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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下午,巨宏奇正在家中闭门酣睡,屋内门窗紧锁。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惊得他一骨碌爬起来,他不情愿地抓起听筒,里边竟是曲江河的声音:“老兄,甭光背床,我正在楼下等你,带你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散散心。”

巨宏奇打开窗户,只见悍马车停在楼下。待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上了车,只见后排车座上有一枝猎枪,他用手去拿,曲江河警告道:“小心,里面满是火药,闹不好轰去你半个脑袋。”吓得他像抓了根烧红的通条似的立刻扔在了一边。

悍马车从柏油路上了一条沙石路,再向前走,就是崎岖蜿蜒的山路了。拐过一个垭口,路边赫然矗立着自然保护区的牌子。这里树木茂密,几乎没有车行的路径,可那台悍马车依然昂首挺进,全然不顾道路的坎坷颠簸。车行近一个小时,他们已经到了保护区的腹地,周围密密匝匝的树木形态各异,光线暗淡,间或看见几缕金黄色的光柱从树叶碎层透射下来,偶尔传来几声古怪的鸟叫,在一片可怕的静寂之中,显得格外凄厉。

车子停下,看曲江河脸色阴沉,巨宏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要感谢巨区长送给我的珍贵礼品,不然咱们怎么能这么快来到这人间仙境呢?”这是曲江河上路后说的第一句话,并且带着瘆人的冷笑,听得巨宏奇心里有些发毛。他打开车窗,有清凉潮湿的气息从窗外袭来。他发现在四周浓密绿叶的包裹之中,有一块林中空地,迎面一棵巨大的榕树已经枯死,繁茂的藤子像一条条怪蛇盘绕在枯树身上。

“此地很好,老兄下车。”巨宏奇不知就里,被曲江河推到树下,还没等他说话,那杆猎枪已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你、你疯了?!”巨宏奇吓坏了,用颤抖的声调发问:“曲江河,你要干啥?这是犯罪你知道吗?”

“你也懂得什么是犯罪?”曲江河鄙夷地盯住对方,将枪管搁在他的肩头,缓缓地把对方按坐在突起的树根上。“今天请你到这儿来,主要是咱兄弟俩好好交交心。整整六年了,今儿要有个了结。”

“你要我说啥?”巨宏奇惊魂甫定,佯装糊涂。

“赵明亮是怎么死的?他去省城找了谁?你为啥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他说是受了威胁,想寻求你的保护,我就把你的手机号给了他。你个王八蛋,把我骗到这儿,就为这点儿屁事?!”话音未落,巨宏奇右肩立刻被枪筒震了一下,疼得他龇了牙。

“说!那天抓邱社会,是不是你捏的点子,叫赵明亮点眼?”

“江河,都怪你老兄有眼无珠,让这小子哄了,给你惹了麻烦,我帮你澄清行不?”巨宏奇看看四周昏暗下来的光线,方知今天曲江河来者不善,软了下来。

“那好,我来问你。”曲江河打开录音机放在车边,“为啥下那么大的工夫讨好我?又是送钱又是送车,是不是为了透水那件事?”

“你完全误解了,那次出事,我赶到时是第二天,现场已经作了应急处理。我当时就批评了孟船生,可是事后调查,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啊!”

“好哇,老巨,我就不信天下有捏不软的红薯!今儿咱再共同上一课,可不是政治课,因为这门课你在党校玩得滚瓜烂熟,你缺的是科普知识。”曲江河说着,朝他头顶抬了抬枪。

巨宏奇的视线沿着曲江河枪口所指的方向仰了一下脑袋,头顿时嗡的一下涨大了。原来大树杈上悬着一个黑乎乎的野蜂窝,成千上万只野蜂正在钻进钻出,有几只正在他的头顶盘旋。他下意识缩了脖子,惊恐起来。

“你想干啥?”

“别急,耐心听我讲,这种蜂叫霸王蜂,俗称‘傻子爷’。被它蜇了之后,不出十分钟,毒性发作,人就全身麻痹,想动也动不了。如果它们对你兴趣大,再待半小时,你这百十斤就交代了。”曲江河用另一只手弹出烟点着了,不紧不慢地吸了两口,“至于这‘傻子爷’的俗称嘛,也很简单,被它们蜇过,时间长了,即使侥幸活命,也会成了电影《追捕》里的横路静二,会使你了却今生一切烦恼,忘却一切记忆。”

“好哇,曲江河,你身为执法人员、公安局长,逼供诱供,执法犯法,害死了我你也逃不了干系!”巨宏奇强作镇定,但声音里含着哆嗦。

“你太幼稚了,今天咱们是打猎,野蜂下来时,我可以穿上防蜂衣裤,撒开了让你跑,你是在走失时遭遇野蜂袭击的。我实话告诉你巨宏奇,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今天不说实话,咱俩谁也不要想活着走出这片森林!”

“江河,当时井下是有人跑了出来,可听说被他们灭口杀掉了。”

“谁杀的?”

“邱社会。”

“矿井里到底有没有死人?”

“我真的说不清,赵明亮当时知情,也被他们灭口了。”

“还有谁知情?!”

“赫连山和柯松山,赫连山炸死了,柯松山被抓了起来。他们已经开始对我下手了,你知道不?!”巨宏奇说着竟呜呜大哭,鼻泪齐涌,“他们大白天开枪威胁我,我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巨宏奇说到伤心处,竟抓住手边的青藤嚎啕起来,随着身体剧烈抖动,青藤叶子被扯得沙沙直响。

“没有想到啊,他们杀我,你也要杀我,我两头都不是人哪。你还有没有一点儿职业道德?讲不讲天地良心?”巨宏奇以守为攻,这一哭倒稳住了神儿。

“你还谈良心,巨宏奇,这几年你钻窟窿打洞,入暗股捞了多少好处?!为了自己的政绩形象,你被孟船生牵在手里,做了多少坏事?!我问你,到底是谁指使你提拔了赵明亮?”

“他抢险有功,有考查测评材料,是按程序办的啊。”巨宏奇已经完全松弛下来,他知道曲江河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放屁!他参与大猇峪案件,有据为证。我已经通过当年参加干部考查的同志了解过,他的测评票排在倒数第二位,根本没有入围资格,是你给做的工作!”

“是我失察,是我他妈的官僚主义,该负全部责任。我已经向组织上写了检讨……”巨宏奇目光游移,早被曲江河看在眼里。

“好吧,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曲江河铁青着脸,慢慢退回到悍马车边,拉开了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把枪口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巨宏奇暗自松了口气。

“巨宏奇!”曲江河突然提高了嗓门,把枪指向蜂窝,“一切到此为止,兄弟要看你这条硬汉子是真货还是水货!”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响,随着那枝枪管中喷出的蓝雾,一团乌云似的恶蜂从天而降,一阵盘旋俯冲,发出了吓人的嚣叫,向巨宏奇迎面扑来。

“曲江河,你个王八蛋,你可真毒哇……”巨宏奇连滚带爬扑向汽车,但车门紧闭,里面是曲江河一双无情的眼睛。巨宏奇拼命扑打车门的当儿,那群毒蜂越聚越厚。

“曲江河,你个兔崽子。我说,我全都他妈的说……”

车门被打开,曲江河疾步走下,把一件防蜂罩戴在他的头上,给他披上防护衣,然后一把将对方拽起扶靠在树上,自己却站在那里,野蜂转而向他袭来。

曲江河没有动,他用手揪住巨宏奇的衣领,对着自己的脸。

“巨宏奇,你要讲一点儿良心,说,是谁指使你提拔的赵明亮?!”

“你不要逼我,快戴上面罩!”巨宏奇扯着头上的防护罩,要让给曲江河,他已经看到,对方的眼睛已经肿胀起来。

“你说!到底谁指使你提拔了赵明亮?!”

“我说了,就没办法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就算是我吧。”巨宏奇嗫嚅着。

“你给我说!”曲江河剧烈地摇撼着巨宏奇,他的脸上已血迹斑斑,叮满了野蜂,嘴已经木讷,浑身不住地打颤。看得出,他是在拼尽最后一点儿气力。

“你不能啊,江河!”巨宏奇被眼前曲江河这种自杀式举动惊呆了,他终于吐出一个人的名字。

这名字使曲江河大吃一惊,他一把抹去了满脸血迹,踉踉跄跄捡起了地上的猎枪,突然挺身而起,向着那群野蜂歇斯底里地咒骂着。随着噗噗连发的霰弹,野蜂顿时四散开去,他一头扎进了车里,关闭了车门。巨宏奇清楚地听到了车内大哭的声音,这声音撕心裂肺,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里传了很远。

两人重新上车的时候,换了巨宏奇开车,因为满面中毒的曲江河已经看不清路径了。毒蜂的作用已经在他的体内蔓延,他四肢瘫软地靠在后座上,手里仍攥着小型录音机。

“宏奇,恶病还得狠药,我这是迫不得已,下手狠了点儿,你得理解我。”

“是我巨宏奇对不起你。害你吃了这么大苦,你这是拿命来救一个罪人,我不配你救。我远没有你想得那样干净,我既然说了,也就不想活了……”

“你他妈的少放闲屁,听我的,你还有救。一定要挺住,回去自首立功还不晚,我会派人24小时保护……你。”曲江河在颠簸中逐渐昏迷了过去。

巨宏奇心急火燎,挂挡提速,不想车行迷失了方向。他看着前方像是一片浅沼,几只鹤鸟刚才还站在露出的土丘上,看见汽车驶来,拍着翅膀飞走了。等车轮进去的时候,巨宏奇才明白,这是一大片深不可测的泥沼,车轮正迅速陷入,而且越加速,车轮下陷越快。

眼看大悍马面临灭顶之灾,巨宏奇手足无措,慌忙推着身后的曲江河。

曲江河醒了,吃力地从麻木的口唇中,迸出模糊的喊声:“右打方向,向水深的地方走,挺住,不要慌,握紧把……加大马力冲过去!”

那台悍马向下一拱头,前后加力,积蓄了全部力量,猛然一跃,竟然摆脱了泥沼,轮子劈开水面,像一台水陆两栖坦克似的,呼隆隆踏上了坚实的山石。

巨宏奇加速开到市区,按照曲江河指定的人民医院,迅速推入急诊室救治。这一夜,他一直陪护到天亮。一大早,他匆匆离去,为的是参加严鸽通知的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