绕到后山,果然非常雄伟,可惜已经开始腐朽。半边树身焦黑,那雷直入地底,伤了根本。
老师太指指犹然完好的半边,「就是那块树皮朽了,这才找到这个盒儿。」
殷曼呆呆的看着濒死的神木,「…没有这么高。应该…」她脑中出现许多纷乱的影像,她不晓得看见了什么。
「老师太,谢谢。」她回过神,「我们看过了就回去了。」
女尼们虽然好奇,但是地藏王菩萨嘱咐过的,谁也不敢留下来看,遂顶礼回庵了。
「殷曼,妳还好吧?」馆长觉得她很不对劲。
她摇摇头,弃了假身。用发卷着断枝和绢带,她飞上极高耸的、树皮腐朽的地方。
树皮的附近有个粗壮的横枝,那断口虽钝了,她却一眼看出来,和木盒里的断枝是一块儿的。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瞳孔不断的放大缩小。
这树没有那么高…顶多也只有两人高罢?她知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但是她就是知道…
绢带绕过横枝,猛然下坠…她听到非常响亮的折断声,这样震耳欲聋…那是她颈骨折断的声音。
为什么没人解她下来?好痛苦…好痛苦…她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她还看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腐烂、长满蛆虫…渐渐只有白骨和破烂的衣衫飘扬…为什么没有人解她下来?
喀的一声,她的身体获得自由,坠落到大地的怀抱。
行走在幻觉和前世恐怖记忆的殷曼,再也无法飞行,她笔直的跟着幻影中的白骨,坠入君心张开的怀抱。
继续做着恶梦,连同君心一起看着自己的恶梦。
她的身体自由了…但是头颅呢?她的头颅掉不下来。还没脱尽的头发缠住了绢带,她的头颅继续挂在树梢摇晃,已经死去很久的她,魂魄让这样的惨死震慑住,离不开已经渐渐化为白骨的头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已经快要忘记为什么要挂在这里…是雨?是因为她没把雨祈下吗?她忘了。她忘记了一切,随着腐朽的速度,遗忘了自己的名字、一切,只有怨恨与日俱增。
是她的父母亲手把她挂在这里的。
她好恨、好怨哪…但是她想不起来为什么恨,为什么怨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眼珠已经不存在了,但是痛苦的白骨,却只能用着空空的眼窝望着月。
放我下来…好痛、好难过…放我下来…
真的有神吗?她祈祷了又祈祷,为什么神佛默然?真的有魔吗?只要能脱离这种痛苦,她愿意入魔道…但是魔也缄默。
为什么?为什么?她用空洞的眼窝控诉的望着苍天。她再也受不了了…
「人类的孩子,妳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继续呆下去,妳会变成妖异啊…」背着光,那张脸孔有着不忍的慈悲,「可怜的孩子…受尽折磨的孩子哪…人类真是残忍…」
只有头颅、双耳上长着雪白翅膀的仙人,将她解下来,温柔的抱在发阵中。「可怜哪…我们生不出子嗣,想要怜爱个孩子都怜爱不来,为什么人类这么狠心,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可怜哪…」那张温柔的脸庞,蜿蜒了两行泪。
瞪视着仙人,满腔的怨恨愤憎,居然让这泪融解了。空空的眼窝流出血泪,那少女骷髅发出死去以来的第一声哭喊。
她希望的也不过是…父亲抱她下来,带她回家。
「好心的仙人…」少女骷髅细声,「请毁了我的魂魄。我不愿意转世…除非当你的女儿,不然我不愿意转世…我不要…」
那张温和的脸孔凝视她很久,温柔的将脸贴在白骨上,「父亲带妳回家。跟我回家吧。」
「父亲…父王哪…」从恶梦苏醒的殷曼喃喃着,「你耗了多少修行,修复我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魂魄…你嘱咐这树收藏我的悲哀,清洗我的痛苦…父亲哪…」
几乎耗尽所有,强项的隐瞒过六道轮回,私自让她降生在自己妻子的怀里。「父亲…母亲…」
她飞了起来,重新被唤醒的悲哀怨恨充满心中,她疾飞,越过这棵树,不远的山巅过去,就是那令人憎恨的前世家乡…
凝在空中,她愣住了。
模糊印象中的贫穷破落山村早已不见,沧海桑田,林立着耸天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是了。她怨恨的、憎恶的人们,终究和惨死的她一样,都逃不过死亡的呼唤。在彼此遗忘的时空洪流里,谁都是过客而已。
恨也罢,爱也罢,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她仰望晴空,只有「他」还存在。那个无情无绪,超然一切的万物平衡,成就也在,毁灭也在。无以名状,只好谓「天」。
我们都身在一疋极大的织锦中。旧锦已破,新锦续织。就算再怎么灿烂辉煌,幽暗晦涩,也只是一经一纬。
她像是窥看到什么,只是还不明白。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敬畏。
「飞头蛮和人类,蜉蝣和神仙,都没有什么两样。」她喃喃着。
从后面追来的君心和馆长,只看见她飞凝于空片刻,突然往下坠落,成了一团亮白的火焰。
「小曼姐!」君心急着冲过来,只见她像是裹在发阵中,满头乌黑的长发成了银白,她的脸孔在缩小,表情呆滞。
馆长浸淫在书籍里已半生,尤其苦心钻研宗教神怪典籍。她虽然未曾看过,却也读过类似描述。「化人?成形?不好了…君心,帮她护法!」
她从手提袋拿出书,「蕊意,快帮我去拿武器来!」
沈睡在书中的人魂少女惊醒,如疾星般飞驰而去。馆长深呼吸了一下,她向来已书为命,深居在图书馆中,足不出户,所有的战斗都是纸上谈兵。
没想到,这一把年纪了,还有这样的初体验。
「急急如律令,拜请中天青孚神君,祭起众天将,如律而行!」她手持书本,张起了结界。
君心抱着殷曼,望着天边黑压压的一片。他知道,那并不是乌云。
馆长因为这城市的托付,所以拥有了能力。但是她毕竟没有实战经验,所以张起的结界虽可抵御来夺丹的大妖魔,却无法抵御穿过结界的小妖小怪。
而且这样庞大的数量…想要维系结界就很困难了,她实在无法分身去救。
君心赶忙唤出飞剑,上下交织成防御阵,抵抗狂风暴雨似的攻击。
一般妖怪化人,都会先找好借胎对象,然后入胎潜修,以母体为屏障,就是为了隔绝妖气,避免夺丹的妖魔诸怪。但是殷曼却等不到借胎,一时感悟,竟然克制不住的成形了。终究是因为她境界超前太多,一但水到渠成,就止不住了。
闻得这样浓重的妖气,附近大大小小的妖魔真是欣喜若狂。须知化人中的大妖毫无防御,然而内丹已经完满,夺得一颗就有千年道行,无须苦苦修炼,这样的好机会,谁不踊跃?
这种时候,谁还顾得怕管理者呢?更何况这任的管理者深入简出,没有显露过什么大手段,这起妖魔就更嚣张无畏了。
只是不知道这老女人居然有本事使出这样强大的结界,大妖魔频频撞壁,久攻不下,只有身微道行薄弱的小妖还可钻进来,却又让君心的飞剑一一剿灭。
修炼已久的大妖自然有些智识,当中一只罔象退出斗圈,居然将自己碎裂成千百只小妖,钻进结界。馆长心里暗叫不好,这罔象修炼八百年,最是狡诈,正要回身来救,偏偏众妖魔发了狂似的一起疾攻,她只能强撑住结界,暗自焦急不已。
君心战到此时,已经稍稍摸出点头绪。看到大量同质的小妖钻进来,心里已经有了防备。哪知道那些小妖们居然在结界内融合成一个大妖,十足九首,像是个很多头的大章鱼,偏又灵活的很,绕过多把飞剑,抢到他面前,眼见就要卷去殷曼…
只见黑发凝成发刃,居然架住了他的十个腹足。
罔象大吃一惊,连连吼叫,发雷闪电,却让众飞剑抵御去,君心心下倒是茫然,只是本能的驱使发刃,和罔象角力起来。
他不知道,上回与狐玉郎争斗,内丹和元婴更密切不可分,互相辅佐起来。他心底一急,居然驱策了妖气的内丹,使出飞头蛮特有的发刃。只是他茫然不知所解,只能凭着蛮劲胡打,一时之间,难分难舍的滚成一团。
「馆长馆长,妳的武器来了!」好不容易突破重围的蕊意,摀着被抓破的脸,捧着一个黑匣子来,只见她带来的众人魂与妖魔斗在一起,馆长的压力也轻了许多。
「蕊意,帮我撑着结界!」她掏出黑匣子里头的两把银枪,咬著书,轰然一声,对着罔象开了两枪。
罔象吃痛的跳起来,松开了几乎力竭的君心。他怒吼连连,山冈为之动摇,怒气腾腾的奔向馆长。
只见馆长眼不眨,气不喘,左右开弓,银枪不断的放出子弹,奔到她面前时,罔象不敢相信…
他明明将所有子弹都抓住了,为什么这些子弹反而融蚀进腹足,在他身体里烧起一把天火?
「请听听我珍藏已久的福音,」咬在嘴里的书落在地上,本来看起来已经迈入中年后期的馆长,在罔象眼中却是那么巨大、美丽,「阿门。」
她开了最后一枪,罔象遍体烧起熊熊的天火。
「还有谁想听我的福音?」馆长冷冷的面对群魔。
这个时候,群魔才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这魔性城市的化身,人类的管理者。
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退。
「…馆长。」蕊意没好气的摀着脸孔。
「怎样?」
「就告诉妳了,日本卡通不要看太多…」
「……………」
君心跪下来喘气,他颤颤的望向自己怀里…只见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静静的睡着。
睫毛微微颤动,她睁开来。映着天青,在瞳孔和眼白的交界,竟有些婴儿蓝。
「小曼姐?」君心迟疑的唤着。
她微微一笑,挣扎着要起身,却身不由己的往前一跌。君心赶紧抱住她,虽然久战脱力,他还是惊喜的望着殷曼。
他的小曼姐,真正的变成人了。
「…别担心,我会把妳养大的。」他温柔的摸摸她柔软的黑发,紧紧的拥住她,「刚刚我好怕…好怕妳会被杀掉…若是妳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小殷曼微微一震,却温柔的抬起手,困难而笨拙的抚着他的脸。
馆长捡起书,把枪放入黑匣子里,只觉得两条腿都跟果冻一样。哇啊,都快五十了,这可是她的首战。
「来吧,我们回去休息一下。」馆长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想这群死妖怪知道谁是主子了。」
疲惫的回到图书馆,君心摸到床就睡着了。即使睡着,还是拉着殷曼的手。
虽然这么累,馆长还是找出衬衫给殷曼穿,端了杯牛奶。「妳要吃点东西。」
小殷曼笑笑,却颤着手端不起来,馆长把她抱在膝盖上,一点一点的喂她喝。
「殷曼,来当我的小孩吧。」馆长轻轻的说,「妳需要一个人类家庭,直到妳成年。虽然我一直没有结婚…但是我想要孩子很久了。在我的城市里,没有任何妖魔伤害得了妳…来跟我一起住吧。」
殷曼抬头望着她,淡淡一笑,「妳是想要他的孩子吧?」
虽然不曾提起「他」是谁,已经开始步入黄昏的馆长,脸孔突然泛起霞晕。「…我哪敢呢?他是仙人,我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女子。」
但是,那抹飞过月空的影子一直缠绵在她心中。让她装不下其它人。
「我和他,都是妖怪。」殷曼稚幼的嗓音,却有种淡淡的哀伤。
「仙人和妖怪有什么不同?」馆长涌起少女似的羞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们默默坐在月影下,白云横渡,像是替月亮蒙了层纱。
「我不能留在这里。」良久,殷曼开口了。
馆长爱怜的抚着她的长发,「我懂。他是有福气的。」笑着笑着,馆长却几乎落泪。她等了大半生,却一直等不到那个飞影。
殷曼摇摇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睡吧。妳也累了…」
馆长的确觉得眼皮沉重。这场初战让她身心俱疲。「明天,我再带妳去买衣服。
我一直都很想替女儿买衣服…」她睡着了。
殷曼试着动动手脚,却颓然的靠在床首。
望着月亮,她突然有点想念在夜空飞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