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既不是皇上,又不穿草鞋,所以我不能用“俗话说得好:‘皇帝也有几门草鞋亲’”,来开头。
那日过年回老家,穷亲戚们来吃“串门饭”,我的旁边坐的正是一个“穷亲戚”,她戴着不明金属物做成的耳环,我没有咬过,所以不知是金是银,暂且把它归类为“铁耳环”吧!我倚仗自己的普通话和白净的指甲缝,总是处于皱眉状态,皱着眉挟菜,并皱着眉接受别人的挟菜。正是由于我有了这种极不正确的思想,导致我对他们标准的本地方言和黑黑的指甲缝,甚至他们对我的赞美——“我们家族出了个小天才,祖坟上冒烟呀”,“方舟长得好像李铁梅啊(她至今记忆犹新的明星)”——一起厌恶起来。
“铁耳环”察觉到了我莫名其妙的不满,所以更加恭敬,只要看到我把杯子里饮料喝了一口,就立刻斟得满满的,还把“祖坟上冒青烟”不厌其烦地说上八九遍。而我的反应却是:嘴角勉强地往两边一扯,维持半秒钟之后松懈,表示微笑。
“铁耳环”的礼数之周全,可以和日本小媳妇相抗衡:每当桌面上又多了一盘新菜的时候,她总是以嘹亮的嗓门朝着厨房的方向大声喊:“四妹儿(这里面复杂的亲戚关系我也搞不懂),莫做菜了,桌子都放不下了。哎哟!”最后一句“哎哟”是表示听到厨房里仍传来炒菜的声音,恨铁不成钢的悲愤。
吃饭前,“铁耳环”就与我妈展开了一场关于客套的战争。此事说来话长:饭桌上少了一副碗筷,这时候,纠纷就来了,“铁耳环”和我妈争着去厨房拿碗筷。我回头看这场“龙虎争霸赛”时,她们的扭打已经接近尾声,马上就要“观众朋友们,再见”了。我看到的情景是:我妈的胳膊捆着“铁耳环”的肩膀,“铁耳环”则按住我妈的肩头,试图把她按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在此时,碗筷被一只不知名的大手放到它应该呆的地方,“铁耳环”和我妈同时把乎放开,在一秒钟之内恢复了亲昵的姐妹关系,一句一个“大妹子”。唯一看出她们一秒钟之前刚刚打过架的证据就是:“铁耳环”一边甩着臂膀,一边嗔怪我妈,“你的力气咋这么大呢?!”
吃完饭,“铁耳环”和我妈又打了一架:“铁耳环”要给我妈抓一把瓜子,我妈坚贞不渝,坚持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自己的瓜子自己抓,后来两人又厮打起来了。
我唯一穿得出去的衣服都要鸣谢富亲戚——全是她把她孩儿的衣服拿来救济我的。这回,我和我妈要到那个富亲戚家做客,也就是说,要穿上草鞋当穷亲戚。临走的前一天,我妈说要带我去商场,给富亲戚买礼物。出了门才知道我妈所谓的商场,指的就是家门外的地摊。最后提到富亲戚家里的东西果然是:10斤香油,100个鸡蛋,10斤米酒,5斤花生米。
我不想回忆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我和我妈大声尖叫:“哎呀!别挤着鸡蛋了”的“温馨”场面,只想仰天长啸:“穷亲戚不好当啊!”
我刚一来到富亲戚家,她就大呼小叫“哟!你的衣服怎么这么土气呀里快把我们家鹭鹭的衣服换上!对!换上了就好看了!这样才像一个城市里的孩子嘛!”
她一句一个感叹号的语气简直叫我觉得,我要是不能在一秒钟之内把身上土气衣服除下来,他们就会七窍流血。我赶紧慌乱地配合富亲戚脱下我身上的衣服,重复着抬胳膊,缩头如此之类的动作,心里悲喜交加,换上了新衣服我固然高兴,但是被周济的感觉又怎会好受呢?在被迫除衣服的过程中,我一直用微弱的声音嘟嚷着:“回去再换,回去再换!”
因为我不愿意在她们家鹭鹭的面前换衣服,倒不是我怕羞,只不过我换上的是她的衣服呀!穿上鹭鹭曾经穿过的衣服,我实在不敢大方地站在她的视线之内,心里总有一种被同龄人施舍的不安和屈辱的感觉。
鹭鹭是富亲戚家的年龄和我相当的女孩,她在旁边一直微笑着观看我的“换衣服记”,我成功地换完衣服之后,她也没有立刻走上前来和我拥抱,庆祝我重达5公斤的脑袋成功地重见天日。用小资产阶级女性的话来描写她的表情,那叫做“疲倦的微笑”,很容易嗅出她的敷衍情绪。不要瞧不起我们穷亲戚(什么时候我也以穷亲戚自居了?),我们也有尊严(这句话本来应该用高亢的语调读出来,可我现在觉得这句话真是苍白,称为废话也不足为过)!
我妈不断抚摸着鹭鹭的头发,嘴巴里像说“阿弥陀佛”一样念叨着:
“鹭鹭的头发真是粗,真是粗呀真是粗!”
“鹭鹭的皮肤真是白,真是白呀真是白。”
然后再模仿“家庭伦理剧”里欧巴桑的声调,假装尖叫道:
“哟!鹭鹭长得好像李铁梅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