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严鸽和整顿治理工作组所在的金岛政府招待所就门庭若市,挤满了前来反映问题的群众。
因为工作组还正在开会,区政府信访局的几个干部也在门口大石狮子边上做着几个老上访户的工作。石狮子一边立着一个醒目的铁皮举报箱。梅雪从门口出来正要开锁取件,不料身后的群众顷刻之间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你是省里来的吧,我们要向你反映揭发问题。梅雪扭过头看,只见群众中有背着行李卷的,有牵着孩子的,还有嘴里正啃着干馍、拿着矿泉水的,人多是老人和妇女。有几部小四轮拖拉机就停在墙边,轮胎和车身上满是黄色泥浆,一看便知是从老远的山路上赶来的。不知是谁小声猜测着打听,这是不是严局长。不提防一个老太太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下子跪在梅雪脚下嚎啕大哭起来。
“青天大老爷可来了,俺们就要冤死了,严局长,快救救俺这一家人吧。”
“快起来大妈,我不是严局长,你们有什么情况先向接待室反映,由他们向我们转递。”梅雪上前扶老太太,不防被对方搂住了腿,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后边的人们便像潮水一样推开保安夺门而入,顷刻之间挤满了招待所的前厅和楼梯过道。
严鸽正和区长巨宏奇主持公检法等部门开会,研究连日来群众来访的接待工作,确定了十起典型上访案件,按各部门的职能任务作出明确分工,要求落实专人限期汇报结果。公检法三长领了任务走后,巨宏奇从文件袋中拿出一本沉甸甸的精装书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本《金岛史志》。细心的严鸽发现,对方的手指肿胀,有几处出血点。
“严局长,这是你让我找的县志,知古鉴今嘛,还是很有价值的。”巨宏奇俯身打开其中折页的一章,用手指着给严鸽看。严鸽注意到被红笔幽处,有这样一段文字:
金岛民风剽悍,善诉讼,而胜诉者甚寡。
巨宏奇解释说,“我到金岛任职时,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上访告状的问题严重,信访局长愣是没人想干。这里的上访有几大特点:一是缠访多,规模大,而且还出现了一批能说会道的告状专业户,搅得你政府上吐下泻。有人说这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越穷越折腾,越折腾越穷。再就是盛行私了摆平,金岛上至刑事案件下到民事纠纷,讲究私了,不和警察合作,对司法部门保持沉默。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中,冤错不平的事情自然就多,上访告状就不足为怪了。”
“老巨,依你说金岛人的上访告状是历史传统喽。”严鸽有意追问道。
“差不多可以这样认为。”巨宏奇绷了一下略微肿胀的嘴角说:“金岛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后军队就地屯垦,士兵入籍转成农民。所以金岛有句习惯问话,问你是军家还是民家,这种居民构成法制素质淡漠,性格好勇斗狠,领导干部就难当啊。”巨宏奇轻轻叹了一口气。
“巨区长倒是高论,那我要请教一下,你从小在金岛长大,解放后这里是有名的治安模范县,以民风纯朴著称,曾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记载,这究竟作何解释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
巨宏奇还没来得及接话的当儿,房门被人一下子推开了,保安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满面惶恐地报告说,“严局长我们没拦住,你们的女同志小梅给锁住了,你不去就没有办法开锁!”
巨宏奇马上接口说,“看看,这又是本地一大发明,叫‘上人锁’,还必须是当领导的去才能解救。”他转回头朝保安发了脾气:“你们保安是吃干饭的?还不赶快拨110,通知派出所出警,这还得了,刁泼耍赖到工作组同志身上了!”
严鸽举手一拦,“慢着,我先去看看再说。”巨宏奇拦挡不及便跟着朝楼下跑,正好被上楼的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只见那人腋下夹着拐杖,一手扶着楼梯边打快板边唱:
金岛美如画,咱来夸一夸。
吃水靠车拉,垃圾靠风刮。
污水靠蒸发,建设靠穷扒,
开矿靠拼杀,官司靠钱打,
工厂又要拆,小民抓了瞎。
那人嗓门很大,打完快板又拄起了双拐,两臂支撑时脖子缩到前胸,两条软弱无力的细腿,带动着关节变形的双脚,像只大虾似的用尽全身气力向上一级楼梯挪动。当他抬眼望着身穿警服的严鸽,马上愣住了。严鸽立刻认出了他,这就是那天坐陈奋凤的出租车暗访时,在金岛派出所门口遇到的那个残疾人张麦年。
“这位老乡,你跟我上楼谈谈好不好?”严鸽听得出这残疾人的快板里话中有话,八成又是耿民的新作。
“好,好,严、严、严局长,可俺得先下去才能再上来。”那人由于尴尬变得又结巴又慌张,脖子后边的青筋毕现。严鸽注意到:对方比上次遇到时更显得瘦骨嶙峋。只见他十分艰难地转回了身子,重新开始扶梯而上。严鸽这才明白那人的双脚无法在楼阶处调整方向,足见来此一趟是多么不易!她不禁有些酸楚,旁边的巨宏奇连忙叫保安把残疾人搀上了楼,领到房间等着严鸽回来接待。
严鸽快步走到招待所门口,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锁”:只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太正用双手紧紧搂定了梅雪的一条腿,像念经打坐一样把自己的两腿盘坐在梅雪的脚上,等于用整个身子的重量箍住对方的腿上,这一手真成了定身法,梅雪寸步难移。老太太像抓到救命的舢板一样死也不肯松手,一边抽泣着向旁边欧阳光诉说。
严鸽认出来,这是十几天前她到大猇峪村调查,曾见到过的被害人陆忍刚的母亲,叫张芙蓉,陆忍刚死后,邱家拿出10万元钱私了,儿媳妇拿了钱改嫁远走他乡,家里只剩下她孤身一人,晚景凄凉。
见严鸽走到身边,张芙蓉终于松了梅雪的腿,突然匍匐在地,脸面擦着尘土,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严局长,你要给俺忍刚申冤哪,他可死得太惨了,杀人偿命,可邱家老三为啥到现在还抓不回来,你可要给我这个孤老婆子做主哇。”
严鸽伏在这个满身是土的老太太耳边说:“大妈,你快起来,案件正交给欧阳政委他们办,等邱社会抓回来,你还要出庭作证呢,你老要保重身体。”老太太不再呜咽,颤巍巍立起身,掸去了身上的灰尘说:“我听你的,有你这句话我得好好活下去,就为的是看着这帮兔崽子一个个落个炮打头的下场。”
严鸽扬起头朝着来访的群众继续说:“各位乡亲们,感谢大家对我们的信任,你们来信访上访是送上门的群众工作,打今天起,我们工作组要开门接访,按照政法部门的分工,该谁办的事情谁接待,把大家反映的问题造表登记,一件件帮助大家落实,每一桩事情都要有回音,大家也要理解支持我们的工作,主动配合政法机关,揭发举报犯罪。”
人们的情绪平复下来,三五成群随着工作组进了招待所,在一间大会议室里,民警给他们送来了开水和干粮,并且一个一个地开始登记。
严鸽回到房间,残疾人竟在地上坐着,屁股下边垫着带来的编织袋,手中正在拿着一张邱社会的通缉令在看。见严鸽进来,他拧动腰臀费力地站起身子,严鸽连忙把他扶到了茶几边的座椅上。问他要反映什么问题。
“俺、俺得,得用快板给你说、说。”残疾人口齿结巴,由于常用嗓子吆喝,不大会小声说话了。
富民造工程,小民没地种。
先是堆矿渣,后是把人轰。
看俺养殖厂,嘴馋眼又红。
三天要搬迁,违抗用炮崩。
执法太不公,有理没活命。
他一打起快板便像进入了状态,浑身颤抖,脸色通红,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情。见严鸽给他倒了杯水,他摇头拒绝,从椅子边拽过塑料编织袋,抽出半瓶子矿泉水,拧了盖子咕咕噜噜喝了个一饮而尽。
“我从来不用、用用别人的碗喝水,免得人家嫌俺脏,帽子也不能摘,摘,血脉不和、和顺,头也发冷,都、都请局长原谅。”
费了好大周折,严鸽才真正弄清楚,张麦年因为反映村提留的事情到乡政府,正遇到副书记赵明亮那天喝了酒,嫌他纠缠,拽进了屋子给了几拳脚,让人推出大门。气得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到处告状。他本是大猇峪的村民,因为没了地,就以乞讨为生。耿民就把他的案情编了快板,三天两头到法院门口叫板,问题也长期不得解决。
“打、打人侵犯人权,骂、骂人辱侮人格,他赵、赵赵明亮凭什么打人……”张麦年一开口就收不住话,直到屋子外边接手机的巨宏奇走进来说:“麦年,按严局长要求,这次是我包你的案件,听说法院判乡政府败诉,赔偿了你2000多元吧,你怎么还闹啊?”
“巨、巨区长,这次可不不是为俺个人的事情!”他歪着脖子,越焦急反倒越结巴,“是养养、养殖加工厂的事情。”原来,为解决大猇峪村民因矿渣堆积毁田的问题,区政府与驻军某部对鲸背崖上那处营房签了租赁协议,准许村民在这里从事海产品加工生产,手续还是巨宏奇给办理的。严鸽听了把诧异的目光盯住了巨区长。
“严局长,我得如实向你汇报:养殖厂这次纳入政府总体规划范围,连同滨海大道两侧违章建筑统统要拆迁。刘玉堂副市长现在就在工厂坐镇召开现场会。因为你叫我,我就让副区长前去顶替,这不,他是第三次给我挂电话了,说刘市长点名让你过来,再不去就得送辞呈。”
“噢,那我得跟你一块儿看看去。”严鸽不由分说,很快夹起了文件包,巨宏奇想阻拦已经晚了。他们刚要离身,不料又给张麦年拦住了。
“严、严局长还有一件事情,通缉令借俺用、用一用。”严鸽点了点头,见对方把贴有邱社会照片的通缉令,装在了那个已看不出颜色的脏书包里。
刘玉堂副市长此时正在大猇峪乡镇企业养殖加工厂召开拆迁现场会。
工厂的位置就在距大船近在咫尺的鲸背崖上。确切地说,这里就是新建水泥大船与金岛的结合部,随着新建大船竣工,这里将与鲸背崖浑然成为一体。此处也是金岛与市区遥相呼应的制高点,从远处看,真像是只吸霓吐虹的巨鲸,头西尾东,雄视市区,面对着波涛汹涌的万里海疆,扼守在滨海大道一侧;尾部的余脉如遒劲的苍龙,一直绵延到金岛的纵深处。
当年备战时期,某部驻军的团部就设在这里。经过几十年的筑基填石和精心修葺,营区已颇具规模。其中的办公楼、营房宿舍和军需库房一应倶全。部队撤防后,这里移交给区政府代管,曾有一家木器厂租用,前不久经巨宏奇特批,为补偿土地欠款,改由大猇峪村开办养殖加工厂。由于养殖加工厂的废水排放严重超标,污染了海水,市区两级政府已经两次下令停业整改,都因经费拮据而搁置。
近日,区城建局又按照市政府的新区建设规划蓝图,明确这里为拆迁范围,并在工厂围墙四周用白灰刷上了大大的“拆”字,遭到厂里干部和职工的坚决阻止,形成对峙。由此又引发了滨海大道拆迁户的连锁反应:这滨海大道按新规划要修成十车道的宽幅路面,两侧的简易商业门店和居民住户大部分要搬迁,他们也在观察动向,与政府拆迁办软磨硬抗,使滨海大道在岛端形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S”形弯道,严重阻碍着大道的施工进度,迫使刘玉堂不得不亲自到现场解决问题。
现在,城建、公用、房管、土地、银行、公安等十几家头头脑脑们,连同被拆迁单位的负责人,都齐聚在这幢办公楼的会议室内,由刘玉堂主持会议听取拆迁进展情况的汇报。养殖厂厂长王喜此时满腹牢骚,声称厂内职丁一旦停工失业,马上又会拿着土地证到市里上访;乡党委书记更是面露难色,说大猇峪村民这几年已经成了无业游民,好不容易办了养殖加工厂稳定下来,如果断了生计,几百号职工连同家属将是很大的不安定因素,据说他们已经请了耿民做律师,准备拿着当初的协议和两级政府打官司,说政府朝令夕改,违法违规,要把区长、市长一块告上法庭。
刘玉堂黑着脸不做声,土地局丁局长说,原来已经划出40公里之外杨家湾的几百亩地供大猇峪村民耕种。王喜说,那是指山卖磨,早就泡汤了;刘玉堂问咋回事儿,环保局陈局长说,杨家湾已经列入小鱼坝自然保护区,退耕还林,原住户还要组织迁出,这决定本身就违着法呢。拆迁办又汇报了几家商业门店拒不拆迁的理由,居民们不仅没有搬家迹象,而且有的又搭起了厨房,搞新的违章建筑;公用事业局宋局长更是叫苦连天,称距离拆迁最后限定的时间只剩两天,市内大型施工车辆和机械已经开上金岛,一天支付几万元的费用不说,主要是影响工期,省建设厅尤厅长届时陪同主管省长检查施工进度,等于是撅着屁股等挨打,费尽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一千万补贴眼睁睁就会被划拨走。
跟随刘玉堂来的政府薛副秘书长截了大家的话头,拍着桌子说:“怎么,难道你们一个个吹笛子还让市长给你们捏眼儿吗?连这些事都解决不了,要你们做什么。我看是有些人私心作祟,是不是看着政府快换届了,就不管身后这天塌地陷啦?各位千万不要抱烧幸,政府常务会议已经决定:完不成拆迁任务,原班人马谁也别想溜号,这些话刘市长不好批评你们,我老薛先唱个黑脸。再说,在座的局长也是立过军令状的,谁也不能临阵退缩!”
会议室变得寂静无声,局长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刘玉堂看了看手表,走到窗前。只见加工车间那边人员进进出出,机器正在隆隆作响。他踅回头,从秘书手里接过文件包,从里边取出亚克力透明水杯,里边装着满满一杯混浊的污水。
“同志们,这是临来的路上,丁局长和我一起在排污口取到的,金岛的产金大户和养殖加工厂可能还不知晓,这水质中的有毒物质已超出规定标准的100倍,等于把1059农药往水里洒,怪不得近海鱼虾绝迹,牲畜下软胎,医院里消化道、血液病患者成倍增加,再不下决心解决污染问题,我们将是千古罪人。我刚才和庭燎书记通了话,要用壮士断腕的决心来解决滨海大道沿线的拆迁,坚决关闭养殖加工厂和黄金选厂这类污染大户,还沧海一个蓝天碧海。今天的会议议题简单,就是要拔掉金岛所有阻碍拆迁的钉子户。养殖厂作为头一家污染大户,必须立即关闭,限职工两小时内离厂;商店和居民住户24小时内搬迁清理。”
他略有停顿,又扫视了一下会场,仍没有看到巨宏奇,正要发作,一旁的薛秘书长附耳告之,对方正和严鸽在一起。刘玉堂便把参加会的副区长叫了起来,要求他立即按三分之一的比例抽调区乡干部入户工作;城建局调集十部铲车待命;环保局架设高音喇叭广播政府通告,区医院准备好担架和救护设备,对老弱病残要强行带离。最后他盯住公安分局的欧阳光,严肃命令道:
“你要调集足够的警力对付闹事,我再说一遍,这叫依法拆迁,刑法是法,这政府的规划也是法,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考验你们公安干警的时候到了!”他扫视了一眼与会者,继续施加着压力,“这钉子拔不掉,大弯道取不直,我刘玉堂和薛秘书长不走,各局局长也一个不能回家,我再重复一遍,出了问题我负责,完不成任务我辞职,可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掉了链子,我下台前先把他撤了!”
见严鸽执意要到养殖加工厂来,巨宏奇悄悄和随行人员打了招呼,先安排严鸽到必经之路的鑫发黄金选厂去,尽可能拖延些时间。车行到一道峪口,只见这里有保安把守,封路杆悬起,车辆在保安手势指挥下依次通过。巨宏奇介绍说,这里是巨轮集团的黄金冶炼重地,可以看到黄金冶炼的全过程。严鸽正中下怀,点头同意了。
当车辆行至一幢蓝白相间的办公楼前时,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正伫立等候,他穿一身天蓝色的工装,戴副咖啡色树脂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听巨宏奇介绍,这就是巨轮集团鑫发黄金冶炼厂总工程师沙金,是北方矿院毕业的博士。沙金热情有加,把严鸽引进了办公楼,只见楼内大厅迎门就是一面雕花的大镜子,上边铭刻有“捐资办校,造福乡梓”的字样,落款为大猇峪乡政府。两边的壁廊张挂着琳琅满目的照片,多为巨轮集团资助打井修路、造桥筑堤和敬老扶幼的内容,每张照片几乎都有孟船生那张笑吟吟的面孔。其中一张大幅合影上,巨宏奇正在向一位领导同志介绍着身边的孟船生,严鸽觉得那人似曾相识,很快想起来,这人是省政府常务副省长祁连,陪同他的,正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侣文龙。
冶炼车间内十分宽敞,门口高悬着“以为人本,开拓进取,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标语,劳动考勤和绩效表上墙,插着五颜六色的小旗。沙金杷一顶顶蓝色的安全帽发给大家后,如数家珍地介绍:“我们从1994年创业,发展到今天成为集采矿、选矿、冶炼为一体的黄金企业,日处理矿石量180吨。工厂实行A管理模式,年利税800万元,是金岛区的支柱产业。追根求源,还是巨区长领导有方,才使得我们乡镇企业茁壮成长的。”
巨宏奇说:“沙金博士又肉麻了不是,不是改革开放,这金岛地下沉睡的黄金还不会苏醒,你这个炼金术士仍然会两手空空无用武之地。可这黄金一挖出来就是个会妖术的精灵,沙博士你可要小心,严局长是专门搞犯罪心理学的,察言观色,就能知道接触黄金的人心里有没有鬼,你可要老实交代。
沙金说:“你借给我十个胆我都不敢,我们这个企业有严格的《员工守则》,是孟董事长一手制定的,我们叫做千金过眼,一尘不染。一会儿我要让领导看黄金冶炼的程序,接受严局长最严格的检验。”他故意把严格两字俏皮地拖长,使一直满脸严肃的严鸽也有了些笑意,当他们已经走到了矿石研磨车间的时候,只见滚筒式破碎机上,挂着一张马蹄形的天然金块的照片。
此时的沙金就像地质博物馆的专家,指着传送带上的矿石神侃,拖延着时间。
“厚厚的矿体岩层很像一本书,矿脉就像其中的一页,这一页中含有各种矿石的成分,又像五谷杂粮抱成了团,矿石在这里粉碎成不同的‘米粒’进入磨砂机‘分崩离析’。”沙金引严鸽等人走到另一个转动着的机器说,“矿粒在这里重选分层,然后放入化学药剂,把金浮选出来。”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真不容易呢。”严鸽感叹说,从沙金口中她得知,对方曾在矿业部门工作,后被船生重金聘用。
“严局长,你现在看到的是氰化提金,也是炼金的前奏,金虽坚硬,但遇氰化液就溶解,然后用电解法沉淀出金和银。还有一种古老的混汞提金法,因为水银对金情有独钟,很快会拥抱在一起,形成金汞合金,放入机器蒸馏,汞蒸发了自我,就余下了海绵金。好了,现在我们就进入神秘的黄金冶炼,也是交响乐的最后乐章,请你们随我来。”沙金打开车间门,外边一片开阔,坐落着几座半人高的炉子,四周的保安人员形成拱卫之势全都面壁而立,严鸽注意到这里四周的围墙很高,还扎着电网,围墙那边的情况不得而知。
“这不起眼的炉子叫石墨坩埚炼金炉,炼金时董事会要在这里集体监炉。为欢迎你的到来,船生董事长特别批准专炼一炉,请局长靠近观看。”两个坩埚炉在鼓风机吹动下,焦碳燃起烈焰,像飞动的蝴蝶,严鸽只觉得面部被烤得灼热,炉中放置着几个圆形的耐高温坩埚,只见里边的海绵金逐渐熔成红色的金水,开始像岩浆一样沸腾,头戴护具的技术员不断用器皿剔出吸附的杂质,使鲜红的金水宛如一颗心脏在激越跳跃,又像一团无一丝纤尘的赤血在奔涌。
穿厚厚防护服的技工此时用钳子把火中的埚子取出,将金水倒入旁边的一个斗状的模具之中,金水腾起一阵蓝色的烟雾,迅速在冷却中凝固。随着工人把模具反扣在地面的沙土之上,一块红黄参半的覆斗形金块成了形,少许便出落成一块黄澄澄的金锭。
面对这块金锭,严鸽慨叹良多:黄金哪你应当是财富、幸福、美满的象征,可为什么围绕你又会产生那么多的争斗、罪恶甚至战争?你对人类究竟是福还是祸?
就在严鸽沉湎在这番遐想之时,对面高墙外突然爆发了一阵喧闹嘈杂的声响,而且声浪越来越大,仿佛像潮水一般。间或听得高音喇叭刺耳的嚣叫,继而好像有重物撞击在墙体上,连地面都在发出剧烈震颤。随着很多人齐声呐喊,那面墙晃动了一下,轰然倒塌了。在一片烟尘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群满面怒容的工人,有人手中还扬着镐把铁锨,霎时间涌满了院子。几乎同时,沙金慌忙命令技工包了黄金,撤回了车间,上了门锁,可愤怒的工人早已将院内的坩埚掀翻,工棚捣毁,并且把巨宏奇、沙金团闭围住,连严鸽、梅雪也被困在了核心。
直到听清了高音喇叭中播放的政府通告,严鸽才明白,冲击选厂的人正是大猇峪养殖加工厂的职工,两厂仅一墙之隔。奉命而来的防暴民警此时手持盾牌和警棍在人群穿梭,很快列成纵队,在严鸽他们身后形成一道屏障,护卫着选金车间。有不少群众叫骂着,上前撕扯警察,几个民警的脸也给抓破了,有人还在向这里抛掷石块,迫使警察用盾牌遮挡。就在这时,严鸽看到是耿民喝住了职工,并且快步向自己这里走来。
“严大局长,我真没想到这是你们夫妻俩唱的双簧戏!一边是你在这里护着孟董事长的金矿;一边是他在那里扒着加工厂的厂房。我算是明白了,当官的本是一家人嘛,全不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梅雪迎上去说,“你老耿头胡说八道,你了解不了解情况?!”
严鸽扯过梅雪,转身向身后戴着头盔和防护镜的警察喝问道,“谁是你们的队长?!”一个身材魁梧的民警立即上前一步说,“我是马卫峰,分局防暴队长。”严鸽说,“你立刻带人撤下去,这是我的命令,非警务活动,警察不准介入,有什么问题由当地政府和职能部门做群众的工作。”
可马卫峰看看严鸽,却纹丝未动。
“你是不认识我,还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严鸽不禁心头火起,扯起嗓门冲对方喊道,“我以公安局长的名义,命令你立即撤离现场!”马卫峰做了个深呼吸,一个标准的原地转身,喊了声“立正”,刚要发令,又戛然而止。原来人群中突然出现了刘玉堂副市长,旁边跟着区长巨宏奇,背后是晋川政委。
“严鸽,命令你的警察保护金矿重地,对冲击金矿选厂搞打砸抢犯罪的,要见一个抓一个,马上把闯入禁区的无关人员清除出去,这是市政府的命令!’
“刘玉堂,我告诉你,《人民警察法》对警务活动有专门规定,绝不允许擅用警力作为拆迁工具!这样只会激化矛盾,酿成恶果,我提醒你玉堂,要为这里发生的一切负责!”
刘玉堂万没想到妻子竟然和自己公开叫板,他上前一步几乎把嘴贴在了严鸽的脸上。
“现在你要看清楚了,这不是拆迁问题,而是破门哄抢!推倒了黄金选厂围墙,叫什么性质?再冲进金融重地,马上要造成抢劫金库的大案,你立即下令做好抓人准备,执行政府通告!”
严鸽两眼直逼刘玉堂,没有丝毫退让,“我现在只有一种权力,就是下令民警立刻撤离,我执行的是公安部的命令,更何况群众的要求本身就有合理成分。”她头发一摆,不再理会刘玉堂,回身大声向防暴队长喊道:“马卫峰你还到底听不听命令?!”
刘玉堂前跨一步,也走到了马卫峰的面前,用手指点着对方,用更加不容置否的口吻说:“你公安局是政府的职能部门,你金岛分局的人员编制、办公经费、票子、房子包括你的帽子都是巨宏奇发的,你警察端的是我政府的饭碗,穿的是我政府的服装,就得执行政府的命令!马卫峰,你们分局管干部的政委在这里,要走,就把党票、警服、头盔统统留在这里!”
夫妻俩这场剑拔弩张的争论,竟让群情激昂的工人一下子安静下来,耿民走过来,握了握严鸽的手,说道:“严局长,我错怪你了,该打我这张老脸。”转而向院内的工人喊道:“大家都先回车间去,相信政府会合理解决咱们的搬迁问题,你们也要相信我这个法律顾问会依法代理你们的权益。”说完他踅回身面对马卫峰说:“小同志,你们也挺为难的,刘市长说你们是穿官衣吃官饭的,我不反对,可你们也是吃百姓饭,穿百姓衣的,自己就是百姓,是百姓儿女,莫说百姓可欺,今儿要是有人闹无政府、违法犯罪了,我帮你们抓他们;要是他们有道理,就要让他们说说话,摆摆理,你们呢,就按刘市长说的,人撤走,警服警棍放在这儿,这就是一条法律线,画地为牢,谁也不准进到选矿车间去,我负责保管你们的衣物,保证一盔一甲纹丝不少,行不?”
马卫峰神色激动地点点头,带头取下头盔,放下了警棍,眼里挂着泪光下了命令,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一队防暴警即刻没了踪影,只剩下一字排开的蓝色警服和圆形头盔。
场地的核心只余下刘玉堂和严鸽仍然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
耿民急了眼说,“你刘市长能不能让一步,要论国法你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严局长得听你的;要说家法,你夫妻俩意见不合,也应该协商不是,你玉堂就该礼让一步,你要是敢动粗,我可告诉你,甭看我老胳膊老腿的,也干过剿匪民兵,练得拳脚在身,你要是敢动严鸽一根儿头发丝我叫你立旗杆!”老爷子半真半假动了怒,竟然高高扬起了巴掌。
薛副秘书长也过来解围说:“这天气我看要变,快下雨了。严鸽同志你大概还不太了解实情,有话咱们先到房子里说,作为市政法委领导,咱们看这政府的通告该如何贯彻,目的都是一样的嘛。”他说着使了个眼色给耿民,于是两人一人推着一个,把这对怒气不息的冤家让到了养殖加工厂的办公楼上。
金岛的雨说来就来,一阵滚雷之后,大雨像密集的枪弹,把窗外浇成混沌一片。可此时室内的暴风雨却一点也不次于大自然的电闪雷鸣,争论仍在激烈进行。这次挑起争端的却是耿民。他说,刘市长你的拆迁政策不能搞双重标准,加工厂污染,黄金选炼厂就不污染吗?就一墙之隔,为啥关一个开一个?同样都在拆迁范围,为啥拆一个留一个,该不是嫌贫爱富,偏一个向一个吧?”
“老耿,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这次是巨宏奇接了话,“养殖加工厂本来就是区政府定的权益之计,签的协议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就是临时过渡吗?我说老叔你还应当像当年的老村长,站到政府立场上做工作,让工厂马上拆迁。今天刘市长也在这里,你帮政府解决老大难,刘市长肯定会考虑到大猇峪新村的补贴,区政府再帮你们贷些款,不就两好搁一好了哟?”
“就你小子不要说话。”耿民对巨宏奇说话从不客气,“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痛,杨家湾划成了自然保护区,你开的是一张屁事不顶的土地白条子,对照中央一号文件解决‘三农’问题的规定,你叫上百户农民拿着土地证当无业游民就是违法!我也想了,这回你们两级政府占地拆厂,为搞政绩工程逼得群众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我只有去找省委书记隆万民去,我要问他是沧海的土政策大呢,还是国家的土地法大?!”
“唉老耿,这打盆儿说盆儿,打罐儿说罐,一码是一码事,可不能无限上纲哟。”薛副秘书长此时把话头儿截了过来,他深知耿民的倔脾气,便换了个方式做工作,“这加工厂不拆迁,其它商店居民户跟着一个也不动,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滨海大道的通车延期吧,黄金选炼厂氰化物排放肯定也是污染,已经排在了二期治理规划之中,不久也要关闭。你耿村长识大体顾大局是闻名金岛的,剿匪反霸,严打治乱,计划生育,打井抗旱,禁海休渔,事事都带了好头,今儿你这堂堂的耿大侠是怎么了,叫老革命碰上了新问题,还是新问题难倒了老模范?”
耿民笑笑说:“薛老秘,你把我当成顺毛驴子牵啦,我对你说,金岛的大侠可不光我一个,你没听说过吗,‘金岛人民,两个憨人;一个船生,一个耿民;一个玩晴,一个玩阴;一个吃素,一个吃荤。’当初造这选厂,就是大猇峪的可耕地,你们把那个吃荤菜的叫来,看今天这件事情怎么了断。”耿民话音未落,只见孟船生正推门进来,便拍了拍手掌。
“嗬,这金岛地面真邪,说曹操,曹操就到哇!”
“谁又在这里念我的咒,该不是我的耿大顾问吧。”这孟船生好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头发上沾着湿漉漉的雨水,进门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虽未参加会议,但会场和厂区发生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看到眼下这局面,他觉得是该出面的时候了。
“我们法律顾问的话说得有道理,不管民营、国企还是集体,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多种经济,不能亏一个向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巨区长也不要因为我巨轮是利税大户就舍不得下手哟,既然我们响应政府号召开发金岛新区,就得给政府分忧,什么一期二期的太麻烦,还不如来个光屁股摔尿盆——干净朗利脆,一步到位!鑫发金矿现已基本采空,封洞不打了,还大猇峪乡亲们百亩良田,还金岛群众一个青山绿水。算我们巨轮集团对国家、对父老乡亲的回报吧。”
会议室内一片安静,孟船生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耿民说:“船生这不该是白日做梦吧,你肯干这种吃亏的事,太阳大概也要从西边出来了。”孟船生淡然一笑说:“当然,我这不是心血来潮,董事会对这个方案整整研究了一上午,制定了可行性方案,也提出了附加条件。”
巨宏奇忙关切地问:“什么附加条件?说说看。”
“这就是把黄金选厂和养殖厂统统拆掉,然后把鲸背崖和新建大船连为一体,最后把所有坑口永久封存。为啥要这样做,这个我已经算了一笔账:尾矿中间有大量汞铅化学药剂,长期以来给金岛的水源、土壤和海域造成了污染,这是遭子孙后代唾骂的坏良心事,总不能只顾自己发财叫咱老百姓遭殃,再说几个坑口都已经成了贫矿,再开下去,得不偿失,因此,在我力主下,董事会决定封矿。”
刘玉堂放心不下地问:“你这可行性方案是什么,也让各位局长帮你论证一下。”
孟船生说:“采空区需要大量的石料,大猇峪金矿开采了20年,可以把堆成山的尾矿、粗砂运进矿井,填进采空平巷。为防止地面沉降,有的地方还需要加固,可以把废渣与水泥搅拌,采用‘胶结充填’工艺,达到一劳永逸。国外的矿山都是这样办的。这样做,一来是响应这次整顿黄金生产秩序的号令,恢复生态。尾矿一部分填入坑巷,一部分可以埋压附近海底,让群众复耕土地,喝上干净水。二来是以工代赈,让养殖厂的职工到鑫发金矿运渣填矿,工资由巨轮集团全额发放,这样一举两得。”
耿民听了,把孟船生看了又看说:“你要是真能按你说的做,我这老天爷的绰号今后就让给你,不仅咱俩永远休战,我还要代表大猇峪全体村民给你烧炷高香!”
孟船生笑笑说:“这都要归功于刘市长的教诲,是他让我陪他到国外走了一进,看了人家西方国家的尾矿处理,才知道咱这叫掠夺性开采哩。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富了一方,看来也是造孽一方啊。人家加拿大有一所世界闻名的大花园,是一对老夫妇投资兴建的,原因是当年他们在这里开铁矿破坏了植被,晚年发誓要把荒凉的矿山用绿树和鲜花覆盖起来。人富了就和当年穷的时候想得不一样,再说我这个想法也并不是独创,是在赎罪呀。刘市长,我说的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批评。”
刘玉堂已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连连点头说:“孟董事长,我要马上向袁书记报告,给你请功,你这是对社会协调发展的大贡献。老薛啊,你尽快替政府制作一面锦旗,待任务完成后赠给巨轮集团。这文字呢,就写:利国利民利群众,难得难寻企业家!”他看薛副秘书长点头应允,但眉头并没有完全舒展开来。又突然意识到,这大难题虽已解决,可眼下养殖厂和百余户的拆迁尚未落实,心绪又变得沉重起来。
不想一边的孟船生竟像把握着他的脉搏,接口说道:“刘市长,拆迁的任务你能不能交给我,我情况比你们熟,保证在24小时内解决滨海大道的大问号,你只要让我以拆迁办的名义行动,把拆迁费交我支配就行。”
这次轮到薛副秘书长不放心了,区区一个民营企业,能替代政府的职能,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他满腹狐疑地问道:“船生,你可不要吹牛皮,你真能24小时解决这100多家钉子户搬迁问题?”
孟船生诡谲一笑:“秘书长,现今没有不可能办到的事,只有没有想到的事。咱敢和你领导打赌,24小时之后,连养殖厂在内的所有公私住户,只要还留一把扫帚毛,拆迁费我分文不取,孟船生三个字倒着写!”老薛伸出左手,迎着孟船生的右手击响了巴掌:“那咱可一言为定!”
雨后的金岛阳光明媚,群峰如黛,天空一碧如洗,宛如蓝色的海洋,严鸽和刘玉堂在养殖加工厂的食堂吃了些饭,又在招待所小憩了一会儿,打开窗户时,洁静清新的空气扑面而至。一种愉悦之情,充盈在严鸽的内心,随着一场矛盾的暂告解决,夫妻间的不快也似乎烟消云散了。
严鸽以探询的口气对靠在床边抽烟的刘玉堂说:“我这个弟弟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我真有些琢磨不透了。”
刘玉堂说,“有其姐必有其弟,他姐姐不更厉害嘛,厉害到不知是何方神圣,敢公开和政府叫板。”
严鸽见他仍余怒未息,便说:“你的心胸也太窄了点儿。我觉得船生这么做还是出于某种考虑,就说当年造这艘木船,现在看就是一招高棋——先造木船,既成了事实,赢得你们的好感,再造水泥船,就成了名正言顺。就是这么一运作,临时的戏台成了永久的建筑,非法的也变成了合法的,不能不让人佩服之至啊。”
玉堂坐起来,在茶几上掸了一下烟灰说:“职业病又来了不是,怎么着,你还认为这大船失火是苦肉计不成?”
“一点儿不错,玉堂,我认为木船只是件预制模型,是投石问路,那把火直到现在也不能排除是他主使咬子放的。”
“鸽子啊,我说你咋老是把人往坏处想。你家落难时不全亏了人家船生一家人的相助吗?从情理上讲,你也应当比我还要信任孟船生。”
“恰恰就是这个原因,我才担心自己会因亲情的蒙蔽而放弃原则,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错了我最后赔不是都行,可我总觉得他是在掩盖一件更大的东西——船生是从不干吃亏的傻事的,这一点,我比你了解他。顺便我也想再次提醒你玉堂,轻信是你最大的毛病。”
“那多疑就是你的专利喽。”刘玉堂反唇相讥。他注意到严鸽正在收拾自己的手包,便有意识缓解道,“咱们换个话题好不好,我想去看看巨轮集团鑫发金矿的坑口。”严鸽说:“这次咱们想到一块了。”
夫妇俩重返鑫发金矿时,孟船生早就在那里迎候。玉堂说,“对你这番设想,连你姐姐这样的人也被感动了,今天和我一起来,看看坑口内的工程技术问题怎么解决。”船生说,“热烈欢迎姐姐姐夫光临。”转而不无诧异地向旁边的沙金问道,“怎么上午没让鸽子姐下坑口来看看,还当成什么保密玩意儿呢,真是莫名其妙。”他引导着严鸽夫妇很快来到了选炼车间左侧的大铁门前,随着铁门开启,里边出现了一处天井,天井上方装置着粗钢筋防护网,再向前走,就是幽深黑暗的金矿坑口了,只见有两条长蛇似的铁轨向洞内延伸,里边闪着星星点点磷火似的光亮,令人有一种步入地狱的阴森感觉。
“这就是919坑口吗?”严鸽向洞内观望,里边正有一台矿井轨道车向这里缓缓运行。“对呀,原来鑫发金矿是在大猇峪对面的坑口出矿,要绕很远的山路,在这里建了矿石选厂之后,就地选炼,方便多了。”严鸽想了起来,前日到大猇峪暗访,走的就是山后,孟船生巧妙利用赫连山、柯松山的矛盾,拱手攫取了919坑口,使大猇峪整个矿脉统归了自己的名下,坑口内全部贯通,矿石可以从这里畅通无阻地直接运进选场,真可谓集采矿、选矿和黄金冶炼为一条龙了。再看这坑口的位置,正处在鲸背崖和巨轮号大船船尾的结合部,如果按船生今天的谋划,就使得大船和坑口融为一体。
“坑口从明日起不再出矿,我正好陪你们下去看看,也算是一次告别仪式吧。”孟船生喊沙金陪同参观,让严鸽夫妇坐上洞内开来的翻斗矿车,沿着两条简易的铁轨,开始向闪着微弱光亮的巷道内驶去。
“这就是水平巷道的入口,又叫开拓运输系统,标高919米,与矿体走向平行,坑道两侧是通风、电力系统,以保证能源和新鲜空气向作业面的流动,请各位领导戴好安全帽,把头低下。”沙金介绍着,一边让司机把握方向,自己用根金属棒不断触动头顶的电线,线缆发出紫蓝色的电弧光,像条鞭子催动着矿车呕呕当当向前运行。
“这里距离凿岩爆破的施工地点有多远?”严鸽在黑暗中问道。
“鸽子姐,用术语说,距离采准是3000米,然后沿矿脉走向,又朝下方打了像楼梯一样的多层平巷。”船生在黑暗中答道。
严鸽接口问:“打一个矿井要付出这么大的投入,船生你这次为什么舍得封井呢,任何一个商人都是要计算成本的,就是你同意,你的董事会也会提出质疑的呀。”
沙金一边用手砰砰地拍击着车厢外侧,向平巷内一个电力溜井站的工人吆喝着什么,转过脸大声回答说:“这便是我们董事长识大体、顾大局的善行义举了。凡是政府工作需要支持的,我们董事长从来都是不计得失、见义勇为的,特别是对刘市长主抓的工作更是不遗余力。再说,这条矿脉已经出现矿石贫化和矿脉断层,要进一步开采,就需要加大成本搞深部探矿,但现在矿脉不明。这次矿山整顿,我们巨区长按照刘市长的指示又谈了六个新项目,其中要恢复黄金首饰厂,延长产业链条,还要扩大对现有矿石的附属金属提取,避免资源的浪费。澳大利亚一家企业对尾矿感兴趣,他们认为我们的废矿渣是新型建筑材料的资源,我们也准备引进生产线辟厂生产,把加工后的废渣再用来充填坑口。”
果然是天衣无缝。可严鸽的疑惑并未减轻,车辆继续在隧道中踽踽而行。在一处立有岩石矿柱的地方,沙金指着左侧一个黑幽幽丁字巷道说,这里就是发现狗头金的地方。严鸽让停了车,猫着腰钻进了只有半人高的坑道,玉堂不放心在后面打着手电,他的个子高,头还给碰了一下,幸亏戴着头盔。越向里走,坑道越狭窄,像严鸽的身材,也只能直进直退,躬腰前行。这段坑道极短,很快走到了尽头,就在她回转身来的时候,只见矿壁角上放置灯展的洞窟处,竟蹲伏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借着玉堂打来的电光,它也在用贼溜溜的眼睛瞪着她,没有一点儿逃跑的意思,它身上的毛是深褐色的,由于矿壁上的渗水,毛发湿漉漉地紧贴在芥藓似的皮肤上,大概是为了向陌生的造访者示威,它还将几颗锋利的牙齿龇了出来。严鸽平生最怕鼠和蛇这样的软体动物,她屏住呼吸,拼命压住在喉头处的惊叫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坑口。玉堂感到了她的异样,过来扶她,早被严鸽拨在了一边。
车上的船生不知就里地问:“鸽子姐,你是看见了什么啦?”严鸽最不愿让外人看到向己的脆弱,遮掩说,“我想起了那些手持着T字木棍背矿石的金工,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挣饭吃,实在不容易。”船生说,“不要看这种四块石头夹块肉的活儿,想干的人还供不应求,除了台湾和西藏以外,全国各地的民工咱这儿都有。”严鸽正欲问话,矿车已经来到了第一个掌子面,在耀眼的白炽灯下,只见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操纵着缆车机,一节节装满矿石的铁车,被钢缆拖拽着沿着倾斜的坡道缓缓向上运行,那坡道上铺有铁轨,两边全是光滑的石壁,在灯光下像泼了一层滑腻的油,使人难以驻足停留。隐隐地,听到下边有矿工的说话声。
“就到这里为止吧,再下去就有作业组打眼放炮,我得对你们市长局长大人的安全负责了。”船生做了个请他们上车的手势。严鸽没有马上动作,望着底下明灭不定的灯光问道:
“像这样的平巷下边还有几级?”
“一共有十级。”船生说。
“一共四级?”严鸽听船生说得含混,有意紧盯了一句。
“不,是十级。”船生顿了一下,然后咬字清楚地回答。
矿车开始返回,相比下矿的时间显得要漫长,终下看得到洞外的阳光了,严鸽真有一种重见天日的再生之感。
“今天难得鸽子对孟董事长的企业有这么浓厚的兴致。”刘玉堂下车拍拍手上的灰尘,“咱们趁热打铁,再到大船工地上走一走,怎么样?那里可比这儿热火朝天了。”
“这叫先下地府,再登天堂,那句诗文是怎么说的,沙金?”孟船生想转文,没记住。
“叫‘匕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沙金接道。
距坑口几百米的地方便是大船工地,只见几座高大的塔吊正展开巨臂搬运着钢材石块,巨大的水泥船体已形骸初具,密密匝匝的钢筋像刺猬的尖刺倒竖着,十几个擎天石柱拔地而起,预制的横梁就像是恐龙的庞大骨骼。大型卡卡车扬尘急驰,硕大的球状搅拌机不停运转,仿佛要把整车整车的水泥一古脑倾注在这里。只见整个工地人头攒动,口哨声、呼喊声、敲击声伴着电焊机的鸣叫声交汇在一起,响声沸天。在背后的养殖加工厂大楼上,矗立起两块巨幅标语,红底黄字煞是醒目:
奋战100天,向政府工程献礼!
质量第一,百年大计。
署名是巨轮集团。
张挂标语的鲸背崖下,滨海大道两边的旧有建筑犬牙交错,路面到这里像大蛇被人拦腰砍了一刀,佝偻成S状,痛苦地瘫痪着。
“我还是不放心船生你立的军令状啊。”刘玉堂接过安全帽,望着这段中断的道路愁容满面。显然,他对上午孟船生信誓旦旦的承诺仍持怀疑态度。
“市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天下午两点钟,你就立等在滨海大道铺柏油吧。”孟船生仿佛成竹在胸,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几个人现在已经走下了鲸背崖畔那块海龟状的大礁石,进入了大船工地。在一处打桩机旁边,只见一个满头泥污的民工头儿正在吆喝民工干活,因为他背对着严鸽,一时看不见面目,但说话的声音却有几分耳熟,当他转过脸的时候,严鸽看清楚了,这人正是绰号“猴子”的刑警王玉华,是她和薛驰商议安插在大船工地的眼线。此时,对方用一只眼睛朝她做了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动作,随即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了。
这天下午刘玉堂感觉严鸽的兴致格外好,就提出要一道看看乳娘。不料孟船生摆摆手说,路不好走,家里又脏,还是不要去了。
“一定要去的。”刘玉堂这次倒十分坚决起来,“鸽子到了沧海,还没有拜望过乳娘,我们俩都短着礼呢。”
“那这样吧,”孟船生退了一步说,“我把她接到城里,咱们一块儿吃顿饭,不就行了嘛。”
不知怎么回事,孟船生一反常态,竭力阻止刘玉堂夫妇的家访。
“船生,我有好长时间没到家了,真想看看乳娘亲手种的那棵皂角树,如今有几搂粗了。”
严鸽的态度,使得孟船生再也不好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