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耿民的情况介绍,严鸽二话没说,通知局里给她调来一部民用牌照车,下午随耿民进山。
耿民指路,严鸽亲自驾驶北京吉普,很快驶进了金岛大猇峪的山道。
坑洼不平的路面像刚刚经历过战争,弹坑似的水洼积满了乳白色的汞水,车子经过时能没下大半个轮子,溅起半人高的水花;一股一股的淘金废水像毒液一样漫无目的地流淌、侵蚀、裂解着路基,又汇成浑浊的溪流,注入峪岔的河道里。迎面而来的卡车装载着堆集如山的矿石,东摇西歪,活像一个个酩酊醉汉。严鸽注意到,在这最颠簸的路段上,有着不少老人和孩子在路边守候着,他们背着篓子,提着扫把,等待车上的矿石掉落下来,便蜂拥而上,一扫而光。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在路边收购矿石,偌大的白灰字标明着矿石的价格。
有人骑着马从坡道下来,耿民说这就是驮金矿的马帮。骑在马背上的精壮汉子,个个裸露着被风吹日晒成紫红色的皮肤,每人手中的缰绳都牵着身后的六七匹骡马,每匹牲口脊背上都架着双斗的矿石箩筐,牲畜们不停地喷着响鼻,浑身冒着雾状的汗气,颈下响着清脆的铃声。
峪道深处,道路两边全是灰白色的矿渣。绿树的掩映和遮盖下,隐约可见不少用红砖垒起的简易工棚,棚顶用石棉扎和油毛毡搭建。那就是挖金矿工们的居所。严鸽发现,这样简陋的生存环境里,竟也有发廊、录像放映室和歌舞厅,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出没其间,成了矿渣与绿树之中的一道风景。
间或有矿工从山顶上背矿下来,背篓中满是矿石,由于头上的安全帽压得很低,只能见到他们干瘦结实的脊背和腿部暴突的筋腱。他们随身穿带着三件物品:手电筒、胶靴和一把T形木棍,这根木棍一来用它探路,二来歇脚时用来支撑筐篓的底部,这样不仅解乏,还不用卸肩,靠在山道或墙边就可休息。耿民说,这些矿工要把矿石背到十几里外的选场,在那里,把矿石研磨加工成金精粉,然后再送炼金厂铸冶金锭。一天下来矿工能挣上几十元钱,可老板们打上好的坑口,一天就可以有十几万元的进账。这些矿工都是从外省贫困地区来的农民,有的在这里已经打了十几年工,挣的钱舍不得花寄回去养家糊口。遇到工伤死了人,赔上个万儿千元就打发了。矿工们根本没有人身保险,也不会跟矿上打官司。
严鸽注意地问,听说几年前矿上出了透水事故,有工人死在里边,有这么回事吗?耿民咽了口唾沫,半天没有做声。
眼前出现一座高约上百米的废矿渣山,需仰头才能看到山顶。耿民指着附近的一座旧木桥,从那里就可以通向大猇峪村。严鸽下车观察这座庞大无比的人造山丘,只见它像是被平切去顶部的金字塔,塔顶依稀可见有翻斗车正沿着轨道踟蹰而行,当行驶到近处的头顶时,翻斗突然倾斜,灰白色的矿渣便沿着斜坡滚落而下,扬起了飞瀑似的细沙,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种呛人的味道。这座巨型的金字塔的底部用木板遮拦,再夯上木桩固定,为的是控制它向四处扩展。但是越来越多的堆积物从高处一泻而下,撑破了木板,废矿渣便像泥石流一样向河岸延伸,逐渐侵入了河道,部分沙滩已被矿渣堵塞。顺着耿民的手指,严鸽这才看到,在废渣山覆压的边缘,有几家错落参差的民宅,那片地方树木明显枯萎,枝叶焦黄,连鸡鸣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上百户的村民就在这随时可以倾塌的矿渣山下生活。
看到耿民立在村口桥边,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又低又矮的小男孩。严鸽注意到,这孩子皮肤黝黑,脸上遍是伤疤,一条腿还有些跛,像只小猴子似的躲在老人身后,怯生生地朝自己望。老太太一手拉着他,一手拎着扫帚,肩上挎着背篓,边走边朝耿民喊,“‘老天爷’你又领人来,光打雷不下雨哩。”耿民说:“你不要乱说,这是省里派来的记者,要专门听你‘金扫帚’介绍真实情况呢。”老太太把扫帚急忙扔在背篓里说:“嘴片子磨明了,鞋底子跑烂了,顶啥用哩,二十多年了,村里的地没有了,人叫打跑了,螃蟹和鱼都没影了,我老婆子只有捡破烂拾矿石了。”
黑孩子跑过来,神色惊奇地看着车上的倒车镜,照着自己在镜子中有些变形的脸,严鸽过来抱起他,听老太婆继续唠叨着:“你还是村长呢,村子都没了,还要啥村长?一个村600亩地全让金矿给吃了,现如今一人不到一分地。这可怜的大山掏空了,祸害留给老百姓,矿渣里有毒,一千年也不会再长树,河里的汞水妇女喝了不生孩子,牛喝了下软胎,鸡饮了不下蛋,村里除了俺们这些棺材瓢子,年轻人都跑出去了,逃个活命吧。”
“为什么不打官司呢?”
“咋不打官司,‘老天爷’领着村民到处告状爬堂,成了有名的‘告状专业户’。”老太婆苦笑着,扯过了黑孩子,“连这孩子都知道法院的门朝哪儿。那年中央下了管咱乡下人的文件,老天爷让俺们家家带上土地证,一人发一份有红头文件的报纸,报纸上印的就是这红头文件,从市里上访到省里,领导说这不得了,农民成了无业游民,是政府违法,要马上解决,这又从省里批到市里,市里又批到区里,到区里就打了折扣,说财政要靠黄金吃饭,让俺们服从大局,加上矿主们一给好处,他们也就不向着老百姓说话了,‘老天爷’一气之下就上了京城最高法院,打赢了官司,判赔偿费900万,一次性解决,可这笔钱又叫区里挪做了探矿使用,你说还让不让老百姓过活了?”看见扫金老太和外来人说话,村民们也三三两两慢慢聚拢过来。
严鸽说:“都是哪家金矿占了咱们的地呢?”
“这个我一清二楚,”耿民接口道,“上说纪八十年代这里允许国家集体个人一起开矿的时候,大猇峪一下子有二十几家企业开矿,咱村里还办了一家乡镇金矿企业。现如今就剩下‘一船两山’了,这‘一船’就是孟船生,两山是赫连山、柯松山。这几家大矿白天开采,晚上出渣,矿渣就倒在了地里,村里人找到矿上,结果无人承认,慢慢就堆起了这座矿渣山,这土地呢也像蚕吃桑叶一样给啃光了。”
严鸽顺便问旁边的农民家里还有多少地,一个高个子农民说家里有十六口人,只有三亩四分地了,并且发愁地说,柜子里只有20斤面,过了年就没得吃了。一个妇女说,她家里是五口人,地全被占了,每月靠在城里当工人的丈夫寄来150元过日子,孩子交不起学费,只好靠捡矿卖钱和给马帮喂牲口过日子,全家现在有小半袋土豆,一缸酸菜。女人有些酸楚地补充道,现在矿也不敢捡,被矿上保安抓住了,男人挨打,女人罚洗衣裳,夏天就罚晒,冬天罚冻,还要在平房上跳迪斯科让他们这帮龟孙子取乐。
“光是占地还好了,”一个高个子农民接过话头,“还打仗咧,这大猇峪那年就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百十个穿迷彩服的人包围了村子,见了人就开枪,见东西就炸,连村东头‘冯老躲’家的布尔山羊也抢走了十几只。”
“这些情况公安机关立过案吗?”严鸽注意问道。
“咋没立过,查了一半就熄火了哟,状子里头就有这起案子。”
“这些事情市里领导都知道吗?”严鸽知道丈夫主抓矿业生产,十分注意地问道,不想耿民反问道:“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严鸽十分坚决地点头说,当然要听真话。
“真话说了不好听,老少爷们儿先回避一下,我给大记者说点丑话。”耿民拣块大石头坐了,把文件包放在一边,指着一旁的小马扎让严鸽坐下。“市里年年都下来干部,可都是一头扎到矿上,嫌贫爱富哩。就说刘市长,每年都来峪道里慰问孤老烈军属。村东老荣军冯天运,抗美援朝打残一条腿,一到春节前,见了小车进村就躲到房后扫金老太家,总是开了大门,远远瞅着刘市长一群人把慰问品放下,才偷偷回家。”
“这是为啥?”严鸽不禁惊异地问。
“这山里人脾性你就不知道了,人越穷就怕丢人现眼呗。刘副市长来,后边区里乡里当官的跟一大群,还有拿长枪短炮的记者,围着老汉儿,要他按编好的词儿说,回去好上电视。他不愿意跟着演戏,又想叫你把东西留下,就躲起来呗。时间长了,人们送他外号叫‘冯老躲’。”
耿民粗中有细,他看严鸽听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变了一下口气说:“玉堂还算不赖的官儿,咱体谅当官儿的忙,可你要是真正体恤民情,救苦救贫,这大猇峪老百姓一次次到省上、市里上访,送到你门口的事儿你都不管,这下来蘸蒜似的一转,您就算是关心群众了?!鬼才信这一套!”
“老天爷,村里出这么大的事儿,这市长来了,你也该借这个机会向他当面讨个公道嘛。”严鸽非常认真地质疑道。
“嗐,我说你这丫头,真是个坐机关的书呆子,咋就闹不明白呢,如今可不是当年的老八路工作队,小车屁股后打狼似的跟了一群,连哪儿停车,哪里吃饭,哪里拉屎撒尿都有路线,防上访人员就像防特务。领导就是想听真话也没人敢说。这一来一去就成了看好的、听好的、吃好的、喝好的、最后感觉好的。可老百姓的问题越积越多,冤屈没有人管。就说这小黑孩儿吧,他爹是外省来的井下采金工,大猇峪透水那天男人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女人神经了,可就苦了这孩子,整天睡羊圈,钻山洞,上山采野果子吃……”
严鸽听着,想把老人原话一句不漏地记下来,可怎么也找不到随身带的小包,里边装着她的笔记本和手机。
“一准是给这小兔崽子偷去了。”耿民急得立起身,指着扫金老太嚷嚷,“小黑蛋儿拿了记者的细软,你还愣着等星星出齐呀,快回村找哇。”老头子把两手在大跨上拍得山响,吓得扫金老太一溜小跑往村中赶去,耿民领着严鸽也进了村。
村口一家有个少妇打开院门泼水,见耿民和生人来,吓得闪身就要关门,耿民喊道,怕个啥,又不找你。那女人才半掩着门站住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耿民说,大猇峪血案发生的前一天,持枪歹徒是先敲开她家的门问路进村,打这以后整日价都不敢开门,魂儿都给吓飞了。沿着村里一路走去,耿民不断给严鸽指点,哪块墙上有弹孔,哪处是土雷残留的弹坑,严鸽留意观察,并向耿民问道,这次袭击村子的目的是什么,谁的指使。耿民却装作没听见,低头朝前走,一直到了一处没有住家的地方,耿民才回过头,冷冷地说:“这就要问你的那个船生兄弟了。”
严鸽看得出来,直到现在,耿民还对她心存戒备,严鸽立在那里不走了,她坚持要耿民告诉他全部的真相。
“那就恕我起码言了。”耿民用力抹了抹自己满嘴的硬胡茬,望着近处大猇峪黑黑的山影。
“俺这大猇峪原先可是山清水秀哇,自打那年发现了金矿,这里就没有消停过。十几年间,几十家坑口大鱼吞小鱼,小鱼吃虾米,除了国家矿山,现如今只剩下孟船生、赫连山和柯松山三家大户。孟船生走的是上层,势力最大,人称二政府;赫连山敢打敢拼,网罗一帮打手外号‘斧头帮’;柯松山原来跟我干村办厂,后来拉出来承包。他开919坑口一下子暴发了,就吸收村民入股。可这人有钱就学坏,养成了赌钱的坏毛病,人叫他‘赌空山’。这三家大户三足鼎立,相互竞争,把国企金矿挤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耿民说得浑身燥热,解开了扣鼻儿,提高了声调:
“这最霸道的要数孟家甥舅俩合开的鑫发金矿,原来他们在大猇峪北麓,听说南麓919矿出了狗头金,就通过矿管局打通关节办了手续,凿通了大猇峪,从南麓出矿,还要在坑口建一个200吨矿石的选场,就地加工金精粉,这场址就选在俺们村。把村办矿厂占了一半不说,还要占老百姓的二十多亩地。为了吃掉这块地,他没有少费心思。可几次交涉都被我挡了回去,他们就串通了村里的女婿赵明亮,让邱社会兄弟带人进村,开枪放炮,吓唬村民迁厂让地,把村办金厂烧毁,打伤了十几个人。事后,他们乘我带人上访告状,又叫赵明亮那小子挨家挨户找受伤的村民,花了几百万元‘私了’。为了转移你们公安局的注意力,第二天,邱社会兄弟还挑动赫连山、柯松山火并,直到他们爆破掘进,造成了大事故这才罢手。”
严鸽没有料到,在大猇峪械斗案之前竟还发生了这起连环案,紧接着追问:“当时的官司打赢了吗?”
“赢了官司输了地,还是败给了孟船生。”耿民深深叹了口气,呼扇着衣襟。“孟船生买通矿管局长黄金汉,三天就办下了征地手续,我拿着地契和他们打官司,高院法官让俺们庭外调解。我和孟船生当场干了一仗,是他先动的手,抽了我一巴掌,我踹了他一脚,骂他说,狗娘养的,我要是年轻十岁,早把你扔海里喂鱼去了。后来主管院长找我谈话,说官司不要打了,判巨轮集团赔偿征地费用。我对院长说,钱先不要,靠你们执法部门我们打不过他,最后只有靠共产党了。”
严鸽听得陷入了沉思,孟船生的那张脸慢慢在心目中变了形。耿民见她如此认真,便把藏在内心多年的话全抖搂出来了。
“闺女,我信得过你,也算豁出去了。这地面上的事情我不说了,我要给你说的可是矿井下边塌天的大事。”
耿民扫了一眼左右,确信无人,这才接着说下去:“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忠良他们,就是苦于没有证据。孟船生那一回透水事故,肯定是死了人的,因为这一炮打到了破碎带上,那整个就是一个地下水库大决口啊。几年过去了,每到夏天,巷道里都能闻到臭味,可谁也没有见过尸体,我想八成是把井下民工全闷进去了。”
“你有啥依据吗?”严鸽再次听到这个传闻,不太情愿相信。
“这些年我一直在操这个心,当时我让人查了周围所有的太平间和殡仪馆,没有发现民工的尸体。听人说孟船生把遇难的民工家属都拉到外地给的赔偿,出了600多万的‘堵口费’,我花了大功夫,也没有找到下家。可我熟悉的几个外地民工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
“以后政府调查了吗?”严鸽更关切的是刘玉堂对此事的态度。不想老爷子来了个摇头大喘气,话音里透着对女局长的不满。
“你这闺女咋是从桃花源里来的呢?咱这儿的当官儿的可跟你是两路人,出了这种事叫一捂二瞒三盖上,若是报了真情,那还不卷铺盖回家呀。到这个时候他跟矿主就是抱成团儿的铁哥们儿。那年我写了一封举报信给国务院,听说总理御批叫下边查,查来查去往上报,还是无一伤亡,反过来追查谁写了这封信,说是无中生有,唯恐天下不乱!”耿民气咻咻的。
“只可惜哟,我不是你,只是个律师,要是有你手里的权力,我一个月不出,准能查他个水落石出。”耿民不愧是“老天爷”,严鸽听出他是在用激将法,便开口端住了他,“耿大爷,你手头要是有线索,我现在就可以查!”
“好啊,有人当包青天,我耿民就是王朝马汉。咱还说这小黑蛋儿吧,他爹是四川来的民工,下井不到几个月就遇上了这回透水,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媳妇神经了,可就苦了这孩子,整天睡羊圈,钻山洞,上树采野果子,成了个小野孩儿,扫金老太一眼看不到,他就不见了,过一段时候,扫金老太就会从小鱼坝把他领回来,这不就是条线索吗?”
小鱼坝这个地点,严鸽曾经听陈春凤说起过,她正要再往下问,只听山前屋后不断传来扫金老太的呼喊声,看来小黑蛋儿仍未找到,耿民看出严鸽满心焦急,就带着她径直朝村中扫金老太的家中走去。
这是座明三暗五的青砖平房院落,院中堆满了矿石。严鸽随耿民走进光线昏暗的室内,好半天才看清楚房间的格局摆设。她发现在左边的套间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正佝倭着脊背,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墙壁喃喃自语。耿民正要开灯,严鸽用手制止了他。她走近老太,只见对方两手合十,正朝着一台冰柜,眯缝着眼睛,干瘪跑风的嘴中正连哼带唱:
红霞红霞你睡吧,捏猫大仙你走吧,
俺的红霞睡着啦。
红霞红霞你走吧,种猫大仙睡着啦,
俺的红霞上路吧……
说不清楚这是催眠曲还是下神的咒语。严鸽听不明白,但她眼前一亮,竟发现冰柜盖上放着她的手包,手包的背带还在颤动,冰柜后边分明躲着个人!
耿民把灯打亮了,把沙发上的老太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冰柜后边也蹿出一个黑影,夺路欲跑,被严鸽手疾眼快抓了个正着,定睛看时,正是小黑蛋儿。她注意到,冰柜前面的地上放着一盆清水,水里漂着两三片剪成铜钱状的黄裱纸,老太面部的眉心处,还点着圆形的朱砂记。严鸽这才明白,对方是个巫婆,正在给什么人超度亡灵。
小黑蛋儿本来就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他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引起严鸽的注意。现在,严鸽感到他的小手正攥住自己的手指,使劲儿朝那台乖王子冰柜那儿拉,用另一只手敲打着冰柜的盖子,瞬间又躲到了冰柜的后边去了。念咒语的老太神色古怪地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重新又念起了咒语。严鸽走过去取下冰柜上的提包,随手打开了冰柜的盖板,借着冰柜中的灯光,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冰柜中是一具小女孩的尸体,正蜷缩在满是冰渣的透明塑料袋中,像重新回到母亲腹中的胎儿一样弯曲着脊背。女孩儿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衣服,面孔却因长期的冰冻已经全然没有了血色,嘴唇发出可怖的青紫色。看得出:女孩生前很漂亮,大而深的眼裂,高高的彝梁和宽宽的前额,有着一张曾很饱满活泼的嘴唇。不知道是由于生前痛苦的折磨还是告别人世前的凄然微笑,她的面颊上还残留着两个浅浅的酒窝。
冰柜中不断释放的冷气使严鸽的血液都要凝固起来了,她开始闻到一股甜丝丝的腐烂的味道,法医的常识使她判断,这冰柜中的女孩已经存放了很久!她还很快注意到:冰柜下边还有一台小型发电机,看来是停电时临时备用的。就在这个时候,严鸽听到了背后有些响动,她刚一回身,只见扫金老太早已扑了过来,伸出的两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冰柜的盖板,旋即扭住小黑蛋儿的头发打了一个很响的耳光。显然,这桩重大秘密暴露在外人面前,使她气急败坏,她转身冲着严鸽恶狠狠地嚷叫起来:
“你这个管闲事的女人,管到人家家里头来了,阎王爷你不嫌鬼瘦,还恐怕俺这一家人死得慢吗?你给我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扫金老太像发了疯病,歇斯底里地用手抓住严鸽向外推,要不是耿民攥住了她的双手,严鸽险些被她甩了个趔趄。
扫金老太被自己折腾得没有了气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喊着红霞的名字,呜呜哭了起来,下神的巫婆慌得连忙去搀扶她。耿民关闭了房门,凑到扫金老太耳边问道,冰柜里放的是小红霞吗?扫金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点头。耿民说,今天你算找着主家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不是女记者,她是咱沧海市的公安局长,姓严,是专门领了中央的令到咱村暗访的,你快把小红霞的事跟她说一说。
扫金老太不听则罢,一听耿民的介绍,两只手摇得像挡箭牌,惊惶的神色有增无减,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冲着耿民和严鸽说:“俺家没事儿,用不着你们管,红霞是我的外孙女,我老想她,那年就没有火化入殓,这是我扫金老太的主张,跟谁都没有关系,连她那疯妈都不知道。‘老天爷’,你行行好,我只图过几天太平日子,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孤老婆子吧,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给俺添事儿啦。”说罢又大哭起来。
耿民告诉严鸽,红霞是那年大猇峪血案之后被矿上按偷矿石扣留的,以后上吊死在矿井上,公安局法医出过现场,证明是缢死,她母亲为这件事精神受到了刺激,至今长年到省里告状。矿上事后赔了一笔钱,他原以为当时孩子就埋了,不料想六年来扫金老太一直把尸体冰冻着。
严鸽走到扫金老太近前,蹲下身子说:“你留着孩子的尸体,想必是有重大冤情,我是公安局长,可以马上帮你复查死因,你一定要相信公安机关。”扫金老太眼皮也没有抬,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再说话。
“大娘,我是公安局长,今天我既然知道了情况,就要一管到底。如果红霞死亡的定性没有问题,我会动员你尽快火化;如果确有冤情,我会帮您伸冤,你不用害怕,我还会来的,我会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可我走前,有一条要求,尸体不能动,对任何人都要保密,包括你请来的巫医。”她回过头问,“耿民村长你能不能担保?”耿民表示,愿以律师名义担保,扫金老太和那个巫婆也一起点了头。严鸽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用手抚摸着小黑孩的脸,把手包里的小镜子送给了他。一边叮嘱扫金老太说,小黑蛋儿身上有病,她估计是内分泌失调,下次等她来的时候,要带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在返回沧海的路上,望着车窗外大猇峪的起伏山峦,严鸽心中像堵了块巨石,透不过气来。
大猇峪连同这金岛,你拥有遍地黄金,可谓富甲天下,可你的子民却正在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失去苍翠的群山和清澈见底的河流,甚至要失去天地纲常——社会的公平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