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曲江河没有看错,停车场中闪身而去的人正是卓越,为了调查赵明亮和他的这台悍马车,他和梅雪足足忙了一整天了。

这天一大早,卓越挂通了刑警支队长薛驰的电话,问赵明亮那台报废车现在何处。薛驰说,曲局长有令,已经移交交警事故部门处理,你小子要搞什么名堂。卓越知道薛驰是曲江河的心腹,只称寒局长要求结案,金岛区政府还想把破车拉回去修理,要变废为宝。薛驰骂道,真是财迷心窍了,这车八成已经进了回收炉化了铁水啦。

卓越听了心急火燎,马上驱车赶到事故科找孙科长求援。这孙科长是卓越在警院的老同学,见面后分外亲切,看卓越还拿了两条红塔山,就当胸打了一拳说:“袖珍,你贿赂我呀!”卓越笑着说,“我哪有这笔开销,这是区政府办公室上的贡,想死马当成活马医,你费心帮忙查一查,也是朋友的面子事儿。”孙科长记起了这桩事,说这台车扔在车库里好长时间了,刑警支队这帮子大爷,总是留些擦屁眼的事儿,他正为这件事情伤脑筋呢。

车管所有间很大的修车库房,那台蓝鸟王就在角落处用车罩布盖着,孙科长领着卓越走过去,刷的一下扯去了上边的罩布,突然大吃了一惊:那台蓝鸟车竟不翼而飞,代替它的是一台刚被撞毁的桑塔纳车。他顿觉颜面尽失,立即打电话找到库管员,问清了原由:原来支队昨天接晋川副政委的通知,要求清理积压案件,接受市局的执法检查。这台车在整理内务时送到郊区报废车辆回收厂去了。孙科长一迭连声向卓越表示歉意。卓越无奈,就手联系上了梅雪,两人便风驰电掣般地急奔回收厂而来。

回收厂里,几百台等待报废的车辆都摆放在停车场中,唯独没有发现那台事故车。这时只见一台吊车正在将破车落放在长体平板货车上,卓越忙赶过去问装卸司机,有没有见到一台蓝鸟王,司机想了想说,有一台,被撞得简直像堆烂泥,吊了几次才装上车,刚运到郊区钢铁厂做回炉底料了。

卓越和梅雪急了眼,拉响警报,一路狂奔地赶到钢铁厂。问清楚了厂内入炉前的一道工序在锻压车间,他们便一溜小跑奔了过去。一进车间大门,卓越就拍响了大腿:原来那台蓝鸟王刚刚被吊车从流水线上钩起,准备锻压后入炉熔炼!

蓝鸟车被重新放置在地上,上面积土尘封。卓越让梅雪帮助打开失灵的车门,他脱去外衣一头钻了进去,好半天没了动静。卓越的矮小身材这次派上了用场,像只泥鳅在变了形的车身内来回钻动,两只手不断触摸着车厢四壁和座椅上下的每一个角落,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他要爬出车门时,梅雪刚给他买的那件鳄鱼T恤偏偏夹在了后座椅的缝隙中,他连忙把手探入椅背中揪拽,指尖猛然碰到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他伸手去掏。原来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等抽出来拿在手中,竟然沉甸甸地砸手。

兴奋至极的卓越几下子钻出了车门,由于用力过猛,那件T恤也给扯烂了,他顾不上掸去满身的尘土,看四下无人,招呼梅雪打开了信封,里边竟是两块黄灿灿的金条!再看信封,正是区政府的公用信笺,信封的背面隐约有一组手机电话号码,尽管被人涂上了钢笔道,但还可以辨认。

“梅雪,咱俩发了!你说,想吃啥?”两人从钢铁厂出来的路上,卓越把车开得飞快。

“是福是祸还没闹明白,你就乐得屁颠儿似的,你慢一点儿,我打个电话。”梅雪显得十分老成。她把手中信封上的电话号码让指挥中心查了一下,回话说,这是02的保密电话,你有什么事儿需要转告吗,梅雪答道,我用座机和他联系,随即挂了电话。

两人几乎同时吁出了一口长气:02,就是曲江河的电话,这个密号,一般警察是不知道的。

没有片刻的停顿,卓越拨通了事故科孙科长的电话,请他帮助从微机里边调询一下蓝鸟车的档案。

孙科长未露声色在车管所台账上查验了蓝鸟王入户手续,意外地发现,蓝鸟王和曲江河的那台悍马车的发动机联码,卓越刚才钻进车内检查,已发现车体连接部分有切割痕迹,可以确定是走私车无疑。同这两台车一起办理过户手续的还有三台车,分别给了市委和区政府,经办人是金岛分局局长寒森,但五台车的批准入户分配单上都有曲江河的签字。

看来咬子说得没错,五台车的背后真是有大来头:两台悍马,一台归巨轮,一台归曲江河;三台蓝鸟,一台属市委组织部科技咨询中心,一台属金岛区矿管局,再一台就是赵明亮这台报废车。

卓越很快从亚飞那里打听到曲江河晚间到了凯悦大酒店,他尾随而至,在停车场看到了侣文龙、黄金汉和曲江河的坐骑一字排开,又见到巨宏奇和曲江河在黑暗处咬耳朵,更进一步印证了他所获取的信息。

至此,五台车就像环环相扣的链条,使卓越眼前的疑团初现端倪:死于车祸的赵明亮,是被追捕的假警察邱社会的入党介绍人,而赵明亮又是巨宏奇的心腹。巨宏奇通过赠车和曲江河挂上了钩。难怪赵明亮直到临死前还与曲江河联系,准备用金条当面行贿。所有这一切,都把他卓越和弟兄们蒙在了鼓里。想到这里,他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这天下午,曲江河的心情很好。父亲的身体随着药物的到位,一天好似一天。世界上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换一个活法,就会是一片新天地。记得他曾告诉过薛驰,自己从警多年唯有一件东西放不下,那就是做人的尊严。可尊严又是什么?是面子,是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其实也是虚荣的东西。命运这个玩意儿是最难捉摸的,你越在乎它,它越戏弄你,越不把你当回事儿,而且逼着你一步步堕落。可生命是自己的,是可以支配和把握的,只要有自己的底线,又何必在乎别人说些什么呢?这样想着,他已经给盛利娅拨通了电话。几天前,对方曾邀他一起到大海潜泳,他决意前往。

半个小时之后,曲江河已穿上了从美人鱼俱乐部借来的潜水衣,和盛利娅潜游在大船附近的海水之中。蓝缎一样冬日的海水,正带着一股亲昵的暖流从脊背和胯下滑过。潜水镜外边的世界晶莹透明,仿佛仙境。曲江河多少天的烦恼郁闷一扫而空。

水中盛利娅像蛙一样伸展着修长的臂与腿,又像蛇一样轻盈弯曲着躯干。她栗色的头发挽成发髻,箍在泳帽之下,几缕长发飘散在脑后。她忽而仰游,挺起高耸的胸部,并起两条长腿;忽而又像一只海豚融入海水深处,茫然不知所踪。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改成了蝶泳,从斜上方激起珍珠似的水花,奋臂向曲江河游来,两只小腿富有弹性地摆动着蛙蹼。

突然,盛利娅垂直向下沉去,并且浑身痉挛,潜水镜后边的大眼睛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估计是缺氧,曲江河顿时慌了,迅速下潜,援手救助。当抓住她的手臂时,不料被盛利娅就势拖住,两人竟同时下沉。曲江河才看到对方潜水镜后边那双得意顽皮的眼睛,方知上当,挣脱了盛利娅奋臂向上游去,盛利娅紧追不舍,并且第一个跃出了水面。

几乎没有片刻停顿,盛利娅又慌忙潜入水中,向曲江河比划着什么,曲江河以为她又耍什么花招,决计不再上当,但禁不住盛利娅一再指着头上方的水面,他也一下子露出水面观望:这里正好处在大船的尾部,一条缆绳像长蛇一样在头顶悬挂摆动,绳子上方,正有一个人影在高高的船舷处向这里张望,曲江河急速入水,招呼盛利娅避开,朝着船尾后面的鲸背崖游去。

再向下游,发现了一些斑斓美丽的珊瑚礁,可奇怪的是,附近的礁石边缘像是被人工凿去了一部分,嶙峋残缺的礁石上,竟浇铸着厚厚的混凝土层。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钢板,钢板是被巨大的铆钉固定在岩层上的。岩石呈坡状,一直伸向深深的海底。隐隐还可以听到岩石内发出沉闷的轰响声。曲江河十分惊诧,旁边的盛利娅用手势示意,这里是大猇峪金矿延伸的矿脉,在岩石深处,采金机器正昼夜不停地开采施工。曲江河急欲探个究竟,两人便沿着岩石的裂缝浮出了水面。

曲江河注意到,盛利娅身后的崖壁上面,有一个黑乎乎的洞窟,这个洞的直径有半人多高,看来是海水侵蚀形成的。洞口紧贴在海面上,不断有海鸟进进出出。曲江河觉得奇怪,就招呼盛利娅游过去。

就在他们重新入水的时候,一个浮游物体也正向他们迅速接近,当曲江河转向另一块珊瑚礁后面的时候,那物体突然从背后抓住了盛利碰的背袋和氧气瓶……

待曲江河回身寻找盛利娅的时候,水中除了腾起的水珠和四散的鱼群,对方已杳无踪影。曲江河飞快浮出水面,发现盛利娅已被拖到一条舢舨上,一个人影从舢舨上迅疾入水,向自己这里游来。

这个人的游泳功夫非同寻常:仅靠双臂划水,腿部像船舵一样不动,却鲨鱼一样轻快迅猛,游到近处对方突然使身子垂直下沉,用那条舵一样的腿搅浑了眼前的海水,等曲江河透过潜水镜看到对方时,那人已经潜到了自己的背后。

曲江河只觉得腰部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他痛得蜷缩了身体。刚要做出防御的架势,对方又像鳗鱼般灵活地翻了个身,就势将一只腿对准曲江河心窝直戳过来。如果不是穿着潜水服,曲江河肯定会受到致命的一击。他已经感到了水下进攻者的凶险,加上盛利娅生死不明,他不敢恋战,急忙浮出水面,奋臂游向刚才那个舢舨。然后纵身上去,三两下扒去了潜水服。就在这时,水下的那个狠毒的对手也跳上了船,露出了浑身古铜色的肌肉和独一无二的木腿,原来对方正是罗海。

就见罗海腾身跳了过来,用那条又粗又硬的假腿凌空一个横扫,曲江河下意识用肘去挡,后悔不及地叫了一声,原来木腿已经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腕骨,痛楚钻心。由于潜水服还有一条腿没有脱下,反应缓慢了一步,那条木腿转而又向他的头部袭来。他伸出双手去抓,岂料又被对方一个虚晃,正打在腰间。曲江河一个趔趄翻身落水,幸好有潜水服把身子挂在船边。当他再次爬上船,罗海又凶猛地扑了过来。曲江河无路可退,他瞄准空当对准那条木腿一记猛烈地侧踹,不料这木腿十分灵活,未等接触便已经悬起,并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从上至下劈砸下来,像是一件得心应手的利器。赤手空拳的曲江河在船上一时掌握不住重心,处在招架闪避的状态中;而罗海臂长有力,靠一条腿支撑着平衡,在船上闪躲腾挪,灵巧自如。并且这家伙身上好像是死肉,有超常的抗击打能力,加上复仇心切,招招狠毒,步步紧逼,再次把曲江河打到船角。就在这危急关头,抡圆木腿的罗海自己却哎哟一声跌倒在船上,原来,盛利娅从背后袭来,抖开一张渔网套在了他身上!罗海一时施展不开,被盛利娅骑在身上一阵乱拳击打,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打吧,杀吧,你这个王八蛋、死瘸子、烂拐子,我跟你拼了!”

罗海被困在网里,一时蒙了,但他随之一个就地滚动,把盛利娅掀翻在地,从那只木腿的夹缝中,嗖地抽出一把匕首来,三下两下割断渔网,反身又猛扑过来。曲江河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就手抄起了船上的一根鱼叉准备反击。

不料盛利娅一下冲到了他的前面,伸开双臂迎着罗海大声喊骂:“罗瘸子,你要是再朝前一步,就先把我杀了!”

正在此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快艇的马达声,随即有人大声喝喊着他的名字,罗海回过头来,发现快艇上站着巨轮集团董事长孟船生。

“罗海,你听着,曲局长是我的朋友,是巨轮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你敢对他无礼,我可跟你没完!”

一艘雪白豪华的飞艇上,孟船生面向曲江河微微欠身,一脸诚恳地邀他上艇。

曲江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在这样一种窘迫的情景下,被对手孟船生“邀请”上大船的。

“听说曲局长对巨轮号一直感兴趣,我老早就给你送去过请柬,可你总是不肯赏光,今儿俺要陪你看遍全船,对你老哥来说,我孟船生无密可保,叫尽其所有、和盘托出。”

“感谢董事长这么看得起我,我今天可要一饱眼福了。”

两人寒暄着踏上巨轮号靠海一侧的进口,这里是走进中舱的通道。曲江河回忆起顶舱基辅餐厅的结构和面积,感觉与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中舱是楼榭式结构,一层层的木屋中间用飞檐斗拱隔开,从雕花的木质栏杆向下看去,天井中间露着海水,木质的水车在不停泵水,这些高档套房用回廊沟通,设有按摩、游艺、茶艺和垂钓的场所,俨然一个不受外界干扰的封闭世界。走入纵深,曲江河惊诧地注意到,船的核心部位修造得更是独具匠心,顶部吊着轻型龙骨,四壁用新式合金建筑材料支撑,脚下是不易变形的椴木地板,房间大小随功能需要设计,内部按欧美、东南亚民居装修得风格各异,使人仿佛置身于异国他乡。这些房间之间虽有隔断,但每个墙体都有靠海的窗户,可以凭栏遥看辽阔的海景。

进入大船的中部,由于四周挂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有些暗淡,曲江河感觉到这里更像是一个秘密的地下工厂或藏匿违禁品的硕大仓库。

灯光打亮,映入曲江河眼帘的是一个展厅。门楣处,透明的浮法玻璃灯箱闪烁着巨轮集团的船形厂标,红色的仿宋字体鲜亮醒目。

驾我巨轮,驰骋四海。

迎面墙壁上是几幅孟船生与省市领导的巨大合影照。左手的展柜中,置放着集团历年来的产品证书和金碧辉煌的奖品;右手摆放着一个大型的沙盘模型,孟船生顺手打亮了亚克利水晶吊灯。令曲江河十分奇怪的是:孟船生身边此时未跟一个随从。整个舱层,似乎只有他们两人。

“你不用有任何怀疑,我的闭路监控系统已全部关闭,我知道你对我的大船一直很感兴趣,也就不打算对你保留任何秘密,随时可以答复你提出的任何问题。”

孟船生随手打开了通向底舱的大门,并在前边引路。曲江河一言不发地走下扶梯。他十分明白,自己初次上船的目的,早被孟船生识破,并且已先输了一局。这次对方竟不避讳自己,显然已经壁垒森严。孟船生似乎洞穿了曲江河的心思,继续敞开心扉,如数家珍地向他说道:

“这座木船,算是本人的创造发明,是用了128000根木桩和370吨复合型板材打造的。顶上的四层你已详查,中舱你也看了,底下的四层按生产、科研、办公、存贮功能分为A、B、C、D四个座区。”

孟船生继续引领曲江河向底舱走去,只见下边舱间如同足球场大小,巨大的空间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曲江河脚踏着最后一层地板,觉得有些异样,只听孟船生介绍道:“你的脚下是14毫米厚的优质钢板,紧贴在水泥浇铸的沙滩上,钢板上是防湿层和合金板,上面立了1.8万根木桩,木桩之上,铺设复合板,复合板上用轻型材料做骨架,再立木桩,每层房间结构靠榫插斗拱勾心斗角,不使用钉子,这样一层木桩叠着一层木板,直达舱顶,毫不吹牛,这绝对是世界吉尼斯纪录。”

曲江河暗暗称奇,如果这里面没有暴力和阴谋的话,他也承认这是个了不起的杰作。

“我向你提一个问题,全部是木质结构,压力超负荷吗?”

“你知道我是木匠出身,曾经做过详细计算,重物压力分散在十几万根木桩上,受压应力大部分被分解。为保险起见,我还组织了两千多名群众在顶舱平台一起发力跺脚,大船纹丝不动。”

“是什么木料,能这么坚固?”

“楸木,这种木材不仅硬度好,而且不变形。”

曲江河想起法医方杰讲的关于海滩那个尸体上的木屑,便下意识地用脚在地板上蹭了几下,“全部的木质结构,不符合防火要求,不知道你怎么骗取了消防部门的建筑许可?”

“我这里全部材料做了防火处理,万无一失。关键最保险的一条这是沧海市的一号工程,是袁老板袁书记恩准的,为保证大道通车典礼前不发生任何问题,你们严鸽大局长还奉命从明天起派来40名消防警员值班,层层站人,死看死守。”

孟船生有几分得意,他深知曲江河心内已在倒海翻江了。事实正是如此,如梦初醒的曲江河此时似乎才看清了大船背后的玄机,包括他所遇到的厄运,看来也是一种精心的设计。

“董事长,在我看来,你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这条大船难道只是为了剪彩使用吗?”

“你太小瞧了我的胃口——这属于我的商业秘密,今天我也向你交个底,这条船仅只是一张蓝图,一个木质模型,一个简化了的预制结构,真正的想法,我只想讲给你一个人。”

“你不怕我录音,在你的欠债单上再加上新利息?”

“你没带录音机,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是个真正的警察,并且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咱俩今天的会面。”

此时,两人又重新回到了位于中舱的大厅,孟船生给曲江河让座,在大型沙盘边的藤椅上坐下,孟船生递给对方矿泉水,并试着问道:“天晚了,想吃点啥?”

“不吃,今天没带银筷子,有毒我也试不出来。”

“我在你心目中真是那么坏?”

“说坏实在是太恭维你了。”

“算你说得实在,也可见你根本不了解我。”孟船生就手揿亮了沙盘上的灯光,五彩缤纷的沧海市的缩微效果图呈现在了曲江河的面前:沙盘一半是沧海市的陆地,一半是沧海市的海域,金岛就像一大块绿色的翡翠镶嵌在城市的东方,一艘巨轮昂首天外,与金岛连为一体,很像是一只绿色大鸟的喙。它身后的海岸线宛如大鸟展开的双翅,而在翅缘上,矗立着风格迥异的建筑群落。

“我从小跟着舅舅打鱼,做木工,是他给我讲过海市蜃楼和海上瀛洲的故事,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这些东西。”他接着拿起小电棒指着金岛。

“这里要改为瀛洲岛度假村,我已经购买了70年的使用权,省政府已经批文,而这座船,今后就叫‘海市蜃楼’号。将来有一天,从沧海市到瀛洲岛要以巨轮集团的名义修建一座彩虹跨海大桥,使沧海市真正和金岛连为一体。你可能很少去我的老家鲅鱼村,沙滩细腻光洁,夏天阳光灿烂,有东方夏威夷之称,海南岛有博鍪,是椰风海韵;金岛是北方明珠,到了夏天,它没有南方的闷热,是夏日的避暑圣地,五星级宾馆内设立现代设备的会议大厅,可以接待国家级、国际级的会议。届时我将打造500只古代画舫船和龙舟,供大型会议和天下游客使用,使巨轮引领沧海走向世界。”

“你知道,我是跟舅舅开金矿起家的,现在富了,得想办法回报社会。按照市政府‘绿色金岛’的规划,要用矿渣回填残矿,植树造林,恢复植被,不能让老百姓骂俺们富了自个儿,害了大家,坑了国家。”

孟船生讲得嘴角溢出白沫,两只大眼放出光芒,短刺的头发都在抖动。此时,曲江河真愿意相信他的一派真诚。他听得出来,对方是在竭力博取他的信任和理解,以便从根本上瓦解他根深蒂固的敌意。

“这么说,木船只是你走的一招虚子啦?”

“还是曲局长高明,不愧是沧海第一神探。”

孟船生见曲江河被自己说动,越发来了精神,指点着沙盘继续说:“沧海人世代以海为生,既爱海又怕海,最大的愿望是在海边有一处房子,看海观鱼听涛。沿海十几公里海滨我已经搞过地质勘探:这里,泥层很浅,一直可以把地基打到岩石层上。这艘大船立在这里,就是个带动。只要有了人气,就有了生意,这里三年内房地产价格肯定会成倍上涨。”孟船生推心置腹地告诉曲江河,他已经着手修建防海堤,并以两万元一亩购买了海滩使用权,下一步搞完“三通一平”之后不用五年,每亩就可升值到五十万。

“这样,我又可以拿这笔钱投入新区建设。市里不花钱,只要给我政策,就可以完成城市的大部分旧城改造的计划。”末了,孟船生得意地强调说:“袁书记、司斌市长对我的想法是十分支持的。当然,作为商人,我也会取得丰厚的回报。”

“今天不是请我来听房地产开发讲座的吧。”

“不,我想说的倒是你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这倒是个好话题。”曲江河不露声色,他知道刚才仅是孟船生全套把戏的序幕。

“曲局,你是我认识的真正警察,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孟船生一生很少佩服人,包括省长、市长和北京的一些官员。但我服你,怕你,看重你。因为你是在这个城市中唯一能打败我、制服我的对手,更具体说,你有着一股正气,一股子吓人的拗劲,有一个真正警探的脑子。”

“这么说,我要准备领取巨轮集团的奖金了。”

“正是由于你的存在,才使巨轮集团不敢越过雷池,从这点说,你是巨轮最大的威胁,也可以说是最大的盟友——避免了巨轮翻船的危险。今天,我要讲的不是巨轮的问题,而是你所遇到的危险,来自你内部的威胁,因为在你要搞掉我之前,或许你已经先被你背后的人搞掉了。”

孟船生的话里有一半是真实的,但是他的真实用意是什么呢?

“我估计你的立功证书已经有一抽屉,老百姓称你是神探,你忠诚得就像一只警犬,可你孝忠的主人呢?他们给了你什么?据我所知,你是当年全省最年轻的公安局副局长,那年才29岁,可在这个位置上,你一下子干了13年。比你起步晚的,在你当局长还乳臭未干的小子们,有多少已经平步青云,你认为只要干得好就有人赏识你,重用你?恰恰相反,那要看你是不是在为他个人干,如果不是,你就惨了。”此时的孟船生像个专爱打抱不平的侠士,为曲江河的遭遇忿忿不平。

“你说还有啥公理可讲?就连严鸽,我的姐姐,一个女流之辈,你教的徒弟竟然也排在了你的前面,还当了你的顶头上司和政法委领导,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实际上你已经在政治的角逐场上被他们撂出了场外,可你还在死心塌地地为他们扛活。”

“哈哈哈……”曲江河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孟船生一时不知所措,但他最后听出来,对方的笑声中透出了无奈,是内心痛楚的一种掩盖。他觉得今天的较量已占了明显的上风,决定乘胜进逼。

“曲局,你忠于职守,下决心要挖出我这个黑社会,可是你所维护的那个社会比我能好多少,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在你蹲坑守候抓捕我的下属时,人家已经去从容地算计你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你为啥会从昨天一个权力赫赫的公安局长今天就一下子当了法庭的被告?从一个主持工作的副局长一下子甩到了金岛?不就是上面没人替你说话,口袋里又没有硬货吗?说实在的,罗海那小子的事情算个毬,十万元还摆不平他?你只要点个头,不用我出面就能摆平他!”

孟船生给曲江河倒上了咖啡,“说实在的,攘外还得先安内,为啥你老盯住大船不放,你应该把精力放在谋求局长的位子上,位子不保还说什么事业工作?不客气地告诉你,你们公安局发生的每件事我都了如指掌,对这一点你不会感到奇怪吧?就连你们开会,谁坐什么位置,讲了啥话我都一清二楚。那天你和严鸽大干一场,你想撒手不干了,这些是不是件件属实?”

曲江河被震住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和孤独。

“曲局长,你不用担心眼前的一切,严鸽比我亲姐还要亲,她能安排来,也能安排走,这局长还是你的,这就叫运作,叫策划。怎么,你怀疑这一点?上学学过的东西我就记住了一点,叫适者才能生存。我孟船生也不是个天生的坏人,我舅舅还是个模范船长,我从小就想成为像舅舅那样的好船长,梦想着自己有一条大船。改革开放以后,政府鼓励人们发家致富,给了每个人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包括我这个蹲过拘留所的人。要想富,本钱在哪里,靠弓腰撒网去海上打鱼捞海蜇行吗?看看那些富得流油的人有几个挣的是血汗钱?就说现在一些商业巨子、财团大亨,当年原始积累的时候每张钞票都是那么干净的吗?据我所知,就连意大利黑手党的那些教父们年轻时无恶不作,晚年也金盆洗手,成了社会慈善家,拿金钱去赎自己过去的罪恶。我孟船生有过不光彩的历史,可我正在想重新改变我的历史,打算赎回我当年的过错。你可以到金岛上打听一下,岛上的公路是谁修的,电线是谁架的,小学是谁捐钱办的,老人们的养老补贴是谁发的,老百姓们是怎么评价我孟船生的,共产党的政策不是给出路吗,可你为什么把人看死了,揪住不放呢,就连战犯和皇帝不是还允许改过的嘛。”

孟船生说得动了情,眼睛中有闪闪的泪光。

“改过也是在认罪之后,你承认过自己所犯的罪行了吗?”

曲江河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么坚决了,此时他踱步走到靠门边的窗户,信手拉开窗帘,阳光射了进来,映出大船外湛蓝的天空。就在这一刻,他的目光被远处某一个似曾熟悉的东西所吸引——沙滩上,正耸立着那块发现尸体的鹰头礁!他心里不禁为之一动。

孟船生看对方依然冷漠的神色,终于丧失了耐心。他真的没有想到,就凭曲江河现在的境遇,他如此苦口婆心地表白,对方还像鬼上身一样死死缠住他,他开始急躁起来。

“曲江河!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这个人没有政治野心,没有想让你帮我洗刷过去,我只是想做好生意,当好董事长。至于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我统统不当。可我要的是社会的承认。为了这个,我把相当一部分钱回报了社会,难道这不应当得到社会的理解和宽恕吗?依我看,是你钻了死胡同,去年,我到欧洲参观,看到了国外企业财团和政府的关系,我算想明白了,如果我继续为社会作贡献,如果巨轮集团可以解决沧海市一半人的就业,那个时候,社会还不承认我吗?那时候我想用不着你给我摘帽子,也用不着我自己去漂白身份,自然有人会肯定我、支持我,并且用最隆重的规格把我请到他们庆功会的主席台上。你要明白,现在是经济时代了,一切取决于经济实力。说句实话,我现在每年向市里交几千万利税,那些头头脑脑会像宠儿子一样关心我。因此,决定我命运的不是你,更不是你奉行的那套法律。我今天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而且真心想帮你,因为现在处在险境和危机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能说孟船生讲得毫无道理吗?从事实上讲你还真驳不倒他。曲江河感觉就像在茫茫的沙漠之中追踪一只凶猛的野兽,在弹尽粮绝和沙暴飓风到来之时,竟需要和猎物相依为命似的。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自己又可怜又滑稽:抓了几十年的罪犯,审讯过数以千计的狡诈案犯,今天竟和自己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对手做此番长谈,让对方着着实实地给自己上了一课。而通过孟船生这一番不无透彻的分析,他也真正感到了腹背受敌的那种冷飕飕的味道。

孟船生意外地感到了曲江河思想深处固守的东西正在松动,便进而将谈话推到预想的极致。

“江河,不是老弟为你打抱不平,论你的才智,你的经历,你的积累,无论在官场、商场,你都应当是胜者。只要你改变一种思维方式,肯定不是现在的局面,你可能是局长、厅长、市长、省长,可以成为百万、千万、亿万富翁。至于拥有别墅、高级轿车和漂亮女人,这并不是你追求的最终目的,那只是附带的。”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用更加真诚的语调说:

“利娅万里挑一,天生尤物,很难看得上哪个男人。说实在的,我一直想把她弄到手,想到发疯的地步,而且发誓非她不娶,可她从来没让我动过一根指头。我就闹不明白她对你老兄为什么就这么痴情,就看她刚才护着你的样子,我嫉妒得都要骂出声来。可我明白,这才叫女人的爱,能得到这种爱,一个男人一生足矣,作为我,有什么理由不成全我老兄呢?”

曲江河忍了忍,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想说,谢谢你用了这么多口舌来开导我,我总算明白了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分量。可如果我不再是局长,你还会这样对待我吗?如果我把命运押在你的船上,一旦丧了命,我要你的这些承诺有什么用呢?

孟船生见曲江河要张口,感到对方已完全被自己说动了,便坐近了拍打着对方的腿,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那种坦诚使人不可置疑。

“这些当然都是小事情,我们兄弟们是要做大事的,就在这座城市里,能够成为新世纪经济主宰的应当是我孟船生,而成为政治大亨的,当然是你曲江河。如果我们俩运用我们的共同智商和实力,强强联合,不愁不能摆平整个沧海市。今后你有用我孟船生的地方,特别是经济方面,你完全不必客气,我会做你的坚强后盾。”

曲江河面部又变得毫无表情。面对着这个足以判处长刑的家伙,他非但感到无能为力,而且有一种猫遭鼠戏的那种悲哀:作为天敌,你知道怎样才能捕捉它,但却无法下手,因此它一点也不怕你。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鸡鸣狗盗的小混混,而是社会生活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企业组织管理者,并且已经和社会政治生活实实在在地连在了一起,他的能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对法律产生出一种抗体来!曲江河感到了自己的束手无策,但这绝不意味着孟船生本人的强大,而是他背后的那股看不清楚但又足以左右自己命运的力量,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异样的悲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