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嫣从铜镜望了一眼姜峥,收回视线继续梳理着头发。她将长发都拢到一侧,然后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香料在手心倒了一点,双手手心相贴轻轻地揉一揉,让香气晕开。
姜峥的视线落在她轻揉着的一双柔荑。眸中波影随着她的动作而动,看着她用熏过香料的双手慢悠悠地拢发。
如此,那淡淡的香气便落在了她的三千青丝上。
“真香。不浓艳不寡淡,有花草的雅香,也有果味儿的甜。”姜峥俯身靠近轻嗅,欲要去亲吻她的柔丝。
“你喜欢这味道,那送你了。”俞嫣拿起手里的香料小瓷瓶塞到姜峥的手里,起身往床榻去。
姜峥望着塞过来的香料,默了默,补一句:“不管什么香料只有用在酿酿身上才是香的。”
他眼巴巴望着俞嫣,可是她头也没回,舒舒服服地躺在床榻上。
姜峥一阵恍惚。若是以前,她一定蹙眉回望娇嗔瞪他一眼……
姜峥有些怅然地将手中的香料小瓶放回桌上。熄了屋里的灯,上了榻。
昏暗的床幔内,姜峥转过身,面朝俞嫣,拉长了柔音地唤一声“酿酿——”,再说:“今天是咱们成亲的第二十九日。”
姜峥轻咳了一声,然后将手搭在俞嫣的腰上,温声细语:“咱们得一个月内圆房。”
姜峥沉默片刻,搭在俞嫣腰上的手往前挪去,摸到她的衣带,低声道:“那日不算。”
“啪”的一声响,在安静的夜里十分响亮。
姜峥瞥了一眼被拍打的手背。坚持着没有将手拿回来。下一刻,俞嫣干脆直接将他的手推开,人也转过身去,不理他,不答应,睡觉。
姜峥食指微蜷,用指关节蹭了蹭自己的眉心。
他无声轻叹。也不知道俞嫣还要闹别扭多久。姜峥隐隐有预感,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去哄她。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原则,让他从未想过和俞嫣分开。
他于昏暗的光线里凝望着俞嫣的背影,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不是愚笨的人,很清楚自己对待俞嫣时底线一而再再而三打破。而这接二连三的退步,好像已经超过了对待一个妻子的身份。
第二天用过早膳,俞嫣便带着礼物去了芙蓉街——今天是沈芝英的生辰。
马车还未到院门口,坐在马车里的俞嫣已经听见了吵闹声。她蹙眉掀开帘子往外瞧去,看见徐思博立在院门外,正与家丁争吵。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家娘子不见您。还请您这就离开。”显然已经僵持了许久,家丁的语气有了不耐烦。
“还请再通禀一声?我们是夫妻,她不会不愿意见我。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是来给她庆贺顺便接她回家的!”徐思博说着就要直接往里闯。
家丁伸开胳膊阻拦:“还请公子留步!”
“呦。”俞嫣提声,“这谁一大清早私闯民宅?隔得远了没认出来,还以为讨饭的乞子呢!”
徐思博回头,看着俞嫣从马车里出来,他脸色变了又变,显然为了颜面不想让外人看笑话。
家丁笑呵呵地向俞嫣弯腰拱手:“郡主快请进。”
俞嫣懒得再看徐思博一眼,迈进院门。
徐思博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咬了咬牙,豁出去脸面,喊住了俞嫣。
“郡主!”
俞嫣人已经迈进了门槛,听见徐思博令她厌烦的声音,略侧了身,撩起眼皮斜斜乜过去。
徐思博当然看得出来俞嫣表情里的不善。他尽量忍下丢人的感觉,努力摆出一张笑脸来,诚恳道:“我与芝英吵了一架。小郡主如今也已成家,也该知道小夫妻拌嘴是很寻常的事情。实在不必因一回的口舌争执闹到和离的地步。我倒是没什么,对芝英却很不好。弃妇会遭到很多流言蜚语,还会被人欺侮。夫妻一场,我实在不愿因为一点小矛盾闹到这一步。如今她正是气头上不愿意见我,还请小郡主劝一劝她。”
“你倒是没什么?”俞嫣嗤笑了一声,“这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要脸不要?”
徐思博头一遭被当面骂不要脸,读书人体面扫地,他懵了一下,脸上瞬间一红,张了张嘴想要辨理,可对方是郡主,他只能努力劝自己大度些,不与小女子论长短。
“如果郡主不愿意帮忙,那也无妨……”徐思博脸上斯文的笑容有一点僵。
俞嫣却是懒得看他,白了他一眼,转身往院子里头走。
家丁毫不客气,直接关了院门,沉重的院门直接在徐思博的面前关上。他脸上红一道白一道,心里忍不住责怪沈芝英如此冲动,又如此不知好歹,不懂他的良苦用心!
他转身离去,垂头耷脑。徐思博走了没多久,又听见马车声,抬头一看是明黄的盖子,这是宫里的车鸾,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怀荔公主。
徐思博在俞嫣面前吃了一瘪,不愿意吃第二次瘪,他赶忙朝一侧避开,大多躲着走的意思。
清风吹动车鸾珠帘,怀荔透过晃动的珠帘,却早已看见了扫兴的徐思博。在经过他身侧时,她若无其事地抓起桌上的一捧瓜子壳儿,随手扔到了窗外。
清风吹着瓜子壳儿,劈头盖脸地吹在徐思博的脸上、身上。徐思博迎风咬牙,脸上更白了。
得,郡主得罪不起。公主自然更得罪不起。
怀荔到时,俞嫣正给沈芝英看送她的生辰贺礼。那是一匹汗血宝马,俞嫣前年一掷千金买来。
沈芝英倒是没客气,笑着说:“去年你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我没好意思说,就喜欢这马呢。没想到今年你直接送来!”
怀荔听着她们俩的对话,娇声:“那么一比,我送的东西可就不值钱了。”
俞嫣瞪她一眼:“我才不信。快说送了什么好东西。”
“真的不值钱,我一分钱都没花。”怀荔笑着招了招手。
沈芝英有点好奇地望过去。怀荔越是这么说,她越觉得东西贵重。
两个侍卫抬着东西过来。
东西虽然用红布遮着,却能瞧出来是一块牌匾。
沈芝英心里便有数了——她刚搬了新家,匾额还空着,怀荔这是请了她的某位大儒夫子帮她题字。
红绸揭开,看着磅礴大气的“沈府”二字,沈芝英夸赞:“好有气势的字!”
俞嫣却有一点惊讶地多看了一眼,不确定地问:“是舅舅写的?”
沈芝英怔住。
怀荔弯着一双眼睛,去拉沈芝英的手,甜声:“我和父皇把阿英的马球夸得天花乱坠!父皇说女郎纵马飒爽英姿,是盛世之彰。我立马邀了父皇日后过来看马球!”
怀荔送的礼确实没花什么钱,却是无价之宝。有圣人的题字,是怎样的体面与保障。
沈芝英慢慢将惊骇收住,恳声:“那我一定得好好教,到时候等着陛下莅临。也不枉你们两个对我这么有信心!”
“走呀!”俞嫣提裙就要走,“快带我们去看看!”
沈芝英带着俞嫣和怀荔去了正在垒墙的马球场。三个人说说笑笑,有时提提意见,有时畅享一下日后潇洒的小日子。
姑娘家们聚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下午她们去了闹市闲逛采买了一大堆东西。傍晚时分才回去,府里早就备好了贺生小宴。
今日高兴,沈芝英令人备了酒。
三个人一边进膳一边饮一点甜酒,伴着天马行空的闲聊。
“对了。”俞嫣突然想到一件事,“昨天遇见探花郎,他说有个远房表妹想学打马球,还跟我要了你的地址,他过来没有?”
沈芝英摇头:“没见着。”
“哦。许是昨日有事吧。”俞嫣道。
怀荔这便想起另一件事儿了。
“我前两日听了个事儿。”她说。
瞧着怀荔这个小表情,俞嫣和沈芝英大致猜到会是些小八卦,还极有可能和怀湘有关。
“前几日敬贵妃让怀湘从今年的榜眼和探花里挑夫婿。”
俞嫣顿时来了兴趣。榜眼谢云骋是她表哥,探花郎也算认识。她赶忙追问:“怀湘怎么选的?”
“没选!”怀荔笑着说,“怀湘说——
怀荔清了清嗓子,学着怀湘的语气:“她怀荔嫁状元,我也要嫁状元,才不嫁榜眼和探花!”
“后来呢?”俞嫣追问。
怀荔换回自己寻常的声调,继续说:“敬贵妃说这科举三年一回,等下个状元出现,她都双十年岁了。再说,也不能像今年这样前三都是无婚配的年轻郎君。”
沈芝英摇摇头,无奈道:“你们两个怎么就从小争到大,什么都要比较呢。”
沈芝英喝了点酒,有一点醉意,她笑着说:“可能……我们都太闲了。”
后来闲聊,聊到前一阵温塔萨其拉的事情,怀荔拧眉,提起那人就晦气。不过是略犹豫,怀荔就将当初她和燕嘉泽曾打算私奔的事情告诉了俞嫣和沈芝英。
俞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私奔?”
“他当时是打算若和亲之事不能回转,就带我私奔。”怀荔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遮了眸底的一抹柔情。
俞嫣还陷在惊愕中。她望着怀荔,怀荔的形象突然在她心目中变伟大了许多。不,不是怀荔或燕嘉泽的形象,而是他们的爱情。
肃然起敬之情油然而生。
抛弃一切为爱私奔这样的事情不是只会出现在话本故事里吗?
原来这样的事情差一点发生在她身边?
俞嫣眨眨眼,视线慢慢落在酒杯上。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再甜的酒也会有一点辣。
俞嫣不愿意联想到自己,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她与姜峥之间的感情算什么。
应该……就是这世间万千寻常的夫妻,也有感情,可是和故事里那种荡气回肠的爱情毫无关系。
原以为故事里的爱情只是故事,可是在这个晚霞烧满天的夏日傍晚,俞嫣从怀荔的只言片语,品出一点不是滋味儿。
沈芝英敏感地觉察到俞嫣的情绪好像有一点奇怪。她开口说道:“酿酿,不要喝太多酒。”
“没事儿。”俞嫣笑笑。
她轻轻转动着酒杯,杯中已空。
忽然一道带着夏日热意的风吹过来,吹得俞嫣心烦,她再次倒了一杯酒,这次一口饮尽。
西边的晚霞还未退尽,东边的弦月已经挂在了天幕。
俞嫣望着那条孤零零的小月亮,星星还没来陪它,她心里生出些微莫名的可怜和同情。
姜峥来接俞嫣的时候,一眼看出她喝了不少酒。
步子虽还是稳的,却不似她往日的轻盈,有些软绵绵。
姜峥扶她上马车,俞嫣乖乖的,没像这两日的处处怼他。姜峥诧异地深看了她一眼。
马车里,俞嫣安安静静地坐着,没什么精神。
姜峥的视线落在俞嫣放在腿上的手,见她的手上沾了一点污渍,像是什么糕点弄的。
他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一点清水打湿帕子,然后拉过俞嫣的手,仔细给她擦。
俞嫣慢慢抬起眼睛望向他。
外面天色已黑,微晃的车厢内光线不甚明朗,斜照的光线将姜峥的面颊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俞嫣安静望着姜峥,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去思考自己喜欢这个人哪里,这份喜欢又有多少。
从小到大,俞嫣接触最多的男子便是古板的兄长,和捣蛋的弟弟。
姜峥总是彬彬有礼,即使对待下人也并不显傲慢,这是权贵中鲜少。她喜欢姜峥的温柔、爱干净,喜欢他的儒雅、博学,喜欢他时不时哄人的情话。也喜欢他容貌出众,赏心悦目。
今天正好是他们成婚的第三十天,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他对自己好不好?俞嫣扪心自问,答案是肯定的。她几乎挑不出姜峥的半分不是。
夏浮那日说的那通话,让俞嫣心里的怀疑一下子得到了证实。
骄傲让她气疯了,不能容忍自己被哄骗,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她心口,他诉说着他的喜欢。
稍微冷静下来,俞嫣倒也不是对这一个月里两个人的感情毫无信任。
如今彻底冷静下来,俞嫣忍不住去想他当真十恶不赦吗?
好像也没有。
最初的相处,他再如何温柔说情话,也不过是哄她开心,并非恶意装情深。毕竟刚相识,谁会信深情。
就像刚相识时,她也会收起自己的骄纵,将好的一面展现给他。
道理她都懂,但是……
“酿酿,你在想什么?”姜峥问。
“好烦。”俞嫣突然说,“要不然咱们还是离了吧。”